“嘶,真烫。”


    龇牙咧嘴地将甑子从灶上端下来,贺七娘跺着脚丢开手中的布巾,忙不迭将双手浸到一旁的凉水里。


    水中倒影摇晃,手背被热气燎得发红。


    垂眼瞅着,贺七娘却莫名忆起昨夜方砚清挂在墙头,眼巴巴等她搬来木梯时的表情。


    肩头微微耸动,贺七娘抿紧嘴角,眉眼挤作一团。


    她一个劲逼自己回忆方砚清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回忆他曾在她目盲之后施以的援手,想要借此压制自己的笑意。


    结果却是在迭声的“某如何如何”中,将方砚清那副面红耳赤,嗫嚅嘀咕“我下不去了”的模样,记了个鲜明。


    两世为人头一遭见,还真是,让人记忆深刻呐!


    破功的贺七娘撑在灶前笑弯了腰,就连堵在心头的郁气,都给笑开了大半。


    手背上火燎燎的痛散了大半,贺七娘抬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双手拍了拍脸颊。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甑子里蒸好的糯秫米,倒在事先备好的竹簸箕里头。


    袅袅热气蒸腾,不消多时,便给屋里填满了谷物的香甜糯香。


    已近盛夏,就气候而言,早不再适合酿酒。


    可贺七娘才忆起前世之事,那些噬心的痛尚且如影随形。


    若还不让她做点最熟悉的事,她真怕自己会愤而冲去东都,先把那许瑜和什么三娘子揍一顿再说。


    可眼下,她贺七娘能切实报复到他们吗?


    很可惜的是,不能。


    先不说她连那劳什子三娘子姓甚名谁,究竟是哪家的三娘子都不知道。


    便是那即将蟾宫折桂的许瑜,她小小酿酒女,眼下也是奈何不得。


    用竹铲将糯秫薄薄铺开,蒸透的秫米甜香混着米油翻转,看上去油亮亮的,勾人食欲。


    贺七娘手下动作不停,脑内亦然。


    昨晚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夜,从迷糊睡去再到怅然醒转,将被泪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贺七娘已然做了决定。


    既蒙诸天神佛垂怜,真得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眼下,她贺七娘首先要做的,便是弥补遗憾,寻回阿耶。


    还有,避开东都和许瑜,护住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想来那无端丧命的小婢女,没了她出现在身边,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至于那未能降世的孩子......


    按一把平坦腰腹,贺七娘只能说,他们是注定命中无缘了。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这糟心的婚约给退了的!


    那种面善心毒,假仁假义的状元郎,三娘子爱要便三娘子要,若十娘子爱要,那十娘子亦可要。


    反正她贺七娘,是不要了!


    现下,她只求这对腌臜货色,自此之后,生生世世都绑在一处,再不要去祸害旁人。


    他们要走阳关道,而她,自去过那独木桥。


    放下竹铲,贺七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正打算看看曲液发的如何了,屋外却是传来阵阵吵闹。


    乍听上去,那动静里头有熟悉的声音,亦有粗犷的陌生声音,听上去凶神恶煞的。


    谨慎使然,顺手摸了灶台上的擀面杖,贺七娘绕到门后,把木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门外,半大的孩子围作一团,张开短短的手臂,活像叽喳乱叫,耀武扬威的小鸡仔。


    “你是哪个?你不是我们村的。”


    “没错!你谁?你在阿姊院外狗狗祟祟干系么?”


    一旁,则是一身青衫的方砚清。


    听到孩子们唧唧喳喳地朝那短衫汉子问话,方砚清上前一步挡下汉子凶狠的眼神,冲方才说话的孩子轻轻摇头。


    “不是狗狗祟祟,是鬼鬼祟祟。也不是干系么,是干什么。知道了吗?”


    “是~夫子!”


    轻笑着赞一声孺子可教,方砚清转而正视对面已经面色发青的汉子,拱手行礼,问道。


    “敢问郎君,因何在此?”


    “某与众小儿皆见郎君藏于树后,行迹可疑,因而出言相询,还望郎君解惑,免让吾等误会了您,将您视作宵小之辈......”


    即便是藏在门后偷看,贺七娘也是看得分明。


    那面生的汉子听着方砚清喋喋不休,眉心一跳、咬牙切齿的模样,俨然已被气得不轻。


    这厢,见外头只有一个面生的人,贺七娘稍稍按下防备之心。


    正想出门打个圆场,问问这人到底是有什么事,将人打发了去。


    门外,已是变故突生。


    终是再无法忍受嘴碎的方砚清,那汉子一把扒开揪住他衣角的孩童,上前一把薅住方砚清的衣襟。


    “你管老子是谁!老子劝你赶紧带着这群崽子滚远点!”


    方砚清被那汉子薅住衣领,见其恶狠狠地瞪眼,却仍是不慌不忙。


    一面示意孩子们躲开,一面开口同汉子说道。


    “无辜稚童,郎君何故动手?孟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郎君此行,有悖......”


    “老子管你孟不孟,被不被,再不闭嘴,老子打......”


    “啊!夫子!”


    眼见那壮汉拳头高高扬起即将落下,孩子们被吓得抱成一团,吱哇乱叫。


    年岁稍大些的男孩,更是已经冲上前去,打算一道去阻拦汉子打人。


    可方砚清却是不闪不躲地直视汉子双眼,眼神平淡无波,就像将要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汉子被他这样的眼神盯得后背莫名一凉,心下恼怒,便真的准备动手。


    谁知,斜里却骤然飞出一道黑影,对准那汉子举高的手腕,砸了上去。


    “啊!”


    哀嚎一声,汉子松了抓在方砚清衣襟处的手,捂着受伤的那只手,忙往地上看去。


    在场众人视线聚在一处,那黑影却滴溜溜滚了许久,才堪堪停下。


    他们这才看清,原是飞出来的,竟是一根擀面杖!


    “谁!?”


    “谁**敢偷袭老子!”


    被区区一根擀面杖当众下了面子,那汉子怒火中烧,捧着发麻的那只手,朝周围怒声吼到。


    怒吼声才落,原本阖上的院门也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


    吱呀一声响,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门槛之上,裙角随主人抬脚跨出门的动作翻飞一瞬,继而稳稳停在院外众人之前。


    “我!”


    清亮一道女子声音响起,那汉子不屑地扭头望去。


    门前,出声的女子普普通通一身村女装束。


    粗布头巾包住头顶盘起的麻花辫,浅麻半臂衫裙,腰间系着同色围裙。


    除了肤色白得有些晃眼,垂在头巾外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成卷黏在脸上外,看似没甚特殊。


    “怎的?你这小娘儿们找死?”


    汉子面上闪过晦色,上前一步正欲发作,眼下却是悍然映入一道冷芒。


    鼻尖被那道冷光指着,汉子这才看清。这出声的村女手中,竟还该死地握着一柄柴刀。


    “我这刀,才磨过。你说我是找死吗?”


    贺七娘一手握着从灶屋里拿出来的柴刀,一手朝七嘴八舌唤她贺阿姊的孩子们招了招,示意他们躲到她身后。


    间或,还冲那想要动弹的汉子招呼上一句。


    “我的柴刀没长眼,你乱动的话,我可不一定会砍了你哪儿。”


    见孩子们都围了过来,那汉子也老实站着后,贺七娘这才分了个眼神给低头整理衣襟的方砚清,问道。


    “方夫子,你没伤着哪里吧?”


    前世,方砚清曾在她目盲之后,一路护她去往东都,对她多有照拂。


    虽说他本就要去东都参加春试,不过是顺路捎上了她。但当初到底承他施以援手,一行也多亏有他。


    所以,贺七娘自不能见他在她家院门外无端受伤。


    另一边,仔细理好衣襟,扶好发髻的方砚清闻言,忙是朝贺七娘拱手行礼。


    “无碍无碍!某未曾伤着!”


    “贺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某在此,谢过贺七娘子救命之恩,某自当......”


    耳边嗡嗡作响,见方砚清隐隐又有喋喋不休的趋势,贺七娘同对面那汉子皆是皱起眉来,面露难耐。


    那汉子被柴刀指着,好歹是收敛了些。


    但贺七娘却是再忍不得。


    前世,她已经忍了方砚清一路,双耳都被他念出了茧子。现在,真是一听他这般说话,就头疼得厉害。


    “方夫子!”


    “贺七娘子何事?”


    方砚清性子温和,被人猛然出声打断,也未见恼,仍是温温柔柔地笑。


    贺七娘看一眼文质彬彬的方砚清,又想想自己的耳根清净,到底是长吁一口气,无奈劝道。


    “方夫子,算我求你,你好好说话,行吗?”


    “你这样文绉绉的说话,又某某某的,听得我实在是头疼......”


    “对不住!对不住!贺娘子,某,我,我今后定会注意的。”


    眼见方砚清满是歉疚,又是告罪,又是连连行礼的,弄得贺七娘不光头更疼,还愈加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心道,她这要求,该是为难方夫子了吧?他莫不是以为,她是在怪罪他吧?


    毕竟,他说话做事,一贯如此。


    正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贺七娘对面的那个汉子,倒是先招架不住了。


    “喂!你!小娘儿,啊子......小娘子!对,小娘子。”


    汉子粗俗的话,在舌尖生生打了个滚,然后被他快速咽下。


    他只作自己是幡然醒悟,不能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说腌臜话。


    绝不会认为,因为骤然对上了那小娘子的柴刀,和那文弱夫子望来的眼神。


    这破村子真是邪门!


    一个村女凶悍的动不动提刀,一个教书夫子,眼里看人却像是在看死物!


    汉子咽下口中唾沫,梗着脖子开了口。


    “你俩要叽叽歪歪,能待会儿再说不?你这柴刀,能先收下不?我还有差事得去处理。”


    贺七娘视线梭巡,将这汉子从头打量到尾。


    见他虽身着短打,但袖口领口都洗得干净,还没有补丁,便也断定他不是什么流窜作恶的匪徒。


    虽是放心了些,但到底得问清楚他在这里做什么才好。


    贺七娘正待出声相问,旁边的方砚清倒是抢先问道。


    “某,不对,是我。”


    “我方才发现,郎君你虎口、食指腹侧尽数有厚茧,想来该是常年握刀所致。”


    “又观你虽举止粗鲁无礼了些,但到底目无邪气。不知,郎君可是军士?又为何在贺娘子家外逗留?”


    方砚清话音将落,那因贺七娘放下柴刀而松了口气的汉子立时顿住。


    挑眉诧异看来的样子,像是惊讶于自己的身份居然这么容易就被猜到。


    心知自己是看轻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那汉子这才拱手,同方砚清见礼。


    “彭城县府衙,司法佐。”


    “追查贼人至此,刚才正是在那树下发现了贼人逗留的脚印,打算察看一番。”


    “结果刚蹲下,你就和那群小崽子出现,把我当贼逮了。还害我被一小娘儿,子!拿刀指了......”


    懒得听汉子嘀嘀咕咕,贺七娘转头看去。


    方砚清像是猜到了她想问什么,面露羞愧之色,声音越来越低地解释着。


    “这群孩子,昨儿傍晚摘了贺娘子你家的桃子。”


    “不问自取为偷,都是我平日里没能教好他们。所以这一下学,我便带他们过来同贺娘子你道歉。”


    “昨日,昨日走得慌乱,我,我忘了同你说......”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