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天刚拂晓就出门,霞光漫野才归家,贺七娘终是在这日,将家中的酒全送去了李掌柜那。


    那么多酒,只余了最后两小坛。


    一坛,贺七娘打算埋在桃树下,待来日归家之时再饮。


    一坛,贺七娘则是预备着在离开之前,送给方砚清。


    身无长物,贺七娘自觉她能拿得出手的谢礼,也只有这小小一坛精心酿就的酒了。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赶着空了的驴车缓缓归家,贺七娘坐在车上。


    甩着手中折取的半截树枝,顺着前头毛驴儿踢踢哒哒的节奏甩来甩去,她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


    远眺斜阳落入远山,余霞成绮。


    贺七娘将手抬至眼前,见天际的锦缎华彩从指缝之间透出。


    就着晚风,她缓缓握紧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这抹远山紫收入囊中。


    车上隔着新编的箩筐里,正适合挂在毛驴背上。


    而里头,放着贺七娘才从衣庄里买回来的男装。


    前日,在李掌柜的从中串联之下,她已经顺利同一队即将前往陇右道的商队搭上了线。


    双方业已说好,届时贺七娘先跟着商队一路先到陇右,然后她再跟旁的行商一道,自行前往伊州。


    这几身男装行头,便是贺七娘提前为自己备下的。


    前世,在得知她有孕之时,许瑜曾连夜赶回那山间小院看望她,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那便是派出去打探的人递回来消息,声称有人曾在陇右伊州接连几次遇见同贺家阿郎差不多的男子。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贺七娘顾不得自己还不能视物,已是恨不得连夜动身,立马过去找阿耶。


    还是许瑜再三保证,说先由他派人去伊州落实贺家阿郎的行踪,一有确切消息立马告诉她。


    这才让她才勉强消停下来,选择听许瑜的话,先安心养胎。


    前世的遗憾她不想过多沉溺其中,只如今,眼见离出发之日越近,贺七娘就越是兴奋,越是不安。


    她也曾想过,如果现在阿耶还没有到达伊州该怎么办?


    又或者,当初的那个消息,是假的,那又该怎么办?


    可无论贺七娘怎么想,怎么假设路上会遇到的那些变故,她都明白,自己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点能够同阿耶团聚的机会的。


    便是这样走啊走,想啊想。


    等到贺七娘远远望见村头那棵老榕树繁茂的枝叶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夜风中隐有草木花香,更多的,则是傍晚各家生火做饭之后残留的烟火气息。


    虽说这几年没有什么天灾,更无战事波及,大家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好了,但油灯仍算得上是稀罕物,平日里,那都是紧着用的。


    因此,洛水村中的大家,都是起得早,歇息得也早。


    天色一暗,就都已关门落锁,各自歇下了。


    便如此时,贺七娘赶着驴车回来,一路上除开院墙内被惊起的犬吠之外,倒是再没碰见一个人。


    将手中树枝在夜色中凌空狠抽几下,贺七娘听着枝叶破风时发出的厉声,微微眯起了眼。


    若说前世之事,现下她还能寻法子避开,亦或是还回去的,那便是她因害目盲的那起子灾事。


    独门独户,一人过活的女娘,本就是一些恶人眼中待宰的白兔。


    更何况,她常行走往返于县城,出入酒肆卖酒营生。对于那些急需银钱远逃的亡命之徒来说,就更是令人垂涎的存在。


    幼时,初到洛水村时,她被同村的顽劣孩童欺负,说她是没娘的野孩子,说她眼睛和头发生得怪,是个杂.种.野孩子。


    贺七娘仗着身后的阿耶,硬是活生生把比她年长的男孩儿都揍得鼻青脸肿,再不敢欺负她。


    后来阿耶离家、失踪,她靠着自己如野草一般的劲头和泼辣的性子,也好好地活下来了。


    甚至,还成了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酿酒娘子。


    却没想到,一朝不慎,竟是被那翻墙入户的窃贼,害得自己成了眼瞎心盲的人。


    当日,听到方砚清和孩童们在院外堵着的那个汉子,自称是追踪匪人至此时,贺七娘立时就想到了这桩往事。


    前世,她就是因为半夜听得家中有窸窣动静,起身察看时被那藏在门后的贼人偷袭,不知在她眼前撒了什么东西,才会伤了眼,再不能视物。


    虽说前世的贺七娘仗着自己胆大,还有对家中布局的了解,在那贼人妄图行凶时硬是反伤了他,并奔出院外呼救引来了邻居。


    但到底自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眼瞎的村女。


    自此,莫说酿酒,就连判断甑中黍米蒸熟没有,她都再不能够。


    而贺氏雯华,更是成了那些东都贵人们口中的,污了许瑜声名的、性子阴暗古怪、且拿不出手的短处。


    想到这一切,贺七娘垂下眸子,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转念想到家中院墙根布下的,藏在秸秆杂物里的那一圈捕兽夹,贺七娘又缓缓张开手,长吁心中一口郁气。


    捕兽夹,是最初那日找李掌柜买了酒之后,她特意去铁匠铺买回来布下的。


    为着,就是能够亲手抓住那贼人。


    如今重来,她定是不会再给旁人害她的机会,更不能再瞎眼。


    但她也不能彻底逃开,让那贼人生出祸害其他人的心思。由她对上那贼人,总还是能防备得更好一些的。


    现下,暗地里布下这些陷阱,又一连多日的早出晚归,次次满载着酒出去,空着车回来。


    贺七娘猜想,那躲藏在暗中的贼人,只怕也要按捺不住了。


    想着该如何将院中的陷阱布置得更万无一失,随着驴车绕过拐弯的院墙角,贺七娘撑一把懒腰,牵引着浑身疲乏的骨头咔咔作响。


    正想收回高高舒展开的手臂跳下车,她伸腿下地的动作,却又因突然映入眼帘的那道身影猛地顿住。


    农户不过一人来高,挂着伸出墙来的桃枝的院墙正门前,一道手持灯笼的人影,正如修竹一般立在当前。


    暮色四下,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野之间,那人手提一盏油纸糊的灯笼,周身被笼罩在暗黄带着暖意的烛光中。


    换下了往日惯穿的青衫,方砚清一身月白绲边袍服,头上亦不再是简单的布巾缠绕,而是换了一顶簪发的冠子。


    他这副装扮,不像是从书塾下学后来的。


    倒像是才外出访友归来,就来寻她了一般。


    这般时辰,他怎么来了?


    贺七娘担心方砚清是来寻她有急事,当即也是盯着他站立之处,拍了拍毛驴结实的后臀,催了声快些走。


    而方砚清那边,像是也已听到驴车行走时的动静,缓缓抬眼。


    动作之间,贺七娘眼见他略一挑眉,而后将手中灯笼略微提高到面前,正隔着烛火与夜色,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随即,徐徐在唇角勾出一抹笑来。


    轻薄结实的油纸中透出豆苗暖光,将方砚清的脸,镀出一层莫名的温柔之感。


    本就知晓方砚清他生了一双钩圆上翘,凭添多情的狐狸眼。


    平时白日里相见,他斯文端方的举止倒能替他遮掩几分。


    可如今灯下乍见,分明只是他抬眼望来的这一瞬,那眼波流转之间溢出的风流惫懒之态,就叫贺七娘没来由地耳根发烫、发痒。


    慌忙撤回视线垂下头,狠狠抬手搓一把自己的耳根与面皮,贺七娘心下嘀咕。


    怪不得啊!怪不得人人都夸方夫子长得好。


    刚才自己那一打眼,那面若冠玉,眉清目朗,唇红齿白的模样,换谁谁不得看迷了眼啊?


    少年郎君,临风玉树......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


    怪不得她,怪不得她!


    她那日才真是疯魔了,才会把方夫子联想到别家院里那惯会哼哼唧唧招人怜的狗崽儿!


    眼前他这副容貌,分明都当得起一句貌赛潘安了呀。


    罪过!罪过!实在是罪过过甚!


    贺七娘这头龇牙咧嘴地在心里教训自己,太过入神。


    以至于连驴车什么时候停了,而那灯下郎君何时走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等到耳畔响起一人难掩笑意的问话,贺家娘子这是,低头在念些什么呢?


    她循声抬头之时,愣神之余,竟是口直心快地嘀咕出声。


    “在想谦谦君子俏郎,儿,啊,呃......”


    一声俏郎君就像是才含进口中的热豆腐,在贺七娘看清问话之人是谁时,生生烫得她舌尖打滚,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舌头咽进肚子里。


    对上面前这人仿佛已经看穿她小心思的笑眼,贺七娘心下犹豫。


    都要离开了,她是不是也应该胆大妄为一回,直接同眼前这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看看到底是她羞得挂不住,还是他会臊得慌?


    任性的想法还未付诸行动,一道嘤嘤哼哼的稚嫩嗓音,却是瞬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连带着,贺七娘那道还在舌尖打转的话音,也立时拔高了一个声调,惊喜道。


    “俏,俏狗儿?”


    视线牢牢黏在方砚清端着的臂弯之间,贺七娘借着烛光,已然看清那稚嫩嗓音的源头。


    原是在他怀中,正有一只小小的狗崽儿扒在臂弯间,正冲她哼哼唧唧地叫。


    小小的狗崽儿大体一身蓬松软乎的黑色毛发,眨巴着一双水润润的豆豆眼儿,毛绒绒的耳朵折起,耷拉在它头顶。


    肉乎乎的爪子混着胸前,嘴周都是棕色,就连它那双小眼睛的上头,也有两搓棕色的毛,就像是长了两道棕色的眉毛一样。


    小东西察觉到她喜爱的眼神,眼睛一亮,而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冲她咧起嘴角笑得开怀。


    同时,搭在方砚清臂弯间的爪子,也难耐地不住扑腾,像是非常想往她怀中来。


    贺七娘两眼放光地盯着这小小的狗崽儿,早将之前那一点点因方砚清好面容生出的尴尬,或者恶劣作弄的小心思抛之脑后。


    见她喜欢,方砚清抬手将狗崽儿往她面前递了递,没有说话,眼底却满是鼓励她接过去的笑意。


    “我可以吗?”


    贺七娘惊喜地问,见方砚清眨眼示意之后,忙是小心翼翼地将小狗崽儿接过,抱进自己怀中。


    “天呐!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俏狗儿?”


    将鼻子凑到小东西的爪子前,贺七娘乐滋滋地蹭着它脚下软软的肉垫,嘴中一个劲地嘀咕着。


    这时,旁边却有轻咳两声。


    她下意识望去,便见提着灯笼的方砚清,耳廓微红,正别开眼,单手握拳抵在鼻下,咳了一声后,又别扭地连连清嗓。


    霎时想起她方才那生硬转变的“谦谦君子”之言,贺七娘脑内嗡地一声,立马将她烫得火速别开眼,并牢牢将小狗崽儿抱在胸前。


    “方,方夫子,是,是着凉了吗?”


    “贺家娘子,是,才从县城回来吗?”


    不约而同的出声相询令二人猛然对视,只是在看清对方的那一瞬,又各自飞快地别开眼神,装作无事发生。


    最后,还是贺七娘先行打破了这股子让人后颈发热的,叫人心神不宁的沉默。


    “先前托你写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本想寻机会当面谢谢你,可这几日一直忙着送酒,都没能寻着合适的时候。”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狗崽的头顶,听着它在手下发出惬意的轻哼,贺七娘鞋尖在地上轻轻碾着。


    “哦,这几日我没在私塾,家中有事,我临时告假回去了一趟。”


    “啊,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


    明明已是月上梢头的夜,明明是凉风习习,明明还有远处池塘里的蛙声阵阵。


    但就这般静静站着,贺七娘却是感到一阵燥热,沿着她的脊椎攀爬,及至烧得她面颊越来越烫。


    将头垂得越发低,贺七娘捧着小小的,已经被摸得昏昏欲睡的狗儿贴近面颊,借此用手背蹭一把脸,想要将这股莫名的热意压下去。


    看来,这几日早出晚归,实在是累得狠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周身疲色,贺七娘正沉浸在小狗崽儿毛乎乎的软毛触感之中,方砚清已是告辞道。


    “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贺家娘子了,我这边,就先回去了。”


    “哦......”


    愣在原地,贺七娘眨眨眼,看着方砚清逐步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嗯~昂~呜昂~”


    奶声奶气的一声叫唤想起,贺七娘垂眼看看手中的不知何时清醒的小狗崽儿,猛不丁这才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举着小狗小跑几步,贺七娘急急唤道。


    “方夫子,方夫子,你的小狗。”


    大步跑到方砚清身旁停下,贺七娘微微急促地喘气。


    “呐!你的小狗!”


    将小狗一把举到方砚清眼下,她映了月辉的眼,就跟面前这一脸懵懂的小家伙一般清澈,没有杂质。


    收回眼神,方砚清眼底暗了一瞬。继而挂起一贯的清浅笑意。


    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狗湿润的鼻头,他柔声笑道。


    “是特意为你捉过来的。”


    见贺七娘和小家伙同时歪了歪头,方砚清愈发笑弯了眼。


    “这小家伙,是家中长辈饲养的母犬前些时日产的崽儿,好好养大了,应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收回勾着小狗崽儿下巴缓缓磨蹭的手指,方砚清将手垂在身侧,拇指搭在残留小狗毛发触感的食指上捻了捻。


    “不早了,贺家娘子早些歇息吧。”


    “告辞。”


    方砚清的身影逐渐走远,而贺七娘也一手夹着小狗,一手牵着驴车开了门进了院子。


    望着下地后的小狗绕着桃树下为着埋酒松动的土坑撒欢,贺七娘到底是发出一声恍然大悟般的低呼。


    原来,的确是特意为她捉来的小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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