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在贺七娘膝头的小犬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比起前几月,它已经长大了许多,原先的绒毛褪变成乌黑油亮的背毛,摸上去很是顺滑。


    她并未追问方砚清为何会无心科考。


    且见他随行护卫,衣着用度无一不精细、贵气,兴许,科考对他来说,确如鸡肋。


    略一思忖,贺七娘猜想前世之事,可能全然只是方砚清寻出来的,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心,安心接受帮助的借口罢了。


    现下得知,那样翩翩君子态的方砚清,也许并未因名落孙山而失意、怅然过,贺七娘的心底,反倒不合时宜地生出些许的欣喜来。


    想来,她私心里,总是不愿见到似他这般雍容雅步的人,落于人后、黯然神伤的。


    小犬打着哈欠,扯出一声嘤呜。


    贺七娘捏捏它的耳朵,另一只手的指尖绕着它的尾巴尖逗弄。尾巴尖时不时地躲开她的骚扰,而后又掉过头来,轻拂她的手腕。


    马车内,很是静谧。


    自方才那番交谈后,她与方砚清二人像是约好了一般,皆未再言语。


    半垂着头,贺七娘看似全神贯注于膝头趴俯耍赖的小犬,其实视线却落于书案。


    得见上头那茶盏瓷胎浅青类玉,润透似冰。


    内里盛放的茶汤清亮色绿,正随着马车的前进,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恰如她此刻的心境,乍看似一如往昔,内里却实在难复平和。


    手下逗着小犬,却也时不时抬眸,然后飞速地偷瞄一眼对面。


    此刻,方砚清端坐于书案后,左手抬袖,右手不紧不慢地手持银匙,往那三足金乌的铜香炉中添着香料。


    愈盛的日光透过车窗,被窗棂经络切割成各异的光斑,撒落在他身间。


    随着马车的行走,这些光斑如同被仙人点化过后的山野灵物,灵动跳洒在他的发丝之上,眉宇之间。


    有那额外调皮一些的,正悄无声息地沿了他的手指、戒子,一路勾上袖口处若隐若现的手腕,而后,汇入方砚清衣料上的银丝绣纹之中。


    绕着小犬尾尖的手指微顿,贺七娘不得不承认,原真有人单单是换了穿着,便连气质都能变化显著的。


    暂且莫说他所佩戴的戒子与玉冠,只这衣襟与袖口处的银丝绣纹,就衬得眼前的方砚清很是不一样。


    银丝造就的绣纹呈现缠绕之势,攀沿依附在他脖颈、手腕之间。


    明也是低调含蓄的样式,却因底下的那抹玄黑,莫名叫人联想到山野老林之中,那隐匿在浓密枝叶之中的银环蛇。


    仿佛,正藏身方砚清的衣襟之下,森冷窥视着她。


    心尖一跳,贺七娘忙不迭撤回眼神,双手捧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暖和的茶汤进肚。


    暗恼于自己竟是还留着前头仓惶逃命时的阴影,连带对着方砚清都生出了这般可怖的联想。


    贺七娘将手指搭在茶盏周沿摩挲,暖意透过茶盏瓷胎传递进掌心,并着先前进肚的茶汤一道,终于将她后背泛起的凉意渐渐祛除。


    为着安抚自己,贺七娘捧起茶盏,又缓缓饮下一口茶。


    谁料,全程未曾抬过头的方砚清却是开口问道。


    “七娘这般小心翼翼地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对之处?”


    “咳,咳咳!”


    呛咳出声,贺七娘颇有些狼狈地用袖子掩住唇,好歹是勉强阻拦下那险些喷到书案上的茶水。


    咳得眼角泛起泪花,她循声望去,却见方砚清仍是头也不抬地专注于手边香料。


    难掩怨气,她当即皱起鼻头,悄悄冲他头顶束发的玉冠瞪了一眼。


    “瞪了我?”


    “没有!”


    双手捧紧茶盏,贺七娘眼神咻地斜飞上车窗,摆出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模样。


    “我没有瞪你!我也没有看你!是你多想了。”


    当然,如果她没有感觉耳根处,那烫得教她难以忽视的温度的话,贺七娘自认还能反驳得更有底气些。


    余光瞅见方砚清终是放下了手中侍弄香料的器具,贺七娘梗着脖子,脸颊红透,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气音。


    “我,没,有!”


    她本打定主意绝不承认,方砚清却是在那跃动光斑的环绕下展颜一笑,将盛了糕点的漆盒往她这边推了推,笑道。


    “是我看错了,七娘的确没有。是我看岔了,七娘勿恼。”


    “来,尝尝这糕点。我记着,你是喜甜的。”


    腹内本就无物,贺七娘脱了险境后,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当下见了那一格格摆放整齐,看上去很是诱人的糕点果子后,也不同方砚清客套。冲他抿唇笑了笑,便捻了一块看上去最是令她食指大动的。


    只那馋人的糕点还未送入口中,便听了这句话,贺七娘不免茫然若迷。


    停下往口中送的动作,她满目疑惑。


    “二郎怎知我喜甜?”


    她确实爱吃甜食,但总的来说,她能吃到的机会,本就算不得多。想来知道她喜甜的人,也不该很多才是。


    幼时随阿耶天涯奔走,父女二人在乡野间居无定所。掺了蜜糖的吃食金贵,很少得见不说,更别说过多地花费银钱去买。


    后来定居在洛水村,阿耶开始酿酒来卖,家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她才得以尝到那令人着迷的香甜吃食。


    在阿耶离家之前,他每次卖了酒或山上的猎物,就都会买上一包甜甜的糕点果子,带回给她。


    后来,则是带回给她,还有许家。


    许瑜这人不爱吃甜,因此,许家那些糕点果子,除开孝敬他祖母的,自是一个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肚子。


    而阿耶离家之后,她得攒钱供许瑜念书科考,除了每年酿造蜜酒时自己会小小喝一口解馋,更是再未刻意买过甜食。


    那么,她喜甜这件事,方砚清为何会知道?


    “无意间曾听你家隔壁的婶子提起过。”


    “哦,这样啊......”


    虽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但她猜着,约莫是婶子为家中小子去书塾送束脩时提到过,便也没再追问了。


    轻轻咬下一口糕点,贺七娘瞬时便被那满口的香甜味道喜得笑眯了眼。


    一连吃了好几块糕点,又饮下整整一盏茶。


    吃饱喝暖后,已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贺七娘指腹摩挲在小犬身上顺滑的毛发中,竟是靠着车壁,沉沉睡去。


    听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垂眼看书的方砚清一言不发地搁下书册,用银针给香炉里燃着的宁神香又拨了拨......


    抬手轻叩车窗,外头立时有人回应。


    “郎君?”


    “加快脚程,今日务必进城。”


    ————


    噔噔轻响,房门外,有人隔门低语。


    “娘子,我是栴檀。”


    听到是栴檀前来,正擦着头发的贺七娘心下一凛,下意识便以为是康令昊那边出了状况。


    来不及丢开绞头发的帕子,趿拉着鞋,她一瘸一拐地跑去开了门。


    “怎么了?可是那头出了状况?我能做什么?”


    才同栴檀打了照面,贺七娘已是着急忙慌地开口问着。


    还没来得及绞干的头发黏在她面颊处,趁着说话的功夫,骨碌碌落下一连串水珠,擦着下颌,跌入她才换的干净衫子。


    “娘子,借过。”


    照旧是冷淡得稍显生硬的语调,栴檀似是打量了她一遍。


    然后,便端着手中堆了不少瓶瓶罐罐的托盘,从贺七娘让开的空隙里大步走了进来。


    不明就里地掩上门,贺七娘拖着腿,讷讷跟在栴檀身后。


    身量高挑的飒爽女娘快步走向屋中睡榻,站定后,栴檀转过身来,同迷迷瞪瞪直眨眼的贺七娘说道。


    “还请娘子解开衣衫,面朝下趴着。”


    “什么?”


    贺七娘瞪大眼,声音陡然拔高,攥着绞发帕子的手下意识紧紧把住自己的衣襟,连连蹭后几步的动作,无一不显现出她此刻的惊恐。


    先前在马车上,她用了些吃食后,也不知到底是太累还是怎的,竟是一路酣睡,直至他们这一行人进到伊州城时才醒转。


    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被方砚清轻声唤醒时,都完全分不清眼前所见到底是真是假。


    不然,到伊州明明少说还得走上三日的路程,怎么就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就结束了呢?


    贺七娘一时之间,险些以为自己睡过去了整整三日!


    所幸方砚清看出她的惊疑,三言两语的,便同她解释了清楚。


    心生果然还是马匹跑得快的感慨之余,贺七娘再回过神来时,已被方砚清亲自送到了邸店的房门前。


    犹自还沉浸在这间房精巧的摆设中,紧接着便有人敲门,为她抬来了热水。


    这才盥洗完,便有了栴檀娘子的登门......


    贺七娘面色变幻,叫自诩一贯看不懂旁人的栴檀都读懂了她的想法。


    勉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自认和善的笑,栴檀硬着头皮同她解释。


    “郎君说你背上应该受了伤,让我来看看。”


    “哦!哦哦!这样啊,抱歉抱歉。”


    又闹了个面红耳赤,贺七娘一面松开把住衣襟的手,一面暗骂自己脑子都跑丢在戈壁了。


    朝栴檀讪讪地笑了笑,贺七娘拖着脚一步步朝睡榻挪去。


    实在也不是她故意要走得这样慢。


    先前赶路,一直未曾脱鞋梳洗,她并未察觉到。刚才为着能舒舒服服洗个澡,贺七娘脱鞋时才发现,原脚上那些磨破了的血泡都破了皮,同足袜黏在了一处。


    如今泡过热水,脚后跟、脚底破裂的皮肤正皱巴巴、白惨惨地搭在有些渗血的伤口上。稍微碰一下,都钝钝的疼。


    蹭、蹭、蹭地往前挪动,贺七娘急得脸烫到不行。结果眼前投下一道黑影,下一瞬,便是身子一轻。


    定眼望去,竟是栴檀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睡榻前去!


    “栴檀娘子!你放我下来!”


    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同时,贺七娘登时反应过来,栴檀应该是看出了她双脚异样,这才会有这般举动。


    “七娘,发生了何事?方才听得你这边......”


    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方砚清难掩关切的问询声响起。


    此时的屋内,贺七娘正僵着脖子,垂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身着泅湿了前襟的单薄衣衫,双手无所依靠般牢牢环在栴檀的肩头,由她抱着往睡榻上安放。


    恰是木然抬眼,贺七娘正好对上了推门而入的方砚清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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