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懒倚在窗前,才洗净晾干的满背青丝被贺七娘仅用一根发带松散系住。她单手撑住下颌,趴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眺望远处灰蒙蒙的天。
午后,她牵着毛驴去了城外。
顺利寻得那口泉眼,贺七娘借了旁边婶子的水瓢,用水囊灌过一口,一饮之下,便发现这泉水确实是叫人眼前为之一亮的甘洌,细细回味,还有一股爽口的清甜。
她听附近村落过来打水的婶子们解惑,说这眼泉的泉水,是折罗漫山山顶常年覆盖的积雪所化,所以才会这般甘甜。
为此,当地人还为这眼深泉取了个名儿,叫作天水泉,意指为苍天降下的泉水。
虽是朴素易懂,但贺七娘听了,只觉得这“天水泉”三字极是确当。
将水囊灌满之余,贺七娘还留心打听了一番,想看看这附近是否有人,做这往城内送运泉水的营生。
原本,她在出城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假若这眼泉水的确口感极佳,那今后她便隔几日就牵着毛驴过来,拉上一次酿酒的水。
可在出城时,她见着了那些随驼队进城的胡商。
贺七娘再一联想,立时便想到了康令昊那生怕错过一丝赚钱机会的性子,当下就猜测,城中应该也有人会特意做这个买卖,所以,她这才特意打听了一嘴。
这一问,倒还果真没让她失望。
先前借她水瓢的那位婶子所在的村落中,还真就有户人家,是专干这门为城中酒楼、茶舍运送泉水营生的。
当即跟了那位婶子到了村里,又问了那户人家的地址,贺七娘便一刻不耽误地寻上门去。
她想同他们谈谈,日后为她那间小酒肆送酿酒用水的买卖。
一个存了心思,一个本就靠这个维生,所以,这桩买卖谈得极为顺利。
只一点出乎贺七娘意料的,便是那户送水的人家家中,当家做主的,竟是个约莫与她同岁的汉家女娘子。
似是看出了贺七娘的疑惑,又见她是女子,那娘子倒也爽快,直接同她解释了,家中除开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之外,再没有其他长辈了。
原也算得上同病相怜,贺七娘存心想着与人便利,同这位余娘子谈好了日后送水的频率和价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了邸店。
现下想来,那位余娘子看上去娇弱貌美,衣衫虽朴素但也很是婉约清雅,倒真是想不到,她的性子这样直率爽利。
想来,她们二人后续也会相处得愉快。
回到邸店,特意找店家借了纸笔,贺七娘将自己关在屋中,一项项列出铺子和院里需要置办的东西,再抬头时,天色已近傍晚。
额外花钱叫伙计抬了水进屋,贺七娘彻头彻尾,将这连续一段时日在外奔波积攒下的风尘洗净。
等到她忙完这些零碎事情,已然是眼前这般趴在窗前,借着心里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看到婶子们口中所说折罗漫山的理由,一双眼,却止不住地往邸店前的必经之路上溜。
驼铃彻响,叮啷声随着家家户户飘起的炊烟,在这座城覆上夜色。
匆匆归家的行人与商贩在街道上彼此擦肩,穿梭不歇。
车轮辘辘,早已眼熟的马车在这人影憧憧间缓缓前行,赫然闯入贺七娘的视野之中。
猛地坐直身子,贺七娘阖上窗,从矮榻上一跃而下。
匆匆拿起木梳,散开发带,她就着铜盆中的清水将头发编成辫子,仔细盘回脑后。
再检查一番自己的衣着,见新换的衣物没被弄出褶子,贺七娘这才拿起桌案上妥善放着的油纸包,打开门,朝邸店楼梯处小跑而去。
只是在关门的那一瞬,见着急吼吼朝她奔来,眼底写满了想要一起去想法的小来宝,贺七娘弯腰抄起小犬的同时,忽地想起,她似乎还没将那身从洛水村带来的青衫,还给方砚清。
这头,那日留下的突厥活口被灭,方砚清再懒得粉饰太平,给那幕后之人苟延残喘的机会。
他离了柜坊,依照先前查到的线索,拿着离开东都时殿下所赐的玉符,光明正大地进入伊州府牢,也让自己正式进入到所有暗地里窥探之人的视线中。
带着远松和栴檀在暗无天日的伊州府牢里待了一下午,方砚清这时才得以回到邸店。
方砚清在府牢里寻得了他想寻的人,为了撬开那人的嘴,他一时下手重了些,叫衣摆处都被溅上了血。
虽因衣衫是玄色,叫人看不清上头溅着的暗红。但到底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叫他隐隐有些作呕。
远松见他面色难看,已经先行一步,去为他安排热水。
方砚清沉着脸,正打算回屋将这身废了的衣物褪下,走廊另一头却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
循声侧目看去,他只见贺七娘笑弯了眼,正一手夹着小犬,一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
很快,贺七娘已跑来,站定在方砚清身前。
同他们见过礼,贺七娘很是兴奋,将自己已经找到铺子的好消息分享给了他们。
说罢,她将手中的油纸包捧到眉眼温柔的方砚清眼前,冲他笑得恣意且灿烂。
“这是我今日去寻那泉眼时,在路上偶遇到的一个阿婆自己做的糖渍果干。我试过了,味道很好,所以我就给你……你们带了些回来。”
忙不迭将口中的你换作你们,贺七娘心生羞赧,忙低头打开油纸包,压根不好意思再抬眼去看方砚清身后的栴檀。
其实,她买这果干时,还真是没想到栴檀和远松……
她只是见方砚清总爱备些甜口的糕点食盒,便猜想他应是喜甜,脑子一热,便买下了这包果干。
而方砚清见她伸手探来时,瞬时想到了身上的血腥味。
他反应过来时,已是不自觉后撤了一步,拉开了同贺七娘之间的距离。
方砚清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刚才会那样做?血腥味而已,便是她闻到了,也并不打紧不是?
这会儿听得贺七娘的话,他更是难得地呆住,望着那包果干,久久没有动作。
最会察言观色的远松不在,栴檀视线游离在这沉默无言的二人之间,最后落在贺七娘怀中懵懂无知状的黑色小犬身上。
栴檀正期望小犬给她个建议,她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告知贺娘子郎君从不吃甜食时,方砚清已是客客气气地同贺七娘道过谢,又从被打开的油纸包里捻了一块果干,放进嘴里。
他笑着赞道:“嗯,味道极好。”
贺七娘越发灿烂的笑脸,莫名让方砚清想起那个在树下发现他踪迹后,举起手中的小帕子,问他要不要吃糖的小东西。
那天,阳光从树冠的枝叶间倾洒而下,落在下头,变成一片片飞舞的蝴蝶。
蝴蝶在她眉心处映下暖意,衬着她蓬乱散在脸旁的微卷发丝,看上去倒像是几年前,他阿耶特意为阿娘寻回来的,那只小小的西域卷毛犬。
口中的果干黏住他的犬齿,也黏住他脑内莫名出现的画面。
方砚清用舌尖抵走黏在牙上不肯离开的果干,这股甜腻腻的味道叫人嗓子眼儿发痒,想要咳嗽。
就着贺七娘的手,他将被打开的油纸包沿着之前的印记轻轻叠好,然后手指按在油纸层叠包裹的正中央,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
“七娘留着自己吃吧。”
像是被方砚清没有任何阻碍地按在了她的掌心,贺七娘耳根有些莫名发烫。
原本闪躲不停的视线,这会儿倒是很快看向他所在之处。
她喃喃问道:“这便不要了吗?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说完这话,贺七娘捧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垂下,指尖扣着油纸,恹恹地隔着纸摩挲着里头果干的凸起。
是了,即便是在伊州这样不算富硕的地方,方砚清送给她的那些糕点都是额外的精致。
眼前闪过他捻果干时,手指上环绕着的一金一翠两道影子,贺七娘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懊恼。
她怎么就,还将方砚清当成洛水村的方夫子呢?
说实话,他现在不光性子比之以往要内敛沉稳很多,便是这衣食住行,也比曾经的方夫子好上太多,俨然是高门做派。
无声叹了一口气,贺七娘正想将果干收回,那佩戴了两枚戒子的手,却是再度映入眼帘。
戴了戒子的两指,指腹扣在那油纸四角汇集的中央。另外三指,则搭在油纸包的边缘,将那包普通农户家自制的果干,接到了他的手中。
分明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但这动作落在贺七娘的眼中,却额外慢。
慢的她能看清他手背微微凸起的青筋,能看清他手指关节处微微泛起的红,好似曾经重重磕在过什么东西上一样。
慢的,在方砚清的指甲无意间,轻轻划过她的手腕和手掌边缘处时,那稍稍有些痒,有些烫,有些叫她后背发麻的异样感觉瞬时沿着她的手臂冲进脑子、双耳。
那一瞬,贺七娘只觉得她的耳朵被人严实捂住,令她听不得一点外界的声音。
只能听到她心口处,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鼓噪得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慌里慌张地撤回手,贺七娘垂下头,只想赶紧逃回自己的屋子。
转过身,贺七娘无暇他顾。
用力钳制住妄图往方砚清那边扑的小来宝,贺七娘空了的那只手猛地举起,被她按在心口。
现在,她只想要竭尽全力镇压下胸腔里这颗,沸天震地,喧腾不休的心。
她明明,也曾知晓人事,何来得此刻这般?
“七娘。”
温润清朗的声线,再次打破她心跳声对世间万物的阻隔。
混着发懵的脑子,贺七娘心觉,方砚清此时的语调,简直就像是最醉人的酒一般,缱绻招人沉溺。
“明日无事,我陪你出城逛逛?”
浅笑着的方砚清,眼神专注地看向她,就好像那双摄人心魄的狐狸眼里,只能落她一人在其中。
险些脱口而出的拒绝被她生生咽下,贺七娘按在心口的手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她愣呆呆地回道。
“啊,好。”
“那我稍后让栴檀送身胡服给你。”
“啊,好的。”
彼此暂别,贺七娘飘回屋子,看似镇定自若地阖上房门。
转过身,她一刻不停地跑到睡榻前,纵身一扑,将自己摔进被中。
过了好一会儿,这个头脸埋在被褥里的人,才飞快捣着双腿,发出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很是羞愤的呻./吟与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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