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右眼皮一阵阵跳得厉害◎

    寒风凛冽, 拍打着邸店破旧的木质门窗,似下一瞬就要将这小小邸店摧垮。

    沿着缝隙钻进来的风声被挤出怪异的尖啸,衬着外头乌云低垂、尘沙肆虐、将天地染成黑黯黯一片的景象, 就像马上要有什么鬼怪妖魔的,趁机从戈壁深处横空出世一样。

    贺七娘放下手中的针线, 将桌上燃着的油灯转移到背风处, 那时时跃动不止的灯火终是渐渐稳定了下来。

    将手中缝好贴身内袋的新羊皮袄子就着光仔细检查过一遍, 余青蕊抻了抻腰,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转向复又低头给二人添置的厚毛皮靴子加固鞋帮子的贺七娘, 轻声道。

    “从东都出发的时候分明还是暖和的好天气,倒是没想着今年会冷得这样快。”

    他们自离了东都之后, 便是马不停蹄地往西走。虽说有康令昊安排的后手抹去痕迹, 也有大长公主的暗中协助,但未免夜长梦多,他们这一路走得是丁点儿不耽搁。

    只是没想着,才进了陇右地界没多久, 这天儿倏地就被风一刮, 陡然冷了下来。

    一路行来,为更好地掩人耳目, 他们基本都是在外简单地收拾出一个营地休息, 并未进城到邸店投宿。

    但自打昨儿起, 风沙骤起, 久不停歇。

    未免会在行至戈壁内腹那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遇着风暴, 康令昊便带着一行人投宿到了这座小城的邸店中, 打算等到狂风暂歇之后, 再启程。

    贺七娘这一路逼着自己专注于前路, 不去分神想起某些人的身影,倒也还算心神安定。但自今儿晨起,她的右眼皮就是一阵阵地跳得厉害,连带着整个人都心神不宁了起来。

    为着能够平复心绪,所以在康令昊带着人去探路之后,她便邀了余青蕊一道,在衣物上缝上贴身的内袋,打算将重要财物贴身放着,顺道也给着急买来,做工有些粗制滥造的毛靴再添几针。

    将凉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放在嘴前哈了两口热气,贺七娘一面纳着鞋帮子一面接话。

    “也不知道康大他们探路探的怎么样了,这天儿要是一直不好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动身。”

    说完,眼瞅着针尖儿又是一歪,险些戳进指尖肉里,贺七娘不得不叹口气,放下枕,将僵得并不复往日灵活的手指压在大腿下头,蹭些热呼气儿。

    陇右这地儿就这点不好,一冷下来,那股子寒气就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烦人得紧。

    “是啊,也不知道小妹在家乖不乖,五郎管得住不”

    余青蕊正是怅然若失地小声念叨着家中等她归去的那双弟妹,门外蓦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头拍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康大的声音。

    “贺七,我,开下门。”

    余青蕊坐得靠门近些,没等贺七娘起身,她便摆着手站起来,自去打开了门。

    房门一开,一阵寒风从外头呼地闯进来,吹得矮几上的油灯猛地一暗,险些灭了去。

    一手护在油灯前头,贺七娘看着钻进来关了门的康令昊在原地好一阵儿搓手跺脚,猜到今日只怕是又不能启程了。

    “哎呀!外头那风刮得,跟刀子似的。眼下明明还没完全入冬哩,怎的就这么冷了呢?”

    康令昊一面说,一面往里走。

    接过贺七娘为他递来的一碗热茶,他仰头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

    终于得了口热乎,他将茶碗搁到一边,然后抱手站到墙边,在贺七娘的眼神询问中摇摇头,说道。

    “走不成,外头彻底起风暴了。我带着人往外走了不到二里路,那风沙就黑得人都看不见前头的胡杨林了。要是冒然上路,只怕被困在里头失了方向。”

    “这样啊?那咱们今儿还是别走了。”余青蕊轻声应了句,然后又是耷拉着眉眼,对着外头似虎啸一般的风声发愁。

    “就是不晓得这阵风暴得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这话,屋内没有人能回答。

    贺七娘焐热了指尖,见无法动身,早就低头继续纳鞋。但心头思绪,到底还是飘啊飘,飘到了旁的事儿上头。

    今儿起来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危险的气息正在朝她涌来一般。

    她曾生出怀疑,怕是许瑾会借机追上来,将她逮到。

    但又是转念,觉着既有大长公主从旁襄助,按说许瑾不会这样快就发现他们的行踪。

    又自知他们所处的这间小小邸店,是开在过秦州后一处掩于戈壁间的小城之中,方圆数十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

    眼下起了风暴,在这样的天气里,这处就像是一座被包裹在风暴深处的孤城,想来也没人能够拿命当儿戏,从风暴里闯进来才是。

    她就这样忽而担心,忽而说服自己的,心慌意乱下,到底是又一时分神,将针狠狠戳进了肉里。

    在余青蕊的惊呼中,贺七娘朝其安抚般笑了笑,将指尖上冒出来的血珠子挤掉,然后把指腹含进嘴里。

    一双眸子,却是直勾勾地望着紧闭的窗扉,有些发愁。这会儿,贺七娘满心只希望明天这风沙等消停下来,让她赶紧离了这叫她不安的地界。

    可惜,一直等到白日里最后一丝光亮为风暴所吞噬,到了夜间,外头凶得像是要将这座小城连根拔起一般的风声到底是愈演愈烈了。

    本就是心中有数的事情,临了没什么意外的惊喜发生,贺七娘也只得是彻底按下心底越发不安的异样,同余青蕊各自用了些汤饼后就歇下了。

    余青蕊眼下虽是不需再日日进食汤药,但出发前,大长公主府那位大夫还是为她备了好些养气血的药丸子,叮嘱她务必记得服用。

    本就不是会因自己的小性子而辜负他人好意的人,再加上身边又还有贺七娘的存在,所以日日按时服药,从不曾落下。

    而这药丸子带来的一处立竿见影的效用,便是夜夜睡得沉不说,还天只一黑就开始犯困。

    因而,余青蕊早就已经陷入沉沉睡梦许久,贺七娘却还是瞪着俩溜圆儿的眼睛,盯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担心她翻来覆去会影响了余青蕊,害得人着凉,贺七娘便是一动不动,笔挺挺地躺在被褥里。但这一时半会儿的问题不大,躺得久了,倒还是连带着小腿和后背都酸痛了起来。

    想着反正是睡不着,贺七娘索性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将搁在一旁的羊皮袄子拿来穿好,然后掀开被褥,下了地。

    拢好头发,踩着鞋子出了屋,她沿着邸店后院的回廊,拢紧身上的袄子,打算走到前头去坐一坐。

    这邸店不同秦州那般繁华城池里的那些,没有什么二层小楼,只简简单单的前后两个院子。

    后院是供投宿的行商们休憩的屋子,前头则是邸店的柜面和用饭的桌案。

    贺七娘走到前后相接的那扇小门前,里头还有隐隐的谈话声隔着门帘钻进耳朵。

    对此,她倒是并未多想。

    眼下虽是黑得厉害,但到底时辰不过戌时,除开他们这一行人外,店内本也有别的行商投宿,这个时辰在前头进些吃食,很是正常。

    她打起帘子走进去,一眼就瞧着柜面前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同掌柜说着什么。

    只不过,那人身上的黑色衣物上满是灰扑扑的尘土,看上去倒像是才从外头进来的一样。

    难不成,外头已是可以行走了?贺七娘如是猜想。

    可到底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不好多问。存心寻了个靠近柜面些的位置,她同掌柜家的娘子点点头,这边坐了下来。

    甫一坐下,她特意支棱着的耳朵里头,便传进了二人的对话。

    “依掌柜所言,这往前四五十里路都会在风暴的范围里头?”

    “那还说得假吗?您好歹听小老儿一声劝,这夜里头就别往风暴里继续走了。你们这些外乡人可能不知道,但小老儿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那些敢在风暴天气往戈壁里走的人,我是再未见人回来过的。”

    “按你们说的,白日里你们虽是打那头出来,那也只能说一句福大命大,得了老天保佑。”

    “但眼下外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若依您的盘算,真进了风暴里头,不管你们用的是多好的风雨灯,那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最多,能看见三步开外的地儿,万一失了方向,那跟找死简直就没得差。”

    “嘶,这样啊那掌柜你这邸店还有几间屋子?我好去同主家郎君回个话,看到底怎么弄。”

    “小老儿这处现在全是因风暴耽搁的行商,这余下的大概还有个四间屋子,里头有两间都是通铺,咱不赚亏心钱,价同之前的一样。劳您去同主家说说?”

    没能听得她的猜测被印证,贺七娘不由地自嘲一笑。她还真是被这跳个不停地眼皮子弄得疯魔了,竟还想着晚间往生了风暴的戈壁里闯。

    换了个姿势,她不再刻意去留意那个往外大步行去,想来是去同主家回话的汉子,背对着大门的方向,转而双手按在眼前一轻一重地按揉着。

    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代表着前头那汉子一行人进到了店内。只不过,听脚步也有好几人的这般动静里,竟是全然没有交谈的人言。

    按着眼睛的贺七娘并未往那头看,但心底还是啧啧称奇,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主家,能带出这样规矩的一支行商队伍来。

    恰是这时,康令昊嚷着贺七,你在这儿干什的声音才起,却又戛然而止。

    松开按揉眼睛的手,贺七娘往后院的方向看去,正打算打趣康令昊怎么回事,怎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

    用力眨眨因过度按揉而有些起雾的眼睛,待眼前一清明,她一眼就看清他见鬼一般的神情,以及落在她身后的视线。

    那股不安的感觉沿着她的脚底迅速窜起,贺七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不敢回头。

    视野之中,一道暗影自其身后覆下,恰好将她的身形笼罩其中。

    熟悉的声音,轻唤:“七娘”

    作者有话说:

    脑婆~~~~我来啦~~~~

    七娘:退!退!退!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将人永远禁锢在身边◎

    莫名的寒意沿着颈后窜起, 面前是如临大敌的康令昊,身后,是施施然一步步走近她的许瑾。

    自风暴之中步出, 门口的寒风冲进邸店的前堂,吹得门上的帘子往外翻卷、拍打。

    待贺七娘后知后觉般明白许瑾到底还是追了上来时, 心头那颗自今日眼皮子狂跳开始, 就一直高悬不落的巨石, 也终是轰隆一声,重重落了下来。

    终是尘埃落定,贺七娘心知, 到底还是避不过同许瑾对质的这一日。

    想起身唤他去个安静的地方,本是站在她对面几步开外的康令昊, 却是倏地有了动作。

    迅速自她耳畔向后抓去的手带起一阵风, 拂过贺七娘的面颊,带起鬓旁碎发随之飘动。

    身后劲风忽起,许瑾的反制使得康令昊非但没能拦下他的动作,反而还使得他右手揽上贺七娘的肩头, 将人一把从胡床上提了起来。

    肩头的手臂一瞬舒展, 贺七娘顺着那股向后的力道往一旁倒去,伴着许瑾一声“栴檀”, 耳后亦有疾风袭来, 下一刻, 她已被飞身而来的栴檀扶稳站好。

    全程, 贺七娘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她的视线之中, 许瑾已是一手扣住康令昊的小臂, 将人钳制着往前堂一处略微空旷些的位置而去。

    康令昊空着的手脚无论是直往腿下扫去, 还是击打向许瑾面前, 不消一瞬,都会被许瑾化解并反击回去。

    几个来回之间,康令昊已是单手按在肩头,被许瑾一脚踹在小腿前,踉跄着往后退去。

    随之而来的,还有许瑾极冷的警告。

    “康令昊,我且看你待七娘一贯不错,便不同你计较偷偷将人带走之事。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否则我也不会再顾忌。”

    “笑话,老子还需要你个狗东西不计较?你只管不说这些废话试试。”

    言语间,康令昊已是飞扑上前,二人再度缠斗在一处。

    贺七娘由栴檀扶稳后,一直关注着二人之间的交手。

    很明显,当康令昊说出这话之后,许瑾再出手时,就已不再只往四肢钳制,而是招招直往其腰腹胸前,及至肩头。

    几下下来,康令昊非但没有在他手下讨着好,甚至于已是不得不撑着身子,靠在梁柱上,像耕牛一般喘着粗气。

    贺七娘眉心紧皱,脚随心动,便想冲过去拦着许瑾。

    毕竟,康令昊是被她连累的

    一抬脚,手臂便被人从后一把拉住。随之回头,同样是灰头土脸模样,连衣襟褶皱处都积攒处清晰可见尘沙的栴檀,正微拧着眉,同她摇头。

    “娘子,不要上前。”

    像是看懂了贺七娘眼下的疑惑与不赞成,栴檀加大了手下拦住她的力道,并补充道。

    “郎君同我们一样,习得惯是取人性命,伤人要害的招式。您冒然闯进去的话,恐会伤了您。”

    栴檀还欲再说,表明眼下郎君同康郎君交手的招式已是刻意留了余地,并不会真的伤了对方,但若是有人忽然闯入,只怕会乱了郎君此时的控制。

    手下却是一空,转眼间,贺七娘已经跟只泥鳅一样,从她的阻拦下钻了出去,大步往康郎君那头跑去。

    速度快得栴檀一时都呆住,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发愣。怎么也想不明白,娘子到底是怎么轻而易举地挣脱了的。

    而就在栴檀愣神的这一瞬,贺七娘已是闭眼冲进了许瑾和康令昊之间。

    她展开双臂,似护着小鸡崽儿一般牢牢护着身后的康令昊。眉眼紧皱成一团,不自觉地缩着脖子,像是生怕下一瞬许瑾的拳头就会砸在她身上。

    很快,贺七娘在耳畔感受一道疾风掠过后,立时就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循声看去。

    许瑾不知怎的已是从对面站到了二人身旁,而在他的手下,一张从中碎裂的木案正四分五裂地散了一地。

    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他的手背,嫣红刺眼的颜色,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贺七娘目光所及之处。

    不待她说出什么,贺七娘展开的手臂被人一把拉住,力道不大,不至于让她觉得疼,但那架势,却明显令她觉得挣脱不开。

    许瑾的面色极冷,就像是冬日里那凝成冰的折罗漫山脚下的泉水,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气自脚下油然而起。

    只是他眼下的形容,却是在贺七娘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狼狈。

    就连曾经伊州城起的那场洪涝里,他浑身黄土泥浆挂了满身的模样,也不及眼下的狼狈不堪。

    几乎就在许瑾抓上她手臂的同时,原本在她身后被拦下的康令昊亦是再度有了动作。

    可惜没等康令昊再挥出一拳,栴檀已是从一旁跳出,一脚踢开康令昊的手,并用未出鞘的佩刀横在其身前,一副再动便要拔刀相向的架势。

    贺七娘也是将视线从许瑾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康令昊。

    “康大,你先回屋歇着。顺便去我那头看看,若是阿姊醒了,帮我同她说一声。”

    “贺七,你这家伙!你给老子过来!我不信这狗东西还能要我的命”

    康令昊尤还跟头暴怒的豹子似的咆哮个不停,动作招招式式往许瑾这头来,却被栴檀三下五除二地一一拦下,甚至还被刀鞘在身上狠狠敲了好几下。

    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莫说自动手起,康令昊就没能在许瑾手下讨着一处便宜,便是这会儿,他连摆脱栴檀的阻拦都是够呛。

    冲其摇摇头,贺七娘眉头仍是紧紧皱着,眼底满是不赞成。

    “康大!回去!”

    一声稍显严厉的低吼,而后,她放缓了语调,轻声规劝。

    “别伤着自己。”

    “带路。”

    几乎就在贺七娘话音才落的一瞬,许瑾亦是出声,冷冷的,像悬在屋檐下锐利的冰棱。

    没头没尾的话,贺七娘却是懂了。

    望向瑟缩在柜后抱成一团的掌柜夫妇,她勉力挤出一个微笑,同二人说道。

    “劳烦安排一间安静避人的屋舍,带我们过去。”

    这一天反正是避不开的,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二人当面说清楚,也省得后头她还得东躲西藏地去避开他。

    被许瑾拉着跟在岣嵝着背的掌柜身后,贺七娘将头偏向一侧,盯着黑漆漆不见一丝灯火的院子,于脑中回想着许瑾今日的狼狈。

    他跟栴檀,先前的那位汉子一样,浑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清晰可见的黄土尘沙,挂在黑色的衣衫上,泛起一层脏脏的黄。

    没穿皮袄,也没穿外袍,就是薄薄的一身圆领袍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准备就上路那般。

    许瑾好似又瘦了一圈,面色青白,眼窝凹陷,发际与面容、裸露在外的手背上尽是尘土。

    下颌处,也不再是单单的青色,而是肉眼可见的青色胡茬,像是好几日都没有打理过。

    曾经,他在伊州遇着风沙四起的天儿,若是下了马车的话,还有护卫从旁撑起油伞为之遮挡。白色的鞋底子上,更是连丁点儿黄土都不会沾上。

    如今他的裤脚、鞋面上,却全是在褶皱处堆满黄沙,看上去像是才从沙土里挖出来一样。

    目光梭巡,最后落在许瑾别在腰后的马鞭上。

    他出门惯是坐马车,不管再急的事情,自戈壁再遇之后,就一直是坐着马车的。

    唯一一次为她所知晓的骑马,还是在黑沙城时,他邀她于月下骑马漫步。现下看来,这第二回 ,便是今朝了

    吱呀一声,掌柜率先进屋点了油灯,然后脚步匆匆地退出来,站在门外。

    “请,郎君您请。”

    “有劳了。”

    “有劳。”

    贺七娘同许瑾异口同声地道谢,而那掌柜自是连头都不敢抬,只迭声说着应该的,应该的,便飞快往前头跑去。

    “方才动手惊着掌柜了,应付的赔偿,栴檀会一一给付。”

    其实,贺七娘能看出许瑾周身萦绕着的怒火,也能看出他强行压制住心间怒意的举动。

    纵使他眼下仍能用这般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同她说话,纵使他始终控制着力道,没有弄疼她丁点儿,但那手背上虬起的青筋,衣襟掩印下不住滑动着的喉结,俱都将他此时的烦躁愤怒显露无疑。

    跟着进了屋,贺七娘也没说话,只是微微挣了挣手臂,然后等许瑾一松开,就自顾自去了桌案的一边坐下。

    许瑾见她一声不吭,甚至连一声质问都没有,愣了一瞬,便也一撩衣摆,坐在了另一侧。

    只是双眼一直落在贺七娘身上,见她不悲不怒,一脸淡然的模样,心中的惶恐不安之感愈甚。

    发现贺七娘不见之前的那几日,事关贵妃一族当初构陷庭州守军,对外勾结突厥的证据越查越多,其后被牵扯进去的一众官员也越来越多。

    而顺藤摸瓜之下,就连他一直没能找到的关键性的,七皇子近年为母族遮掩、灭口,直至操控朝臣,屠戮、焚尽深山苗寨,强取豪夺之举业已一一暴露在他眼前。

    并且,许瑾还顺着那些线索,找到了前世旧梦之中,那个“许瑜”会对七皇子马首是瞻,鞍前马后的缘由。

    那个深埋在他体内的,在七皇子的刻意引导下,叫人查出为大长公主所为,难以解除,却叫他许瑾因祸得福落入旧梦的蛊,原是拜这位殿下所赐。

    这下消息绊住了他的脚步,亦或者,还有七娘日日在门前那颗银杏树下,等他归来的身影将他蛊惑,许瑾选择忽视掉那些细枝末节处的不对劲,只以为她真的会选择永远陪着他。

    可管事匆匆寻来,禀报娘子自入大长公主府之后久未回返,他才恍觉,她根本就没有放弃过离开,更是早就下定决心要丢下他。

    大长公主出手,将康令昊的到来,她的行踪掩得一干二净。

    面对他的质问,他的请求,皆是一句与其追问本宫,不如细细想想,到底是哪般行径使一女子心死来得容易。

    飞鸽传信伊州,没有她的消息。

    洛水村,没有。秦州城,没有。沿途的各处商道,尽皆没有她的消息!偌大的一个人,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许瑾觉得,他真是要疯了。

    当他终于求得一丝消息,终于策马踏上这条她为了离开他而走过的路时,许瑾自认,只要被他寻得她的踪迹,不管是何种手段,怎样的方法,他都要将人永远禁锢在身边。

    哪怕她会恨他,他也不会松手。

    可这一切丑恶、阴郁的念头,在他踏入邸店,一眼看见那熟悉的背影时,心头骤起的欢愉,以及她没事,她好好的,她还在这世间好好存在着的事实,却叫他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还好,还好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明天终于可以写到脑婆你该叫我夫君了~~唉 orz

    第8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话音落下, 屋内一时陷入静谧。

    贺七娘扭头看着窗外摇晃不止,想要被风拦腰折断的树影。二人彼此无言,倒也没人率先出声, 以打破屋内弥漫的沉默。

    未落栓的房门被人在外叩响,得了许瑾一声进, 栴檀托着托盘上的一些饭食进了屋来。

    扫一眼被搁到桌案上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饭食, 却还配了一小壶的酒。贺七娘看向栴檀,还未开口,后者已是抢先解释道。

    “郎君不眠不休带着属下们一路跑马三日, 属下怕他犯头疾,所以弄来一壶酒”

    略一抬手, 贺七娘摇摇头。

    “栴檀,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康大那家伙,是不是回屋歇着去了。”

    一时语塞,栴檀竟也于面上一瞬显出反应不过来的呆滞。过了会儿,方才回道:“康郎君已回屋了。他也去您那头看了, 屋里安静着, 想来余娘子未起。”

    “嗯,多谢。”

    浅道一声谢, 贺七娘复又转过了脸, 对着窗外发呆。

    门扇吱呀清响, 矮柜上燃着的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暗了一瞬, 继而, 再度恢复为二人独处的屋内, 许瑾终是开了口。

    “七娘, 很是关心他。”

    平铺直叙的话语, 叙述着许瑾笃定的事实。开口的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喉头干涩不说,尚且还堵得厉害。

    心间,亦是如此。

    许瑾的目光涩然,流转至膝头,他那正搭在其上,关节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手背上头。

    前头,因着避让突然冲进二人对峙之间的贺七娘,他不得不调转方向,难控的力使得他狠狠砸向一旁的桌案,并将其逢中砸断。

    当感知到那稍一牵动手指就生疼的痛意,见到那潺潺沿着手指流下的血迹,那一刻,许瑾竟是油然于心底生出一股窃喜。

    他竟是生出一种好在伤到了自己,只要这样,七娘定会担心、呵护他,她定会心软的念头来。

    可如今,直到现在,贺七娘却是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他知道她这段时间的刻意掩饰,知道她这段时间的虚与委蛇,可他始终认为在其下,到底还有着她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分,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七娘为何只问那康令昊,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明明在这之前,她已对他那样好,明明在这之前,他哪怕只是假装咳了一声,她都会立时在晚间的饭食里添一道蒸梨。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他不信!

    七娘对他,必有真心,若无一分,只要有半分,半分也可!

    静静望着窗外,贺七娘的内心却无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她始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它们总是悄悄落向许瑾,双耳更是不自觉地一直关注着他那边的动静。

    方才借着询问康大如何了的机会,她借着尚算敞亮的灯火看过许瑾好几眼。

    结合栴檀所说的不眠不休,她更是立即便反应了过来,他面上的憔悴不堪到底是从何而来。

    干裂起皮的嘴唇,时不时难以抑制而自唇缝泄出的轻咳,深陷的眼窝,下颌青色的胡茬还有,那只手背已是惨不忍睹,血痕沿着手指蜿蜒而下的,受伤的手。

    一幕幕于眼前不住浮现,贺七娘久未听着身后动筷的动静,更是在心中不住暗骂,他是想要这副模样绝食自尽不成?

    可即便如此,她到底还是忍住,没有主动开口。只全心全意地让自己摆出一副漠然,毫不关心的模样。

    “七娘,有些疼。”

    委屈难掩的低吟落入耳中,贺七娘一时没能控制住,到底是转过头来,对着正捧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凑上前给她来看的许瑾,露出诧异惊讶的眼神。

    眼前这个因下颌青色,而莫名与以往温润清雅形象划裂开来,显出几分同其身手相符粗狂意味的男人,正浓眉拧起,惯是含情的狐狸眼耷拉着,毫不掩饰眼底的委屈。

    他就这样捧着受伤的手,将伤口亮给贺七娘看。浑身上下,莫不挂满不加掩饰的可怜气儿与,与,撒娇意味

    后背没来由地一阵发凉,眼前这个明显是在故意装惨撒娇的许瑾,贺七娘着实是有些招架不来。

    一咬牙,贺七娘用力一把拍开许瑾伸来她眼下的手,低声骂道:“你要是脑子被风灌出毛病了就自去开药,别来这里恶心我。”

    言语间,她已迫着自己将往事一一回忆过一遍。因而,此时她看向许瑾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与怨怼,就像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刃,猛地扎进许瑾心中。

    不知是因为拍开手的力道,还是因为她厌憎的眼神,贺七娘敏锐地发现,许瑾身形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之余,面色几经变幻,倒是渐渐恢复成往日一般的平静。

    只是因为她坐着,只消眼光一转,她就能发现他垂在袖下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想来,他也是确定了

    果然,下一瞬,许瑾已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七,七娘,你,你也,也”

    冷冷瞥了他一眼,贺七娘终是同他说了今日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别装了,你敢说你知晓前梦,发现我的行为踪迹与以前不一样后,没有过怀疑?”

    对此,许瑾无法否认。

    因为他的确这般猜测过,甚至对此自诩有着七八分的把握,所以才会在醒转之出,便做出一系列的应对,并将腰间的那处伤疤燎了去。

    只是在其后的相处之中,面对贺七娘好似并不知前尘往事的反应,他到底是选择自欺。骗自己七娘眼下的怒火定都是因为他之前身份的隐瞒,还有许瑜的事。

    骗自己,只要他做出改变,他们就能一路好好地走下去

    一时无力,许瑾退回到桌案另一侧,坐下。

    “你是何时”

    “比你要早,尚在洛水村时,我便梦着了那些事。”

    “那”

    知道他想问什么,贺七娘不等许瑾问完,索性自顾自地打断他的询问,平静地回忆起来。

    “之前只当你是助我良多的方夫子,我觉得这一世,有你在旁相陪,已是幸甚。可后来,我在你的屋子里发现阿瑜送我的簪子,那时起,我便觉得不对了”

    窗外的风声愈发狂躁,嘶吼着拍打门窗,像是恨不能将世间万物就此摧毁那般。

    屋内,贺七娘平稳的声线细细诉说着她的那些猜测,语气平淡得好似是在问今儿的粟米几钱一斗。

    她从托康令昊入京打探许瑜的消息,说到伊州再会,从故意同许瑾示好,只望他能带她去看看阿瑜的埋骨之地。

    从河边见着那处伤疤,因此彻底确定他的身份,却又因为不得不借助他的势力寻回余青蕊,所以决定同其虚与委蛇,说到尘埃落定后,她决定彻底避开他,回伊州安稳度日。

    伴着许瑾那头越来越急促、沉重的喘气声,贺七娘的语气愈发的轻松惬意。

    及至最后,她甚至还偏过头,浅笑着问了许瑾一句。

    “若是此处两别,各自留一分颜面,往后实在避不开见着了,我随着阿瑜那头,还能好生唤你一声堂兄,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留这一分颜面呢?”

    话音才落,许瑾已是猛地起身,行至贺七娘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握起。

    他牵制着她的双手,覆上他的面颊。目光哀戚,满是与哀痛交杂相汇的祈求。

    “七娘,七娘,我不当欺你。可我已知我的过错,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这分颜面我不需要,我只求你别这样我不会再骗你任何事,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我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啊?是不该戳穿你,应该在你的欺骗下继续装成无所知的贺七娘,还是不该让你留分颜面,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贺七娘勾唇浅笑,眼底同她的言语一样,满是不加遮掩的挑衅与哂笑。

    “堂兄,你当松手才是。你是阿瑜的堂兄,我为阿瑜的未亡人,你这般行径,有违伦常。”

    “不是不是!七娘!不是堂兄,不是未亡人,不是”

    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他,许瑾突地暴起,双手钳住贺七娘的肩头,力道打得像是手指恨不能抠进她的肉里一般。

    他死死注视着贺七娘,眼底血丝密布,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连日的未眠未休而导致的。

    眼前人面上及眼里流露出的痛苦,如有实形。纵使这般对峙,纵使肩头被人攥得生疼,纵使贺七娘未对许瑾此时的话生出一丝怀疑,可她心中很是清楚,再这般纠缠下去,也是多说无益。

    想着从前曾经猜测过的,许瑾最是介怀的那一处,贺七娘咬紧牙关,垂眼掩去眼底的不忍与犹豫,再睁眼时,已是单手覆上许瑾的口鼻。

    遮住他的下半张脸,独独留了他的那双眼睛在外头。而贺七娘,则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许瑾像是猜到她会说什么,钳在她肩头的双手已是落下,他往后撤了半步,不住地摇头。唇瓣翕动,他似是在求她,不要说。

    贺七娘遮住他下半张脸的手未动,另一只蜷在裙边的手悄悄紧握成拳。指甲抠进掌心,借着疼痛生生驱散她心底久久不散的不忍。

    下一瞬,她轻轻开口。

    “许瑾,你的这双眼睛,倒是生得同阿瑜像极了。”

    “尤其是你望着我温柔笑起来的时候。”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爱看阿瑜笑起来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

    一把盖住她的嘴,阻下她接下来那些故意用来伤他的话。

    因为激动,许瑾干枯起皮的唇瓣上,猛然裂开几道口,在贺七娘的目光中,一点点沁出血来。

    双手奋力拉下许瑾的手,贺七娘勉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

    “怎么不许人说呢?堂兄。”

    手臂与肩头俱是一痛,许瑾拉着贺七娘,将人按着撞上一旁的桌案边沿。

    案上隔着的饭食与酒壶被撞得一声脆响,紧接着,许瑾在看清贺七娘仍是用口型无声唤他为堂兄的一瞬,一把将案上的所有东西扫了下去。

    酒壶倾斜着滚下桌案,在案上洒下一片酒水。

    察觉到眼前的许瑾眼神不对时,贺七娘已然来不及再去避开。

    许瑾扣了她的腕子,欺身将她压在桌前。

    他面色已是冷得可怕,眼圈更是红得生生压下了眼下原本挂着的青黑,像是被妖鬼附身那般可怖。

    可他的动作,却很是温柔。

    就如同前世交颈而眠时那般,他握着她的手,沾了桌上的酒液,将她的脸轻轻掰着面向字迹的方位。

    不同于曾经她目不能视时,她会被他欺负着压在书案后,轻.解./罗/裙,执笔在她背后落下笔锋。

    眼前的许瑾,神色似是癫狂,语气里却满是温柔。

    他在她的注视下,用指下的酒液,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他曾执笔教过她、写满她满背的字。

    而后,附耳在旁,放任喷洒的热气染上她的耳廓。

    “尤云殢雨雯华,你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作者有话说:

    就我真的~~好想好想~~~写~~~~~可~~我不能~~~~

    那就~~~麻烦你们自己脑补以前吧~~~~嘎嘎嘎嘎~~~~~~

    第8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

    “七娘, 你曾唤我夫君。”

    “不是阿瑜,不是堂兄,而是夫君。”

    “为你所唤夫君之人, 是我许瑾。”

    腰间横着许瑾的手臂,紧紧环着, 似恨不能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被扣了手腕的那只手, 被许瑾不管不顾地牵引着。他捏着她的指腹, 浸入被打翻的酒液,在一片酒香之间,一笔一划地于案上书写。

    案前, 贺七娘一动不动地垂着脸。

    鬓发在二人拉扯之间已是散下大半,正凌乱遮住她的脸。

    油灯里的灯芯尽职尽责地燃着, 灯火光亮投下, 令她的半张脸遮挡在发丝落下的阴影之间,除开其下抿成一条线般的红唇,再不得窥见其眉眼半分。

    自他说出那句话后,贺七娘再未挣扎。只似牵丝人偶那般, 被人半揽在怀中, 身不由己地由着身后的许瑾操控。

    而其身后的许瑾,业已全然沉浸在方才贺七娘为着故意刺激他, 而脱口而出的刻薄言语里, 言行皆似已癫狂。

    他专注于桌案上的字迹, 未曾发现怀中之人的异样。

    不停不休地在贺七娘耳畔喃喃低语, 许瑾一下下握紧掌下柔胰。沾着酒水, 俨然一副势必要用这满桌酒液所书写的字, 来寻回二人往昔的架势。

    “于我而言, 你非雯华, 我也不是什么许瑜。”

    “你唤我作夫君,我唤你为七娘,这才是我们的过往,这才是属于我们二人的往日。”

    “七娘,你记得这个词吗?”

    “我曾手把手教过你的。这个字你总说学不会,我便在书房里一笔一划地教你。你还委屈地掉了眼泪,甚至浸湿了案上作画的宣纸,你难道忘了不成?”

    “你当时曾问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顶着那个身份,没敢告诉你。”

    “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这个词,代表着恩爱,缠绵,朝朝暮暮,情意缱绻,男女之间你现下能懂的,对不对?”

    许瑾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贺七娘的指腹沿着桌案移动,酒液沿着字迹轮廓一点点扩散,渐渐变得混乱,就像他此时愈显颠三倒四的话语一样。

    “七娘,你当是我的。就像我书房里藏满的那些画卷其上所书一般,你当为许瑾妻,而不是那什么见鬼的未亡人。”

    “别这样对我,求你别这样我知你怨我曾对你有诸般欺瞒,求你信我,我再不会如此,你若不信,你若还怀疑旁的,我现在便可同你说”

    窗外风声鼓噪不休,尖啸透过门窗缝隙,似罗刹恶鬼于黄泉之下发出的狰狞吼叫。

    贺七娘低着头,只觉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胸口泛起的那股叫人作呕的郁气,也使得她呼吸愈发困难。她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的竹筒,下一瞬,便要掉入火堆里,粉身碎骨地炸裂开来。

    这会儿,比起许瑾回忆过往,好似在袒露彼时情深的言语,她觉得就连外头似枭鬼嘶鸣一般的风声,都要悦耳得多。

    抿成直线的唇瓣之内,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借着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铁锈味道,强压下喉间不住翻涌的呕吐之意。

    与此同时,半是压制着她的许瑾,已是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案前扶起。

    他牵引着她那只沾满酒液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处。注视着犹自不愿抬头的贺七娘,满目难掩深情与焦灼。

    “我可告诉你旁的!譬如,譬如旧梦之间,除开身份这上头,我其他瞒了你的事情。”

    许瑾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着急证明自己的孩童。

    可这般模样落在贺七娘眼里,却令她牙关紧咬的口腔内,弥漫的血气愈甚,连带着垂在身旁的那只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惜,明显不复往日冷静的许瑾,仍未能察觉。

    “彼时心中一愿,便是你能复见光明。你抗拒看诊、饮药,我便叮嘱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侍婢,悄悄在你的饭食中兑进了大夫开的药。”

    “后来你有了我们的孩儿,我便悄悄让大夫在为你请脉保胎之余,时时关注着。”

    “依照大夫所预估的时间,我想着你当是快要大好。我便借着你我尽皆离开东都,不在府中的机会,命人装点府邸上下。我想着待你复明,我便同你坦诚。我,我还可以还你一场”

    “许瑾。”

    一直沉默着的贺七娘,终是开口。

    她轻声打断许瑾的语无伦次。

    声音极轻,轻得像是一片自天际遥遥落下的雪花,却也极冷。

    冷的,就像是数九寒冬那铺天盖地的冰雪。

    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万物冻结,叫人只消一息,便能从头冷到脚,僵得连呼吸都会隐隐在心口处泛出丝丝缕缕的痛。

    “你该不会以为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很令人感动,显得很是情深吧?”

    说话间,自方才起便一直垂着头的贺七娘,也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时僵住的男人。

    眼底是再不刻意掩饰的厌憎,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语气尽显轻蔑。

    “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说出这些话,我便会痛哭流涕地投进你的怀中,同你共忆往昔,再同你执手而笑,说什么我不怪你,我已经原谅你之类的胡话吧?”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擅长痴心妄想的呢?”

    此时的贺七娘,落在许瑾眼中,就像一只妄图用言辞来武装自己,拼命用尖锐的刺藏起内里柔软的刺猬。

    叫他在语塞之余,也叫他此时浑噩不清的脑子里,霎时恢复些许清明。

    若说曾经目不能视的贺七娘,会像一只瘦小的刺猬,他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那眼前的她,又是为何如此?

    原以为此世重来,二人之所以会踏上这般不一样的道路,是因为七娘心中一直有着遗憾。

    因未能父女团圆,她选择在这一次亲自踏上寻亲的路,这才会选择放弃许瑜,写下那封退婚书信。

    甚至在窥见往昔之初,他冷眼旁观着顶着“许瑜”名头的那个人,甚至还生出过一分庆幸。

    猜测莫不是这一世的贺七娘,是真真切切地为“方砚清”,为他而动心,这才会更加坚定地离开许瑜,全然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

    因着这样的念头,许瑾有时会觉得他整个人,都自灵魂深处被分裂了来。

    一时,是因此时心动全为他这一人所起,而感到愉悦。一时,又会在夜深人静时,反思难道前世那场旧梦之间,她对他全然无情?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般果决地同“他”退婚?

    忽地想到旧梦中始终为知其背后真相的,贺七娘彼时骤然早逝的那段记忆,许瑾突地想到,难不成就在这期间,果真发生过其他会使得眼前人对“他”彻底心死的事情?

    联想到曾经的“许瑜”对七皇子的突然倒戈相向,许瑾眸色渐冷,愈加觉得此前的那个猜测可能性极大。

    正在他这头不住猜想之时,贺七娘也是看似淡然地开了口。

    只是按在许瑾心口的那只手的指尖,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抠紧。

    她忍不住在指下汇集全身力气,想要还一分她所经历过的疼痛,给眼前这个将她送入地狱的人。

    “许瑾,你知道那个一直悄悄帮你骗我服药的小姑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在我的眼前,被人一把揪住头发,脖子被迫抻长,然后就那般望着我,被人像杀鸡一样割破喉咙,然后丢开。”

    “她的血溅了一地,我抱住她,用双手按住她的伤口,她念着不该是这样的,喷了我一脸的血。”

    说罢,贺七娘又将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把掌心平摊着亮在许瑾眼前。

    “你知道那刀有多快吗?我抢过那刀的时候,我好像都能听到刀刃划过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你知道吗?”

    眼见着许瑾面色变得愈加煞白,指下的胸腔也不住急促起伏着,贺七娘偏头一笑。

    散落的发丝掩住她小半张脸,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她红了双眼,拉过许瑾的一只手,死死按在她的小腹前。

    “对了,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察觉到掌下的手猛地一颤,并本能般想要收回,贺七娘加大手下力度,指甲死死抠进许瑾的手背,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笑容愈甚。

    “你不知道吧?当时,我被你那位新夫人派来的仆妇压着,灌了我想想,一、二、四好像得灌了五六碗药吧?我的嘴角都被碗抵得开裂流血,可我当时都没觉得有多疼。”

    “我抢过刀,我劈了那人一刀,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跑。跑啊,跑啊,居然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肚子疼,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挺命硬的?”

    “不过,也没用的。”

    “因为我一边跑,血就一边流。从一开始还带了暖意,到后来我感知到的全是又凉又黏稠的感觉。我猜,应该是血全流干之后,这孩子才死了的吧。你觉得呢?”

    “别说了,七娘,别说了”

    看着眼前不住摇头,拧眉似是痛苦至极的许瑾,贺七娘施施然松开手,站起身来。

    拂开许瑾想来拉她的手,贺七娘侧脸看向他。散落的发丝,使得许瑾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若你不去提那些往事,不提及那小姑娘和那个孩子,我还想给彼此留最后一丝颜面。眼下既已撕破脸,你倒也不必装出这般可怜的样子。”

    “我不知那位为了在进门前彻底扫清前路的三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不想再用那些往事绑住我自己。”

    “想起所有的那一刻,我满心只想找到我阿耶。现在,我也只想跟阿姊他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所以”

    还未等她说完,许瑾已是向前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她的双手。

    见贺七娘又是闪身避开,他这才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虽自知言语苍白无力,却还是拼命想要解释清楚。

    “不是这样的,七娘,不是这样的!”

    “压根没有什么新夫人,我根本没有做这些。我当时满心只急着如何在你这处摘掉许瑜这个身份,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所谓的新夫人?”

    “我把你送出东都,是因为东都即将生变。我把栴檀留给了你,我让他们暗中保护你。”

    “可是等我收到消息回来时,只有满府的白幡和一具烧焦的尸身,那些人跟我说,那是你”

    “我知道那里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火,那是我阿娘的陪嫁,是我阿娘曾经住过的院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那里根本不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而失火,而且,栴檀也不见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他人下手,其内定有阴谋。”

    “可我没有与此事真相相关的回忆,我暂时没想起是谁。七娘,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定能查清楚,我”

    “好了!”

    厉声打断他的话语,贺七娘的心,因为这些话有些乱了。

    闭眼深呼吸两下,她平复住纷乱的心,控制住险些又要落入胡思乱想之间的心绪,继而睁开眼睛,直视于他难掩恸意的双眸。

    “许瑾,我不关心了。”

    “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已经不关心那个害死他们的人是不是你了。所以”

    “你先前曾说求我,许瑾,那我现在也求求你。”

    “我现在用贺七娘的名义,求你放过我,可以吗?”

    “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我长嘴了啊T_T 我真的长嘴了啊 脑婆脑婆~~~~~~~~

    第8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两张熟悉的面容◎

    这场犹如成千上万匹的野马驰骋而过所扬起的风沙, 终是在三日后逐渐消停了下来。

    虽还有那北风落在树梢间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但那遮天蔽日的沙霾终是散去,远处的山脊若隐若现地重回于人们的视线。

    邸店的小院内, 因这场风沙而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黄土。

    零星的树木立在院内,树梢原本挂黄的枯叶, 早已被风卷得不知去向。

    铅云散去, 和煦的秋阳穿破云层倾洒而下, 院内很静,只有掌柜娘子用扫帚清扫积土时发出的唰唰声响。

    一一收拾好行囊,贺七娘拢好袄子, 同等在一旁的余青蕊并肩行走在檐下,往店门外去。

    门外, 康令昊及商队里的各位行商早将各自的骆驼牵了出来, 眼下埋首正在理货。

    灰扑扑的驼队之中,一辆暗褐色的马车混迹其中,很是显眼,自也获得了许多围绕着它而起的窃窃私语。

    马车是前日送来的, 赶车的人冒着外间风沙将车赶到时, 邸店的老掌柜想着这几日在沙暴里进进出出的那一行人,嘀咕着念了许久, 直道他活了这么久, 还真是见鬼地见着胆大不怕死的了。

    赶车的人将马车送到后就已匆匆离开, 现下静立在车前的人, 正是一身暗色胡服, 手持佩刀的栴檀。

    她面上是一贯的冷清神情, 看上去很是不好相与的模样。

    偏搭在刀柄处的拇指, 还颇有节奏地将其内的刀一推一收地把玩着。寒光时有显现, 也使得旁边那些本还往这处投来好奇目光的行商,纷纷生硬地移开视线,生怕惹了这位。

    这厢见了贺七娘二人现身,栴檀冷凝的眉眼一瞬变得柔和,她收回把玩佩刀的手,已是大步往二人这边迎了上来。

    原本,康令昊也正在往这头来。但见了栴檀的身影后,不知为何,竟是猛地顿住脚步,然后生生掉换方向,假装同人搭话,硬是活生生地避开了栴檀。

    知道那夜和许瑾离开后,康令昊几下的工夫就没在栴檀手上没讨着好,被揍得第二日险些都下不来床,贺七娘眼下虽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但好歹稳住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娘子,余娘子。”

    拱手同二人见礼,栴檀抬手指向身后的马车,解释道:“路途遥远,特备马车供二位娘子休憩,请。”

    见余青蕊身形微动似要拒绝,贺七娘搀在她臂弯间的手略紧了紧,阻下她的话,然后同栴檀轻道一声辛苦,便扶着余青蕊上了车去。

    康令昊策马跑了一圈,见一众行商俱已准备好,返回前头后自打了个手势,这支商队便又再度缓缓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车轮辘辘前行,余青蕊到底是按捺不住,将贺七娘扯到身边,冲车门处使了个眼色后,压低声音问到。

    “栴檀娘子,还有这马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瑾送来的”

    许瑾寻到此处来一事,贺七娘并未刻意隐瞒。

    那夜回屋,自是难眠。贺七娘索性便拢着衣物在窗下坐了整夜,而余青蕊甫一醒转,见着她那般模样后,更是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询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那时,她便说了许瑾已经追来这里的消息。

    不过,待她们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前头用饭时,这才知晓许瑾只留下栴檀并一封书信后,天还未亮,就带着人已经从此处离开了。

    彼时尚且得见外头尘土遮空,一片昏黄。肆虐逞凶的狂风,如虎啸狮吟般震慑于大地,任是谁看,都不敢贸然离开邸店。

    可许瑾偏是

    接过栴檀递来的书信,贺七娘将其展开,上头的字迹笔走龙蛇,只简单书写了寥寥数语。

    “我将栴檀留在你身边,别拒绝。回伊州后,她会送一人来见你。”

    最后的那个瑾字力道大得似要划破纸张,若非这处异常,这信平常得就好像二人之间的那些对峙,她的那些言语,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此般天色,纵使许瑾没说那句还需栴檀寻一人,贺七娘也不可能让栴檀一人孤身离开。应下同行一事,却没想到第二天,许瑾那边就差人弄来了这么一辆马车

    三言两语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余青蕊,并有许瑾这人惯是会得寸进尺的行事作风,贺七娘浅笑着按了按余青蕊的手,阻下了后者的欲言又止。

    “阿姊,我同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有许多牵扯如今也是无法说清,也有无法同人言的苦衷。只是,我无法做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因为他说他没做,就跨过心底的那道坎。”

    “所以,阿姊你也不必劝我什么,更不必担心我。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我阿耶。至于我同许瑾之间待栴檀办完她的事离开就好。”

    “唉,说来也是,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过多地搅和进你俩的事里。”

    余青蕊轻拍贺七娘的手,温柔笑道:“人只说当局者迷,可事实上,不是旁人切身体会过的,又哪里晓得当局者的那些难言之处,又何来这看不清之说呢?”

    “七娘,你只需记住,不管如何,我同五郎、小妹都是你的家人,家人只希望所爱之人过得开心,所以,你只需过得开心就好。”

    “嗯,多谢阿姊”

    随着路程的行进,这天儿也是彻底凉了下来。

    北风峭劲,刮得人手脸生疼,落在身上就像是刀子似的,连身上的羊皮袄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这会儿子,看着身旁因大病过一场而暂未恢复元气的余青蕊,贺七娘倒是由衷感谢这辆马车的存在。

    待他们一行人抵达伊州,已是十日过后。

    栴檀将她们送到酒坊之后,并未歇息。

    牵了康令昊的一匹马,只说必须得赶在初雪落下之前,将许瑾信中所提及的那人从黑沙城接回来,便马不停蹄地离开。

    不过临行之前,栴檀还神情奇怪地同贺七娘提了句,直言无论娘子今后有什么样的打算,都得等到她将人带回来之后再说。

    贺七娘对此虽是不解,不知为何总觉得栴檀是在提点她打算上路去寻阿耶一事。

    但一是栴檀本就不知她这个打算,二是听到这话后,她心中莫名升起的那股子怅然若失,好似那种错过这次,她定会后悔一般的预感,也令贺七娘干脆应下此事,只言她会等其回来。

    反正眼下已快入冬,她也可以趁这几日的机会,多教教小妹酿酒的技艺,这样待日后她上路去寻阿耶,也不必再那般挂心酒坊这头。

    见着贺七娘和余青蕊回来,最开心的人,莫过于小妹和来宝这俩小家伙,硬是缠着她俩,一刻也不肯离开。在贺七娘脚边跑前跑后的来宝,更是将尾巴摇出了残影。

    五郎性子含蓄些,虽不止如此,但这一连好几日下学后,也总会带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回来,想着法儿地哄他两位阿姊开心。

    而贺七娘归家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只往她心心念念的曲室而去。

    待亲眼看着她离开之前赶制出来的曲砖,剩了小半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她这才生出终是到家得几分安定来。

    就像是一直随风飘荡的纸鸢,这一刻终是将线头挂在了心念之处那般。

    一一见过许瑾安排来的那几位酿酒师傅,他们都是老手,这段时日也趁着天气暖和的时候新制了一批曲,眼下正整整齐齐地码在另一边。

    贺七娘盘点过,足够她用到明年天气暖和起来,可以重新制曲的时候。

    而放粮食的屋子里,也堆放着他们今年新收的新粮。贺七娘看过,颗颗粒大饱满,整间屋子里满是谷物清香,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

    因着这一份心,她更是感谢这些师傅。当他们提出掌柜既已归家,他们也可功德圆满离开之时,贺七娘忙是在酒楼了安排了一桌,想要好好谢过他们。

    谁知席间康令昊无意问过几句,她方才知道,这几位酿酒的师傅竟还不是陇右人士,而是许瑾从东都那边遣来的。

    他们亦唤许瑾为郎君

    而那些粮食,则是许瑾遣人打河南道特意送来的上佳之品。

    依酿酒师傅里领头的那位所说,郎君满心记挂着酒坊来年的营生,隔三差五便会令他们往回送信,生怕会因为酿酒的原料准备不足,给回来后的掌柜添麻烦。

    那一瞬,贺七娘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难道,是她想错了?许瑾并未打算将她就此强留在东都不成?

    多想无益,她摇摇头摆脱胡思乱想,忙是敬了这些前辈们一杯,并彼此交流了好些酿酒的经验。

    待将师傅们送走之后,她一边手把手地教小妹酿酒,一边就着那些经验试了好些新法子,整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的。

    余青蕊也是一边养着身子,一边开始参与进行会里的各项事宜里头。这一忙起来,倒是眼见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越来越好了。

    各自落入忙碌里,倒给日子过成了流水一般。

    而且,听了余青蕊带回的消息,贺七娘方才知晓,原来许瑾虽是假死离了伊州,但由他暗中安排,大长公主举荐而来的这位新刺史,倒也是个好官儿。

    自到任后,不光延续了许瑾在伊州时的诸项举措,就连商路西扩一事,也是身先士卒地参与了进来。

    再加上之前由衷折服于许瑾远见之下的行会大掌柜率行会上下倾力配合,想来开年后,他们行会的商路甚至可西抵碎叶城去。

    便是这样忙并心悦着,只偶尔静下来,贺七娘靠在窗下篦发时,才会偶尔想到一人,想到那夜他言辞凿凿,说他定会查明往昔真相

    料峭寒风于城中肆虐,就像尖石子儿一般往人头脸上刮。铅云低垂,无不显示着初雪将至。

    贺七娘这日起了个大早,想着在初雪之前将门头收拾干净,正一手拿了水瓢洒水,一面用扫帚清扫,低垂的视线之中,却有几人的鞋履先后停下。

    眉梢微挑,贺七娘惊讶地抬眼,首先便见着了栴檀。

    嫣然一笑,正待招呼人赶紧进去喝碗热茶,她的视线之中,却是出现了两张熟悉的,正好奇打量着她的面容。

    哐啷一声,手中的水瓢落下,里头装着的水,溅了一地。

    她的眼泪,也正沿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

    作者有话说:

    他们是谁~~~~

    皮卡丘!!!

    啪!折耳根被扇飞~~~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陇右的朔风吹来东都, 天低云暗,纵笙歌曼舞不歇,亦拦不住万物渐入萧条。

    银杏早已凋零徒留空枝的小院里, 远松双手捂住冰凉的双耳使劲儿搓了搓,确保整个人缓过劲来之后, 这才接过旁人手上的托盘, 护着上头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叩响面前紧闭的房门。

    “郎君,药来了。”

    进了屋,往榻前坐着的人影行去。

    虽是口中说着, 但远松在眼见许瑾二话不说便伸手打算端过药碗时,扣在托盘一侧的手到底紧了一瞬, 脑子一热, 便单手搭上碗沿,妄图以此阻下后者的动作。

    顶着许瑾平静凝视于己身的眼神,远松在这落雪的季节里,陡然于额前沁出一层薄汗。

    心中一时犹豫, 也就这一瞬的工夫, 他按在药碗边沿的手已被许瑾一把拂开。

    许瑾一身暗色寝衣,散发坐在榻前, 仰头一口饮尽碗中汤药, 那架势好似不过是喝了一碗再简单不过的茶水一般。

    接过已经空了的药碗, 远松思来想去许久, 到底还是决定再劝一劝。

    “郎君, 您这样不吃不喝地逼着自己睡觉, 甚至不惜将这安神汤药像水一样喝,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药三分毒的, 您这般对身体全然无益啊。”

    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许瑾的脸色,见他正似头疼一般单手按捏眉心,远松壮起胆子,继续说道。

    “您不如告诉属下,可有属下能代为分忧的地方?”

    “眼下,东都已不复往日平静。依着我们提供的那些东西,七皇子那头在大长公主的步步紧逼下,更是连连败退。”

    “您再这般下去,于我们的计划无益不说,万一万一待日后娘子知道了,她定会责怪属下,说不准还会同您置气的。”

    远松此前必须得待在东都配合大长公主那边,因而此去陇右一行,便只有栴檀随行。

    结果一趟下来,回程的人里全然没了栴檀踪影不说,就连郎君也是变得奇怪,甚至于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郎君日日将他自己关在贺家娘子曾暂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管不顾地,只是没日没夜地睡。

    除开外间递来的,必须得郎君拿主意的事务之外,便是连送到门口的饭菜,郎君也不会耽误时间来用。

    可这人再是贪睡,也总有个再睡不着的时候不是?

    因而到了这几日,郎君更是叫人又是送酒,又是端来安神汤药的,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俨然一副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好让他能称心长睡不起的态度。

    这般折腾下来,眼瞅着许瑾在贺家娘子暂居此处时养好一些的身子,跟失了精气神一般消瘦下去,远松没得法子,只得壮着胆子搬出贺七娘,期望能借此劝一劝自家郎君。

    虽说贺家娘子借着大长公主还有康家的东风,悄无声息就从东都跑回了陇右。

    但远松自诩看得清楚,就冲郎君死乞白赖地将栴檀留下,而贺家娘子又没将人撵回来的反应来看,这哪有隔夜仇不是?

    远松想得轻松,许瑾听过这话,却是一时失了呼吸的节奏。

    就像是被人在心口用琴弦狠狠捆了一圈又一圈,但凡他的心因为贺七娘三字而跳动一瞬,那锋韧的弦就会再往里收紧一寸。

    琴弦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割出绵绵不绝的痛,不算致命,却叫他连呼吸都得刻意放缓、放轻。

    唇瓣无声翕动,喉头好似被人挂了一把饱经风雨的锁,稍一碰触,就簌簌落下叫他喉间不住涌上铁锈腥气的斑斑碎屑。

    好半晌,许瑾才终于平复了呼吸,并从堆积的铁屑里头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不过一开口,那声音嘶哑难听的倒跟刀刃一下下蹭过铁器似的,乍一入耳,就令人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

    好在,许瑾问出的话倒是再平常不过。

    “栴檀那头,可有传回什么新的消息?”

    “暂时没有,最后一封便是回禀她已抵达了黑沙城,正打算将贺家阿郎他们护送回伊州。”

    “嗯,若有新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是,郎君。只是”远松欲言又止。

    三指捏住眉心,许瑾重重按捏此处,想要驱散脑内隐隐似是针砭一样的不适。闻声倒是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示意远松继续说。

    “属下不明白,当日我们在那大王子府上救下贺家阿郎,为何郎君不立时告知娘子?若是娘子知道您在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兴许”

    抬手止住远松的话,许瑾抿唇轻笑。

    “她啊,看着好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实际上很爱胡思乱想。她靠着心中所念,凭着她阿耶一定好好活着的信念走到如今,若是让她看到那时的阿耶,只怕这口气都会撑不住了去。”

    “再说了,当时贺家阿耶除开记得要为妻子报仇之外,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保住他的命,总也得让他想起女儿的存在,她才会好受些,才不会哭得更加厉害。”

    虽是不明白为何郎君要顺着娘子那头的称呼,但远松倒也并未多想,只当是许瑾顺口。

    转而想到当时他们的人将贺家阿郎从哪突厥大王子府中暗牢救出来时,那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倒确实是会担心贺家娘子遭受不住。

    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命,结果却是早些年撞了头,竟还将自家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只记得要找这位突厥大王子报仇,并还真想尽一切办法混到了其身边,险些得手。

    即便是这会儿作为一个旁观之人,远松也不得不承认,贺家娘子的这位阿耶,经历虽是传奇了些,但着实是个狠人。

    早前也知道郎君原本的安排,是打算等到东都事了之后,陪着娘子回陇右一道去接回贺家阿郎,算着也是差不多到那时,贺家阿郎的记忆再大夫的调理下,应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东都这边了事,贺家娘子却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想到此处,远松悄悄皱了皱眼睛,觉得还是得写信一封去叮嘱叮嘱栴檀,虽说郎君是个闷葫芦,不同娘子去解释这些,但他们这些知道郎君都做了什么的人,那必然是可以说的不是?

    只是眼前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劝着郎君不再糟践自己的身体,免得真把人折腾得折了半条命在这上头。

    远松动了动嘴,还想再劝,许瑾却是一脸疲惫地同其挥挥手,止住远松接下来的话,并在其退出屋子之后,再度躺回榻上,阖上双眼。

    许瑾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腹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在赌,赌那场前世旧梦会再次降临,赌他能够透过这场梦,知道他早先的那些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日,贺七娘倔强地没让她的眼泪落下,但那由内生出的脆弱,却也让许瑾认识到一点,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必然还有一个叫她心如死灰的误会。

    若不将这个误会解开,纵使他想尽办法将人留在身边,亦或是禁锢在身边,他们势必都会再次走上之前那般支离破碎的结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七娘落到那般境地之中。

    ————

    这一日的寻鹤酒坊,早早就打烊关了门。

    当天际零星落下点点雪花时,贺七娘一左一右揽着旁边眼神慌乱,坐立不安的人,已是哭得双眼红肿,成了泪人。

    酒坊里,余青蕊和小妹两个也是抱惩一团,哭得伤心。五郎则是时不时用袖子狠狠擦一擦眼睛,并用关切的眼神时刻关注着他的两位阿姊与幼妹。

    栴檀倒还算镇定,灌了一碗热汤下肚,已是言简意赅地将许瑾是如何安排人把贺家阿郎救出来,派人医治,又是什么时候从牙婆手下买下旁边的小姑娘,并把人提前送来的经过一一说了清楚。

    屋内其他人对一旁手足无措的圆脸小姑娘不熟悉,但贺七娘却是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隔着被薄纱蒙住的视线,看着她在怀中咽气。

    因此,若说贺七娘在见着多年未见的阿耶的身影时,勉强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当她见着这个名叫芽儿的小姑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已是蹲下身双手按着心口,哭得差点儿都喘不上气来。

    进了屋,她也不管旁的,更没脑子去为阿耶曾经忘了她这件事去黯然神伤,贺七娘只是一左一右地揽着他们的手,一边念叨着还好,还好,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见她仍是哭得厉害,贺七娘左手边那个一直拘谨坐着的中年汉子更是红了眼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这个小姑娘的后背。

    那股打见面起便油然而生的心疼与怜惜,让贺山没有丝毫怀疑,就已确定,这个同他记忆中的妻子一样,生了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小姑娘,就是他才想起来的,记忆中尚且还看不清面容的女儿。

    他还不知女儿的名字,喉头艰涩,最后也只得是叹息着小声哄道。

    “好孩子,别哭了。是,是阿耶对不住你,阿耶竟是将你忘了,居然,居然还没能把你记起来。好孩子,你吃苦了”

    “都是阿耶的错,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买糖吃,唤出那声小七娘,贺山因这好似刻入魂魄深处的习惯,而陡然愣住。

    而一旁的贺七娘,在从栴檀口中得知,她阿耶还并未完全恢复所有记忆,甚至连她叫什么都还不记得的事实后,听着这句阿耶每每在她闹脾气时,都会用来哄她的话,死死咬住嘴唇无果,转而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哭,贺七娘一面止不住地念着阿耶,念着芽儿,生生把她右手边的圆脸小姑娘惹得瘪了瘪嘴,吸溜吸溜鼻子,竟也扯起嗓子哭了起来。

    “呜哇~郎,郎君把芽儿买下来,让人教我认字,说要送我来跟着娘子的时候,也,也没同我说过该怎么哄得娘子别哭了啊~!”

    被芽儿这傻呵呵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贺七娘挂着依旧止不住的眼泪,抬手轻轻捏了捏芽儿圆嘟嘟的脸蛋,同面前这个哭红了鼻子的小姑娘,也同那个临死也念着要她快逃的小姑娘说道。

    “傻芽儿,我不是娘子,我是芽儿的阿姊。”

    作者有话说:

    这孩子的名字我本来想的是宝芽儿~~~结果,当我打出baoya时~~输入法教我做人了orz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雪花自折罗漫山的山巅之上簌簌飘落, 夜夜静谧,晨起推开门时,便可见天地一片皑皑白雪, 便连呼吸都有了白气圈圈漾开的实形。

    按紧兜帽,牢牢护住冻得都快感应不到的耳朵, 贺七娘一面打开院门, 一面同旁边屋里听着动静出来的贺山说道。

    “阿耶, 我去胡屠户家一趟,前儿找他定了半扇羊还有些猪肉,我去弄回来。顺道再去集市看看, 看还有啥要买回来的。”

    听着是要去搬专定来过年用的食材,贺山忙是转身, 脚步颠簸地往屋内去拿羊皮袄子, 嘴里一个劲儿招呼着。

    “等着,等着,我同你一块儿去。”

    这会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妹和芽儿也已出了屋子, 正在栴檀的无形威慑下, 帮着在给驴子上套车,听着动静时, 贺七娘已是拦下贺山, 脚下轻轻重重地跺着, 笑道。

    “阿耶您在家里歇着, 估摸着时辰快到了给烧两锅热水就成。等到时候把肉拖回来, 还得劳您收拾哩。您知道的, 我手艺可没您的好。”

    这月余同贺七娘相处着休养下来, 贺山已是零零碎碎地想起了许多女儿幼时的记忆。

    假以时日, 定是能够复原的好消息之下,唯一的缺憾就是当初在暗牢时伤得太重,再加上年岁上来,这天儿一冷,被打折过的腿就会疼得厉害,乃至于走路都有些不顺当。

    对此,贺山本人倒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还有一条命在,又能想起女儿并与其团圆,已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七娘即是这般说了,就知道她定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余家老大要守铺子,五郎那小子被撵去学堂念书去了,这灶间确实也要个人盯着。

    贺山看一眼正面无表情抱着佩刀,靠着一张冷脸生生吓得犟驴子不敢乱动一下的栴檀,又瞅瞅旁边那俩闹腾个不停地小姑娘,还有那只已经长得跟头小牛犊差不多大小的猎犬,他笑着点点头。

    “成,正好你们几个小姑娘一块儿去集市上,好好玩玩儿。”

    “弄好了吗?咱们走吧~”

    “诶!”

    吵吵闹闹的动静打破冬日的寂静,来宝跟道黑色的闪电似的,几个扑腾就已奔出院子,在少人行走的巷子积雪上印下一串的梅花爪印。

    “呜~汪~”

    毛色油亮的来宝回头催促大家赶紧跟上。

    小妹拉着芽儿对视一眼后,各自在出门时从一旁的柴堆上扒了一小捧雪,然后笑着跑出院子,丢到来宝身上,几个小家伙撵着彼此往巷外跑,清脆开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贺七娘没能从栴檀手里牵回驴子的辔头,只得是将手揣进袖笼,笑得眼儿弯弯,叮嘱前头小妹同芽儿当心摔跤。

    进了腊月,整座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便是有集市的日子。

    城外的老农会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冒着风雪进城来,卖了货再买些自家过年的物件儿回去。

    有些手上松快的,还会多走几步,折到坊市里头来寻酒坊打上几两酒,所以铺子里最近的生意,也是似这样的散客偏多。

    寻鹤酒坊的位置离摆集市的地儿不算远,贺七娘先去胡屠户家挑了她事先定下的那些羊肉、猪肉。

    将驴车拴好,付了余下的银钱后,几人合力将贺七娘挑好的肉搬到另一头,约好等他们从集上离开时再来拿走,她带着兴致勃勃的小妹和芽儿,钻进了集市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头。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混着人们的对话声,很是热闹。

    间或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幼童被顶在各家长辈的肩头路过,他们露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好奇打量着挤挤攘攘的集市。

    贺七娘掏了几枚钱,钻到卖饧块的小摊前,各给小妹她们买了一块吃着,就连馋的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来宝,也被分了小小一块。

    付了钱,贺七娘托着手中的糖块,凑到栴檀眼下.

    “栴檀,快尝尝。这个可好吃了,我以前最爱吃的。”

    用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栴檀不得不红着耳朵,从油纸里捻了一块放进嘴里,贺七娘满意地笑了笑,也给自己口中放了一块。

    再往前看时,已经跟只小牛犊大小差不多的来宝,早已领着小妹和芽儿继续往人群里挤。

    这趟回来,来宝已被那些帮忙的酿酒师傅们喂养得壮了一圈,单是正常站着,就已经到了贺七娘膝盖处的高矮。

    而且看上去,还变得更凶了。

    听小妹说,有几晚她听着院门外好像有动静,来宝的叫声都能带得他们这一片所有的看家狗儿们跟着一起疯狂吠叫。

    后头,夜里再没有过什么动静,但以前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来宝,倒也是长成这副凶样子了。

    小妹手上牵着来宝,周遭的人见了这样大一只狗儿,第一反应也是纷纷避开,生怕被咬了去。

    自然而然的,反倒是给她们几人周边空出些许可以喘气的间隙来了。

    贺七娘口中含着饧块,转而想到了对来宝爱不释手的阿耶。

    此次团聚,她也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阿耶在回忆过往之际,也同贺七娘说了许多以前未曾告诉过她的事。

    譬如他们祖上本是陇右人士,阿耶的好身手是因为家中本就是当地顶厉害的猎户,而她未曾见过的阿娘,则是重病之时,被兄嫂从商队里赶走的胡女。

    也是这一次,贺七娘终是知道了阿耶同阿娘的过往。

    其实,就是世间最常见的苦命人。

    父母早亡的胡女,专事行商却没什么大本事,为了更好地赚着中原贵人们的钱,将家中颜色姣好的幼妹特意带上,待价而沽的兄嫂。

    结果,还没等他们走到东都富贵之地,被视作货物的幼妹却是遭了极严重的时疫,很可能花钱也救不活不说,还极可能过给身边的人。

    毕竟还不知道到底能卖出多高的价格,将真金白银要花出去的看诊钱搁在一块儿一比较,阿娘的兄嫂立时有了决断,趁着人发了高热人事不省,干脆随便用毛毡包了,直接丢到了路过的不知名山里。

    接下来的日子,也成了她阿娘临去世之前,口中所说的,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救人的猎户,家中寡母细心的照顾,水到渠成的情谊,成家,有孕

    一切的美好,止步于陇右边城的战事再起。

    铁骑踏过,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逃亡的百姓,成片盘旋在村庄上空的食腐枭鸟还有拼上一条命,在山野荒林里生下女儿的妻子。

    这一切的一切,在贺山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浑浑噩噩踏上逃亡路之后,就成了夜夜纠缠于他的梦魇。

    一直到年幼的女儿头一遭唤出阿耶,他才猛然变得清醒,决心在那远离故土之地,重新为女儿造一个家。

    直至外出时不慎坠入山崖,受伤忘却此间种种,却满心只记得流干了一身血,在他怀中咽气的妻子。

    贺山不是什么游侠,更不是什么武艺高超之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意间听人提到过,战火起时,突厥那边领兵率先攻入他家乡的人,据说是他们的大王子。

    于是,他又再次回到了故土,靠着混在商队里当护卫在黑沙城里混了个眼熟,然后一点一点,想尽办法,混进仇人的府邸之中。

    直至最后,失败。被误认成探子,受刑,险些丧命

    后面的这些,贺山并未同贺七娘细说。但从栴檀口中所透露出的那些消息里,她也能猜到一二。

    而在那一刻,她也是由衷感谢对阿耶施以援手的许瑾。

    这种感谢的心情,在阿耶见了来宝后的赞不绝口中,稍稍变得复杂。

    她一直以为,来宝就是个乡里人家惯会抱来看家护院的小狗崽儿,却没想着阿耶拍拍它的背,捏捏它的爪子之后,搓着它那张毛乎乎的脸蛋,非常肯定地连连夸它是只极好的猎犬。

    看着阿耶那副恨不得立马等到开春后,带着来宝去猎兔子的架势,贺七娘简直是哭笑不得。

    关于来宝的来历,之后她也曾状似无意地问过栴檀一嘴。

    从后者口中,也得到了确实如此,来宝是当时郎君让远松仔细从猎犬圈舍里挑选出来,而并非真的从什么亲戚家里随手抱来的事实。

    猛然想起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小村落里,手持风雨灯候在门外的清隽身影,贺七娘一时恍然,还是待到掌心里被来宝湿润润的鼻头抵了抵,方才回过神来。

    视线落回眼前,小妹和芽儿已是手牵手地挤到一处卖木刻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兴奋地一个个拿起来摆弄。

    来宝则是蹲在她们脚边,静静地守着。

    确定了几个小家伙的位置,贺七娘想了想,便也走到一旁卖糕饼的摊子前挑选起来。

    今年过年家里人多,老少咸宜的糕饼也得多准备一些

    正是捻了一小块在口中试味儿,最前头的人群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死,死人了!死人了!”

    受惊的人们叫嚷着开始乱跑,彼此挤来撞去的,间或还穿插着孩童尖利的哭喊。

    栴檀见势不妙,早已一把将贺七娘拉出人群,按在了不知谁家院墙的角落里站着。说了一声她去带小妹和芽儿回来,便闪身进到了人群之中。

    贺七娘垫着脚,抻长脖子,眼见着栴檀逆着人流前行,一点点靠近了先前几个小家伙站着的摊位。

    正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们的动态,耳后忽有劲风袭来,贺七娘尚且来不及转头,便是颈后闷痛,眼前霎时一黑,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以后还是不要写这种了~~~我还是应该当一个段子手~~~唉

    第8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两个半斤八两的疯子◎

    贺七娘是被冻醒的。

    当耳畔隐隐听到的细碎动静逐渐变得清晰, 在意识回笼的一瞬,贺七娘尝试控制着她的食指指尖微微蜷起。

    指尖的动作连带着手腕本能地勾了勾,不得施展的束缚感令贺七娘明白, 她的双手现下应当是被牢牢捆起来的。

    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贺七娘紧紧闭着双眼, 尝试通过别的感官, 去探索她现在所处的境地。

    半边身子下, 是源源不断沿着手脚蔓延的刺骨寒意。

    她能触碰到的界面很硬、却又平整,想来,是动手的人给她直接丢到了屋内的地砖上头。

    鼻间能嗅到阵阵浓郁馥馥的熏香, 不似许瑾身上惯有的那种青竹雅香,而是呛得叫人有些脑子发闷的那种。

    贺七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香料, 但这并不妨碍她透过此间香气, 在心底悄然猜测来人的来历。

    酒坊隔壁的安娘子同她闲话时提过,东都那头的贵人们,这几年用香惯爱追求这种馥郁的香气。因此,他们打西边运来的香料里头, 尤以此类最为畅销, 价钱卖得也更高。

    这股陌生但来历贵重的熏香味道,叫她顷刻间在心中生出一个猜测来。

    在为着带回余青蕊之前, 这一世的她从未去过东都, 除开大长公主之外, 更是没有接触过能够使用这般香料的人。

    那么, 这个将她在大庭广众下掳走的人, 有很大的可能, 背里就是冲着许瑾来的。

    只是, 要冲许瑾去那便直接去找他, 这些人又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来伊州,对她下手呢?

    刻意保持着之前昏睡的姿势,贺七娘装出仍是昏迷不醒的模样。实则悄悄竖起耳朵,满心想要偷听先前那些细碎的对话,弄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可惜,她细细听过片刻,方才发现原本还时有时无的交谈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下一刻,听得一连串的脚步渐远,并伴了一声木门开合的动静。

    贺七娘还没来得及想通这些人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就听到一串平稳的脚步响起,并直直朝她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听上去尤感中气不足,尾音往下坠成气音,稍显病弱的声音。

    “你好像还挺聪明。倒也怪不得小姑姑和许瑾他们这样的聪明人,都会中意你。”

    听着这明显是冲她而来的话,贺七娘哪里还不明白?自知已是露馅,她也懒得再装。

    睁开双眼,她用手肘撑着地面,自地砖上坐直身子。

    然后,贺七娘直视于面前这个唇角挂笑,即使是蹲着也难掩周身矜傲的男子。

    他长得倒也算俊美,但较之许瑾来说,更偏阴柔。

    皮肤像是因为屋内的寒气,而显出一种带了透明的白。唇色也很白,掩在同为白色的狐裘里头,头戴白玉莲冠,整个人气色极差,看上去就是一副身子不好的模样。

    贺七娘的双眼早已飞速扫视过来人背后的屋子,看摆设并不像伊州的邸店。

    地上铺的是青砖,屋子正中好像摆了个炭盆。炭盆虽然大,但并不足以驱退伊州冬日的寒凉。想来,这也是面前这人手里还要捧着个暖手炉的原因。

    只是,无论怎么看,眼前的这间屋子都不大像伊州百姓们常住的居家布置。

    难不成,她已经被他们从伊州带走了?他们在集市上挑起了骚乱,还能这般迅速地将她运出城?

    那他们又打算带她去哪里,东都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说完先前那句话后,就一直一言不发蹲在她面前打量的男子倏地于唇角勾出一抹笑,开口如同是在同她打趣一般。

    “怎么着,担心本殿下将你弄回东都?”

    贺七娘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仅因为眼前这个人如同可以洞穿人内心一般,直接说出了她的想法。

    也因为眼前这个虽是面上挂着笑,但笑意不达眼底,说话的语气语调更是暗含居高临下的鄙睨,叫人莫名心悸的人,自称为殿下。

    若是提到这个词儿,大长公主可自称为殿下,那,那位害了余阿姊的七皇子,应也可自称为殿下

    莫非,是她猜错了,这人竟是冲着余青蕊来的?那,那!铺子里只有阿姊和阿耶,他们有没有出事?!

    不由地变得紧张,贺七娘牢牢盯着眼前这人,试探着问道:“你是来找余,不,佘家娘子的?”

    挑眉露出一抹惊讶,随即,这人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地下的贺七娘,语气里倒加了两分真心实意。

    “你确实是聪明,一句话便能猜到本殿下的身份。”

    “不过”

    像是面具一般的笑意一瞬敛去,他背着光线站着,眉眼掩于阴翳,眸间晦暗,连带着接下来的话语都带上了咬牙切齿般的暗恨。

    “你倒是猜错了人。”

    “那女人,不过是生了一双笑起来时同小姑姑相似的眼睛,她要么哭要么恨不得同本殿下同归于尽一样的眼神,倒显得不像了。既然不像了,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话音一顿,那人忽又笑了。

    转过身,他似在自言自语。

    “有意思,本殿下同你说这些做甚?你不瞎之后虽是聪明了不少,但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呵,呵呵呵”

    “许瑾,许瑾,呵呵,没想到啊,狗居然还会咬主人,啧啧,该死”

    “该死!该死!”

    贺七娘听着这位七皇子的自言自语,见他最后竟似疯癫一般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挥手一下下作出劈砍的动作,一时之间,竟被吓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紧紧贴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要说那句不瞎之后,让她心中生出一个大胆却也不无可能得猜测,并因之心惊,生出难以置信来。

    那现在这个神神叨叨对着一片虚无出手的七皇子,就纯粹令她觉得可怕,更使她无暇多想。

    毕竟,若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他的一切行为本就不可预计。若他也跟她和许瑾一样,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她又该怎么想法脱身?

    这可真是夭寿,他们这些锦绣出身的人,怎么就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呢

    眼见这人伸手劈砍的动作越来越急,且已发出一阵阵似阴枭一般的诡谲笑声,贺七娘连咽了好几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找我来,是打算找许瑾,算,算账?”

    “对!你说对了!本殿下就是要找许瑾那个疯子算账。”

    七皇子猛地回过头,目光森冷地盯着贺七娘,那凉飕飕的眼神,莫名叫她觉得自己其实是被毒蛇给盯上了。

    不待她再说出什么,这人转身上前,一把钳住她的下颌,强迫着她仰起头。然后,他俯下身子,目光落在她因受惊而瞪大的双眼之上。

    他抬起手指,一点点靠近贺七娘的瞳眸,口中则是轻声念着。

    “你怎么不瞎之后变得聪明这么多了呢?这是为什么?是有精怪寄身在你的眼睛里吗?”

    他那副既似好奇又似探究的样子,让贺七娘心下确定,他就是打定主意,想要抠出她的这双眼睛,用来好好研究。

    双眼本能地紧紧闭起,贺七娘感受到这人冰冷的手指按在她的眼皮上。

    纵使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怕,这会儿,她到底是再无法强装镇定,而是不自觉地浑身轻轻发抖,牙关颤颤发出磕磕哒哒的声音。

    即便手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手下是一个人脆弱的眼睛,七皇子手下的力度却是一点没减。他重重碾在贺七娘的眼睛上,看着手下这个不住轻颤的人自眼尾淌出泪水。

    泪水蜿蜒淌下,险些沾上他的手指。

    嫌恶地撇开贺七娘的脸,他抽回手,拿出一张帕子用力擦拭着手指。

    “啧,真脏。”

    噙满因大力碾过而蓄出的泪水,贺七娘眨眨眼睛,有些疼,但好在还能忍受。

    只是视线到底受了一定的影响,她只能模糊看着那人擦过手指后将一块白色的东西厌恶地丢开,再细致些的细节,却是很难看清。

    猜想因是刚刚被人碾过眼睛带来的影响,贺七娘闭起眼,将身子蜷得更紧,摆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

    心中却是不住地暗骂。

    妈/.的,这个疯子!阿姊到底怎么在这个疯子手下活下来的,阿姊太艰难了。这个疯子怎么还不遭报应?还说许瑾是疯子?许瑾比起他简直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

    他好像很讨厌眼泪,要不然?

    一咬牙,贺七娘念着那点子微乎其微的可能,索性放任自己落入害怕的心境,连带着回忆回忆曾经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逼着自个儿小声啜泣起来。

    显然,她的盘算没有落空。

    贺七娘将头脸埋在了右边的手臂里,手腕被麻绳捆起,使她只能借着这个动作,小心自缝隙里偷瞄七皇子的动静。

    好在眼睛缓了这么一会儿,虽还隔着眼泪,但也勉强能够看清他的举动。

    见了她竟是干脆地哭了起来,七皇子面上难掩厌恶,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变得不善。贺七娘甚至怀疑,他已经存了要让她再哭不出来的心思。

    但没过多久,他的表情又变得玩味了起来。

    “动手前,本殿下的人给许瑾递了消息,算时日,从东都到伊州,不眠不休跑马的话只需五日。”

    “你稍安勿躁,五日后,自有大礼奉上。”

    一股凉意沿着脚心飞快窜上心头,贺七娘喉头哽咽,眼珠滴溜溜一转,试着顺了话头,问道:“什,什么?”

    “听说,冬日的折罗漫山十进九不出。你说,选那里作为许瑾的葬身之地,可好?”

    啜泣声顿住,贺七娘有些混沌的脑子里回忆起前后,总算明白过来这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摇摇头,寄希望于拥有前世记忆的许瑾足够奸猾,不会上当,而栴檀这几日也会想法营救她。

    就是前世她早早便惨死,实在也是不确定这俩半斤八两的疯子,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啊

    这怎么全都变的不一样了呢?

    贺七娘心口阵阵发寒,口中则是斩钉截铁地辩驳道:“他不会来的。”

    “哦?为何?”

    “他就是不会来的。”

    见贺七娘语气肯定,七皇子饶有兴致地隔空点了点她,用玩味的语气,伴着阴森森的目光。

    “是吗?那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来。”

    “若他来了,本殿下赢了,便成人之美,允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若他没来,那本殿下就将你一片片剜下你的肉,丢进折罗漫山喂狼。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作者有话说:

    七娘:MD!没一个正常的!都是BT~

    第8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将毕生所学都骂了出来◎

    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的折罗漫山,生灵行走于山间,雪地会发出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即便是脚步轻巧的野兔,也会引出积雪簌簌落下的动静。

    一直被关在连窗户缝儿都没有的屋子里, 贺七娘直到被人拽着, 脚步踉跄地出来, 被漫山白雪折出的银光晃得眼前刺痛,方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一直待在折罗漫山的山脚之下。

    原以为这些人是抓着她藏身在伊州城, 或是较劲的哪座城池,贺七娘还存了期望, 指望阿耶和栴檀他们能找到她的踪迹, 却没想着这帮人居然直接给她带到了这处来。

    屋内不见天光,贺七娘自是不可能知道自集市过后,到底已经过了几日光景。

    只是凭借那位七皇子眼底越来越明显的憎恨与晦暗,以及他那帮手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她隐隐猜到许瑾那头应是有了回应, 且这回应毫不留情,及至于很大可能为他们这帮人带来了重挫。

    在察觉到这人打的算盘其实就是想用她引来许瑾之后, 贺七娘倒是将那什么喂狼不喂狼的直接抛到了脑后, 只要有人过来, 就扯着嗓子哭一哭, 没人的时候就蜷成一团养精蓄锐。

    不过, 那些被他们送来的饭菜, 不管是不是已经冷透, 她但凡试过一点发现没什么异样后, 便会捧起碗吃个干干净净,一点不浪费。

    毕竟,假如她现在闹什么绝食,且不说能不能威胁到人,若真到时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万一能有什么逃跑的机会那都没法跑,岂不是坑的是自己?

    直到这日被人带出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见到这位面色黑得跟锅底差不多,再是白衣翩翩也跟什么温润、君子之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七皇子,贺七娘心知,许瑾当是到了。

    果不其然,这七皇子见着她被人提了出来,立马驱使着坐骑踱步至她面前。

    他用手上的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粗糙的马鞭抵得她皮肤刺痛,却不及面前这人眼底冰寒带来的观感深刻。

    阴森森说了句“也难怪他可以为你做到那种程度,现在居然不到三天就寻了过来”,随即便冲身旁人使了个眼色,让人给她双手反绑到背后,丢到了马背上头驮着。

    贺七娘尤还感慨着,竟才不到三日,她竟不知,原来不能看见天光变化,会给人带来这样度日如年的感受。

    这几日,她虽没在人前表现出不安,但实际上,她还以为自她被掳走后,已经过了六七天去

    结果柔软的腹部猛地被马鞍一顶,一股酸水被顶得涌上喉头,生生叫她瞬间便没了这伤春悲秋的力气。

    而马儿一开始走动,这顶在腹部的马鞍更是按得她感觉肚内的肠子都翻了个兜儿。

    一路颠簸向前,再憋不住。自马背上竭力支起下半身,贺七娘顶住反胃的不适,扯起嗓子。

    “放我下来!你/他./娘·的放老.娘下来!”

    “老娘**”

    常年混迹市井,她虽不爱说,但并非不会骂那些混账话。这会儿子,她简直是将毕生所学都不过脑子地骂了出来。

    骂到最后,眼瞅着那位从头到尾穿了一身白的七皇子终是摆手叫停众人,阴沉着一张脸注视着她,随即下马朝她这头走来,阴狠威胁着。

    “你若是再骂些脏了本殿下耳朵的话,信不信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身旁的手下,更是快了一步,抬手冲她扬起鞭子。

    贺七娘身下的马儿业已停下,她在马背上见了他们靠近,张嘴干呕连连,并骂道。

    “再不放我下来,你信不信,呕~你信不信老娘,呕~吐你,呕~一路,呕~”

    骂到最后,贺七娘嗓子眼儿深处发出呕的一声,立时往前吐出压制许久的一口酸水。

    呕吐物落在雪地上,很是扎眼。

    显然,被扎得最厉害的,是这位连鞋子都要穿白锦靴子的七皇子

    贺七娘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狠狠摔进雪地里。

    溅起的积雪碎屑里,她因不住作呕而变得泛泪变得朦胧模糊的视线里,那位七皇子连连后退,身旁护卫像是遇着刺客般将人护在身后,这般情形倒是滑稽得叫她险些笑出声。

    心下可惜,早知道上顿饭就该再多吃些,然后就冲着这个疯子吐!

    从雪地里坐起身,贺七娘踉跄着站起身,在那位七皇子见鬼般难看的脸色中,侧过脸在肩头的衣物上擦去脸颊处的污秽,一面干呕,一面骂道。

    “早说了让你们放我下来,你不放,怪我咯?”

    “呵,你是故意的。”

    这位脸白的跟雪地似的七皇子冷冷扫过贺七娘周身,点明她的小心思,随后冷冷一笑,同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

    “剥了她外头的衣服,脏了,碍眼。还有,当心你们的手,别碰到脏东西。”

    说罢,他扭过头,同贺七娘轻声警告。

    “想完好无损地见许瑾最后一面,就别乱动。否则,本殿下会直接让人砍了你的手,把这件脏衣服剥下来。”

    在他说话的工夫间,贺七娘早已悄悄打量过周遭。他们本就在山脚下,现下这段距离走过,早已进了折罗漫山的地界。

    且不说她在这里头分不清东南西北,又没有防身的东西。现在被松了手腕,在这好几把刀尖的寒光下,她不得不脱了外头这件在寒风里至关重要的羊皮袄,只穿着里头的秋衫,要是跑的话,估计还没跑出去她就得冻死在山里。

    咬牙站直身子,贺七娘恢复自由的双手靠在腿边紧捏成拳,露在外头的脖颈因为她的紧绷而虬起青筋。

    单薄的秋衫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山风落在她的身前,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皮肉上头。

    她想对着这个抱着暖手炉,玩味打量她的疯子破口大骂,可嘴唇一动,她就只能听到口中牙关被冻得不自觉上下磕碰发出的,磕磕哒哒的声音。

    太冷,冷得她感觉太阳穴那处都要绷得炸开了。

    而眼前的这个疯子,看着她这副模样,竟是双眼一亮,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法一样。

    他举起马鞭,挥退打算上前来捆住她双手的手下,笑道。

    “听说许瑾带你在黑沙城骑过马?那你就自己骑着跟上来吧。”

    “殿下?!”

    抬手止住手下的劝阻,七皇子用马鞭指指贺七娘的脚下。

    “她要是再故意捣乱,就让她脱了鞋袜,徒步走进山。想来,贺娘子你不会这么蠢的,对吧?”

    贺七娘浑身僵硬地往他那头瞟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咬牙迈开腿,挪到那匹原本驮着她的马儿旁边,勉力爬上去,端正坐在马背上,同业已翻身上马的七皇子对视。

    “呵,有意思走吧。”

    一行人再度启程,贺七娘僵着身子骑在马上,她的左右前后各跟了一人,手中持着已经出鞘的刀,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寒气砭人肌骨,冷得人牙齿磕磕作响,穿梭在冰天雪地之间,贺七娘冻得呼吸都疼,已然无法再坚持坐得笔直。

    她俯下身子,将上半身贴在马背上,妄图借助于此来汲取些许暖意。

    恍然间,她只觉魂魄都被冻得出窍,外间的一切响动都已离她远去。

    四周静了下来,连林间雪落的簌簌声都已远去,意识飘忽,她努力将意识归拢,索性逼着自己沉下心,将脸藏在马儿的鬃毛里,努力回忆那位七皇子这几日疯言疯语里透露出的讯息。

    依他所言,许瑾应是在查到庭州一事与其母族有所牵连后,选择与其分道扬镳,并在阿姊被掳后,选择与大长公主,也就是他口中的小姑姑合作,与他作对。

    但彼此之间,倒也勉强维持着一种面上的平和。

    直至月前,于人前消失了小半月的许瑾突然变得跟只疯狗一样,竟是龇着他那一口獠牙,处处同七皇子作对。

    除开其母族早年与突厥勾结的罪证,那些贵妃残害皇嗣,七皇子借鼎昌柜坊敛财、借谛听操控朝臣的事,也被轻而易举拿到佐证的大长公主亲自递到了圣人案前。

    许瑾这次下手的狠辣程度,俨然是奔着与七皇子同归于尽而去

    伊州之地,平民百姓或许还没听到消息,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都,风光一世的贵妃半月前于宫中暴毙,手足被斩,母族被抄,一个曾经满载荣光的家族零落成泥。

    原本在多方助力下,隐有问鼎东宫之势的七皇子,业被圣人降旨废为庶人,流放巴州。

    而这种种,导致了这位曾经的七皇子,决定要在远走以待东山再起之前,先取许瑾性命。

    这一切,贺七娘已经从这几日的点滴里理清。剩下的,也只有他偶有提及的,亦或是言语间似是凌驾于万物之外,那种透过她忆起往事的细枝末节。

    这些细碎的地方,让贺七娘怀疑,这人也拥有曾经的记忆,而且这个节点,应当是在母族覆灭,他被流放之后。

    而且,在曾经的局面里,许瑾也对其反扑,并与其同归于尽。

    从其的言语之中,贺七娘生出一种怀疑待到许瑾前来,二人对峙,她兴许能从中得到一个答案。

    渐渐的,贺七娘连脸颊压着的马匹鬃毛都不能感知到了。

    浑身已经被冻得麻木,露在外头的手脸连之前刀割一般的疼痛也再无法感觉到。贺七娘半睁着的眼睛里,于眼角处悄然淌下一滴泪珠。

    难不成,这一次她又要死在荒山野岭之间了?明明她还没能做完给阿耶准备的新鞋,袄子,还有芽儿她们的

    四周愈发的静了,贺七娘趴在马背上,目光虚虚落在旁边挂满积雪的山林里,模糊的视线中,她好像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其间奔跑。

    黑得发凉的毛发,眼上两道像是小金豆一般的眉毛点点她果真是要被冻死了吗?这趟的转鹭灯,竟是先由来宝这个小家伙打头阵的吗?

    迟缓地动了动眼珠,贺七娘想找找其他人的身影。

    身下的马儿像被惊着了,正扬起前蹄。她旁边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从马上摔下,背上,似乎落了半截箭羽在外头。

    脑子告诉她,要赶紧稳住马儿。可被冻僵的手,根本没法动弹。

    她趴着的视野里,好像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了已经有段时间没能听到任何声音的双耳,忽然听到一阵风声。

    风声迅疾,直奔她而来,隐隐的,似乎还有一人焦灼的呼唤。

    冻得麻木的脊背撞到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温软袭来,眼前一暗,忽又亮了。暗色裘衣的一角在她的目光中徐徐落下。

    被来人用裘衣牢牢裹住,肩头终于感觉到一人正用力掐在上头,力气应该用的挺大,但那一块却只有麻麻的感觉。

    迟钝地掀起眼帘,又缓缓地眨了眨,视线中,一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作者有话说:

    七娘:MD!这狗东西想冻死孩子!打他!

    许狗还没来得及~

    真狗先出手!

    本场MVP~来宝!

    第90章 正文完

    ◎我姓许名瑾,是新到的夫子◎

    几月未见, 这个胡子拉碴的许瑾,再一次瘦出了世人眼中快要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两颊削瘦,眼底遍布红血丝, 眼下挂着青黑,发髻蓬乱胡子拉碴, 上头甚至还星星点点挂了雪花。

    应是在雪天里奔波许久, 细看之处, 发根与头发表面尽是湿润润的样子。就连衣襟和头脸处,都有着雪花消融划水后的痕迹。

    怎么看,都是狼狈。

    许瑾紧紧抱着怀中的人, 用裘衣将其牢牢裹严,手下不住摩挲着贺七娘的臂膀。

    方才循着来宝追踪而来, 他一眼就发现了仅着单薄秋衫趴在马背上, 似已人事不省的贺七娘。

    霎时间,莫大的恐慌自心底席卷而至,满院飘舞的白幡、棺椁静静摆在堂下的记忆将他吞噬,令他从马上飞身扑下来时, 甚至膝下一软, 在雪地里狠狠摔了一跤。

    所幸,此时将人纳入怀中, 七娘虽被冻得面色青白, 但还能缓缓掀开眼帘, 再看他一眼。

    如同绝处逢生, 许瑾再无法克制, 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 轻轻触碰过她上头已然凝了白霜的睫毛, 他低下头, 轻轻在贺七娘的额前印下自己的双唇。

    纵有裘衣包裹,在冰天雪地里经了这一遭,贺七娘这会儿仍觉她的脑子都已经被冻成了冰碴。眼瞅着许瑾一点点靠近,直至额前感受到小小的一抹暖意前,她连好生思考都再不能够。

    额前印下的那一小撮暖,如同寒冰里燃起的星星之火,点点蔓延,亦可融冰。被冻得干涩的眼前,泛起一阵水雾,就连沉重的眼皮,都在这时变得轻了。

    慢慢抬起手,贺七娘用指腹碰碰许瑾下颌的青色。唇瓣微动,她勉力弯了弯眼睛。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顺利说出她想说的那句话,但下一刻,她的脸上就有一滴尤还带了暖意的水珠落下。

    继而,许瑾埋首在她颈畔,颔首喃喃。

    “我来了我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带着另一道持弓的瘦高身影,从另一边跑来。

    他们一个唔唔哼唧着将湿润润的鼻头凑到贺七娘的手边,轻轻在她的手背上碰了碰。

    另一个则忙不迭地解下身上的短裘,蹲下身来。

    抬起手指,她摸摸来宝的鼻头,贺七娘冲眼底满是担忧的栴檀勾勾唇角,气弱声轻。

    “你们也来了呀~”

    闻声,眼圈泛了一圈红的许瑾抬起头,抬手赞许地拍了拍来宝的头。

    “这次多亏来宝。少了熏香的刻意遮掩,它在这山里头一路追来,半点没带我们走错。”

    见来宝乖觉地卧进雪地,许瑾将贺七娘的上半身扶到来宝身上枕着,朝旁轻声嘱咐了一句。

    “栴檀,护好她。”

    语毕,许瑾一点点松开紧箍在贺七娘肩头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而贺七娘靠着来宝,被栴檀又裹了一件裘衣在身前后,亦随之往前看去。

    此间,雪地里的厮杀仍在进行。

    隔着彼此正在交手的手下,许瑾目光森冷地看向被三个手下牢牢护在其后的七皇子。

    后者,在他二人的注视下,反倒是挑衅般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来。

    “栴檀,弓。”

    朝旁摊手,许瑾接过栴檀手中的长弓,搭箭引弓,寒光闪闪的箭矢,径直对上已然冷下脸来的七皇子。

    在对方护卫如临大敌的戒备下,许瑾指下一松,箭矢笔直飞向前方。

    噗的一声,一个正在同人缠斗的,七皇子那头的人,瞪大双眼,应声倒下。

    下一刻,许瑾慢吞吞地在弦上又搭了一支箭。

    引弓,这一次,他如之前一样,还是将箭头的方向,对准着七皇子所在的方向。

    只是最后倒进雪地里的,仍旧还是七皇子带来的手下

    许瑾身形瘦削却不显阴柔孱弱,一身黑衣立在皑皑雪地间,长臂舒展,持长弓引弦,腰间蹀躞带束出劲腰。

    他额前散下凌乱的碎发,鼻梁高挺,下颌绷紧而线条凌厉。薄唇同对面的七皇子先前一样,勾起一抹明显意味为挑衅的笑,浓眉之下,目光冷若刺骨的冰霜。

    有了栴檀和来宝在旁,贺七娘身上的暖气渐渐回笼。她抬眼看着他,心中倒还不合时宜地生出一念,竟还觉着他这般模样属实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当然,他眼下这种明摆着挑衅,将对面那位自视甚高的七皇子殿下玩弄于指下的行为,也让贺七娘心中舒了一口郁气,连带着看许瑾都顺眼了许多。

    她就是这样心眼子小,恨不得见到这个疯子样的七皇子,被气到当场吐血才好!

    渐渐的,山间属于那头的身影,一个个倒下。除开那始终护在七皇子身前的三人之外,场下只剩了用血珠滴落的刀尖对准几人的,许瑾的手下。

    这一次,许瑾也终于结束猫逗老鼠一般的行为,将箭袋里剩下的最后一支箭,对准面色铁青的七皇子。

    想到心中尚存的疑惑,贺七娘顾不得许多,伸手拽住许瑾的衣摆,扯了扯。

    在后者立时回望的目光中,她看向七皇子那头,说道:“我还有些事要问他。”

    说罢,她眼神扫过场下的其他人,语焉不详。

    “关于梦境,你想个法子。”

    知其所指为何,逼着自己沉睡半月有余的许瑾倏地看向七皇子,心下一动。

    即便他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早已确定眼前这位七皇子扮演了何种角色,也知道了那所谓的“新夫人”到底怎么回事,但

    将长弓递给栴檀,他蹲下身,二话不说地将贺七娘拦腰抱起。

    迅速解决掉剩下的三人,栴檀带着其他人,后退至确保不会听到郎君他们之间谈话的林子边缘候着。

    于远处,不用许瑾吩咐,栴檀搭上最后一支箭,竖起手中长弓,对准七皇子所在之处。

    与此同时,许瑾也已抱着贺七娘,一步步走到面沉如水的七皇子跟前。

    “放我下来吧。”

    拍拍许瑾的肩,贺七娘被他依言放下。

    只是到底先前冻得狠了,腿下无力。她只得是半倚在他身前,看向白色狐裘上业已沾上点点血痕的七皇子。

    “有一事,还想请问。”

    实在是做不到还恭恭敬敬地称呼什么殿下,贺七娘索性跳过这茬,直奔她心中疑窦。

    “你也有之前的记忆。”贺七娘点明她的揣测,进而问道:“前世害我性命之人,是你,对吗?”

    仍似无畏的七皇子,此时正捻着一块洁白的帕子,一脸嫌弃地擦拭着狐裘衣襟处,被他前头那个护卫溅上的血污。

    闻言,动作一顿,随即便是一脸玩味地扫视于贺七娘和许瑾,挑眉一笑。

    “原来如此。”

    说完,他忽视掉贺七娘的问题,转而冲着许瑾说道:“许二,你是什么时候忆起往昔的?”

    天际悠悠飘下星星点点的雪花,覆上此地血痕。

    “拜殿下所赐,而大长公主殿下赐下的教训,唤醒某体内本该沉睡的蛊虫之后。”

    “哦?竟是那时就想起来了?看来,小姑姑本是打算弄死你的教训,结果却是帮了你。怪不得,你在这之后会倒戈。”

    七皇子沉下眉眼,说过这话,忽而却是朗声笑起来。

    “不过,依这般来算,本殿下倒不是败在你手下,而是输给了小姑姑。”笑着笑着,他面颊处浮起两团红晕。

    “不愧是小姑姑,一如往日聪慧、有手段,还是那般令人心动神往。哈哈哈哈”

    眼见这人又像是要开始发疯,贺七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却是离许瑾的怀中更进一步。下意识想要离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骤然紧了三分,轻易阻下她的动作。

    而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七皇子笑得也是愈发开怀不说,甚至还很是愉悦般掉转视线,看向贺七娘这边。

    “本殿下心情不错,便大发慈悲为你解惑。”

    “那取你性命的匪人,是本殿下的人。那老妇,是程三娘的乳姆。程三娘,是本殿下的女人。”

    “不过,孤于那时已将她赐给许二。”

    “许二,孤为你择定的这桩婚事,可还不错?”七皇子看向沉着一张脸的许瑾,笑着问到。

    就好像在那场入主东宫的回忆里,二人曾把酒畅谈此事过一般。

    “你明知我已有妻。更知道我不亲手杀了程三,已是看在我姨母的份上。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许瑾一直想要得到答案的。

    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之中,任凭他再努力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到最后,他也只能看见拔刀相向,质问七皇子为何如此容不下七娘的身影,可他直至梦醒,都没能得到答案。

    咬牙切齿的许瑾,后槽牙发出的摩擦声,就连贺七娘都已听得分明。

    她垂下视线,见他护在她腰间的手已然攥得青筋虬起,鬼使神差的,贺七娘抬起手,在上头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而许瑾也是在察觉到她温度的下一瞬,便放松了紧握成拳的手,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盯着彼此交叠的手,沉默一瞬,她继续问道:“你为什么非得杀我不可?为那位程三娘子?”

    七皇子说程三娘子是他的女人,这一世,程三娘也已嫁为皇子正妻,约莫,他们之间有情?可既是有情,又为什么要让程三娘嫁为许氏妇呢?

    贺七娘属实是想不明白

    谁料,听到这话的七皇子却是笑颜僵住,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像是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向贺七娘。

    “她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本殿下要为其谋划的吗?”

    “那?”

    “”

    贺七娘和许瑾二人皆是沉默。

    “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影响到许二了啊。所以,本殿下当然得趁他不在的时候,扫清一切。”好在,这会子看上去很是亢奋的七皇子,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

    说过这话,他竟是双手一摊,像孩童一般耸了耸肩头,笑道。

    “当初,是本殿下护下的险些丧命,被折磨的跟条死狗一样的许二。也是本殿下相助,他才能够手刃原来的谛听之主,得到现在的权势,他对本殿下唯命是从,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当本殿下命令他休妻时,他却胆敢拒绝。”

    七皇子敛去笑意,睥睨临下。

    “孤为其择定的世家贵女,他竟敢拒绝。这让孤明白,即便有蛊,也再难将他控于掌间。”

    “他竟敢同孤说什么,想过平凡的生活?他竟然打算等到边关事了,坦明身份、辞去官身,带你回什么洛水村?!”

    “他竟打算背叛孤!”

    见其一会子“本殿下”,一会子“孤”,贺七娘轻叹一口气,将脸埋进隐带竹香的裘衣中蹭了蹭,然后转过头,看向许瑾。

    “许瑾,我累了,我想回家了。”

    许瑾点点头,作势便要抱她离开。

    “许瑾!孤令你停下!”

    一声怒斥,负手睨视二人的七皇子艴然不悦。

    许瑾对此只作充耳不闻,他将贺七娘稳稳抱在怀中,转身欲走。

    “许二!是本殿下救你性命。你当同本殿下敬重小姑姑那般,永远忠诚于本殿下!”

    “许瑾!你胆敢背叛孤!”

    贺七娘将脸靠在许瑾肩头,心中乱得厉害。

    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事实如此,她现在仍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许瑾,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的过往。

    她并未怀疑七皇子话中的真假,只是,这许多她猛然知道的事实,属实是令她糊涂了。

    悄然掀起眼帘,贺七娘看向许瑾下颌处的青色。

    他竟是打算带她离开东都吗?

    那个节点,应该是她告知他,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他是打算告诉她真相,然后带她回洛水村吗?

    她怔怔注视着许瑾的侧脸,二人身后,七皇子的情绪也似越来越激动。

    及至最后,他更是吼道:“许瑾!孤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

    这句话,成功让许瑾停下了脚步。

    贺七娘静静靠在他怀中,耳畔,是他因说话而微微震动的胸腔。

    “殿下,我如今还唤你一声殿下,便是顾念当年你助我之情。否则,单论那所谓的救,你莫非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其实是贵妃为你布下的一场,谋取助力的局吗?”

    七皇子的声音戛然而止,贺七娘悄悄抬头,看向他,发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

    而许瑾的话,并没停下。

    “我愿助殿下,从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而是因为殿下在得知庭州往事时,曾同瑾言,此间家破人亡的百姓最苦,若你入主东宫,定力求边关再无战事,边关百姓安居乐业。”

    “本殿下”

    “我能看出,当时殿下所说为真心之言。所以,我才愿意助殿下。可最后,殿下竟是忘了这句话,而将庭州一事利用成刺向大长公主的利刃,让我以为当年的幕后黑手,其实是大长公主,不是吗?”

    “不若我今日问问殿下,殿下是何时改变的信念?在无意得知,那幕后之人其实是殿下的舅父之后吗?”

    “”

    从贺七娘的位置看去,僵立雪中的七皇子,此时面色可谓难看至极。可许瑾显然还不想就此放过他。

    “至于殿下所说的,当如你对大长公主那般的话。我倒是差点忘了,临出城之际,大长公主让瑾同殿下带句话。”

    贺七娘看得分明,当许瑾说到大长公主带话一时时,七皇子稍显颓靡的神色霎时恢复神采,不夸张地说,就连双眼都似在一瞬变得更亮了些。

    “大长公主让瑾转告殿下,早知殿下如此不忠不孝,当初,在贵妃想要放弃身染时疫的七皇子时,她定不会多此一举,将殿下从宫中带走,并保住殿下的性命。”

    “不!你骗本殿下!不可能!小姑姑不可能这样说!”

    “不可能!”

    “许瑾,你回来,你告诉孤,你是骗孤的!”

    “许瑾!!!”

    凄厉的怒吼惊起林中鸟,簌簌积雪落下,一道箭影飞过,继而,那道捡起脚下佩刀往前冲来的身影颓然倒下。

    折罗漫山,恢复了往日寂静

    进城的马车中,贺七娘靠在车壁前,身后,枕着乖巧趴着的来宝,身前,是低头正在为她用热帕子细细擦拭双手的许瑾。

    良久,她眨眨眼,轻声问道:“后来,你怎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问问许瑾,在她死后,他过得如何。

    而他,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为她擦手的动作微顿,然后,他将已经不够热的帕子再次浸在热腾腾的水里,不顾他的手指被烫得绯红,并用不在意的语气回道。

    “查清楚后,谋刺东宫,同归于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贺七娘不自觉地死死咬住腮帮内的软肉,好半晌,才止住心下不住涌起的酸涩。

    “那人所说的什么蛊,到底怎么回事?现在”

    “解了。”像是怕她会担心,许瑾急急忙忙地打断她的话,并解释道:“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直到同,同那人同归于尽之际,才知道他怕不能掌控我,还埋了这处暗手。”

    “不过,之前在伊州被追杀时,大长公主那边的安排歪打正着地勾动了那处,所以害得我那时候昏迷了去。远松他们把我带回东都后,便想法子解了。”

    “原来是这样”贺七娘讷讷应到。

    说到底,重来一次,不论是她的命运,还是他的,都已一步步走上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那他们之间那段同行的路,又该如何走呢?

    贺七娘不敢细想。

    正是打算逃避地阖上双眼假寐,许瑾再度用温热的帕子覆上她被冻得关节裂开口子的手,轻声问道。

    “七娘,我们还能”

    “那位程三娘呢?”

    不想面对他接下来的问题,贺七娘着急出声,打断许瑾的话。

    “她七皇子出事之前,她提前收到一些消息,卷了金银打算逃走,被七皇子斩杀于出逃途中。”

    “哦。”

    “我累了,我先睡会儿。”

    说完,贺七娘飞快闭上双眼,再不给许瑾说话的机会。

    本想着是借此避开他,没成想,在阵阵温暖的触碰中,散去心头一直萦绕不散的不安,她倒是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贺七娘一睁眼就看着了家中哭红了眼的众人,就连阿耶都连连用衣袖拭泪,更叫她没了心思,再过多地去思虑同许瑾之间的路。

    直至年关将近,她终是从风寒里康复,见栴檀提着阿耶熏好的熏肉挂上房梁,贺七娘这才试探着问了一句许瑾的行踪。

    待得知他将她送回家中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东都,贺七娘看着已经彻底恢复如初的手背,想到当日初初醒来时见着的,手脚处俱被细细涂过冻伤药的情形,到底是放任思绪飞散,去往一人身边。

    不知他回东都后,会是如何

    亦或者说,他们,还会相见吗?

    ————

    年节伴着喜庆的氛围,总叫人觉得,就连时间都过得比平日里更快一些。

    恰是上元佳节,从秦州赶来送行会节礼的康令昊早早同酒坊众人邀好,今晚要一起出去赏灯。

    康令昊在护送贺七娘她们回到伊州后不久,就被家中派人寻来,他们带来了其祖母重病的消息,贺七娘也是那时才知道,康令昊的这个康,原来就是秦州康的康。

    而他的祖母,就是那位一手把控着秦州行会的老夫人。

    康令昊离开伊州后,便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待到此次年节,他代替康家老夫人来为伊州行会的大掌柜送节礼,贺七娘他们便也知道了他决定安定下来,开始跟在其祖母身边打理家族事务的打算。

    约莫这一次灯会,便是他们能够在一块儿轻松玩闹的最后一个佳节了。

    天擦黑时,贺七娘同大家一块出了院子,锁上门,他们打算去灯会的地方同康令昊碰头。

    照例还是带了来宝出来,这个贺山口中的大功臣,在这个年节里,被家人们喂养得生生又壮了一圈。

    笑眯眯地看着小妹和芽儿,还有五郎三个人才勉强控制住兴奋的来宝,贺七娘闻到一阵香甜的味道,循着味道望去,正见着拐角处摊子前刚出锅的糖糕。

    皱皱鼻子,贺七娘同栴檀他们抬手指了指,然后便朝着糖糕摊子这头走来。

    挑了好些家人们喜欢的口味,贺七娘一面让摊主帮分成几小包,一面从袖袋里掏着银钱。

    当啷啷,两三枚通宝不慎跌落,有一枚更是调皮地往前滚去。

    贺七娘弯下腰,暗骂自己越来越马虎之余,忙是弯腰去捡钱。尤其,是那枚骨碌碌往前滚个不停的调皮家伙,更让人糟心!

    好在,那枚通宝撞上一人鞋尖后,便滴溜溜地停下,继而倒在了地上。

    她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要将这枚钱第一个花出去,便是伸手去捡。

    与此同时,那鞋尖的主人业已弯下腰,用手指将那枚银钱夹起,然后递来她眼下。

    捻着银钱的食指与中指上,有两道淡淡的戒痕,想来,那里原本是一直带着两枚戒指的。

    直起腰,她定定看着那枚银钱。须臾之后,有清润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娘子安好!某是伊州官学新到的夫子,路上耽搁,眼下才到城中。敢问娘子,这官学书塾,是在城中何处?”

    抢过那枚杀千刀的通宝捏进掌中,贺七娘抬眼看向身前这个清隽削瘦的身影,眨眨眼,继而笑了。

    “书塾?我倒是知道该怎么走。不过,我怎的知道你的确是新到的夫子呢?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啊!是某唐突了。”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到贺七娘眼下。

    “某姓许名瑾,自东都而来。这是官学与某的书信,若娘子不信,自展信而阅,其上有官学印鉴,做不得假。”

    “某某某的,听得头疼。不看!不知道!我要去灯会了,告辞!”

    “娘子见谅,还请娘子见谅!我,我。我姓许名瑾,自东都而来,是官学新到的夫子”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公主今天很惆怅》~~指路专栏~~文案如下

    ——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头撞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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