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虐心甜宠 > 两不厌 > 1、南巡
    神康三年,春。


    南下的船上,姬瑶面如白蜡,扶着矮几吐的天昏地暗。


    龙体再次欠安,船队只能就近停靠在瞫县。


    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渡口芝麻大小,破败不堪。周边山峦叠嶂,墨黑的石壁如刀削一般直直扎向苍穹,连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到。


    随行的太医很快煎了药,姬瑶捏着鼻子服下,软绵绵趴在榻上,容如艳瓣的面庞显出几分萎靡之色。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微服南巡,本以为能潇洒玩一番,谁曾想连日行船导致她头晕目眩,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的很。


    区区半月,竟瘦削了好几斤……


    真是受罪呐!


    姬瑶长叹一口气,嫣红的指尖将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恹恹吩咐:“去把鹤菱叫过来,让他给朕弹个曲儿,解解闷。”


    大监徐德海站在她身侧,面露难色,“陛下怕是听不上曲儿了,侯爷说船上不养闲人,让鹤菱下舱蹬船去了,眼下还没到换值的时辰。”


    “什么?”姬瑶半折起身子,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秦瑨让他蹬船去了?”


    徐德海不敢再言,只点了点头。


    谈其鹤菱,那可是镇国公经过千挑万选后送进宫的人尖儿,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样貌更是惊为天人,雌雄难辨,甚得天家宠爱。


    在宫中,鹤菱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闲来无事只需在教坊学个吹拉弹唱,当个乖巧可人的解语花,如此就够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朵帝王用心呵护的娇花,秦瑨竟然让他蹬船去了。


    那苦力活是鹤菱能干的吗?


    姬瑶气的咬碎一口银牙,怒道:“去把秦瑨叫过来!”


    “是。”


    徐德海不敢怠慢,一遛小跑下了船楼,亲自去请人。


    甲板上,一位身姿威武的年轻郎君扶着船舷而立,穿着挺括的黛色蝠纹圆领袍,剑眉星目,刚毅硬朗,远远望之气宇轩昂。


    徐德海迈着碎步靠近他,恭顺垂首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没有转身,目光落在青山绿水上,“有关鹤菱?”


    “是……”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秦瑨眸色渐暗,脸上漫过些许躁意。不过昨晚才处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儿,今早陛下就找上门了。


    他知她会兴师问罪,却没料到如此之快。


    “走吧。”他踅身而对,面色恢复平静,显得不怒自威。


    登上船楼时,徐德海极其忐忑,手心都攥满了汗。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和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偏生这次南巡前,太傅突然抱病,只能由宣平侯奉驾,沿途的摩擦自不必赘述。


    如今宣平侯动了陛下的心头好,这还了得?


    他真怕这两位祖宗当众闹起来,让下人看了笑话……


    甫一接近御住的船厢,就听里面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忿忿不满的咒骂:“狗官!”


    徐德海对秦瑨尴尬笑笑,引着他进入船厢。


    “陛下,侯爷到了。”


    姬瑶背倚着花缎引枕,斜坐在软榻上,小巧丰泽的朱唇因为愠怒紧紧抿在一起。


    看到秦瑨,她目如灼刃,劈头盖脸的责问道:“鹤菱是朕最喜欢的乐伶,这次跟着来是为朕唱曲,替朕解闷的,你凭何让他下去蹬船?”


    秦瑨淡然揖礼,对上她能吃人的眼神,“臣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之一,陛下行事不周,臣自然有权力安置他。此次南巡,所有人皆要轻装简出,可陛下不顾臣的劝谏,非要把乐伶带上船,既然如此,那他就该为船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免得只会张嘴吃饭。”


    他说着一口好听的官腔,声线沉稳,携着几分岁月积淀的厚重感。


    而这一切传入姬瑶的耳朵,就如同老和尚念咒,让她厌恶至极。


    她一瞬不瞬的瞪着秦瑨,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早先鹤菱曾受她指使,在正旦宫宴上泼了秦瑨一身酒。当时秦瑨的脸色立马就变了,碍于百官在场,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鹤菱回去邀功取宠,心里一定记恨着呢!


    “陛下多虑了。”秦瑨似笑非笑,“臣肩负重任,不会对一个小小乐伶怀恨在心,当初只是泼臣一身酒而已,臣根本不介意。”


    好一个不介意。


    这不记的很清楚吗?


    姬瑶蛾眉紧锁,越看那张虚伪的面孔越来气。


    若是针尖对麦芒,秦瑨肯定不会给她面子,她索性以退为进,身子一歪躺到榻上,准备另寻时机救出鹤菱。


    “好,你想让他蹬船,那就让他蹬吧。”


    没过多久,她复又睁开眼眸,不耐烦道:“朕都依你了,怎么还杵在这?”


    秦瑨肃正道:“臣想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启程?”姬瑶面色不愉,“你瞎么,没看见朕的脸色?朕晕船,还怎么启程?”


    她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寒下脸,“臣知道陛下龙体欠安,正因如此,才要加紧赶到淮南隋州去,不过还有百里路途,请陛下坚持坚持。瞫县这边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流寇诸多,在此留宿极不安全。”


    “有何不安全?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禁军在,怕什么?朕说不走就不走,今日就地休整,你退下吧。”


    “陛下……”


    “宣平侯。”姬瑶忍无可忍,赶紧打断秦瑨的话,手扶软榻折起上身,杏眼含嗔带怨,溢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算朕求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朕真的晕船了,头本来就很疼,方才见到你时更疼,听你说这会子话,更更疼了。”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轻细娇软,却很容易令秦瑨火冒三丈。


    此时秦瑨凝眸看她,额间凸起难掩的褶皱。


    他好心提醒,这小丫头非但不领情,还变着法的刺挠他。


    回想一路上的糟心事,他自个儿的头也跟着疼起来。若不是先皇与他有恩,先太子待他如手足,他才不愿扶持这样昏聩的君主。


    好,不走就不走。


    “臣告退。”秦瑨面若寒霜,阔步走出船厢,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眼瞧把人气走了,姬瑶如同扳回一局,心里畅快无比。


    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又被怨恨代替——


    先皇在世时曾告诉她,满朝文武唯要信任太傅和宣平侯。太傅是帝师,她对其并无二心,但对秦瑨始终没有好印象。


    这人山匪出身,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先皇,这才弃暗投明入了朝局,一路坐到陇西节度使的位置,手握二十几万精兵。先皇驾崩前还让他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侯拜相,好不风光。


    两人初见时,秦瑨刚及弱冠,战功加身,凯旋回朝。先皇大喜,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那年姬瑶十岁,还是公主身份,因为生的粉雕玉琢,身边总会围绕着不少世家儿郎。


    恰逢镇国公家的几位小郎君随母一同拜谒中宫,空下来都想跟她一起玩耍。她闲来无事便让他们捧花排队,一人念一句诗来形容她的美貌,谁念的好,谁就有资格跟她同行。


    小郎君们乖乖照做,手举花朵,高声赞颂着她,这滑稽的一幕恰巧让外出醒酒的秦瑨看到。


    姬瑶眸光纯澈,与这个朝廷新贵对视少顷,依稀听到他微醺的声音:“不害臊。”


    只一瞬姬瑶就恼羞成怒,捡起一颗石子,在秦瑨转身前狠狠砸了他一下,在他额角留下一块永久不灭的伤疤。


    就这样,两人似乎结下了梁子。先皇册封她为皇太女时,秦瑨不太赞同,待她登基后更是处处刁难。


    秦瑨乃寒门党魁,而她重用世家,朝堂之上两人经常政见不一,唇枪舌战亦是常事。平日里冲突更多,她不过多收几个歌舞乐伶,多做几身头面服饰,他就会和一群言官痛批她骄奢淫逸,让她烦不胜烦。


    如今连鹤菱都敢动,她算是看明白了,秦瑨眼里就没她这个皇帝。


    “待朕亲政,一定把你千刀万剐,暴尸三日。”


    姬瑶发狠似的念叨,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恍惚间看到一只飞虫趴在褥子上,芝麻大小,黑黑一个小点儿。


    少顷,她脑子轰然炸开,噌地从榻上爬起来,尖叫着扑向徐德海,“虫!有虫!”


    “陛下莫怕!”徐德海轻车熟路,举着巴掌迎上去,“虫在哪?老奴这就拍死它!”


    船楼内一阵鸡飞狗跳,秦瑨回到甲板上吹风,对此见怪不怪。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刚出来那几天,乔装打扮的金吾卫什么事都没干,竟忙着为陛下杀虫了。


    屁大点事,跟天塌似的。


    矫情!


    秦瑨冷眼一扫船楼,踅身勘察起周边地形。


    瞫县渡口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往几十里外的县城。现下他们就处在最中间的河道上,若有人心存邪念,杀人如同瓮中捉鳖,分明就是个大凶之地。


    饶是有禁军随防,秦瑨依旧不放心,遂叫来金吾卫副统领司马元,沉声叮嘱:“陛下挑剔,这边没有像样的驿站,今日怕是要留宿船上了。你去吩咐好里外的弟兄们,务必加强警惕,防备万一。”


    “是。”司马元拱手,“侯爷安心。”


    ***


    入夜后,河面薄雾弥漫,山间响起了凄迷刺耳的猿叫声。


    楼船上的窗棂全部关闭,外面零星挂着几盏绢纱灯笼,昏黄的光线随风飘摇,照不透浓浓的黑暗。


    船厢里灯若白昼,姬瑶瑟缩在被窝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后悔跟秦瑨怄气,这地方当真不适合夜宿。


    她往下拉拉被衾,露出一张白皙含惧的脸,“大监……”


    “老奴在呢。”徐德海呵腰靠近她,温声道:“陛下放心睡吧,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呢。”


    “嗯,别让灯熄了。”


    “是。”


    船厢内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姬瑶终于陷入沉睡,梦中再次回到火光冲天的那日,她无助站着,一声声喊着“阿兄”,撕心裂肺的疼格外真实。


    她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一遍遍回溯着那段可怕的记忆,直到几声尖锐的嘶吼吵醒了她——


    “来人!有流寇!”


    “有流寇!保护主上!”


    荒郊野外,朝廷的号箭相继窜入天际,砰一声炸响,映的天地亮若白昼。


    借着这一瞬时的光亮,只见布衣打扮的金吾卫和一群不速之客在船上厮打。


    两岸山壁上不时有黑衣覆面的夜袭者顺绳滑落,身影矫健,就像一个个地狱涌出的恐怖罗刹,让外面登时乱作一团。


    姬瑶从梦中惊醒,撑身自榻上坐起来,惶然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流寇!”


    徐德海反应极快,迅疾锁紧厢门,复又搬起一个杌子,挺身挡在她面前,“约莫是些缺衣少食的刁民,看咱们这是商船,趁夜明抢来了。陛下不用怕,外面有金吾卫护驾呢!”


    姬瑶听罢,眸中惺忪立时消散。


    白天秦瑨对她提过,这里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没想到还真有流寇!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身穿好绣鞋,躲到徐德海身后,葱白的指尖攥紧他的衣裳,只从他肩后探出半个脑袋窥伺。


    两人瞪着眼,紧盯那扇木质舱门,不时有惨叫声挤进门缝,让他们的神色愈发凝重。


    时间缓慢流逝,外面的争斗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尽快停止,没多久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响起,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走进船厢,手中弯刀不停往下滴血,在毡毯上开出一朵朵惹人眩晕的绯色花朵。


    不速之客步步迫近,姬瑶瞳仁急缩,手脚立时变得冰凉。


    徐德海见势不妙,携她后退几步,厉声训斥道:“大胆匪徒!你们可知船上载的是何人?速速放下武器,堪能饶你们不死!”


    终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老人,这一嗓子吼的中音十足,拿腔作调,颇有威慑力。


    可惜黑衣人充耳不闻,二话不说,直接举刀相向。


    “娘子小心!”


    徐德海为了护驾,举起兀子扑向黑衣人,谁知还没交手就被对方打倒在地,眼一闭,生死未卜。


    没了他这个累赘,黑衣人畅通无阻。


    姬瑶连连后退,脊背很快就贴在生硬的船壁上。


    眼前人穷凶极恶,眸光锐如鹰隼,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气息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黑衣人持刀拱手,嗓音如破锣般沙哑:“奉主之名,请吾皇上路。”


    上路?


    姬瑶怔忪不已。


    原来这些人并非劫财的流寇,而是想要谋朝篡位的反党!


    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拂乱了她及腰的乌发。


    她极力敛起涣散的神志,鼓起勇气道:“谁是你们主子……”


    黑衣人缄默不言,尖锐的刀锋泛着寒光,落在她白瓷般细腻的颈部。


    兵器独有的凉意触到肌肤,瞬间让姬瑶脑仁空空,秀丽的小脸苍白如纸,双腿更是灌铅似的僵在原地。


    “真漂亮,就这样取了你的头,可惜了。”


    黑衣人话音惋惜,眸中凶意却没有消散,腕子一抬,猛地举起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寒刀隔空飞来,力道之大,直接将其从背后贯穿。


    黑衣人垂下头,怔怔看向胸前露出的寸余刀锋,动作就这样僵了须臾,再想砍杀时已经迟了,他眼珠上翻,噗通仰躺在地。


    姬瑶尚未反应过来,秦瑨已经几个纵步来到她身边,展臂拉过附近衣架上的织金披风,直接罩在她身上,顺势扳住她的肩,将她拢在身前护住。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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