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赐婚
◎您去求求陛下,让陛下给秦瑨赐婚。◎
说完这话, 醉意熏熏的沈林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眼一闭没了动静。
柜子里的两人这才回神,相继出来。
秦瑨扶起沈林, 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而姬瑶则蹲在两人身边, 蹙着眉头,戳戳沈林:“欸,沈林,你没事吧?”
沈林还是闭着眼,没有丁点回应。
秦瑨试探一下他的鼻息,宽慰姬瑶:“睡着了, 别担心。”
姬瑶长吁一口气,嫌弃道:“就这么点酒量……”
“他一个书生, 能把掌柜喝醉,已经不错了。”、
秦瑨说完, 拿出沈林捏在手里的一沓纸, 放眼一看,上面全部写满关节,估摸有二十多张!
“还真是天助我也, 证据一来竟然有这么多。”姬瑶杏眼盈亮,高兴的拍了拍沈林的肩膀:“行啊你, 怎么搞来的?”
沈林早就醉的会周公去了,自然不会回答她。
这里面的光景,秦瑨也没听到。他被姬瑶拉着, 拽着, 只顾着沉浸温柔乡, 就这么忘了正事。
真是红颜误事……
一股懊丧感顿时席卷秦瑨全身,他忿郁地瞥一眼姬瑶,少顷,又赶紧收回眼神。
他一个成年男子,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消失不见,怪不得女人,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瑨郎,你愣什么呢?”姬瑶发现秦瑨出神,在他面前晃晃小手,“这掌柜的怎么办?若放他走,怕是会打草惊蛇,丢了这么关节,他上面的人兴许会杀人灭口。”
她的忧虑不无道理,秦瑨清醒过来,斟酌道:“嫌犯是个男人,你不好把他带进大明宫,不如我先把他囚到府里,待春闱结束,直接送去见官,怎么样?”
“好。”姬瑶点点头。
得到她的允许,秦瑨扬声道:“沈三!”
不过一息,沈三推门而入,目光扫了一眼厢房,垂首道:“侯爷。”
秦瑨微抬下巴示意:“把这人暂时押到府里关起来,注意不要让他寻死。”
“是。”
沈三得令,上前轻松扛起酒坊掌柜,出门的时候唤来两个劲装加身的年轻郎君,让他们把罪酒的沈林一同弄了出去。
秦瑨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褶皱,幽深的眼仁看向姬瑶,询问道:“春闱是否正常举行?”
“那是自然。”姬瑶眸色冷冷,“我倒要看看,用关节上榜的究竟是哪家神仙。”
秦瑨点点头,“天色不早了,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咱们快回吧。”
事情虽说是处理完了,可有些还没完……
姬瑶抬眸看向秦瑨,瞳中冷色散去,取而代之的脉脉柔情。
“刚才你好像还没完。”她上前一步,双臂环住秦瑨的腰,仰起小脸,细声道:“反正这会儿没人了,不如我们继续?”
四目相对,眼神火热,连同空气一起烧起来。
躲在柜子里的感觉卷土从来,秦瑨心若擂鼓,有些嗔怨的睇向姬瑶。
她一样看着他,那张娇美的面庞单纯的犹如一汪清水,然而在不经意的顾盼间,却向外传达出浓烈的欲念,就好像祈求怜惜的猫儿,乖巧又魅/惑,稍不留意便会落入她的陷阱。
秦瑨攥紧双手,想要反抗。
然而姬瑶手一探,立时让他丢盔卸甲。
小腹紧绷的感觉瞬间堆积起来,他箍紧姬瑶,急须找到释放的出口……
*
从盈春楼出来的时候,长安城灯火阑珊,夜的美丽尚还未散去。
姬瑶忍了又忍,终是停在盈春楼门口,俏眼一睃,幽幽怨怨看向秦瑨:“瑨郎,我走不动了……”
秦瑨回身看她,“怎么了?”
“还不都怪你。”姬瑶娇娇嗔他一眼,“使那么大劲,我都难受死了。”
惹事的是她,这会子又跑到跟前卖惨……
秦瑨无奈的勾勾唇角,俯首与姬瑶贴耳,沉澈的嗓音携出几分风流意味:“可我见你方才挺享受的。”
“讨厌……”
姬瑶脸一红,捏起粉拳,锤打秦瑨的宽肩。
恰有夜风拂过,撩起她遮面的纱帛。
不点儿红的唇瓣露出来,不过瞬息,便被秦瑨再次隐藏起来。
“别闹了,下次不想受罪,你就少惹我。”秦瑨将姬瑶的面纱整理好,嗓音裹挟着丝丝宠溺:“马车还有几步远,再坚持坚持。”
“不要……”姬瑶拉着秦瑨的胳膊晃了晃,软软靠在他身上,眼眸盛满如水的月华,柔声向他示弱:“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你抱我……”
“这是外面,你就听点话行不行?”
秦瑨百般无奈,哄了哄不管用,最后只得抱着姬瑶上了马车。
两人谁都没有留意,不远处的槐树后,两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直到马车离开,身材欣长的女郎方才从槐树后面走出来,手扶树干,哀柔戚戚的目送。
身边的小婢子秋如不敢说话,只等马车在视野尽头,方才敢催促:“三娘子,咱们快回吧,太晚了。”
她口中的三娘子正是安国公的嫡次女,张婳。
此时此刻,张婳眼中满是震惊,神情木纳的随着秋如登上自家马车。
马车踽踽向前而行,摇晃之中,张婳才渐渐清醒过来,死死攥紧裙襴,心头是极度的哀痛和怨愤。
她今日和外道而来朋友在盈春楼小聚,高兴之余多喝了几杯,耽误了时辰,没想到出门却碰到了秦瑨。
细算一下,上次和秦瑨见面,还是去年冬天。
那时秦瑨护驾有功,风头无两,而她却担心他的安危,偷偷跑到他府邸附近,悄无声息地看他一眼。
见他全毛全翅,她方才安心。
后来她思念难耐,曾让父亲安国公宴请秦瑨,不出所料,秦瑨还是没有来。
自从多年前,她送出表明心意的红书,秦瑨就再没踏入过国公府的大门。
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后悔,不该那么着急吓跑了他。可转而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有成家纳妾,她心里又稍有几分安慰。
就这么一年年的等下去,期盼能等到他回心转意。
时至今日,她旖旎的梦破碎了。
她心目中遮天蔽日的大英雄身边有了女人,看他举止,似乎还很是宠爱……
悲痛瞬间撕裂心扉,张婳捂着胸口,伤心欲绝。
回到国公府,年逾五十的安国公还在等待,坐在圈椅上,心不在焉的盘着檀木手串。
甫一看见女儿进门,他立时站起身,担忧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张婳提裙坐下,抿着唇不说话,灯影下的眼眶红红的。
安国公见状,心急如焚:“怎么了这是?可是受人欺负了?秋如,到底出什么事了!”
安国公疾言厉色的冲向秋如,惹的秋如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张婳哽咽开口:“父亲,你不是说,宣平侯没有女人吗?女儿方才在盈春楼看到他了,他跟一个女人在外面拉拉扯扯,还上了同一辆马车……”
张婳说不下去了,持着帕子拭泪。
如此一来,安国公心头的忧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添几分。
多年以来,秦瑨就如同遮蔽在父女头上的阴翳,每每提到,张婳都会梨花带雨。
遥想前段时日,秦瑨被吴侍郎弹劾,安国公甚是无奈:“哎呀,我的乖女,宣平侯他是个男人,位高权重,又没什么五弊三缺,哪怕没有妻妾,但不可能一直没有女人。你在这哭哭啼啼,何苦呢?”
张婳自是懂他的意思,可让她介怀的,并非单纯只是女人。
“父亲你不知道。”张婳抽噎几声,“方才他对那个女人宠爱有加,竟在大庭广众下抱着她上了马车,女儿不信……不信他只是玩玩……”
“这……”安国公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拍大腿,叹息道:“乖女,你就别在这瞎猜了,快回去休息吧,省的一会又让你那些妹妹们看了笑话。”
张婳垂头拭泪,心觉更是委屈。
今年她都满二十五了,依旧待字闺中,免不得惹人嫌话。
一开始她很急躁,后来年纪大了,心慢慢静下来,挟着几分盼头过日子。
事到如今,她却感到进退两难。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秦瑨和那个白纱遮面的女人关系匪浅……
怨愤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张婳的泪止不住往下流。
她咬着唇,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抬头看向安国公,声泪俱下:“父亲,女儿实在等不下去了……你想办法帮帮女儿,让秦瑨娶了女儿吧,哪怕为妾也好……”
安国公一听,气不打一出来:“张婳!你中邪了是不是?我国公府的嫡女,安能有给别人当妾的道理!”
“女儿不在意!”张婳情绪激动的站起来,“只要能在他身边,怎么都行!”
灯影下,张婳目眦欲裂,神情狰狞。
多年相劝都没有用,眼见知书达理的女儿变成这般模样,安国公可谓是痛心疾首,颤着唇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女儿就是疯了。”张婳突然跪在地上,膝行到安国公身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求父亲成全女儿,帮帮女儿吧!”
安国公仰天叹息,恨铁不成钢道:“乖女,我何尝不想成全你,又何尝没有帮过你?这么多年,我从不介意门第,好话说尽,可宣平侯死活不肯接近我们,你总不能让我去男人门上提亲吧?舍了我这老脸没关系,你的弟弟妹妹们怕是要落人笑柄啊!”
国公府不只有张婳一个女儿,还有几个尚未婚嫁的弟妹,张婳不得不为他们考虑,不能毁他们名声。
正厅安静下来,仅剩张婳撕心裂肺的哭声。
难道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张婳心有不甘。
她温柔贤淑,容貌秀美,哪怕给她一点点相处的机会,秦瑨绝对会爱上她的。
可他却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
她以为他断情绝爱,一心扑在朝庭上,殊不知他断绝的只有她……
对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张婳嫉忿至极。
遽然间,张婳脑中灵光一闪,掀眸对安国公说道:“父亲,女儿有主意了,您是两朝重臣,在陛下那里一定能说的上话。”
安国公一怔,“你想让我做什么?”
“您去求求陛下,让陛下给秦瑨赐婚。”张婳唇带微笑,一双杏眼再次浮出希冀,“如此一来,旁人不会再对我国公府说三道四,秦瑨也不能抗旨不从,女儿就能如愿嫁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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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请婚
◎这次,秦瑨那狗官绝对死定了!◎
五日后, 春闱正常进行,沈林按照先前的约定在卷案上乱写一通,把关节给的暗号全部标注清楚。
一晃到了阳春三月,中旬过后贡院放榜。
沈林忐忑不安, 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清晨, 他第一个挤进贡院, 当真在金花名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卷案写成那样,竟然还名列前茅,如此便证实了关节真的有用!
在他身边,许多来自外道的乡贡都落榜了。
他们怨声载道,尤其当看到前排几个勋贵之子的名字后,皆在贡院振臂高呼, 斥责科考舞弊不公。
负责放榜的副考官李槊听到动静,即刻喊上在场同僚, 从贡院衙门走出来。
现场乱象丛生,李槊大为震惊, 数百名乡贡集体喊冤, 这还是他凭生遇到的第一次。
“诸位莫要骚乱!”李槊对义愤填膺的考生们喊道:“有何冤情,你们细细说来!”
其中一人上前道:“考官大人!中榜者一百八十三人,其中一百三十人都是权贵!张御史的二郎张晗, 是个人尽皆知的傻子!如此都还能中榜,这里面没有鬼谁信!”
旁边考生紧跟着附和:“是啊!求贡院放卷, 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放卷!”
“放卷——”
贡院再次闹起来,如此下去,必定会惹来上峰问责。
李槊和几位同僚对视一眼, 宽袖一震, 摆出官危, 厉声喝道:“你们无凭无据就在这里叫嚣,不成体统!再不走我就要抓人了!”
“不走!”
“不给我们说法,我们不走!”
“对!”
乡贡们的对立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李槊见状不好,立时吩咐贡院的差衙:“来人,把这些人抓——”
他话没说完,人群中传来一道朗悦的声线,掷地有声:“考官大人稍等!春闱舞弊,小生有证据!”
话音落地,贡院即刻安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到。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面露惊讶,纷纷让出一条道。
沈林依旧穿着半旧的襴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最前面,抬眸看向高台上的副考官,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李槊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哪位?”
沈林如是道:“大人,小生是此次中榜的乡贡,沈林,我要举证,此次春闱有人涉嫌舞弊。”
这下把李槊弄得一头雾水。
都中榜了,还出来举证什么?
不过这话李槊自然不能说出口,清清嗓子,沉声道:“好,你来说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
青天白日下,沈林挺拔如松的站着,如此惊世骇俗之言,惹的众人舌桥不下。
李槊神色诧异,“你……你什么意思?”
沈林说法慢条斯理:“大人,小生之所以中榜,就是花了六千两白银在惠和酒家买的关节。”
他从袖襴拿出写着关节的纸,举起来晃了晃,“诸位!这就是小生买来的关节,若大人不信,可以查阅小生的试卷,按照关节上比对,是不是一样!”
早在春闱前,买卖关节一事便在坊间传的人尽皆知。如今有人出面举证自己,这让在场的乡贡如抓到一株救命稻草,纷纷出言附和。
“大人快查!”
“查卷!查卷!”
众人举着拳头,再度开始起哄。
眼见事情闹大,李槊不敢做主,忙向同僚搬起救兵:“快去禀告员外郎!”
半个时辰后,考公司员外郎杨蒿来到贡院,同行的还有大理寺卿唐忠鹤,以及刑部尚书钱晟。
众人衣袍踏飒,气势如山,立时让贡院的气氛严肃起来。
李槊等的额前全是薄汗,眼见大理寺和刑部来人,隐约感觉觉得不妙。
果不其然,唐忠鹤走上贡院高台,即刻宣道:“传陛下口谕,即刻督办春闱舞弊案!沈林,你还有什么证据,且都呈上来!”
沈林一怔。
本以为还要跟这些官员打会太极才能立案,不曾想陛下竟然直接传了口谕!
当真是天助我也!
“是!”沈林激动不已,声音有些发颤,自衣襟掏出一沓纸,双手呈上:“大人!这是我在酒坊掌柜身上偷来的,二十多张关节,上面皆写着买受人的名字,还请大人过目!”
唐忠鹤即刻派人取来,和刑部尚书钱晟轮番查看,皆面色沉郁。
如此硬性的证据,可谓是百口难辩。
唐忠鹤和钱晟对视一眼,高声道:“来人!将考公司所有官员压入大理寺候审!”
他掉转视线看向沈林:“你也跟本官走一趟!”
*
下午上值后,秦瑨来到紫宸殿,向姬瑶回禀春闱舞弊案。
这几日春光明媚,姬瑶已换上了轻薄的曳地裙,朱红缭菱金丝绣,端坐紫檀案前,娇俏又不失端庄。
殿内没有旁人,姬瑶话音柔柔,挟着几分娇嗔:“瑨郎,怎么样了。”
秦瑨官袍挺括,笔直立在案前:“如设想一样,唐忠鹤拿下了考公司全员,现已押入大理寺突审。”
“很好。”姬瑶痛快的笑了笑,“这件事朕交由你全权负责,必须把在科考里贪赃枉法的蛀虫全部给朕揪出来。”
秦瑨一怔,滞声不言。
姬瑶睨着他的神色,狐疑道:“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秦瑨凝着姬瑶,眸光隐动,“臣就是没想到,陛下会把这件事交给臣处理。”
他俊朗如玉的面庞一如往常那般沉稳冷静,然而细细一查,似隐藏着几分委屈。
姬瑶朱唇轻抿,立时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
她扶案起来,行至秦瑨身边,翦水般的眼眸映出他魁梧的身型。
“往日朕一直让你回避参与考公司事宜,是怕你借此机会打压异己,扶持自己的党羽。”她顿了顿,柔柔握住秦瑨宽袖下的手,细声细气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朕相信你可以秉公处理。”
说完这话,她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如春日的艳阳,那般明媚浓烈。
只一瞬,秦瑨冷硬的心便被暖化了。
天知道,姬瑶这句“相信你”,他究竟等了多久……
“是。”秦瑨恭顺的垂下头,“臣一定秉公处理春闱舞弊案,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行啦,这里就你我二人,你这么客气干嘛?”姬瑶笑着与他打趣,一双小手环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上,柔软的身子严实合缝的贴住他,“昨晚,我梦到你了。”
软糯糯的女郎在怀,鼻息之间全是香的。
秦瑨垂首,禁不住用脸颊蹭蹭她光洁的额头,声线软下来:“梦到我什么了?”
姬瑶不满的瘪嘴:“朕梦到你跟别的女人成婚了,还非要朕去主婚,真是气死人了。”
她嗓音幽怨,不经意间些出几分酸气。
秦瑨的心恍然丢失几拍,好不容易才找回分寸,状似无意道:“怎么可能。”
“就是,梦都是骗人的。”姬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头看着他,三分傲慢,七分倔强:“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除了朕,谁还愿意要你。”
“是,陛下说的没错。”
秦瑨不与姬瑶争辩,目光柔软,睇着她。
两人的视线交缠一会,姬瑶一寸寸勾勒着秦瑨的面庞,不禁春心荡漾,再次上前抱住他,垫脚噙住了他的唇。
这一下力道不小,像只小兽在撕咬猎物。
秦瑨无处可逃。
熏然欲醉之时,只听姬瑶幽幽怨怨的嗫嚅:“你成婚之时,朕绝不会主婚……你想也别想……”
*
往后一月,秦瑨一直忙着处理春闱舞弊案,除了上朝,私下跟姬瑶相处的时间骤减。
姬瑶百无聊赖,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这种费人费时的事,早知道就交给旁人去办了。
好在终于等到了案件的结尾。
四月下旬,春闱舞弊案审理完毕,梁尚等官员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被抄家落罪。吏部考公司员外郎等人监察失职,助纣为虐,接连获罪。
考公司迎来首次官员大更迭,新任员外郎裴生乃是寒门官员,吏部的科考一下子被寒门控制。
饶是世家官员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多说,只能闷声吃个哑巴亏,谁让之前的考公司平白落人把柄呢?
处理完一切事宜,已临近五月,姬瑶最讨厌的夏天马上来临。
这日正午,艳阳高照。姬瑶躲在紫宸殿避暑,她一向怕热,殿内角落已经摆上了降温的老冰。
春闱舞弊案已经结束,姬瑶下令在六月重新组织开考,如此一来,秦瑨终于空闲下来。
明日就是休沐日,姬瑶来到案前,准备写张笺条给秦瑨送去。
两人似乎很久没有私下见面了,姬瑶甚是期待,满脑子都在想晚上该去哪里玩。
这边还没拿定主意,徐德海猫腰进来,禀道:“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这人,平日嫌少觐见。
不知今日吹的是哪门风……
姬瑶心生纳罕,把案上的笺条翻过来放,掩住上面的字迹,道:“快传。”
安国公很快进来,鬓发较之先前更加花白,看上去突然老了几岁。
姬瑶莞尔一笑:“安国公,有何事找朕?”
安国公头都没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如此一来,闹的姬瑶摸不清头脑,“你这是何意?”
安国公的头搁在地屏上,始终没有抬起来,“陛下!老臣为朝庭鞠躬尽瘁多年,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现如今老臣有一件事恳求陛下,还请陛下为小女三娘赐婚!”
国公府的三娘,姬瑶还有些印象,生的花容月貌,应是比她大上几岁,不知是何原因,一直都待字闺中。
如今终于有喜讯了吗?
“安国公,你起来吧。不就是赐个婚吗?至于如此?”姬瑶唇畔嗟叹,端起桌上茶盅,小小啜了一口:“说吧,三娘看上哪家郎君了?”
安国公徐徐直起身来,咽了咽喉,道:“宣平侯,秦瑨。”
他话音落地,姬瑶一口茶没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
茶水殷湿了笺条,姬瑶没空理会,一双杏眼瞪的溜圆,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秦瑨?”她声音微颤:“为什么是他?!”
眼瞧皇帝惊诧不已,安国公不禁有些心虚,垂首道:“小女三娘倾慕侯爷已久,当年在老臣府中和侯爷红书传情,这么多年一直待字闺中,就是为了想要嫁给侯爷……昔日老臣碍于门第,没有着急,如今小女年龄大了,不宜再耽搁下去,还请陛下为二人赐婚,老臣必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这话,他一个老人,头狠狠磕在地屏上。
咚——
一声闷响,瘆的姬瑶心神一凛。
她微张朱唇,呼吸开始急促,攥紧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发出的疼痛让她清楚的知晓,眼前的光景不是梦。
私会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姬瑶反复回忆着安国公的话,意味深长问道:“你说,三娘和宣平侯早些年就红书传情了?”
“是。”安国公顿了顿如实道:“细算一番,应有六年光景了。”
六年。
姬瑶捏紧指骨,心头骤然掠过一丝愤怒。
她强忍着火气,故作镇定:“那宣平侯对三娘是何情谊?”
安国公不说话了,脑海中尽是三娘狼狈的模样。
这些时日,三娘不停疯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这让他无法再置之不理,只能舍下老脸,对着皇帝撒谎:“宣平侯他……他自是喜欢小女的……”
紫宸殿内静下来,不知是不是老冰的缘故,只觉气温骤降,冷寒极致。
安国公忐忑不安的等着,只等到一句语气平平的话——
“你先下去吧,婚姻大事不宜操之过急,朕还要问过宣平侯的意思才行。”
安国公闻言一怔。
他身为两朝元老,卑躬屈膝的替女儿请婚,没想到陛下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陛下不能问。
若是问了,这件事怕是没谱了!
安国公满心失落,夹杂着对失去女儿的恐惧,忙不迭抬起头,额头已经磕到红肿,“陛下,老臣请——”
“爱卿下去吧!朕会给你答复的!”
姬瑶声色冷冷的打断他,气势威严,不容置喙。
安国公对这位小陛下的脾气极其了解,眼下若他再多说一句,兴许会惹得龙颜大怒,反而有害无利。
如今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安国公只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垂首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仅剩姬瑶一人,死一般沉寂。
愣了许久,姬瑶方才回神,狠狠将手里的茶盅砸在地上。
溅起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殷红的血甚出来,她却好像没有知觉,蹙着眉,定定沉思。
姬瑶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在外逃命的时候,秦瑨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如今看看,分明就是在撒谎!
六年前,秦瑨就和张三娘私相授受了,如今人家老岳父求上门来,她怎么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骗子……”
姬瑶怒不可遏,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对天发誓,这次,秦瑨那狗官绝对死定了!
外面的徐德海听到动静,即刻进来,眼见殿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碎瓷片,忙不迭问:“陛下,出什么事了?可否伤到了?”
姬瑶将流血的手指紧紧捏在掌心,忿然站起来。
“备御辇!朕要去找秦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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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决裂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与他决裂算了。◎
此时此刻, 中书衙门正忙的热火朝天,重开春闱一事还有许多诏书要拟。
中书令裴清和五六名直官聚在秦瑨理政的东耳房里,还没商量完事宜,外面就传来了徐德海冗长的通传——
“圣驾到——”
平日里皇帝很少亲自到中书衙门来, 眼下这光景, 有点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不敢怠慢, 正要外出接驾,谁知一道朱色身影突然横冲直撞的进来,吓了众人一跳。
定睛一看,正是当今陛下。
她那张娇美的小脸看起来怒火中烧,满身怨气,目光似刃, 稍不留神就能刮个体无完肤似的。
依照多年在朝的经验来看,不知是中书省的谁惹上了麻烦……
众人心道不好, 皆垂首作揖,战战兢兢道:“见过陛下——”
姬瑶目光扫过众人, 落在身穿紫袍的秦瑨身上, 冷声道:“除了宣平侯,其他都下去。”
“是……”
还好,还好。
不是自己。
在场的官员如临大赦, 悠闲的甩着宽袖往外走。
这让姬瑶忍无可忍:“走快点!”
她话音落地,官员们如被火燎, 小碎步开跑,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耳房内仅剩下姬瑶和秦瑨两人。
姬瑶一瞬不瞬的盯着秦瑨,眼刀寒凉如蛇, 似仇人相见。
秦瑨沉浸在这种愤怒的目光下, 只觉莫名其妙, 微咽喉头道:“怎么了……”
“你还敢问怎么了?”
姬瑶气急反笑,上前两步,高高举起小手,就要给秦瑨一巴掌。
在秦瑨怔然的眼神下,姬瑶动作顿了顿,这巴掌还是没打下去。
她咬牙切齿的剜他一眼,踅身行至案前。
怒火在这一刻顶到极致,充斥进血液,倏尔升起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征兆。
姬瑶想都没想,遽然把堆满奏章的桌案掀翻了。
一阵闷响,奏章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秦瑨怔然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知姬瑶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陛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番发泄,姬瑶的气顺畅了不少,踅身缠上秦瑨的目光:“朕倒是没看出来,宣平侯平时隐藏的挺深呀。当初信誓旦旦,说朕是你第一个女人,朕傻兮兮的就信了,没想到你竟敢对朕撒谎,犯下欺君之罪!”
话到末尾,姬瑶抬高音调,刚刚平稳下来的情绪再度层叠而起。
面对她的兴师问罪,秦瑨愈发糊涂:“陛下什么意思?臣什么时候撒谎了?”
姬瑶冷哼:“六年前,你与安国公家的张三娘就已经开始鸿雁传书,之后一直暗通款曲,如今你老丈人都求上门来了,让朕给你和张三娘指婚!”
秦瑨闻言,大惊失色:“安国公让陛下指婚?替臣和张婳?”
姬瑶微抬下巴,傲慢道:“对!”
耳房内瞬间安静下来,秦瑨直愣愣站着,素来寡淡的面庞掠起一抹极其明显的震惊之色。
不过须臾,震惊转化为愤慨,立时让他怒火中烧。
“安国公他有病吧!”秦瑨隐忍不住,一时忘了敬语,幽深的眼仁定定望着姬瑶,厉声道:“我跟那张三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让你指婚!”
“你在这给我狗叫什么?”姬瑶愈发不满:“安国公说你喜欢张娘子,你敢招惹,不敢负责吗?”
“我喜欢什么了?我招惹什么了?”秦瑨气急反笑,心里一阵憋屈:“你说六年前,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了,给我写信的是张三娘,一厢情愿的也是张三娘,之后我为了避嫌,再也没进过他们安国公府的大门,更没理会过张三娘,怎么就跟她暗通款曲了!”
“你莫要狡辩。”姬瑶冷冷看他,“你跟张三娘无情,那人家为什么非要求到御前请求指婚?”
越听这事越气,秦瑨宽袖一震,怒道:“他们得什么病,我怎么知道!”
“你还在这跟我疾言厉色……”
姬瑶对秦瑨的态度极其不满,委屈和忿恨在心底交织成网,瞬间裹挟她的全身。
她只觉呼吸滞涩,气都喘不顺畅。
“我……我打死你!”
丢下一句话,姬瑶便跟发狠的小猫一样扑到秦瑨身上,跟他撕闹起来。
秦瑨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任由姬瑶捶打。
再这样失态下去,怕是要闹的人尽皆知……
冷不丁的,姬瑶嫣红的指甲不小心划伤了秦瑨的脖颈。
一股刺痛自皮肉袭来,秦瑨瞬间清醒过来,一把将姬瑶抱在身前,压低的声音满是焦急:“瑶瑶,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
姬瑶努力挣脱,然而秦瑨的手臂力道极大,坚韧如铁,紧紧箍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少顷,她气呼呼的仰起头:“我之前告诉过你,你有没有妻妾我都不在意,但你绝对不能骗我。我生气了,我真的很生气!”
龙颜震怒,一时让秦瑨无所适从。
莫名其妙的脏水将他从头到脚浇的透彻,他凝着姬瑶幽怨的眼眸,极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瑶瑶,我跟张三娘清清白白,你可以随便打听。我这辈子接触最多的女郎就是你,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说到这,秦瑨箍紧姬瑶的手臂不禁又使了使劲,俊逸的面庞浮起阵阵沉郁,“这一年来,你应该更是了解我吧?我对你绝无二心,你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秦瑨的话音挟着三分愠怒,七分怨念,一瞬不瞬盯着姬瑶。
四目相对,姬瑶抿着唇,不再说话。
回想这一年来,她和秦瑨九死一生,方才回到长安,她对他有所了解,似乎又有些看不透。
一颗心跳的混乱如麻,姬瑶极其厌烦这种感觉。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
恰是这几口气,让她倏尔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气,极其甜腻,浓郁。
恍惚之间,姬瑶渐渐蹙起眉头,冷冷对秦瑨说道:“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话音落地,她清晰的捕捉到了秦瑨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今日离府的时候,我碰到了张三娘……”秦瑨微咽喉头,说话难得吞吞吐吐:“她……她有话给我说,一直拉着我不让我走……我好不容易才躲开……”
他沉澈的嗓音很好听,灌入姬瑶的耳朵,却让她瞬间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姬瑶桃花般的面靥携出一抹轻蔑笑意,趁其不备,双手推开了秦瑨。
“秦瑨,你一向手眼通天,若不想,怎么会碰到张三娘?若不愿,怎么又能让她拉住你?”
冷冷清清的诘问,沉如千金,重重击打着秦瑨的灵魂。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遽然间,却开始内疚起来。
姬瑶说的似乎没错,对于这种死缠烂打的女人,单纯的躲避似乎就是在助纣为虐。
他只是不想被这种烂事牵扯精力,现在看来,是他太仁慈了,别人都骑到他头上撒野了!
“瑶瑶,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我应该——”
“你闭嘴。”姬瑶打断秦瑨,眉眼冷冷道:“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划清界限么,现在我就满足你。”
秦瑨一滞,恍惚间明白她要说些什么。
姬瑶神色决绝:“从今往后,我为君,你为臣,再无其他关系。”
冰凉的宣判传来,印证了秦瑨的猜想。
他宽袖遮掩下的手紧紧攥起,眸色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姬瑶毅然而然的与他决裂,明明这是他曾经期盼的事,如今却感到晴天霹雳。
躁郁的心在这一刻停滞,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捆绑,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破碎感。
他深深呼吸,越乱,越疼。
不应该这样……
哪怕两人没有未来,他们的缘分也不应该在别人的污蔑下了尽……
“瑶瑶……”
秦瑨眉眼低垂,携出几分讨好,刚刚拉住姬瑶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在秦瑨愕然的注视下,姬瑶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帕,轻轻擦了擦被他抓过的手。
“等寻个黄道吉日,朕就给你和张三娘指婚,乖乖等着吧。”
她面含奚落的笑,将香帕砸在秦瑨胸口,狠狠瞪他一眼,夺门而出。
娇小玲珑的背影,深深烙进秦瑨眼眶。
他的心紧缩疼痛,顾不得多想,提步追出去。
“瑶瑶!瑶——”
秦瑨踏过门槛,遽然止住话音。
院中,中书省的官员们一排排站着,皆好奇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秦瑨眼睁睁看着姬瑶离开,却不能再多追一步。
待御驾走后,中书令裴清走到秦瑨身边,目光掠过他脖颈的血道子,担忧道:“侯爷,出什么事了……”
外面日头艳艳,染着初夏的熏热,异常耀眼。
秦瑨没有解释,沉默的站在廊下,半边身子隐在檐头投射的暗影中,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唯有眉峰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阔步向衙门外走去。
去往礼部的路上,秦瑨心头的愤怒到达极致,周身凛冽,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礼部衙门里,安国公正心神不宁的坐在案前。
“侯爷。”
“宣平侯,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外面依稀传来同僚的寒暄声,不过几息,轩窗外就闪过一道魁梧有力的身影。
安国公余光瞥到,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厢刚站起身来,秦瑨便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安国公已年逾五十,哪经得住这么一击,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立时眼冒金星。
当值的官员听到动静,连同礼部尚书一同凑过来。
眼见安国公颓然瘫在地上,嘴角蜿蜒流出血来,吏部尚书惊讶的看向秦瑨:“侯爷,出什么事了?为何要打安国公?”
秦瑨定定盯着安国公,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礼部尚书没听清:“嗯?”
“我叫你们滚出去!”
一声厉喝,吓得在场官员半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退到院中。
宣平侯素来狠厉,大家都知晓,可安国公却是知名的老好人,这两人怎么就闹上了?
在六部稽查的徐御史问:“尚书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礼部尚书斟酌万千,道:“快……快如实禀明陛下,免得真出乱子……”
室内,秦瑨俯身抓住安国公的衣襟,一把将迷迷糊糊的他揪起来,咬牙道:“安国公,你跑到陛下面前请婚,什么意思?”
安国公恹恹的看向他,断断续续道:“实在对不住,我是没办法了……小女天天寻死觅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走上绝路啊……秦侯,你帮帮忙,只要你答应娶了小女,我绝对会奉上安国公府的全部力量,去帮助你平步青云……”
话到末尾,安国公刻满皱纹的脸上携出浓浓的讨好意味,这让秦瑨生觉可笑。
“平步青云?”秦瑨猛地推开安国公,锐利的眼神睥睨着他:“你怕是老糊涂了,还当我是以前呢!”
安国公摇摇欲坠,半晌才缓过神来,颤巍巍擦掉嘴角的血迹。
往日秦瑨敬他一分,如今看来,却是厌恶至极。
“我现在不需要你国公府的力量,你若是懂事,就到御前收回自己说的话,你若不懂事,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秦瑨沉着脸前迈一步,气势如山,逼人胆寒:“区区一个安国公府,当不了我婚事的筹码,但却可以当我下一个想要铲除的眼中钉,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秦瑨宽袖一震,阔步离开,徒留安国公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
秦瑨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毒蛇一般缠上安国公,让他在青天白日里呼吸窒塞。
往日那个沉稳内敛的年轻郎君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朝庭重臣,行事作风狠厉果决,当真让安国公体会了一番。
往日安国公对秦瑨总是在欣赏中携出几分钦佩之意,寒门出身,摸爬滚打混到今天的地步,委实不容易,因而两人成了忘年交,虽说后来秦瑨刻意疏远,面上倒也过得去。
一晃到了今日,两人竟因为婚事闹成这样,不仅拳脚相向,还口出恶言,瞬间变成了对立面……
安国公没想到秦瑨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突然开始彷徨,不明白自己想帮女儿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瞧这光景,哪怕三娘如愿嫁给他,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啊……
*
不过半个时辰,宣平侯和安国公发生龃龉的事就被御史呈到了御前。
姬瑶趴在紫檀案前,一张小脸病恹恹的,懒得去看奏章,挥挥手,让徐德海去禀。
徐德海站在她身畔,打开奏章通读一遍,惊诧道:“陛下,纠察御史来报,宣平侯和安国公在礼部衙门发生了口角,宣平侯还动了手。”
对姬瑶来说,这个消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瞧秦瑨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肯定要找安国公要个说法,但他一向沉稳冷静,质问质问还差不多,对安国公动手倒是让她惊讶。
“让御史台该长眼的长眼,不该长眼的就把眼闭上,别什么事都往朕这边报,烦死了。”
姬瑶只觉心口闷疼,垂目不再说话。
一晃到了深夜,这种状态始终持续,让她辗转反侧,忿郁又委屈。
都怪秦瑨这个骗子……
她气的哼哼唧唧,猛砸被子,正巧被守夜的徐德海听见。
徐德海蹑手蹑脚的走到龙榻前,顺着朦胧的幔帐朝里窥望,见姬瑶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叹气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没睡啊?”
“大监,朕睡不着。”姬瑶翻身平躺,说话有气无力:“被秦瑨气的心口疼,难受。”
徐德海一听,忙道:“老奴这就去传太医。”
“别去了,朕想安静一会。”
姬瑶打住他,沉沉叹了口气。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满是哀伤郁闷的气息。
女儿家隐藏的小心思显而易见,徐德海于心不忍,斟酌说道:“陛下,恕老奴多嘴,宣平侯跟世家一向不和,又怎会去招惹世家的女儿?想必是张三娘一厢情愿,逼迫安国公请婚的。”
徐德海的说辞,跟秦瑨如出一辙。
可即便如此,那怎么能让张三娘随便就能遇到他,随便就能拉到他的衣袖?
“你不用替秦瑨说话。”姬瑶侧目看向徐德海,忿忿道:“拒绝不透彻,斩草不除根,哪怕真是三娘一厢情愿,那也是他的纵容,这都是他造的孽,朕就应该给他指婚!”
“陛下稍安勿躁!”徐德海吓的不得了,“老奴看宣平侯并不愿意娶张三娘,陛下也在意宣平侯,不如直接否了……”
姬瑶倏尔坐起来,冷眼瞪他,“谁说朕在意他的?”
这个小祖宗,一向都是嘴硬。
徐德海叹口气,眉眼间尽是慈爱:“陛下,都是老奴看出来的。”
他声色温煦,如亲人一般开导。
姬瑶滞了滞,渐渐放下心间的防备。
“朕只是不服气。”她抱住双膝,如梦呓般嗫嗫自语:“他被人喜欢过,还一直喜欢到现在,可他却说朕是他第一个女人,骗子……”
“朕眼里揉不得沙,与他珠胎暗结似乎也没什么好结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与他决裂算了,反正他也不喜欢朕,都是被朕逼的……”
“可是大监……”她咬住唇心,楚楚可怜的看向徐德海,哽咽道:“朕一想到秦瑨要成婚,哪怕不是跟张三娘,朕就觉得好难受……朕是不是病了……”
隔着幔帐,徐德海清楚看到姬瑶眼尾留下的泪,一时心疼不已。
他上前两步,挑开半扇幔帐,递上一方香帕,“老奴刚才就说了,陛下心里是在意宣平侯的,莫要意气用事。”
“胡说,朕才不在意他呢……”姬瑶擦掉泪珠,红着眼道:“明日让鹤翎他们过来,朕这里有人气了,自然不会想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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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求助
◎看今日这种情况,怕是失宠了?”◎
这一晚, 秦瑨辗转难眠,后半夜披衣服起来,盯着那幅人身狗头的画发怔。
夜幕深深,静谧安详, 唯有姬瑶决绝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让他的心支离破碎的疼起来……
冷静下来, 秦瑨觉得好笑。
他设想了千万遍的事情,甫一发生,自己竟然没有几分应对的能力,不想承载这种失去的痛苦,甚至产生了一种挽留的想法……
可挽留下来,有什么用呢?
迟早有一天, 还是会迎来离别的时刻。
长痛不如短痛,本就是孽缘, 就此切割,未必不是好事……
就这样, 秦瑨自己劝自己, 直到天光乍现,所有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他的理性再次被心里的疼痛感挫败,感性疯狂反抗, 想要找到姬瑶,结束这场误会。
哪怕离别, 他也不希望是这种难堪的结局……
好不容易熬到上朝,秦瑨神色低沉,刻意避开安国公, 把淮南王拉到两人之间站着。
直到那抹朱红的身影出现时, 秦瑨黑沉的眼眸方才浮出几分神采, 对着姬瑶勾起唇角,示好的笑笑。
然而姬瑶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冷漠,挟着极其明显的嫌弃。
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往日两人不睦,姬瑶每每见他,皆是如此。
如今光景再现,秦瑨却不再司空见惯,微微蹙眉,心口被姬瑶撩动的阵阵难受。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姬瑶娇柔的声音从御台上方传来:“还有谁要上奏?”
秦瑨迟疑片刻,站出来道:“臣有事要——”
“就这样吧,下朝。”
姬瑶故意打断秦瑨,起身离开时,对徐德海说道:“朕累了,叫鹤翎来给朕唱个曲。”
如此忽视,仿佛这宣政殿上压根没有秦瑨这个人。
秦瑨怔愣过后,睨着姬瑶的背影,眉眼缀满阴翳。
从陇右回来后,大难不死的鹤菱一直还留在宫里,他见姬瑶没有再向往常一样夜夜笙歌,便没有跟鹤菱这些人计较,不曾想这些小白脸竟然死灰复燃,又敢出来蹦哒!
遽然间,一股火气自心间烧起来。
秦瑨压着怒气,踅身离开了宣政殿。
擦肩而过时,太傅意味深长的盯着他的背影,不禁说道:“陛下今日和宣平侯似乎不太对劲。”
中书侍郎吴越道:“太傅大人有所不知,昨日您告病在家,可是少看了一场好戏。陛下亲自到我们中书衙门来,把宣平侯好一顿骂,桌子都给掀了。后来听说是安国公向陛下请婚,想让陛下把三娘指给宣平侯,谁知陛下跑到中书衙门一通闹,气的宣平侯到礼部把安国公给打了,还被纠察御史记了一桩,可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靖安侯听罢,看热闹的兴致再度被调动起来:“安国公的三娘好像一直倾慕宣平侯,岁数虽说大了一些,胜在家门显赫,端庄贤淑,宣平侯娶到府里也不算亏。他不愿意也就算了,你说陛下闹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吴越神神秘秘的凑近靖安侯,压低声音:“自打外面回来,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早就不似从前了,男未婚,女未嫁,你自己掂量掂量。”
“难道……”靖安侯怔怔:“宣平侯成了陛下的入幕之宾?”
“不无可能,女人嘛,就爱捻酸吃醋……”
立在一旁的英国公听不下去了,怒喝道:“放肆!你们在这嚼舌根,不怕掉脑袋吗!”
两人顿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身在峥嵘威严的宣政殿内,皆战战兢兢的缩起脖子,告饶道:“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英国公剜他们一眼,“还不快去上值!”
“是……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两人一溜烟跑出宣政殿。
英国公没奈何的摇摇头,携着江言一同往外走,“太傅,你怎么看?”
“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重回原点,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缘。”江言走下汉白玉台阶,目光遥遥,望向苍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个婚,秦瑨必须成。待会你去转告安国公,无论秦瑨什么反应,让他务必坚持己见。”
英国公会意,迟疑道:“陛下那边会不会……”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惯着她?”江言无可奈何,“她年岁尚小,还不定性,闹上几天便就算了。”
*
那厢安国公得到江言的消息后,只觉骑虎难下。
事到如今,横竖都把秦瑨得罪了,他身不由己,只得向太傅靠拢,翌日又去求见天颜。
紫宸殿内,身着月色常袍的年轻郎君正垂首抚琴,乌发半披,阳光自窗棂照进来,恰巧洒在他半张脸上,那双时不时抬起的眼睛,亮若桃花,含情脉脉,衬着朱唇皓面,俨然一副雌雄莫辨的俊俏模样。
娇花一般的人儿,弹奏着缠绵悱恻的琴曲。理应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姬瑶却心不在焉,摩挲着腕上的金镯,眼眸半阖,脑海禁不住胡思乱想。
长安的琴曲,终是不如陇右那边气势磅礴……
一盏茶的功夫,徐德海禀告后,带着安国公进来觐见。
甫一见到安国公,姬瑶的兴致愈发低靡,不耐烦道:“你来做什么?”
安国公跪地:“陛下,小女的婚事,还请陛下做主。”
又是这……
姬瑶不禁翻了个白眼,“朕不是说了么,朕要问过宣平侯的意思。你下去吧,之后不要再来了,有消息朕会通知你的。”
她虽没有拒绝,但话音里的抗拒不言而喻,化成一块大石头,狠狠压在安国公的胸口。
这个时候再说下去,无意是触碰天家的逆鳞。
安国公一时不知所措,仅仅耽误了几息,竟惹得龙颜大怒。
“朕让你出去!聋了吗!”
尖酸狠戾的话语,不讲半分情面。
安国公做贼心虚,吓得双肩一颤,那还敢再坚持己见,忙不迭站起来,垂首退了出去。
姬瑶坐在软榻上,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这安国公什么人呀?世家大族出身,竟然这么没出息!他那女儿也是蠢,天下好儿郎多的是,非得看上寒门出身的秦瑨,眼是不是瞎呀?
姬瑶忿忿腹诽,越想越生气,手里的点心被捏的稀烂。
徐德海在这时进来通禀:“陛下,秦瑨求见。”
姬瑶的心陡然跳漏一拍,愣了少顷,咬牙道:“朕听曲儿呢,没空见他!”
说完,她瞥向鹤菱:“给朕大声点!”
曲乐在这一刻抬高了声调,还多了宣兵夺主的唱词。
徐德海无奈,踅身走出宣政殿,站在廊下讪讪对秦瑨说道:“宣平侯,请回吧,陛下已经午憩了。”
里面曲乐盎然,夹杂着鹤菱妖媚的歌声。
显然易见,这不过是个敷衍的逐客令……
秦瑨暗暗捏紧拳头,压着脾气道:“这还不到陛下午憩的时辰,烦请大监再通传一下,我有要事求见。”
“侯爷,不是老奴不帮你,现在这个时候,您还是不去为妙。”徐德海上前一步,凑到秦瑨身前,低声道:“昨日陛下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一直掉眼泪,这会子气性正大,您进去怕是又要闹起来。不如等陛下气消了,您再过来,解释解释,哄一哄,便就好了。”
日头之下,徐德海神色诚恳,不参半点糊弄。
饶是心有不甘,秦瑨却也只得退一步,道:“大监,我与张三娘并无瓜葛,还请大监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不要让她给我赐婚。”
徐德海了然:“侯爷的为人,老奴自是知晓,定会为侯爷在陛下面前美言的。”
秦瑨微微垂首,表示谢意,随后忿忿看了一眼紫宸殿的朱门,踅身走下汉白玉高阶。
回到衙门后,秦瑨坐立难安。
想到鹤菱那个小白脸在御前侍奉,他的心酸酸胀胀,夹杂着忐忑不安,最后化为满满的忿郁。
无处发泄之下,秦瑨拿起桌案上的茶盅,狠狠砸在地上。
哐——
茶盅崩碎,瓷片纷飞。
没有一人敢进来看热闹……
*
连续两三天,姬瑶朝上朝下都不理会秦瑨。
秦瑨的忍耐到了极限,这种不声不响的惩罚,让他的身子如被万千蚂蚁啃噬,有苦难言。
入夜后,一辆黑绸马车低调的停在公主府门口。
府内,慈安居灯火璀璨,十几名美少年踩着鼓点,强有力的舞动,裙裾翻飞间皆惊若天人。
城阳大长公主斜靠在软榻上,兴致盎然的欣赏着歌舞,乌发披垂的少年跪在她身前,垂首给她捶着腿。
不多时,一名身材欣长的郎君阔步而入,行礼道:“殿下,宣平侯秦瑨求见。”
城阳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郎君再次说道:“宣平侯,秦瑨。”
“秦瑨……”城阳面露惊讶,立时坐起:“请他过来。”
“是。”
郎君踅身而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秦瑨引进来。
“侯爷这边请。”
秦瑨阔步而入,铺天盖地的香味顿时扑过来,熏的他头晕脑胀。
慈安居内纸醉金迷,处处都是奢华糜烂的气息。秦瑨司空见惯,眉眼间却还是不禁浮出一丝厌恶。
饶是如此,他还是压着心头不满,拱手道:“秦瑨见过大长公主。”
明晃晃的灯影下,城阳微眯眼眸,不加掩饰的端详着秦瑨。
他今日无甚打扮,穿着一件平平无奇的黛色常服,圆领宽袖,甚是连玉带都没束,只勒着一条普通的蹀躞,然而衬着他魁梧有力的身型,却愈发显出几分矜贵疏冷的气质。
这人真是有趣。
城阳若有似无的笑了笑。
每次相见,似乎都在刻意掩藏锋芒,生怕被她看上似的……
早些年,秦瑨刚入朝的时候,城阳确实对这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存了几分心思,想收到帐下,当几日蓝颜知己。
后来经过几番潦草的接触,她发现这人耿直冷漠,甚是无趣,不愿攀附权贵,更不远屈居女人裙下,便也没了兴致。
倒是秦瑨,一直防她防到现在。
城阳挑了挑眉,悠悠说道:“秦瑨,真是稀客,今日怎么到我府上来了?”
“我有事相求。”
秦瑨言简意赅,抬眸看向城阳,目光坚韧,不卑不亢。
如此一来,惹得城阳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求人还这个姿态?”她冷冷一哼,挥手道:“都下去吧。”
“是……”
十几名少年恭敬行礼,徐徐退出慈安居。
室内安静下来,城阳在软榻上正襟危坐,摆出皇室矜高傲慢的姿态,慢条斯理道:“说吧,让我也看看你的笑话。”
秦瑨云如实道:“我想求见陛下,还请大长公主帮我一次。”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城阳一怔:“你不是天天都能见到陛下么?还让我帮什么?”
面对她的不解,秦瑨抿紧薄唇,不知该怎么解释。
灯影下,他欲言又止,神态显出几分焦灼。
城阳是久经风月的老手,仔细端详着秦瑨,不过一会,便猜透了大概。
“这几月我听说了不少,人们都说你现在风头无两,和陛下关系匪浅。”城阳皓腕轻抬,抚了抚耳畔的金掩鬓,揶揄道:“看今日这种情况,怕是失宠了?”
秦瑨依旧噤声不言,深邃的眼眸看了城阳一眼,算是默认了。
他面庞紧绷,俊逸的眉眼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委屈神色,却还在佯作镇定。
城阳如同看到稀罕景,忍不住笑出声:“秦瑨,你也有慌的时候啊。”
她抬袖掩唇,嘲笑够了,方才说道:“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
秦瑨眼下微红,正色道:“你裙下那两人,我不会针对他们。”
城阳一滞,慢慢敛起笑意。
在朝中,她有两个老情人,一个是靖安侯,一个则是礼部尚书。
这两人都是世家一派,和秦瑨自然有些冲突。
几年前,城阳之前曾找过秦瑨,让他放他们一马,谁知秦瑨压根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就跟个疯狗一样,只要招惹了他,必定会被他碎撕万段。
城阳心有不满,但秦瑨在朝中地位越来越高,她也奈何不了,只能忿忿作罢。
如今倒好,这事竟成了两人交易的筹码……
“还是你,捏人七寸倒是准狠。”城阳不屑笑笑,终是应下来:“行,我帮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诓出来我那乖侄女。”
秦瑨滞了滞,沉声道:“安国公向陛下请婚,想把女儿许配给我,陛下误会我和张三娘有私情,不肯见我,我想给陛下解释清楚。”
“哦,解释清楚。”城阳的眼神耐人寻味,“你和陛下有私情吗?”
她的诘问太过赤/裸,秦瑨一时无言以对。
灯影下,他神色一如往常,然而微红的耳尖却没能逃过城阳的眼睛。
“怕是有吧?”城阳似笑非笑,“要不然,陛下也不会生气。”
秦瑨面上掠过一丝被识破的窘迫,暗暗攥紧袖襴。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城阳徐徐起身,锐利的目光烙在秦瑨面上,“明日过来赴宴,记住你的承诺,我的两个人,你这辈子都不许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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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股掌
◎秦瑨这个人,已经完全在你的股掌之中了。◎
自打跟秦瑨闹掰之后, 姬瑶这几日都睡不踏实,总是稀里糊涂的做梦,醒来后心口就会闷痛。
这日清晨,又是同样的光景。
徐德海和几名婢子伺候姬瑶更衣, 见她还是神情恹恹, 不禁担忧起来:“陛下昨夜又魇着了?”
“嗯。”
姬瑶双眸无神, 闷闷应了一声。
“不如……老奴待会把宣平侯叫来,让他好生给陛下赔个不是?”
徐德海笑着试探,却惹得姬瑶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你怎么总是把朕跟宣平侯联系起来?朕梦魇跟他有个什么关系?”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
徐德海好言相哄,弯腰替她抚平裙角的褶皱, 心里暗自嘀咕,陛下这会看来是真生气了, 到现在还心存芥蒂……
穿戴完毕,姬瑶莹红的唇微微撅起, 不满的瞥徐德海一眼。
有宫人在这时呵腰进来, 双手奉上,道:“陛下,大长公主的请柬。”
请柬?
姬瑶一怔, 接过请柬看了看,纳罕道:“不年不节的, 姑母怎么想起来设宴了?”
徐德海微瞥一眼请柬,“可是要备车辇?”
“嗯。”姬瑶想了想,“姑母喜欢听曲, 这次带上鹤菱一起去吧。”
徐德海应道:“是, 老奴这就去安排。”
*
傍晚时分, 御驾到达公主府,仪仗从简,只带了两队宫人和数十名金吾卫守护。
城阳大长公主华服加身,亲自到门口迎接。
“圣驾到——”
伴随着徐德海的通传声,姬瑶自金銮下来,一身朱红石榴裙,明艳似火,乌发如云堆砌,上簪一朵绒丝金箔牡丹。
城阳恭顺行礼:“见过陛下。”
“姑母快请起。”
姬瑶快步走到城阳身边,将她扶起来。
姑侄两人有段日子没见,城阳拉着姬瑶的手,满心欢喜的打量着她,丛她盈亮如水的双眸看到小巧的鼻尖,再到丰泽的唇瓣。
自己这个侄女,愈发明艳动人,只是……
城阳面含忧戚:“怎么好似消瘦了许多?”
“最近朕有些食欲不振。”姬瑶撇撇嘴,“不过也无妨,正巧快到夏日了,瘦点更好些。”
“那可不行,你还小呢,应是多吃才对。”城阳语重心长的叮嘱一句,目光扫向姬瑶身后,“呦,鹤翎也来了。”
不远处,鹤菱一身月色常衫,怀抱古琴,听到城阳点提后,小碎步靠近两人,曲膝行礼:“奴鹤菱,见过大长公主。”
城阳看出他的古怪:“怎么断了一条腿?”
鹤菱如实道:“去年陛下南巡御袭,奴当时也在场,多亏龙恩浩荡,这才捡回一条命。”
说罢,他感激的看向姬瑶,目光杳杳,满是深情。
“这样啊。”城阳颇为惋惜,“不过只要手没事,你倒是还有用途。”
“奴愿为陛下抚琴一生。”
鹤菱一双桃花眼暗含笑意,当众凝向姬瑶,目光中的撩拨不加掩饰。
放到以前,这招对姬瑶颇为受用。
她经常夸赞鹤菱貌美如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妩媚含情,极其漂亮。
然而今日姬瑶却兴致寥寥,只淡淡瞥他一眼,无甚反应,便携着城阳大长公主一同走进府邸。
鹤菱抱着琴跟在后面,心头不免失落。
虽然他得以到御前再次侍奉,可他总感觉陛下不似从前,两人之间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
陛下对她不再亲切,亦没有夸赞,甚至听琴的时候都会三心二意。
这到底是怎么了……
鹤菱一路胡思乱想,再回神的时候,众人已经来到了慈安居。
夜幕快要降临,筵席早已准备好了。
席间幔帐纷飞,美酒飘香,穿着绫罗绸缎的婢女穿梭其中,侍奉众人净手焚香。
姬瑶端坐在正首位,放眼一望,似乎没有旁人参加,遂乜向城阳,狐疑问:“姑母今日怎么想起设宴来了?”
城阳笑道:“我与陛下有些时日未见,心头想的慌,正巧新得了几个舞姬,绝善胡舞,便想请陛下过来欣赏一番。”
“原是如此。”
姬瑶亦随着笑笑,心头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城阳看了眼天色,起身道:“陛下且先在这休息片刻,我去让下人准备启宴。”
“嗯。”姬瑶点点头,目送城阳离开慈安居正殿,手撑桌案,拖住瘦削的下颌,目光迷朦,一时有些失神。
真无聊啊……
正当姬瑶腹诽时,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俏俏探到她面前,持着一颗软糯的蜜饯。
鹤菱神色温柔,低声道:“陛下,吃蜜饯。”
姬瑶木纳的睇了一眼,没有张嘴。
“陛下?”鹤菱见她有些发怔,曲膝跪在她面前,诚恳又乖巧的说道:“陛下,奴喂——”
他话还没说完,即刻被一道低沉有力的声线打断。
“眼瞎吗?没看到陛下不想吃?”
姬瑶立时清醒过来,循声一看,惊诧不已。
来人身穿宽袖襴衫,通身艳丽宝蓝,昂藏七尺,虎背蜂腰,一张脸俊逸深邃,剑眉紧蹙,下颌线条冷硬,明显携着克制不住的愠怒。
“秦瑨?你怎么在这?”
姬瑶满腹狐疑,嗫嗫问出声。
秦瑨和大长公主平日里鲜少来往,一直嫌姑母带坏了她,如今怎会出现在公主府?
在姬瑶充满困惑的眼神中,秦瑨阔步上前,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鹤菱,适才对她拱手揖礼:“陛下,臣有话说。”
四目相对,姬瑶咬紧下唇,少顷垂下眼睫,冷哼道:“朕不听。”
这一刻秦瑨期待了很久,听到姬瑶还是如此决绝,自然心生焦躁。
“陛下……”
他正欲好生相劝,不曾想却被鹤菱堵了一句:“宣平侯耳聋吗?陛下不想听。”
方才来时,秦瑨看到姬瑶竟然带着鹤菱出行,一颗心已经被嫉忿填满。
如今这小白脸还敢当众呛他,这让他压抑的怒火汹涌而起,如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秦瑨忍无可忍,附身掐住鹤菱的脖子,直接把瘦削的鹤菱提了起来。
“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一声厉喝吓得姬瑶双肩微颤,她遽然抬头,不过瞬息,鹤菱的脸已经涨的通红,痛苦的掰着秦瑨的手。
“秦瑨你放肆!”
姬瑶伏案而起,忿忿瞪向秦瑨。
秦瑨侧目睨她,疾言厉色:“放肆又怎样?陛下之前怎么答应臣的?你说回到宫中会遣散这些人,现在呢!”
慈安居静了几息,姬瑶盯着秦瑨盛满愠怒的眉眼,忽觉委屈不已:“你……你敢质问朕……”
“不该质问吗?”
秦瑨咬紧后牙,气的额角突突直跳。
两人对峙的过程中,鹤菱的脸都狰狞了。
姬瑶目光一瞥,忙不迭说道:“秦瑨,你快放开他!别弄出人命!”
秦瑨忍了忍,奋力将鹤菱甩到地上,怒喝一声:“滚!”
鹤翎捂着脖子,疯狂咳嗽,脸涨成了猪肝色。
“陛下……陛下救救奴……”
鹤菱如被暴雨摧残的娇花,膝行到姬瑶身畔,抱住了她的腿。
贱手!
秦瑨怒火中烧,一脚踢在鹤菱肩膀上,直接将他踹倒在地。
这一下力道极大,鹤菱立时冷汗直流,只觉肩胛骨都被秦瑨踢碎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捂着剧烈疼痛的肩膀,不敢再靠近姬瑶。饶是如此,嘴上依旧不服输:“陛下,宣平侯太放肆了,眼里根本没有陛下……”
“好啊,一个贱婢,敢在这里挑拨是非。”
秦瑨气急反笑,宽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前迈一步,周身戾气浮动。
如此气势,姬瑶曾在莫岭村剿匪的时候见过。
如果她没猜错,秦瑨俨然对鹤菱动了杀心。
她见状不好,扭头对鹤菱喊道:“滚出去!”
“陛下……”
鹤菱委屈地看向姬瑶,却被她踢了一脚。
“还不快给朕滚!”
片刻后,鹤菱双眸噙泪,踉跄着离开正殿。
殿内仅剩秦瑨和姬瑶两人,目光绞缠之中,气氛遽然降至冰点。
姬瑶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你以后不要再管朕,你答应过的。”
秦瑨凝着她眉眼间的倔强,咬牙道:“瑶瑶,你这是在做出格的事。”
姬瑶冷哼:“不就是养个歌姬,有什么出格的?”
又是这种不负责的说辞,好像翻脸不认人一样……
气头之上,秦瑨只觉心口紧缩,继而发出一阵闷痛,让他难以喘/息。
“这些人谄媚惑主,你是知道的。”秦瑨滞了滞,呼吸有些紊乱:“你答应要给我海晏河清,你都忘了吗?哪怕是跟我赌气,你也不能这样任性吧?”
他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姬瑶,几分忧戚,几分失望。
这让姬瑶说不出的烦闷。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是他打破了两人好不容易铸造起来的平衡,把一切变得乱七八糟。
不哄她也就算了,还在这埋怨不满……
这事压根就不该怪她!
“哼!”姬瑶黛眉蹙起,忿然对秦瑨说道:“谁跟你赌气,美的你!
留下一句话,姬瑶与秦瑨擦肩而过,毅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股懊丧感开始侵蚀秦瑨,让他胸口的痛愈发频繁。
片刻后,城阳自朱门外走进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眉眼间携着嘲弄的神色:“宣平侯,你煞费苦心找到我,就是为了跟陛下吵架的?哄个女人都不会,真是笨。”
秦瑨冷冷瞥她一眼,右手覆上胸口,难受的蹙紧眉头。
“若想奉主,没有宽容和肚量是万万不行的,陛下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的?”城阳徐徐行至秦瑨面前,还想再说教几句,却发现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
秦瑨声音发虚,捂着胸口朝前走了几步,终是敌不住愈发刺痛的心脏,腿一软,半跪在地。
“秦瑨?”城阳见状不妙,快步行至他身边,蹲下扶住他,紧张兮兮道:“秦瑨,你到底怎么了?”
秦瑨的呼吸愈发呼吸,额前溢满薄汗。
他张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一阵锐如刀削的疼痛过后,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地上。
这可吓坏了城阳。
秦瑨身为朝廷命官,若是在她府上出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来人!”城阳嘶声大喊:“来人!快叫大夫来!”
那厢姬瑶刚准备上金銮,公主府的人便跑出来,拦住了御驾。
“陛下,宣平侯突然昏厥,情况不太好!”
“什么?”姬瑶忽觉耳晕目眩,踅身看向公主府的大门,怔愣片刻,提着裙襴跑了回去。
“陛下莫急!慢点跑!”
徐德海和宫人们紧追其后,不过一会就来到了慈安居。
姬瑶率先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城阳,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边,捂着岔气的肚子,焦急问道:“姑母,秦瑨出什么事了?”
城阳微抬下巴,示意偏殿,叹气道:“气上冲与心,引发胸痹,还好秦瑨身强体壮,要不然这下可能就要去见先皇了。”
“这么严重?”姬瑶心口一紧,“他现在怎么样?”
“大夫给他扎了针,血行顺畅,虽然还在昏睡,好在没什么大碍了。待会给他喂些药,回去还得静养,怕是一时半会上不了朝了。”
听着城阳的话,姬瑶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几分,嗫嗫道:“人没事就好……”
外面夜幕深沉,月色明朗。
殿内宫灯通明,城阳很清晰的察觉到了姬瑶焦灼的情绪,怒其不争似的,摆出长辈的姿态教训起来:“你说说你们俩,遇到问题一直都是这样处理,一个像疯狗,一个像倔驴,没个懂得变通的,早晚得先死一个。”
眼下说这太不吉利了。
姬瑶嗔怨地睨向城阳:“姑母……”
“瑶瑶,你莫要嫌我说话难听,我是为你好。”城阳语重心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理应学会识人断趣,先前你和宣平侯关系转好,我甚是欣慰,安抚好秦瑨,处理好和寒门的关系,对我们来说大有裨益,可你现在未免做的有些过了。”
姬瑶不解:“姑母这是何意?”
“不过是一个臣子的请婚,秦瑨对那张三娘无甚情谊,你何必铁板定钉,这么较真呢?”
听到城阳的诘问,姬瑶稍显局促。
看来秦瑨出现在公主府绝非偶然,姑母已经知道其中光景了。
这样也好……
姬瑶索性破罐破摔,敞开心扉。
“可……可秦瑨隐瞒朕,从没告诉过朕,张三娘爱慕他。”姬瑶忿忿不满:“张三娘前些时日还去他府邸门口堵过他,他躲是躲了,却跟张三娘拉拉扯扯,弄了一身味道来膈应朕……”
听着她稚嫩任性的话语,城阳甚是无奈:“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说与不说有何意义?至于你说的拉拉扯扯,都是张三娘一厢情愿,你也不能怪到秦瑨头上,总不能让他一刀把人杀了吧?”
姬瑶撅起嘴,不再说话。
城阳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脑门,“既然心里在意,那就好好处理这个问题,不要嘴硬心软,最后吃了亏,后悔都来不及。”
姬瑶脸上一红,“谁在意他了。”
“嗯?”城阳拉了个长央:“陛下不在意,那为什么还要回来看他?直接回宫算了。”
姬瑶一滞,无言以对。
“去年你们流落在外,孤男寡女,怕是发生了一些私情吧。”城阳说话一向直接,拉住姬瑶的手,轻轻拍了拍,“瑶瑶,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必定是外露的,不经意间的反应,不过脑子的话语,瞒是瞒不住的。”
她言辞恳切,温柔体贴,一点点打消着姬瑶心头的顾虑。
灯笼薄纱,姬瑶白皙的面靥染上粉泽,愈发浓郁,娇艳欲滴,“养只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何况他当时日夜陪着朕……有些在意也是自然……”
见她松口,城阳趁热打铁:“你知道秦瑨为什么在这吗?”
“为什么?”
姬瑶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来,清湛的杏眼定定看向城阳。
城阳如实道:“昨晚秦瑨来找我,说你们之间因为张三娘产生了误会,想让我帮他见到你,解释解释,开出的条件是帮我保下我的两个老情人。”
城阳的两个老情人,姬瑶自是知晓,之前她也曾找到秦瑨,想让他这给两人几分薄面,谁知却被严词拒绝。
如今这番光景,让姬瑶难以置信:“秦瑨会答应这个条件?”
“他就是答应了,还是主动提出来的,或许是权宜之计,不值得信任,但却可以从其中窥知他的内心。”城阳探头贴近姬瑶,与她低声耳语:“秦瑨这个人,已经完全在你的股掌之中了,之前你打他一巴掌,日后再给他一个甜枣吃,相信我,他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的。男人上头的时候,明知山有虎,却也非得上那虎山行,到时候你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岂非妙哉?”
利用……
姬瑶眼波轻颤,只觉这个词异常刺耳。
她不得不承认,当初在张府的时候,两人初次云雨,她的初衷的确是利用。
可事到如今,她记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利用这个词彻底消失在了她的意识里。
她没想过再让秦瑨怎么样,只觉得生活孤寂,想寻他做个伴……
“瑶瑶,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城阳的声音传入耳畔,姬瑶略一回神,脑袋里乱哄哄的。
“姑母,朕去看看秦瑨。”
她并未正面回答,踅身走进偏殿。
偏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描金软榻,秦瑨阖衣躺在上面,身侧有两个婢子服侍,替他擦拭额上冷汗。
甫一见到姬瑶,两个婢子立时垂下头,将巾帕放进铜匜,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的熏香袅袅闯入姬瑶的鼻息,猛然让她的心空了一下。
她坐在圆凳上,凝着秦瑨沉静的眉眼,嗫嗫自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反正都是没有未来的,不如就这样算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秦瑨安静躺着,呼吸微弱未闻。
姬瑶心一紧,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觉他还在喘气,方才长吁一口气,轻轻摸到秦瑨的手,摩挲着他的指骨,继而将他的手攥进掌心。
熟悉的触感袭来,勾起万千回忆。
姬瑶眼眶微红,趴在他身畔,哽咽道:“瑨郎,你千万不要有事……”
*
这一晚,姬瑶让御仗先行回宫,自个儿守了秦瑨一夜。
天傍明的时候,大夫再次进来号脉,确认秦瑨并无大碍后,姬瑶方才偷偷溜回了宫。
一夜未眠,姬瑶上朝的时候困的快要升天了。
好不容易回到紫宸殿,这厢刚想睡会,鹤菱却哭哭啼啼的过来求见,说了一大通秦瑨的坏话,似乎非要她惩戒一番才能解心头之恨。
姬瑶耳畔聒噪不已,坐在软榻上斟酌片刻,对徐德海说道:“大监,把宫里的男乐妓清点一下,全部送出去,包括鹤菱。”
鹤菱一听,眼泪都忘记留了,怔道:“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要鹤菱了吗?”
“赶紧出宫吧。”
眼见姬瑶肃目敛容,动了真格,这可吓坏了鹤菱,当即跪在地上,惶然道:“可是鹤菱哪里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鹤菱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姬瑶神色不愉,“昨日秦瑨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若朕再执意把你留在宫里,你怕是小命不保了。”
“鹤菱不怕……”
鹤菱膝行至姬瑶身边,又要苦苦相求。
如此缠人,委实让姬瑶烦躁不安,伸腿将他踢倒在地。
恍惚之中,姬瑶的脑海中浮现出秦瑨病恹恹的身影,心口一阵窒闷,怒道:“你不怕,朕怕!朕讨厌争执,朕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懂不懂!”
鹤菱在御前服侍许久,从未被这样厉吼过,当即吓得不敢吭声。
姬瑶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过他,倏然起身,吩咐道:“来人,把鹤菱带出去!”
“陛下!陛下!”
饶是鹤菱苦苦哀求,依旧没有换回姬瑶的怜悯。
待金吾卫将鹤菱拉出去后,姬瑶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的躺在软榻上。
这一觉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却是噩梦连连。
姬瑶梦到亲自为秦瑨办丧,惊醒的时候,内里中衣都湿透了。
待宫人换好干爽的衣衫后,姬瑶命人从库房里取出强心利气的珍奇药材,一个个打开看了看,吩咐道:“把这些都送到宣平侯府。”
“是,奴这就去。”
徐德海正要带人离开,却被姬瑶喊住:“你别去了,换个眼生的去,就说是姑母给的。”
徐德海一滞,叹气道:“是……”
*
此时此刻,秦瑨已回到府中,只穿着月色中衣,躺在床榻上发怔。
往日他总觉得自己身强体健,殊不知病来如山倒,呼吸到现在尚还有些不稳。
大夫让他修养半个月,不能上朝。
如此也好,他二十岁那年来朝,一晃八年过去,几乎没有告过一天病假,歇歇也是好的。
然而想到这半月见不到姬瑶,秦瑨的情绪再度跌落谷底。
城阳的话萦绕在他耳畔,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若想奉主,没有宽容和肚量是万万不行的。”
她说的没错……
想到这,秦瑨倏尔开始后悔,鹤菱在他眼前晃悠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该意气用事,在姬瑶没消气的时候挑起新的事端。
哪怕没有鹤菱,陛下注定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她未来会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也许还会有许多入幕之宾……
秦瑨深吸一口气,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从不是个矫情的人,现在却怕极了心痛的滋味。
爱为什么会变得比不爱还受罪?
秦瑨弄不明白,翻了个身,沉沉叹口气,盯着幔帐上的宝相纹路失神。
想必姬瑶已经知晓他生病的消息了,也不知会不会担心他。
想想应该不会。
她那性子,怕是要幸灾乐祸才对……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沈三在外叩门,道:“侯爷,大长公主送来了补药,还请侯爷过目。”
秦瑨本不想理会,但昨日终究是给人添了麻烦,不好驳人面子,只得披了件衣裳起身。
“进来。”
沈三推门而入,其后跟着几个眼生的小厮,每人抱着一个檀木匣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药品,许多一看就是宫中赏出来的东西。
呵,城阳还真是大方。
秦瑨暗自腹诽,走到小厮身前,随便捏起一个闻了闻。
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若隐若现,极其特别——
是龙涎香的味道。
秦瑨眼光晦暗不明,又从其余几个匣子里取来药材嗅了嗅,都有那股淡淡的味道。
这药材,不是来自城阳……
秦瑨眨眨眼,沉寂已久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灌注了新的活力。
他将药材捏在手心,低声道:“告诉你们主子,药材收下了,多谢。”
小厮垂首,恭敬的将檀木匣子放在寝房圆桌上,躬身退了出去,行走的姿态像极了宫里的阉人,更是印证了秦瑨的猜测——
宫里的人还有几分惦记他。
这对他来说,大概是这几天得知的最好的消息。
“沈三。”秦瑨坐在圆案旁,意味深长的问道:“月娘生气那次,你是怎么哄好的?”
沈三今年二十有三,尚未成婚,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两人的婚期推了三年,只因沈三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跟一位官员的庶女发生了些许暧昧关系。
月娘抓到两人的时候,险些将秦瑨的侯府给拆了,闹着要退婚。
秦瑨作为局外人,真以为沈三的婚事就这么黄了,后来不知道沈三使了什么法子,竟以三年为期,让月娘原谅了他一次。
见秦瑨提起旧事,沈三讪讪摸了摸后脑勺,“还能怎么哄,犯错误的是我,只能伏低做小呗。那时候月娘不理我,我就给她天天写信,爬墙用箭射/给她,一直坚持了小半年,月娘那才松口。”
秦瑨闻言,难以置信:“你大字好像不识几个吧?还能写半年信?”
沈三尴尬的笑了笑:“都是现学现卖,这不是逼的没办法了嘛……”
“还真有你的。”秦瑨唇畔嗟叹,“行了,把这些药收起来吧。”
“是。”
沈三敛正身色,旋即叫来下人,把檀木匣子全都搬了出去。
正欲离开,秦瑨却又喊住他,低声道:“你去宝罄斋一趟,让他们每日送支金簪过来,要不同款样的。”
沈三懵懂的眨眨眼,“每日都送?”
“嗯,快去。”
“是……”
离开寝房的时候,沈三满腹狐疑。
每日都送一支金簪?
要这么多簪子,拿来吃吗?
*
翌日,艳阳高照,夏日的燥热在大明宫凭空而起,直叫人有些不习惯。
姬瑶回到紫宸殿,额前热出一层薄汗。
她撩裙坐在软榻上,手持一柄小金扇,刚扇了没几下,徐德海迈着小碎步进来,唇角的弧度昭示着他愉悦的心情。
姬瑶瞥他,好奇道:“怎么了?”
徐德海立在距她两步远的位置,眯眼笑道:“陛下,宣平侯有东西呈上。”
看来这是好些了……
姬瑶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松动些许,嘟嘴道:“不要。”
“那……那奴就让人送回去了。”徐德海踅身往回走,脚步特别慢,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哎,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锦盒特别好看,用的是上好的南丝,沉甸甸的,还那么精致……”
“等等,拿来给朕看看。”
徐德海挑眉一笑,乐颠颠拿了锦盒,再次呈到御前。
姬瑶接过来一看,这个锦盒果真精致,并蒂莲暗绣熠熠生辉,摸起来极其丝滑。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一支花丝金簪,牡丹款样,下面还压着一封折起来的信。
好奇心在这一刻拉满,姬瑶眼波轻晃,忙把徐德海支了出去,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封信。
寥寥几字,谢过城阳相送的药材。
秦瑨说自己好多了,让她不要挂记。
“嘁,谁挂记你了……”
姬瑶不满的嘀咕一句,把信收起来,重新放回锦盒里。
凝着那只金簪,姬瑶心上的柔软还是不禁漾动起来。
还记得她生辰的时候,给秦瑨要支簪子都那么难,这会子倒是大方,知道讨好她了……
男人还真是得捶打锤打才知道天高地厚。
这支金簪,姬瑶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毕竟秦瑨身体抱恙,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招惹他。
本以为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往后每日,她都会收到一支不同款样的金簪,同时还夹带着一封书信。
信上汇报着秦瑨每日的所作所为,寥寥几句,像是家书,末尾的“甚念之”,仿佛又含着情人间缱绻的思念。
姬瑶的心被这一支支的金簪慢慢软化,暗存的结缔被那一封封书信渐渐消磨。
他绢秀的字迹仿佛下着什么蛊,让她竟遥遥跟着思念起来……
直到端午这天,王公贵族齐聚骊山狩猎,姬瑶终于见到了秦瑨。
艳艳阳光下,他隔着人群对她微微一笑,一身箭袖骑装,头束玉冠,其下是一张端正俊逸的面庞,虽带着大病初愈的气息,却依旧英姿勃发,耀人眼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0 16:46:24~2023-09-11 15: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a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表白(三更合一)
◎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往前数一数, 姬瑶已经半月没见秦瑨了。
湛蓝的苍穹下,两人遥遥相望,眉眼传情,各怀心思。
若非徐德海提醒一番, 姬瑶不知还要失态多久。
她回过神来, 胸口如小鹿乱撞,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在徐德海的搀扶下登上高台,接受众人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年端午,照例都会在骊山举行春末夏初的最后一次围猎,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勋贵子弟皆可自愿参与。
姬瑶抬手示意众人起身,随后接过徐德海递来的弯弓, 拉起弓弦,瞄准不远处檐坊下挂着的金锣靶。
五月的艳阳之下, 姬瑶身着朱黄色窄袖胡服,双肩叠绣繁龙, 头戴朱红嵌宝抹额, 脚踏乌皮小靴,做男子装扮,拉弓射箭的模样英气勃发。
片刻后, 她手中弓弦一松,箭镞撕破空气, 发出刺耳的锐啸,铛一声,正中金锣靶红心。
在众人的山呼叫好中, 姬瑶洋洋得意的笑了笑。
这一招, 是她登基后勤学苦练, 最能拿得出手的箭术,有且仅有此一招,却也足够她在各大场合撑撑面子。
礼部唱完祷词后,今年的端午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按照常例,想要参加围猎的人员自愿出列,抓阄决定属于红蓝哪一队,谁能猎到带着彩头的小鹿,所属的那一队就能得到皇帝的奖赏,其中包括金银珠宝,及御赐的祈福百索。
姬瑶鲜少参加这种会惹得大汗淋漓的活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御丈内看热闹。
当秦瑨的身影出现时,她容色倏尔紧张起来。
这厢刚刚大病初愈,就跑来围猎,身子撑得住吗?
她踌躇着要不要派人相劝,秦瑨已经拿到自己的弓,寻了披顺眼的枣红骏马翻身而上。
随着抓阄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寒门官员都聚在他身边,众星拱月似的,气势如山。
姬瑶仔细端详着秦瑨的举止,发觉似乎好像没什么异常,便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秦瑨是武将出身,应该没有那么孱弱。
一颗心刚刚放进姬瑶的肚子里,转眼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娘子走过去抓阄,穿着一身朱红骑服,眉目清秀,在人群中甚是扎眼。
姬瑶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左思右想,方才闹清她的身份,竟是安国公家的张三娘!
休眠的记忆在这一刻复苏,姬瑶想到那恼人的请婚,心里倏尔五味陈杂。
不过多时,张三娘抓完阄,竟和秦瑨同在一队。
这下姬瑶彻底坐不住了……
这个时节,骊山密林茂盛,不少有情儿女总会借着围猎的幌子躲到里面尝个野味。
眼下张三娘浓妆艳抹,一看就是备而来,姬瑶倏尔站起来,忿忿震了一下袍角。
“拿弓来,朕也要参加围猎。”
徐德海一阵惊诧,也不知这是哪来的兴致,忙不迭相劝:“陛下,您骑射不精,还是不要去参合了,老奴陪您到行宫划个船如何?”
“不要。”姬瑶直接否了:“骑射不精怎么了?朕又不是去打猎的,快拿弓来。”
不是去打猎,那去干什么?
徐德海一头雾水,横竖拗不过姬瑶,只得乖乖拿了弓,替她寻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御马。
围猎开始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众人看到天家骑御马过来,皆面露惊讶之色——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人群之中,秦瑨骑在高头大马上,怔怔凝着姬瑶,惊奇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
姬瑶一向养尊处优,又是女流之辈,自然不喜骑射。自打登基后,这种活动一向都是他来主持,怎么今日突然奇想,竟骑着马垮着弓来了?
在他思忖之时,姬瑶策马和他擦肩而过,停在了同队的赵舜面前。
赵舜今年不过十七,乃是淮南王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眉眼憨厚老实。
少时有那么一群贵子,但凡有机会进宫,总会找到找到姬瑶,捧着花,排队夸赞她的美貌,这赵舜就是其中一个。
甫一看见姬瑶,赵舜乐的咧嘴笑起来,“陛下也要参加?”
“嗯。”姬瑶云淡风轻的点点头:“赵大胖,朕跟你一队。”
赵舜是受宠若惊,“好,待会臣给陛下打头鹿吃!”
姬瑶笑笑,余光瞥一眼秦瑨,没再说话。
随着号角响起,端午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打马进山,嘚嘚的马蹄声响震天地,卷起尘土,四下飞窜。
五月的骊山,正是草木芃茂的时节。进了山,树冠遮天蔽日,温度一下子凉爽许多。
围猎的路线蜿蜒冗长,围着山体四通八达,众人四下散去,各自去找寻猎物。
姬瑶随着赵舜拐一条无人的小路,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发现秦瑨正远远跟着他们,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只要秦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自然就不会去找那个赵三娘。
这回还算懂点事……
姬瑶目视前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舜选的这条路虽然没人争抢猎物,但羊肠山道十分难跑,需要极好的策马能力,姬瑶捏着缰绳,不停调转马头,坚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累的手都开始疼了。
“不行,不行。”姬瑶放慢速度,喊道:“赵大胖,你跑慢一些!”
赵舜正在前面慌慌张张的找寻猎物,听到圣上吩咐,只得勒停缰绳,原地等待。
姬瑶追上来,两人齐驱慢慢而行。
赵舜回头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对姬瑶说:“陛下,宣平侯好像在后面跟着。”
“是吗?”姬瑶佯作不知。
“真的。”赵舜十分笃定的点点头,脸上横肉跟着颤三颤,“他真在后面,该不会是想抢臣的猎物吧?”
密林深处,隐有欢呼雀跃的声音传来,想是有人已有收获。
姬瑶听着,不禁白了赵舜一眼,“瞧你这点出息,还抢你的猎物,你现在有猎物吗?白瞎这一身横肉……”
赵舜受到奚落,撇撇嘴道:“陛下别着急,臣一定让陛下满载而归。”
这头正说着,甫近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什么东西在里面窜动。
两人旋即停下来,机警的竖起耳朵。
赵舜自背后箭筒抽出一只箭矢,拉开弓弦,四下观望。
蔑草微微摇动,赵舜抓住时机,一箭朝那边射/过去。
眨眼的功夫,一只枭扑棱从蔑草丛中飞出来,报复似的扇动翅膀,朝两人这边撞过来。
马儿受了惊吓,皆高抬前提,放声嘶鸣。
姬瑶不善控马,没有及时勒停,身下的御马瞬间发力,金掌生风,带着她钻进密林深处。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赵舜回过神来,耳畔仅剩天家惊恐的尖叫声。
“陛……陛下!”
赵舜慌张的喊了一声,正欲往前去追,身畔突然有人策马而过,卷起一阵朔风,吓得他全身一颤。
“赵舜!去找金吾卫!”
留下一句话,秦瑨手持马鞭,狠抽了一下骏马,一晃的功夫,亦跟着消失在山道尽头。
赵舜眨眨眼,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片刻都不敢在耽搁,直接调头回去找金吾卫,路上吓出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
这次把陛下弄丢了,回去怕是要吃顿他爹的蹀躞炒肉了!
与此同时,姬瑶身骑的御马还在奋力飞驰。
这批御马由突厥进供而来,全身皮毛如同琥珀般油光发亮,肌肉健硕,传说可日行八百里。
如今跑起来,如腾云驾雾,让人精神恍惚。
姬瑶闭着眼趴在马上,死死抓着不敢松手,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吓得她一路喊叫,嗓子都快哑了。
直到她身子猛然一空,风声才消失,紧接着便是如坠深渊的感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姬瑶躺在地上,眼前是一张马脸,扑哧扑哧的朝她打着鼻哼,再往上就是一丈见方的天空,圆圆的,小小的。
这是……
姬瑶脑袋懵懵,直到御马吐了些口水在她脸上,她方才揪回神智,噌地做起来,一巴掌扇到御马脸上,怒斥一句:“混账!”
说完,她的痛觉再度回归,全身上下都跟散架了一样。
“嘶——”
姬瑶捂着隐隐做痛的肩膀,踉跄站起来,发觉自己应该是掉进了给野兽准备的陷阱里,瞬间气的牙痒痒,扭头对御马说道:“你说说你,你可是御马,乱跑什么呀!这下可好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御马颇为无辜的打起鼻哼,用金掌踩了踩地面。
“畜生。”姬瑶瞪它一眼,随即对上面求救:“有人吗?附近有人吗!”
她喊了一会,嗓子冒烟,实在是不了了。
外面再也听不到旁人打猎的嬉闹声,静悄悄的,有些吓人。
姬瑶这才感觉到害怕,不禁朝御马靠了靠。
想来她应该跑到了围场腹地,这下可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经过。
从一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姬瑶身上越来越疼,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好在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御马给她缓冲了一下,没受骨伤。
不过皮肉上的疼痛亦让姬瑶龇牙咧嘴,一时没了娇女的仪态。
山里风云变化的速度很快,登了一会,天上云翳聚起,遮天蔽日,俨然是要下雨了。
还是不见人来,姬瑶愈发心急,不想再坐以待毙,把御马推到一边,咬牙骑上去。
这个坑挖了应该许久了,四周泥壁非常干燥。姬瑶扶着它,颤颤悠悠站到马鞍上,尝试着能不能爬上去,可惜她个头太矮,终是差了那么一点。
折腾了一会,累的姬瑶气喘吁吁,最后只得放弃,下马后倚靠着泥壁坐下。
都怪这匹臭马!
瞅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姬瑶气的牙痒痒,随便捡起一个石块,砸到御马身上。
御马吃痛,前后走了两步,尾巴像扇子一样摇晃几下,继而高高抬起,不但开闸似的尿出来,还噼里啪啦拉起粪球。
如此光景,对姬瑶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虽说是御马,但拉尿起来也是臭哄哄的。
坑里本来就不透风,再加上屎尿臭气熏天,姬瑶的心情立时烦躁到了极点。
这都什么时候,还知道拉尿!
她紧紧捂住鼻子,咬牙切齿:“朕真是服了!”
愤恨在这一刻填满胸臆,夹杂着阵阵委屈。姬瑶抱着双膝,杏眼开始泛起水光。
除了这匹臭马,该怪的还有秦瑨,连个女人都处理不好。若非是他,她也不用参合这围猎,更不用掉到这恶心吧啦的陷阱里。
可恶……
待会去,她绝对不会再理他!
那些金簪,那些信,她都要统统扔掉!
轰隆——
黑云压城,闷雷滚滚。
斗大的雨点在这一刻打下来,姬瑶一激灵,手臂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不过几息,姬瑶即刻就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蜷缩在雨中,彻底没辙了,无助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如同被世间抛弃一般。
“瑶瑶——”
冷不丁的,男人沉澈的嗓音穿透潺潺雨帘,挟着急不可耐的迫切。
姬瑶晦暗的眼眸泛起盈亮,噌地站起来。
“瑶瑶——”
声音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极其熟悉。
姬瑶确定自己不是幻听,立时变得欢欣鼓舞,牟足劲头大喊:“秦瑨!秦瑨!朕在这!”
女郎细软的声音混在雷声中,不易察觉。
好在秦瑨耳力极佳,惊诧过后,双腿猛夹马肚,迅速奔向声源方向。
一丈见方的陷阱渐渐出现在眼前,他勒停骏马,下马后跑的太急,一个踉跄半跪在坑洞边缘。
姬瑶站在陷阱里,仰着头朝上看,小脸全是雨水,半睁的眼眸却是异常盈亮,噙着难以抑制的愉悦。
四目相对,秦瑨心头的悸动再难压滞,立时飞身而下,将湿漉漉的小人箍进怀里。
“怎么样?”他手抚她的脸,急切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
姬瑶靠在秦瑨怀里,飘离的心终于找到了安全感,红着眼摇了摇头。
饶是满腹怨言,秦瑨察觉到姬瑶的身子在打冷颤,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一个跃身轻踩御马脊背,借力飞身而上。
难以逾越的沟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跨过了,姬瑶的视野再度开阔起来,外面却是漫天水雾,难辨方向。
秦瑨赶紧将姬瑶扶上马,自己紧贴在她身后,捏住缰绳,打马离开这里。
姬瑶被雨淋的难以睁开眼睛,倏尔想到什么,回头对秦瑨说:“那匹马……”
“别管了,待会叫金吾卫来弄。”
秦瑨一手持缰,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按进怀里,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天的彷徨迷不到秦瑨,他神色坚毅,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很快就和追上来的金吾卫汇合。
看到他们二人安然无恙,赵舜这才如负释重的长叹一口气,连忙翻身下马,奉上蓑衣斗笠。
秦瑨率先将姬瑶严实合缝的包起来,自个来不及去披蓑衣,心急火燎的说道:“快送陛下回行宫!”
“是!”
在数十名金吾卫的护送下,秦瑨很快带着姬瑶回到了行宫门口。
勒停骏马后,秦瑨翻身下来,复又将姬瑶接在怀中,冒雨抱进了宫门,身后金吾卫紧随,为二人撑起伞。
因着天气突变,提前回来的人都躲在行宫廊下避雨。
甫一看见这种光景,世家贵女们禁不住窃窃私语。
穿鹅黄骑服的少女惊讶道:“宣平侯怎么抱着陛下呀?这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迎合:“是啊,君臣之间未免也太过亲昵了一些……”
英国公家的女儿陈十三娘说道:“我听父亲说,陛下和宣平侯那可是关系匪浅,当着众人面都敢搂搂抱抱,私下还不知怎么呢……”
张婳立在贵女们身前,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你们在这乱嚼舌头,不怕连累家人吗?”
贵女们被人打断,不满的看向张婳。
十三娘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呀!我听说你父亲向陛下请婚了,要将你指给宣平侯,到现在都没得动静,想必是被陛下截胡了吧?”
她话音落地,众贵女捂着嘴笑起来。
“你……你休得胡言乱语!”张婳红着脸道:“宣平侯绝对不是有悖君臣纲常之人!”
“嘁,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不会睁眼看吗?”十三娘朝行宫大殿努了努嘴,精致的眉眼尽是嘲讽之色,“你也不拿个镜子仔细照照自己,都年老色衰了,还敢跟陛下抢人,我看不怕连累家人的是你吧?”
“你——”
张婳被羞的无地自容,指着十三娘,气的全身发抖。
众贵女冷漠的看她一眼,都跟着十三娘换了个地方待,彻底把她这个老姑娘孤立了,连同张婳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愿意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厌恶,好像她给家族丢了脸面。
这让张婳愈发委屈,宛如被全世界背叛。
脑中最后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断掉,她攥紧手骨,含泪的眼睛忿忿看向大殿。
殿内,徐德海和宫人们火急火燎的给姬瑶换上干爽的衣裳,复又拿来干巾,包住姬瑶的湿发。
太医赶过来,逮住姬瑶上下一阵切诊。
徐德海心急道:“陈太医,陛下怎么样?”
陈太医皱着眉头,眯着眼,反复确认后如负释重说道:“万幸,万幸,陛下只有四肢淤青,其他地方并无大碍,但老臣还需开上几副驱寒的药,按时服下才行。”
一听要吃药,姬瑶身上更疼了,没好气的哼了声,“朕要沐浴。”
“是,奴这就让人准备。”
徐德海不敢耽搁,立马让人去后殿启池。
一柱香的功夫后,姬瑶走进雾气熏腾的浴房,任由宫人褪下她的衣裳,赤身走下汤池。
骊山行宫是他的父皇所建,这里的天然地热汤极其出名,有延年益寿,疗伤治旧的功效。
姬瑶顺着清澈的水朝下一望,可以清晰看到自己膝盖上的淤青,不仅是这里,她的手肘和肩头都有伤处。
还好温暖的水驱散了寒气,亦消除了些许疼痛。
她趴在池壁上,任由宫人撩水浇在肩头,舒服没一会,脑中突然闪现出那道魁梧伟岸的身影。
姬瑶斟酌片刻,轻声道:“你们下去吧,把宣平侯叫来。”
“是……”
宫人们垂首退了出去。
秦瑨就在前殿守着没走,太医虽说姬瑶无甚大碍,可他还是不踏实,总是要见她一面才能安心。
他静静等着,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好在h终于等到了天家的传唤。
前殿没有旁人,徐德海躬身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沉寂无波的面庞有丝动容,紧随徐德海走向后殿。
当徐德海打开浴房朱门时,他神色一滞,显出几分犹豫。
但见周边无人,踌躇之下,还是阔步而入。
绕过一扇织锦屏风,秦瑨的眼神穿过朦胧的雾气,清晰看到了姬瑶的身影。
她就趴在池壁上,仿佛一条在岸边窥望的鲛人,目光遥遥凝望着他。
秦瑨的心突然像滚了火,不争气的悸动起来。
他捏紧袖襴,缓慢走向姬瑶,停在距她一步远的位置。
他记不清两人上次离这么近的时候究竟有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没有多久。
彼此的眼神交汇着,凭空迸出万种情思。
秦瑨不敢乱看,就直勾勾盯着姬瑶拿双眼睛,直到她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姬瑶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会子一看见秦瑨突然满腹委屈,眼睫一颤,便汪汪滚出泪来。
她的泪流进秦瑨心里,立时让那儿隐隐作痛。
周边没有旁人,秦瑨深吸一口气,礼节全被抛在脑后,撩袍半跪在姬瑶面前,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泪痕。
“别哭。”他的疼惜不加掩饰,却还是忍不住说她几句:“好端端的,你怎么非要过来围猎,你的骑射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个时候,姬瑶极其不想听到说教,红通通的眼睛瞪向他,“还不都怪你。”
秦瑨不解:“我又怎么了?”
姬瑶一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哽咽道:“那张三娘可是跟你一队,我能放心吗?”
她仰着小脸,神色满是倔强,亦参杂几分娇嗔。
秦瑨缠着她的眼神,愣了片刻,只觉心都要跟着酥化了。
“你是因为这才跟来的?”他不禁失笑:“他一个女人,能把我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笑?”姬瑶忿忿,撩了水泼在他身上,“张三娘找个没人的地,给你弄点春/药,生米煮成熟饭,总是能成吧?你之前没吃过这种亏吗?”
秦瑨一滞,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之前那不算吃亏。”
姬瑶蹙起眉,明显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
秦瑨立时敛正神色,“我不会再让她近身的,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瑶瑶关心。”
他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一口一个瑶瑶喊着,极其宠溺,又温顺。
呼吸停滞了片刻,姬瑶避开他的眼神,怨气渐渐被消磨,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秦瑨的突然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带着她覆上他的心口。
“瑶瑶,你可是原谅我了?”
他睇着她,深沉的眼神仿佛视她如珍宝一般,声音压低了几分,恍如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姬瑶不习惯秦瑨这般,一时难以招架,跌进他的温情之中。
她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连带着她的心一起疯狂紊乱起来。
轰隆——
外面雨还在下,一声闷雷惊醒了姬瑶。
她迅速抽回手,垂下头,掩住面靥绯红,冷哼道:“谁原谅你了?你想的美。”
秦瑨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徐徐道出堆积多日的心里话:“瑶瑶,我和张三娘清清白白,我用身家性命发誓,她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处理好,我应该把府邸围的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接近,我应该做个恶人,想办法让张三娘消失在眼前,我不该置之不理,忍你记恨,都是我的错。但世人孰能无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他话音极其诚恳,充满歉意,费尽心力想要瓦解两人的隔阂。
姬瑶心头的那点执念早就不似从前,听到秦瑨的话,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再度看向他,意味深长问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秦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瑶的眼神掠过他英俊的眉眼,如同一柄利刃,愈发毒辣,想要剖开他的内心看上一看。
她朱唇翕动:“你想跟我重归于好?”
秦瑨一滞,沉默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姬瑶探身向前,嫩白双肩和大片雪脯露在空气中,径直望向秦瑨黑沉的眼眸:“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重归于好?你我不会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断不是更好?”
她说的轻巧,像是将一切看成玩笑。
秦瑨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你若想了断,不是不可,但不能是因为误会。”
姬瑶不解的挑了挑眉稍:“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步步紧逼,句句诘问,像是身居高位的审判者,朝着那点隐藏起来的真相不停挖掘。
秦瑨如被逼进死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放弃了挣扎,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携出寻常难得一见的卑微和祈求:“瑶瑶,别给我指婚,别不理我。我不是不接受分开,哪怕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想要了断这段荒唐,也好过现在这样互相揣测。我向上天发誓,自从我娘去世,我身边,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旁的女人,只有你。”
话音落地,他看着姬瑶,深沉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河流,回溯过往的种种。
他没有说谎。
离开家的那段岁月,他身边一个女人没有。在军营那三年,他的心里只有风沙和对军功的渴\望。
来到朝廷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便是姬瑶。那时两人不合,一见面总是闹来闹去,惹得他甚是无奈。他那时想劝说陛下赶紧把人嫁出去,谁知后来她登上了皇位,而他则奉主辅政,当真是摆脱不了她了。
朝上是她,朝下还是她,一直到现在,他梦里都是她……
时光在这一刻凝滞,姬瑶怔怔凝着秦瑨,心脏跳的越来越快。
她有些懵懂,却恍惚觉得离心里那个猜想越来越近。
“你……”姬瑶的嗓子微微发颤:“你到底什么意思……”
室内迎来很长时间的沉默,秦瑨攥紧潮湿的衣袍,反复尝试,终是鼓足了勇气,想要抓住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瑶瑶,我心悦你。”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燥热瞬间蔓延到耳后:“你听起来一定很可笑吧?我们本应该是互相讨厌的两个人,可我却做了违背臣纲的事,一次也就罢了,可后来我输给了欲/望,不停的做错事。我本以为可以控制的很好,等大家都腻了,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可我高估了自己,轻视了人的感情。有些雷池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难过,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会嫉忿,见不到你会想,碰到你会疯,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他凝着姬瑶,眼光凄恻,唇畔携出自嘲的笑。
一番话说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见姬瑶愣住,秦瑨怕吓到她,忙补充一句:“你不用回应什么,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张三娘爱嫁谁嫁谁,就是别来烦我,我心里除了你,就是处理不完的政事,装不下旁的。”
室内安静下来,隐有水波流动的声音。
外面雷声还在轰鸣,姬瑶滞若未闻,完全沉浸在秦瑨织造的世界中。
之前她看话本的时候,对爱情产生过向往,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和秦瑨。
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哪怕两人之间有了鱼水之欢,可他那么矜高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喜欢她的。
姬瑶亦不在意,反正两人没什么结果,作作伴就可以了。
可今日她突然好奇,秦瑨一直想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就这样一步步的追问,带着引导和蛊惑,还真问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震惊过后竟是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愉悦,像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又像是成功征服的快/意,混乱不堪。
姬瑶微咽喉头,摸不清心里真实的想法,只能感觉到一颗心脏不再属于自己,恣肆跳动,就快要窜出皮肉。
她目不转睛的看向秦瑨,他那双内敛深邃的眼眸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她带进迷途未定的崭新世界。
少顷,她的声音温柔似梦呓:“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秦瑨毫不犹豫,眼神痴缠如火,迅速灼烧着姬瑶。
从小到大,姬瑶接受过不少人的表白,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她心口如小鹿乱撞,一双杏眼含羞带怯,立时将两人的芥蒂抛到了九霄云外。
“别以为你说两句甜言蜜语,我就会原谅你。”
姬瑶转过身去,清抚了一下燥热的脸颊。
她虽说没有原谅,但话音里不再有带着攻击性的抗拒。
秦瑨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温声问她:“你说让我怎么做。”
姬瑶望着粼粼水面,咬唇想了想:“既然你这么会油嘴滑舌,那就给我写上一个月红书吧,不许重样,断一天,我都不会原谅。”
红书?
秦瑨怔了怔,这完全就是在他的盲区里蹦跶。
饶是如此,眼下已是最好的结局,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恼人的误会,沉声道:“好。”
姬瑶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依旧背身面对秦瑨,绸缎般的乌发沾了水,湿漉漉贴在她光洁的脊背上,衬着朦胧的水雾,极其美艳动人。
一场风波渐渐消散,静下心来,秦瑨这才感觉到尴尬,脸上愈发热腾腾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秦瑨羞臊不已,待不下去了。
这厢刚站起身,姬瑶却突然拽住他的袍角,用力扯了一下。
浴房内的地屏本就湿滑,秦瑨又是漫不经心,突然的力道让他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载进了汤池。
不过须臾,他从汤池里站起来,狼狈的抹了把脸。
水只到他腰上,他睁开眼就见姬瑶立在他面前,一手捂着心口,目光柔柔凝着他。
“你方才淋雨了,泡泡汤池,去去寒吧。”
美人站在身前,不着寸/缕,饶是秦瑨不愿,眼神却被她吸引,克制不住的向她身前瞟去。
霎时间,秦瑨的眼梢薄红潋滟,欲/念若隐若现。
姬瑶察觉到他的变化,并不在意,面染桃粉,从水中贴向他的身躯。
她的柔荑覆上他的心口,嗡哝问道:“你的病可是好利索了?”
秦瑨双手浸在汤池中,完全不敢动弹,声音微微发哑:“好了。”
“真好了?”
姬瑶覆在他心口的手缓缓上移,环住他的宽肩,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温柔碾压着他。
她张开小口,出其不意的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一把娇嗓子挟着浓浓的蛊惑:“试试?”
姬瑶盈热的呵吐萦绕在耳畔颈肩,秦瑨全身紧绷,一股火再难克制,在他小腹噌地烧起来。
他的双臂如坚固的牢笼,将姬瑶小巧的身躯紧紧裹住,俯身噙住她莹红的唇瓣。
外面风雨潇潇,浇不灭室内的火热。
沉沉喘/动不绝于耳,在水面漾起阵阵涟漪,一圈圈向弥散……
*
两人许久未行事,一番耳鬓厮磨,回到正殿已是一个时辰后。
人们都说久别剩新婚,姬瑶彻底体会了一把,酸软无力的躺在床榻上,抱着秦瑨不让他走,想让他陪自己午憩。
这是在行宫,仅隔着一扇轩窗就能看到外面避雨的达官显贵。
秦瑨本不该久留,奈何想要靠近的心完全平息不下,便由着它,恣肆任性了一次。
徐德海进来送衣衫的时候,两人还在床榻上忘情厮磨。
秦瑨按着姬瑶的双手,魁梧的身躯碾压着她,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
如此景致,徐德海还是第一次看到,老脸顿时一红,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然而不过片刻,他再度折回来,踌躇几次,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小声打断两人:“陛下,安国公家的张三娘求见……”
不是他想打扰,是这娘子跪在雨中不走,僵持下去,怕让旁人看了陛下笑话。
这个时候来求见,简直扰人清梦。
姬瑶面靥上春韵难消,娇嗔看向秦瑨:“这个时辰,她来做甚?”
秦瑨沉沉呼出两口气,皱着眉抽身而出,不耐烦道:“我去打发她。”
“别。”姬瑶拉住他,“你在这待着,我去处理。”
秦瑨一怔,“你去?”
“嗯,你身体刚好,别再让她给你气出毛病。”姬瑶推开他,兀自起来,让宫人进来替自己更衣。
等她穿戴完,秦瑨也换好了襴衫,依旧不放心:“瑶瑶,还是我去打发她吧。”
“不用。”姬瑶勾勾他的手,眉眼间蕴着甜腻的笑意:“她找的是我,若我处理不好,再来寻你帮助。”
说完,她笑眯眯的踅身离开,走进正殿。
坐在宝椅上时,姬瑶神色倏然冷下来。
这个张婳还真是阴魂不散,她虽厌烦,但绝对不会让秦瑨再来处理这件事,毕竟张婳是个女流之辈,惹出乱子来,怕是不好收场。
女人对女人,终是好面对一些。
片刻后,张婳进来觐见,全身都被雨水浇头了。
“臣女张婳,见过陛下。”
“起来吧。”姬瑶随手一指,“坐。”
张婳道过谢,坐在侧边圈椅上,裙角一滴滴往下落水。
姬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找朕?”
张婳鼓足勇气说道:“臣女斗胆,想问问陛下为何拖延臣女的婚期?”
“你这话何意?”姬瑶不解的蹙起眉:“朕何时拖延你的婚期了?”
张婳再度起身,跪在地上,声色诚恳道:“陛下,臣女爱慕宣平侯多年,为了他,一直待字闺中,受尽了族人的白眼,还请陛下开恩,将我许给宣平侯,哪怕是为妾也好,臣女不挑!”
说完这话,她深深叩在地上,演绎着世间痴男怨女的戏码。
姬瑶凝着张婳缩成一团的身子,只觉哭笑不得。
一人爱慕,就得两人接受吗?
连她这种自私的人都懂得婚事应当两情相悦,张婳却如此顽固不化,怕是在国公府呆傻了吧?
“你口口声声说爱慕宣平侯,那朕问你,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什么能让他高兴,什么能让他愤怒吗?你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吗?你知道他年少的时光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他在军中立了多少功,回到朝中又做了多少事吗?”姬瑶起身,徐徐走到张婳面前,“你若能说出一件,朕就当你是真心爱慕宣平侯,把你许给他。”
张婳眸中浮出希冀,脑仁飞速的转动,不知是不是紧张,想来想去,却是一件也想不起来。
她悻然咬紧下唇,不甘,却无话可说。
姬瑶睇着哑口无言的张婳,几分睥睨,几分同情:“你完全不了解他,起初你看上了他的样貌,后面你爱的只是自己的想象。你不但固执,还很愚蠢,为了一个眼里没有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搞的这般低三下四,简直是丢我朝女子的脸面。”
第57章 夜入【已替换新版本】
◎他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第一次对身份有了渴望。◎
听到这番指责, 张婳整个人僵了一瞬。
丢了脸面……
她的家人嫌弃她丢了脸面,如今陛下还说她丢了全朝女子的脸面。
她不明白,究竟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竟然要落得这般万人嫌弃的下场?
这么多年, 她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 甚至没有去叨扰过宣平侯。她就这样静静的喜欢他, 长年累月的坚持下去,哪里错了?
现在她不过是想要个结果,想给这段等待的岁月找个慰藉,有这么罪不可恕吗?
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在看她笑话!
忿恨和委屈在这一刻充满张婳胸臆,彻底击溃了她的理智。
她徐徐站起来,看向姬瑶时唇角噙着邪狞的冷笑:“姬瑶,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幽幽话音,满是不服和嘲讽, 甚至连敬语都没用。
徐德海见张三娘竟敢直呼天子名讳,伸手一指, 怒斥道:“放肆!”
“大监, 让她说!”
正殿之内,姬瑶厉声制止徐德海,一瞬不瞬看着张婳, 神情冷肃,俨然对她口出狂言的僭越感到不满。
“你故意拖延我的婚事, 不就是为了你的私心吗?”张婳不卑不亢,眼角眉梢挟着打破尊崇的亢奋:“这段时日,风言风语我听了不少, 你怕是跟宣平侯有染吧?贵为天子, 却君臣乱纲, 你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如今在这指责我愚蠢,你就不愚蠢吗?满朝文武都知道你骄奢淫逸,除了这张皮囊,一点本事都没有,若不是投个好胎,当了这天下之主,还不知道要被哪个男人搓磨呢!”
话到末尾,她目呲欲裂,恶狠狠瞪着姬瑶。
明明生的贤良淑德的模样,此时却像个被夺舍的女鬼,凶神恶煞,恨不得将姬瑶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姬瑶感受张婳毫不掩饰的恶意,心火瞬间被她撩起来。
面对张婳的挑衅,她气极反笑:“三娘,你要知道,投胎也是一门本事。”
张婳一怔,怒道:“不知羞耻!”
听到如此辱骂,姬瑶的怒意再难压制,想要刀人的心蠢蠢欲动。
正要厉声呵斥,一道沉重的声线自殿外响起,急躁到已经破音——
“你放肆!”
姬瑶循声看去,只见安国公急匆匆进来,风尘仆仆,叩倒在她面前,颤声道:“陛下,小女受情所困,已经失心疯了,还请陛下念在我一家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她吧!”
安国公咚一声磕在地屏上,迟迟不敢起身。
昨晚他就将张婳关在房中,怕她借着围猎与秦瑨相见,惹出不必要的乱子,谁曾想张婳竟然偷跑出去,等他发现,即刻往骊山这边赶。
刚到行宫,安国公就听他家四娘说,自家姐姐冒雨求见天颜,立时觉得不妙。
他壮着胆子进入大殿,立马就听见张婳不要命的恶言,吓的他三魂丢了俩。
眼见年迈的父亲如此卑微,张婳嚣张的气焰委顿了七分,心虚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话音落地,安国公迅速起身,一巴掌打在张婳脸上。
啪——
一声脆响过后,张婳半边脸都红了,眼眶立时泛起盈热:“父亲……”
安国公声嘶力竭的吼道:“孽子!你给我闭嘴!你想让我们全家都死吗?”
在朝中,他是个爱极了脸面的人,谁曾想却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明明是勛贵之家,却为了儿女情长疯魔成这样,落人口实,委实让他生不如死。
这些年的光景闪现在脑海中,安国公倍感寒心,跪地长呼:“陛下啊……”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安国公近乎崩溃的哀泣声。
张婳见年迈的父亲这般痛苦,心头五味陈杂,饶是不甘心,却还是捂着脸跪在地上,噤声不敢再言。
姬瑶端详着父女二人,看戏一般:“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安国公,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吧?”
安国公粗声哽咽:“老臣明白,老臣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姬瑶遽然变脸,一声厉喝吓的父女二人皆是一颤:“先前你向朕请婚的时候,是不是说过宣平侯和张三娘两情相悦这句话,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女儿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委实让朕失望!”
“老臣该死!”
安国公重重叩首,咚咚的声音,一下下磕在张婳心里。
姬瑶向来不是吃气的性子,本以为能好言相劝,谁知张婳是个是非不分的,竟敢对她出言不逊!
现在想想,她又不是菩萨,普度不了众生。
这对父女蔑视皇权,自然要用皇权来惩戒!
姬瑶越想越气,扶着宝椅起身,眉眼浸满寒霜,冷声吩咐:“大监,把内行司今早呈上的密折拿过来。”
“是。”
眼见陛下要动真格,徐德海立时觉得气畅,趾高气昂的走进偏殿,寻了一沓明黄密折出来。
姬瑶在里面翻了翻,很快找出安国公的署名,啪一声砸在安国公头上。
“自己看看吧!”
安国公只瞟一眼,所剩的一魂也飞了。
明黄底子,螭龙环绕,上坠火漆,这是可以让人坠入深渊的请柬。
他急促呼吸着,颤微微打开密折,一行行读下去,脸色煞白如纸。
张婳耐不住好奇,侧目而视。
只看了前半段,整个身子都软了。
刚才嚣张跋扈的姿态全然不见,如同霜打的茄子,直接蔫了。
她对皇帝出言不逊,大不了要她一人的命,可这密折上面事无巨细,记录的全是他们张家子孙造的孽,虽说不是什么罪恶滔天的勾当,但若追究起来,堪可让她一族泥沙俱下……
父女二人颓然瘫在地上,姬瑶睥睨着他们,娇柔的声线冷冰冰的,只叫人心底生寒:“安国公治家不严,即刻贬往岭南。张婳出言不逊,蔑视皇威,掌嘴五十,张家子孙后代无诏皆不得回长安。”
冷冷的宣判,预示着三代袭爵的安国公府彻底没落。
到底是留了他们一条命……
安国公悲痛欲绝,沉沉叩首,谢过皇恩。
“卓骁,把人带下去!”
丢下一句话,姬瑶没好气的剜了一眼张婳,踅身离开正殿。
外面雨势渐小,安国公和张婳被金吾卫带出大殿,由卓骁亲自看管,盯着金吾卫给张婳掴刑。
张婳跪在雨中,啪啪的耳光声惹的王公贵女们心惊肉跳,不禁窃窃私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安国公被贬了,顿时吓的张婳妹妹眼珠一番,晕厥在地。
偏殿之内,熏香萦绕。
秦瑨立在窗边,远远看着安国公父女的窘态,惋惜过后只觉解气。
姬瑶单独面见张婳,秦瑨放心不下,刚才一直躲在偏殿门口窥伺。听到张婳口出狂言时,他怒火中烧,若不是姬瑶不允他出去,非得教训她一番不可。
就在他出神时候,一双嫩白柔荑自他身后抱住他。
“你刚才都听到了?”姬瑶将脸颊贴在秦瑨的后背上,朱唇轻轻翕动:“张三娘还是大家闺秀呢,竟骂朕没本事,空有一身皮囊,朕如此罚她,都算便宜她了。”
她的话音娇嗔含怨,惹人怜爱。
秦瑨踅身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你什么时候让内行司收集的密折?”
“你教给我之后呀。”姬瑶仰头看他,美眸亮晶晶的:“捏住七寸,露头就打,打到他们不敢露头为止。”
“好,谁说我们瑶瑶没本事的。”
秦瑨唇畔携着清浅的笑意,难得夸赞让姬瑶小尾巴翘起来:“大本事没有,比着葫芦画瓢朕还是会的。”
说着,她拉着秦瑨走到圆案前,指了指密折,狡黠笑道:“想不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你的?”
秦瑨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呀?”姬瑶纳罕的眨眨眼。
“有没有都是圣意,不容臣子插手。”
秦瑨眉眼肃正,一丝不苟的模样让姬瑶不禁失笑:“这么认真干嘛?里面没有你的密折。”
天家若是想,内行司肯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秦瑨眼波漾起异色,试探道:“为什么没我的。”
“你在朕手里的把柄足够多了,不用浪费内行司的人力了。”姬瑶对他勾唇一笑,凝向他深邃的眼眸:“你的把柄只能放在朕心里,朕不会让它出现在任何肉眼可见的地方,密折也不行。”
她话音散漫,惹的秦瑨一时恍然。
脑袋在这一刻慢了半拍,许久方才明白过来,姬瑶这是在保护他……
眼神绞缠间,秦瑨眼下飞红,一股冲动在心间悄然升起,一发不可收拾。
他暗自攥紧袖襴,不动声色的问:“瑶瑶,你为何要帮我打发张三娘?”
“嗯?”
这下把姬瑶问懵了,看傻子一样盯着秦瑨:“不是你不想娶吗?”
“还有别的原因吗?”
“别的原因?”姬瑶皱着眉想了想,“哦,还有,安国公为了让朕指婚,不惜犯下起君之罪,朕看他压根就不是爱女心切,是看中你手里的兵权了吧?他们府上这些年都出不了一个武将,怕是再过些年月,就要掉出世家行列了吧?如此心怀鬼胎,朕断然不能允他。”
她的猜测并非是突发奇想,盛朝一向尚武,世家若想繁荣昌盛,必定要控些兵权,哪怕将女儿嫁个五品将军也乐在其中。
如何制衡,自然成了天家斟酌的重点。
“陛下真是思虑周全。”秦瑨扯出一抹敷衍的笑,眸中神色却是暗淡,这不是他期盼的答案。
殿内安静下来,尽管秦瑨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还是被姬瑶敏锐的捕捉到了。
她羽扇般的眼睫眨了眨,看出他的几分失落。
遽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不好意思开口直问,便这样去试探,去试探……
真是有趣。
这人都说心悦她了,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吗?
姬瑶的唇角扬了扬,很快又敛正神色,“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她故意拉起长央,果不其然,立时吊起了秦瑨的味口。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眉眼低垂,坦诚认真,好像一只等待主人抚慰的大狼犬。
外面雨声淋漓,姬瑶冲秦瑨挑了挑黛眉,“你是朕的人,朕肯定会要你。”
她说的模棱两可,却让秦瑨没出息的悸动起来。
他微咽喉头,面容明显紧绷起来:“你要的是兵权,还是人。”
秦瑨越是紧张,姬瑶越是忍俊不禁,垫脚环住他的肩,撒娇似的在他鼻尖上蹭了蹭:“天家从不做选择,朕什么都要。”
什么都要……
自然是包括他的人。
秦瑨忐忑的心终于得到了丝丝慰藉,哪怕动机不纯,她心里念着他的人,如此就够了。
恍惚之间,想要亲近的欲念难以抑制。
秦瑨箍住姬瑶的细腰,手托她的下颌,将她丰泽柔软的唇瓣送到嘴边。
温柔的碾轧,渐渐变得霸道强硬,惹的姬瑶半边骨子都酥了。
少女的心头有着被征服渴/望,然而刚到兴时,姬瑶的鼻尖一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秦瑨微微松开她,浸满浓欲的眉眼携出几分忧戚:“刚刚淋了雨,可是哪里不舒服?”
姬瑶在他怀抱里搓搓鼻尖,说话突然带起浓浓的鼻音:“好像……有点着风寒了……”
女郎的身子就是不经打磨,秦瑨叹口气,只得压下小腹的燥火,走到外殿问徐德海:“大监,陛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早就煎好了。”
徐德海命宫人取来汤药,亲自递到秦瑨手中。
秦瑨摸了摸碗沿,温度刚刚好,回到偏殿携着姬瑶在圆桌前坐下,把汤药放在她面前。
“快些喝了吧,若能压下病气更好。”
苦沁的味道袭来,姬瑶不禁皱了皱眉头,胃里本能的开始往上翻。
她撇嘴道:“朕不想喝……”
眼瞧姬瑶异常抗拒,秦瑨无可奈何,仿佛又回到在固县赈灾营的日子,吃个药像是服毒。
他叹口气,端回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递到她嘴边,低声道:“生病吃药,天经地义,别磨蹭了。”
道理姬瑶都懂,没得办法,只能张开嘴巴。
苦涩入口,有些辣嗓子,她拧起眉头,狠劲咽下去。
一口一口甚是折磨,后来她受不住了,夺过秦瑨手中的药碗,一口干了下去,直接顶的她双眸泛起泪花。
“这太医有病吧?开这么辣的药!”
姬瑶忿忿不满,拎起徐德海准备好的蜜饯,一口吞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上翻的感觉。
秦瑨睨着她病恹恹的小脸,心疼的感觉再度袭来,忍不住叮嘱她:“待会回到宫里务必好生服药,我没办法时刻在你身边,别让我总是挂念。”
想到今天在围场遇到的倒霉事,姬瑶委屈巴巴的抱住秦瑨,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知道了……”
*
傍晚时分,御驾回到大明宫。
姬瑶躺在龙榻上,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嗓子亦开始发痛。
徐德海万分担忧:“陛下,您没事吧?”
“不太好,朕全身都疼,还有点发冷……”
姬瑶的声音挟着浓浓的鼻音,五月的天,硬是把自己包在被衾里。
徐德海探了探她的额头,叹气道:“要不明日罢朝休息一天吧。”
姬瑶撑不住了,点头嗫嚅:“好……”
“陛下先睡吧,老奴就在外面守着。”
徐德海满脸忧戚的放下幔帐,退到外殿守着。
夜晚甚是静谧,姬瑶难受的辗转难眠,脊背阵阵发痛,也不知是摔的,还是风寒导致的。
身体的不适让姬瑶感到无助和孤独,她裹紧被衾,阖上迷离的眼眸。
这个时候,如果秦瑨在这就好了……
*
翌日,安国公被贬这件事在朝野传的沸沸扬扬,无疑成了百官闲时的谈资,一时众说纷纭。
经过一上午的发酵,江言在衙门里坐如针毡。
安国公一门倒塌,张三娘的婚事无疑就是导火索。
想到始作俑者,江言气急难忍,起身来到东耳房,厉声质问秦瑨:“宣平侯,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瑨正忙着处理吐蕃使团来访之事,头都没抬:“太傅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就是你听的那样。”
眼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跟自己毫无瓜葛,江言的火气越来越大,上前一步,压低声道:“我问你,陛下为何要贬了安国公?你是否在陛下面前谗言佞语了?”
秦瑨闻言,抬起冷厉的眸子,“太傅这是何意?”
江言只觉疲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秦瑨,朝野关于你的传言,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大家都说你成了天家的入幕之宾,陛下不肯放人,这才找了由头,将安国公一门贬出长安。传言就是传言,做不得数,但我劝你恪守臣子本分,不要去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姬氏给你尊崇和地位,不是让你秽乱宫闱的。若被我发现你心怀不轨,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拉你去见先皇。”
他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拉下脸,扶案站起来,“好,你先努力活吧,希望太傅长命百岁。”
如此态度让江言甚是不满:“秦瑨,你这是何意!”
“你这老匹夫最好懂点事,手伸的太长,小心被人打断,陛下的私事不容任何人窥伺。”秦瑨目如寒刃,敷衍的作了一揖:“我还有事,太傅先忙。”
秦瑨懒得再搭理江言,从中枢衙门出来,直接往内朝走。
昨天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湿热愈发毒烈。
一路走到紫宸殿前,秦瑨的脊背溢出一身汗,让他难受的拽了拽襟口。
宫门的门槛就在前方,他却止住了脚步。
安国公被贬,这件事让他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若在这个时候出入女皇的寝殿,怕又会惹人猜忌。
不知她的风寒好些了没有……
秦瑨在宫门外驻足半晌,望穿秋水一般,恨不得一直陪在姬瑶身边。
可他只是一个外臣,没有侍奉内殿的资格。
他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第一次对身份有了渴望。
此时此刻,偷偷摸摸的激/情已不够充实他的心。
他想要细水长流的感情,想正大光明的站在她身边,想让自己心头的惦念不再需要克制……
人都是不知足的……
一颗心澎湃的叫嚣,秦瑨凝着朱墙琉璃瓦的大殿看了一会,踟蹰之下,还是怅然离开。
*
与此同时,姬瑶在紫宸殿内呕的天昏地暗。
太医一天让她喝四幅汤药,起初她还乖乖配合,后来再难以坚持,喝一点吐一点,人被折腾的病恹恹的。
徐德海没办法,左哄右哄喂不进去,急的团团转。
太医亦无计可施,只能暂且先缓缓。
许是药量上不去的原因,入夜后姬瑶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叫着秦瑨的名字,双颊烧的一片绯红。
汤药还是喂不进去,太医只能替她行针,然而烧退下去,很快又上来,这让在场的人吓的胆战心惊。
“瑨郎……”
不知是不是做梦了,姬瑶一直闭着眼嗫嗫念叨。
徐德海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龙榻前来回转圈。
不喝药不行啊,高烧可是会烧死人的!
徐德海不死心,拿着药碗跪在地上,一边喂药,一边念叨:“小祖宗,小祖宗,您喝点药,老奴求您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赭色的药汤顺着姬瑶的唇线流出来,一点都喝不进去。
“哎呦!”徐德海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
“瑨郎……”
“瑨郎……”
姬瑶闭着眼,一声声吟哦,宛如梦呓。
徐德海定定睨着她,终是狠下心来,将药碗交给侍奉的宫人,自个儿带着腰牌出了宫。
黑绸马车载着徐德海来到宣平侯府,他急忙忙下了马车,亲扣侯府大门。
秦瑨还没睡,立在书房发怔,一身常服穿的挺括板正。
他的心远远飞到大明宫,跳的兵荒马乱,当真演绎了一番人在曹营心在汉。
沈三这时推门进来:“侯爷,宫里来人了。”
秦瑨一怔,都这个时辰了,宫里还会来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席卷他的全身,难道是宫里出事了?
如是想着,秦瑨攥紧手骨,阔步而出,甫一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是徐德海时,更是忐忑到了极点。
“大监,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出什么事了?”
徐德海跑的气喘吁吁,和一名宫人站在院中,心急火燎的说道:“侯爷,陛下突发高热,一点药都喂不进去,眼下都要烧的不省人事了,一直在喊侯爷的名字,您快随老奴进宫一趟吧!”
果真出事了……
秦瑨的胸口猛然空了一下,片刻都不敢耽误:“快走!”
“侯爷莫急!”徐德海叫住他,将手里的一套衣裳递给他:“宫门快要下钥了,为防万一,侯爷还是换上它吧!”
月色下,秦瑨低头一看,徐德海给他的是一套内侍常服。
盛朝有律,若非急召,下值后外臣不得入宫。
如今姬瑶高烧不醒,想来徐德海是擅作主张,谨慎一些自是好的。
秦瑨二话不说,当即脱下外袍,换上内侍服,头戴幞帽,随徐德海一同乘上黑绸马车。
路上秦瑨焦躁难耐,反复搓捻着手指。
好不容易进了宫门,马车停在御桥外,秦瑨旋即下来,紧随徐德海身后。
过了御桥,有一队内侍等候多时。
徐德海将秦瑨带到内侍面前,躬身道:“侯爷,你跟他们过去,老奴从另外一门走,免得惹人耳目。”
“好。”
秦瑨点点头,和徐德海兵分两步,朝紫宸殿方向行进。
天上星辰密布,但却没有月亮,大明宫沉浸在暗沉的光影中,如同蛰伏在夜幕之下的野兽。
到达宣政门时,江言从御史台方向出来,前面有宫人执灯引路,火急火燎的往外走,要赶在下钥前出宫,恰巧跟秦瑨他们撞了个正着。
秦瑨抬眸一看,借着昏暗的光线立时认清了来人,忙低下头,随着众内侍行礼。
“太傅大人。”
“嗯。”
江言点头示意,和他们擦肩而过时,余光猛然瞥到一个古怪的身影,虽说弓着脊背,但身影一看就是挺括魁梧,不似寻常内侍那般清瘦单薄。
“等等。”江言立时止住脚步,喊住那队内侍,抬手一指,沉声道:“你,转过身来。”
作者有话说:
给各位说声抱歉啦,公司开直播,这才回家打开电脑。
最初写的版本不太满意,总觉得跟人设不符,后来改成了这版,末尾内容都差不多,手机贴上来的时候拿错了版本,造成阅读不便还请谅解。
这本小说的人设就是这样,本就是冷门,内容无法照顾到每个人的喜好。我是业余写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细节处理可能没有那么好。对您胃口,我们结伴走一程,不对您胃口,还是感谢您追到这里。
第58章 爱人
◎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
这个时候能遇到江言, 秦瑨并不意外。
江言处理政事一向谨慎周全,年纪一大,行动思维都变的很慢,每次都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中书衙门。
这会子, 秦瑨不用回头就知江言说的是自己。
这老匹夫看什么都老眼昏花, 唯独盯着他时, 眼力劲儿出奇的好……
昏暗的天光下,秦瑨失去了耐性,渐渐攥紧手骨。
被发现也无妨,大不了跟江言撕破脸皮。
他做好了正面抗衡的准备,然而一名秀眉细眼的内侍及时站出来,隔着一丈远, 对江言恭顺说道:“太傅大人,这宫人出了一身红斑, 怀疑是麻风,奴正准备带他到太医院诊断, 太傅大人还是尽快回避吧。”
早在十几年前, 麻风病曾在长安一度流行,那时各处都是麻风坊,多亏有圣医开出方药医治, 控制住病情蔓延。
如今麻风虽能治愈,却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江言盯着那个奇怪的人, 厌恶的皱了皱眉,自是没心情再去探究竟:“速速去吧,记得让太医院把这宫人隔绝起来, 莫要与旁人接触, 造成蔓延。”
内侍垂首:“太傅大人放心, 奴几个过去太医院,一时半会就不出来了。”
江言没再多说什么,随着引路的宫人往御桥方向走。
侥幸躲过了一场麻烦,秦瑨对出头的内侍表示感谢,随后加快步伐。
过了紫宸们便是内朝,这个时辰绝不会再有外臣。
秦瑨彻底放开手脚,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紫宸殿的朱门。
外殿灯明如昼,靠墙站着十数名随时听命的宫人。
秦瑨迅速走进内殿,里面光线昏暗,极易催眠,徐德海早早来到,正和两名内侍焦急的守在龙榻前。
甫一看到秦瑨,徐德海如负释重:“侯爷可算来了,一路可是顺利?”
秦瑨对他点点头,无暇谈及见到太傅之事,走到龙榻前,急切撩开织金盘龙的幔帐。
姬瑶还在昏睡,秀发如海藻一般向上撩开,光洁的额头搭着一条湿帕,脸颊颈间却还是能看到细密的薄汗。
秦瑨的心倏然疼了一下,沉着脸坐在龙榻边缘,“拿帕子来。”
“是。”
徐德海忙从宫人手里接过干爽的帕子,递到秦瑨手上。
秦瑨睇着姬瑶,慢慢替她拭汗,沉声问道:“太医怎么说?”
徐德海焦急道:“太医说陛下是风寒引发的高热,需得服药才能降下去,可陛下吃不下药,行针也只能退下一会,这可如何是好……”
秦瑨道:“把药放这,我来喂她。”
“能行吗?”徐德海略有迟疑:“陛下压根不张嘴……”
“放下。”
秦瑨冷硬的声音,不容半点置喙。
徐德海不敢怠慢,连忙让宫人把温好的汤药呈上,随即带着他们退到了外殿。
因着有上次的经验,秦瑨照顾病中的姬瑶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先将姬瑶抱进怀里,随后喝下一口汤药,捏起她的下巴,一点点喥至她口中。
反复几次,一碗汤药成功喂了进去。
秦瑨再次将姬瑶放在龙榻上,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这才得空端详起她。
姬瑶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无论秦瑨怎么抚都抚不平,嘴里还念念说着胡话。
“瑨郎……陪着我……”
秦瑨好不容易听清,攥住姬瑶的手,将她炙烫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颊,低声道:“瑶瑶别怕,我在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瑨郎……”
姬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依旧念着他的名字,直快把他的心念碎了。
稚嫩的人儿,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理应生活在最舒适安稳的金屋中,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要做上这危机四伏的皇位。
以前,秦瑨总是想让姬瑶快快长大,期盼她能早日独当一面,而现在他却全然不这么想。
哪怕她在不胜寒的高出,他亦想为她造座金屋,将她完全无损的保护起来……
“瑶瑶乖,快些好起来。”秦瑨深吸一口气,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别再让我心疼了。”
这一晚,秦瑨彻夜无眠,全神贯注的守在姬瑶身边。
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姬瑶退烧了,浑浑噩噩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名身穿内侍服的年轻郎君,正坐在她身畔,侧头凝着轩窗出神。
“谁……”
姬瑶嗓音嘶哑,不禁好奇这是哪个宫人,竟敢如此大胆的坐她的龙榻。
听到她的声音,秦瑨登时回神,低头一睇,沉郁的面庞终于有了笑意:“瑶瑶,你醒了。”
他低沉的嗓音裹挟着难以抑制的欢愉,让姬瑶分不清自己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瑨郎……你怎么在这……”
她说话很费劲,一把娇声变成了破锣嗓。
秦瑨忙道:“别说话了,歇歇嗓子,昨日你突发高热,吃不进药,大监没办法,就出宫把我叫来了。”
他揪揪自己的衣裳,眉眼间蕴着温煦的笑,“拜陛下所赐,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穿上这个。”
姬瑶立时明白过来,秦瑨是佯作内侍留在大明宫的……
一时间,她心头柔软漾动,加之身体不适,眼尾很快红起来。
“别哭。”秦瑨赶在姬瑶落泪前一刻,吻住她湿润的眼角,“待你好了,我带你出宫玩,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句话颇为管用,姬瑶抿着唇,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她身上的中衣被汗水浸湿,秦瑨替她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再次扶她躺到龙榻上。
外面天色露白,秦瑨侧身躺在姬瑶身边,修长如竹的手指将她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再睡会吧,快到上值得时辰了,我得先走了。”
皇帝称病罢朝,臣子却得正常上值。姬瑶心知肚明,藕白的手臂却箍住秦瑨劲瘦的腰,嘶哑的挤出两个字:“不要……”
眼见她缠人的劲头上来,秦瑨无奈叹口气,正想伏低做小的哄一哄,她却突然探头,噙住了他的嘴唇。
湿濡的咬吮窜起一簇簇火苗,姬瑶尚在病中,却是个不安分的。
秦瑨只觉阵阵难捱,理智在她的搓磨中分崩离析,眼下飞红,情难自持的箍紧了她……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风雨,两人餍足相拥,而外面早已过了上值的时辰。
秦瑨无甚办法,只能遣一名宫人到中书衙门去告病,终于获得一整天的时间陪伴御前。
除了用膳服药,秦瑨一直躺在姬瑶身边,继续充当着她的人肉垫子。
姬瑶有了慰藉,睡的自是踏实,一晃到了晚上,都没有再发高热。
秦瑨这下安心,临到要走的时候,又被绊住手脚。
姬瑶还是不肯让他离开,徐德海亦跟着帮腔:“侯爷,既然您已身在紫宸殿了,不妨再多待天吧。万一陛下还是不肯吃药,老奴没得办法呀。”
徐德海是真没办法。
这小祖宗乖戾,在宣平侯面前倒还能听上几分话。
秦瑨面露难色,姬瑶半躺在离他不远的龙榻上,翦水般的眼眸定定凝望着他,不声不响,又充满期待,委实让他难以拒绝。
反正病假已经告了,多几天似乎也无伤大雅。
秦瑨斟酌万千,终是松了口:“好,待陛下好些,我再离开。”
就这样,姬瑶身边多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内侍,寸步不离的服侍左右,承揽一切近身事务。
两人哪都没去,就缩在紫宸殿这方天地中,同吃同眠。
对秦瑨来说,没有朝政纷扰,挂心的人就在身边,看的见,摸的着,这简直是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七日一晃过去,如梦似幻。
这天,两人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姬瑶风寒近乎痊愈,仅有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鼻音,这让秦瑨如负释重。
用过午膳,姬瑶拉着秦瑨坐到靠窗的描金榻上,缠着他给自己读话本。
这是一篇名叫云鹤仙人写的游记,读到云游吐蕃的故事时,姬瑶趴在矮几上,双手托着腮,好奇问道:“神牛长什么样呀?”
秦瑨想想,“看描述,应该就是白色的牦牛。”
“那牦牛长什么样呀?”
凝着姬瑶懵懂的双眼,秦瑨叹道:“吐蕃有进贡,陛下没见过?”
“没有。”姬瑶摇摇头,“你画给朕看看。”
秦瑨闻言,俊逸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善丹青,姬瑶从前还因此嘲讽过他……
眼下姬瑶充满了希冀,秦瑨不忍回决,携着姬瑶行至案前,得到允准后,坐在了她的宝椅上。
秦瑨手持狼毫,着了些墨,尽自己所能将牦牛的形态画下来。
尾巴还没勾完,却听姬瑶哧哧笑道:“你家的牦牛长这样啊?头跟个马似的。”
秦瑨笔尖一顿,立时明白过来,她并非不知牦牛为何物……
片刻后,他脸颊一热,啪一声将狼毫拍在案上,嗔怨的看向姬瑶。
“逗逗你。”
姬瑶勾唇笑笑,眼见秦瑨噤声不言,兀自生着闷气,她心叹这人肚量真小,随后撩裙跨坐在秦瑨身上,双手扯住他的嘴角,往两边拉了拉。
“瑨郎,有没有人给你说过,你板着脸的模样极其难看。你都这个年纪了,多笑笑才不会变老。”
秦瑨一听,头向后仰,避开姬瑶的扯拽,对她的说辞极其不满:“我哪个年纪?七老八十了吗?”
姬瑶眼神懵懂,嗫嗫道:“你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还不老吗?同龄人的孩子怕是都有十几岁了吧?”
“胡说。”秦瑨的脸色愈发阴翳,“既然陛下嫌我老,那就叫年轻力壮的过来伺候吧。”
“别别别,朕开玩笑的。”姬瑶眉眼噙着笑意,乖巧的抱住秦瑨,朱唇贴上他的面颊,“别的朕看不上,朕只想要你。”
她嗓音温柔,携着几分娇憨之态,极其惹人怜爱。
秦瑨睨着她,忍不住波心浮动。
“为什么只想要我?”他望向她亮晶晶的瞳眸,斟酌万千,鼓足勇气问出口:“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是缓解寂寞的玩意儿,还是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
爱人?
姬瑶眼波一颤,心口窝遽然跳的兵荒马乱。
经过这么多光景,她知道自己在意秦瑨,对他的依赖远远超越了君臣之上,但细细一想,究竟到没到爱人的地步,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在她的潜意识中,如姑母身边的那些情郎,这一辈子可以有很多个,但相伴一生的爱人,只会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可秦瑨这人……
能做她的夫君吗……
姬瑶陷入枉然,秦瑨的眼神太过炙热,烫的她愈发不知所措。
她羞赧的垂下眼睫,语无伦次:“朕……朕其实……这……”
恰在此时,徐德海迈着小碎步进来,望着亲昵相拥的君臣二人,神色愈发慌张,低声道:“陛下,太傅大人求见,就在殿外。”
姬瑶和秦瑨立时回神,面面相觑。
他们身处正殿书房,若要回到寝殿,势必要经过大殿朱门,太傅就守在那儿,断然是不能回去……
姬瑶连忙从秦瑨身上下来,眼神睨向搁置八宝架的内室,月洞仪门两边有织金厚实的幔帐垂坠。
她抬手一指,慌慌张张示意秦瑨躲在那边。
待一切安顿完,姬瑶轻抚散乱的发鬓,这才端坐在案前。
徐德海很快把江言请进来,兀自退了出去。
龙体欠安,江言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如今终于见到天颜,连忙仔细端详起来。
姬瑶穿着一件湘妃色襦裙,罗纱织金,襟口攒珠,如云堆砌的发髻下一张小脸还是那般粉雕玉琢,黛眉如远山般婉约,唇瓣不点儿红,风华绝代,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眼瞧她面上没有一丝病气,压在江言心口的大石终于松动下来,沉沉吁口气,拱手行礼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康健了?”
“朕好多了,多谢太傅挂念。”姬瑶莞尔一笑:“太傅有何事?”
江言垂首道:“陛下,安国公昨日已举家南迁,国公府被金吾卫封禁收回了。”
姬瑶怅然颔首:“如此结局,全是安国公咎由自取,朕已经给他几分薄面了。”
“陛下宽宥。”
在已成定局的事上,江言一向不会纠缠,话锋一转道:“这两日和吐蕃使团的谈判不太顺利,吐蕃新赞普达缇上位,态度极其强硬,想要缩减一半的岁供,我朝不应,他们便借故不再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姬瑶闻言,面色不愉。
外邦之中,唯数吐蕃最会作妖,表面和盛朝心连心,背后偷偷玩脑筋。
这新上位的赞普,达缇,姬瑶有些印象,六年前就跟他见过面。那时达缇意气风发,率领使团来访长安,向先皇请婚,想要跟她定下婚约,确保两邦长期太平。
姬瑶是先皇的掌心娇,先皇自是不允她外嫁,达缇便借故不谈岁供之事,以此相逼。
两方僵持了许久,这让年仅十岁的姬瑶勃然大怒,跑到驿馆怒骂达缇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不知怎么的,达缇在长安竟然玩断了一条腿,很快放弃了请婚,一瘸一拐的回了吐蕃,岁供照付。
如今率领吐蕃使团的是达缇的弟弟,朗仆野,手段跟他如出一辙,明明没什么实力,还要在强者面前反复试探,难怪这些年吐蕃一直停滞不前……
“这郎仆野为人彪悍粗鄙,谈判时总会对我朝官员出言不逊,这会倒好,躲到驿馆里不出来了,看似要磨磨我们的性子。”江言忿忿不平:“也不知宣平侯到底生的哪门子的病,年纪轻轻,这么多天不来朝,对吐蕃谈判之事不闻不问,老臣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委实不成体统!”
说起秦瑨,江言满腹怒气,喋喋不休他数落一遍。
姬瑶轻瞥一眼不远处的幔帐,尴尬的笑笑:“可是太傅,秦瑨只负责使团的接待,谈判这件事是交由你负责的,你找他干嘛?”
自打五年前,秦瑨便全权负责接洽吐蕃使团,然而今年重开春闱之事交予他负责,姬瑶怕太傅闲下来闹情绪,就将和吐蕃谈判这件事分交出去,也算缓解一下秦瑨的压力。
面对姬瑶的质疑,江言皱纹横生的脸上窘态频出:“老臣带的那些官员,完全震不住吐蕃人,这事还得宣平侯来。”
姬瑶明白了,太傅来这一趟是想让她给秦瑨一些压力,让他尽快回朝。
冷不丁的,姬瑶有些失落,嗫嗫道:“朕知道了,太傅回去等着吧。”
江言一听,肩上的重担立马轻了不少,垂首道:“多谢陛下,老臣先行告退。”
江言前脚刚离开大殿,秦瑨后脚就出来了,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忿忿道:“江言这老匹夫真是损,但凡遇到脏活累活都会想到我,如此也就算了,用着我,嘴里还得骂着我!”
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姬瑶夹在中间,甚是无奈。
“好啦,太傅这两年是有些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姬瑶挽住秦瑨的胳膊,撒娇的晃了晃:“朕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就去一趟吧。”
饶是不想分离,但此时涉及邦交,容不得她任性。
秦瑨亦是了然,只得悻悻埋住心头的不舍,跟这段黄粱美梦般的日子道别。
“我去。”他牵起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晚上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休息好,身体方才能好。”
“嗯,朕知道了……”
姬瑶缠上秦瑨的眼神,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临别时,秦瑨站在巍峨的廊下回身看她,幽寂的眼眸不似从前,蕴着五月奕奕的阳光。
“刚才的问题,陛下还没回答我。”
姬瑶立在门槛里,眼波流媚,含羞带臊的垂下头,“待朕想好,再告诉你……”
秦瑨一滞,神色晦暗不明,却还是对姬瑶挤出一抹笑意:“好,我等着。”
姬瑶回以一笑,目送秦瑨随着宫人离开。
她扶着汉白玉的雕栏远远眺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门,方才收回眼神,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这巍峨的紫宸殿,又剩她一人了……
倘若没有感受过两个人的温暖,姬瑶尚还可以忍受孤寂,可现在她沉浸在儿女情长中,对温暖的渴望愈来越重。
过往的几日像梦一样,她和秦瑨如同平凡的夫妻,妇唱夫随,形影不离。
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清净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姬瑶心里乱七八糟,抬眸看向碧空如洗的天际,被巍峨的大明宫切割的四四方方。
高处不胜寒。
若能拥有相伴一生的爱人,那是何其不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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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官袍
◎秦侯威武,下官甚是倾慕……◎
翌日, 秦瑨阔步走进中书衙门,一身紫袍挺括有型,衬得他丰神俊朗,完全看不出一丝病气。
中书令裴清看到他, 立时领着下官相迎, 作揖道:“侯爷回来了。”
秦瑨回以一礼:“这段时日辛苦诸位同僚了。”
众人几日未见, 寒暄一番后,秦瑨兀自走进东耳房,还没来得及坐下,江言便火急火燎的进来,双手负于背后,端着官架子道:“宣平侯, 你的病痊愈了?”
秦瑨回身看向江言,不屑一笑:“托太傅大人的鸿福, 不痊愈也得痊愈啊。”
他说话阴阳怪气,俨然有些脾气在里面。
江言置之不理:“让你回朝是不得已而为之, 吐蕃使团态度强硬, 非要削减岁供,我方谈判屡次受阻,若处理不好, 怕会影响我朝威望。”
“你说吐蕃强硬?”秦瑨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眉眼间的轻蔑刺人眼眸:“这是在长安, 他们若真强硬,跟本就不会出使我朝。吐蕃人最会拿腔作势,太傅可别被他们诓了, 自己灭了自己的威风。”
听到奚落, 江言立时沉下脸来, 冷声问:“这局,你有何高见?”
“叫淮南王和崔佐炀来。”
江言一愣,“你在吩咐我?”
“难不成呢,这里还有旁人吗?”秦瑨似笑非笑:“你让我来救场,总得听我的吧。”
这是要借机捶打自己……
江言一时愤恨不已。
往前秦瑨一直把持内外邦交事宜,不肯让权,惹得世家不快。今年难得放权,江言还感叹秦瑨有所转变,现在想想,秦瑨明知吐蕃难缠至极,不过挖了个坑,让他跳进去罢了。
要想上去,就得有求于他。
若不上去,就得被活埋……
江言心叹自己大意了,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国之大事高于一切,江言只得耐着性子离开,亲自把崔佐炀和淮南王请到中书衙门。
“宣平侯,你要的人我都给你请来了。”江言面露颓丧之色,长叹一口气:“吐蕃使团不肯过来会盟,你要怎么办?”
“他们不来,我们去。”秦瑨看向崔佐炀和淮南王,“咱们还是照往常办。”
外事之上,崔佐炀和淮南王是秦瑨的老搭档,这两人一个能骂,一个能打,极其擅长处理疑难杂症。
此时崔佐炀义愤填膺:“侯爷放心,下官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一定能让他们回头是岸。”
淮南王亦跟着攥紧拳头,开口时声如洪钟:“吐蕃使团敢蔑我国威,本王一定会让他们端正态度。”
“有二位在,我自能轻巧几分。”
秦瑨唇畔嗟叹,遂与崔佐炀和淮南王凑到一起,三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着事情。
江言被排除在外,看着他们阴鸷又狡黠的神色,一股寒意自心底悄然升起,不禁问道:“你们……你们究竟有何妙招?”
三人只看他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继续凑在一起。
这让江言颇为愤慨,宽袖一震,阔步离开东耳房,火速叫来了自己的一队人马。
“一,二,三……”
江言清点着官员人数,查到最后竟发现多了一个。
他满腹狐疑,皱着眉仔细一看,姬瑶穿着六品深绿官袍,头戴翘脚幞帽,对着他粲然一笑。
这一笑,差点没让江言背过气去。
“陛下怎么在这?!”
姬瑶挺胸抬头,眼梢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吐蕃使团对我朝不敬,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
眼见江言唉声叹气,又要说教什么,姬瑶立时堵住他的嘴:“你们都不要声张,秘密带朕过去,违者回来打五十廷杖,听到了没有?”
在场使节皆不敢违逆,齐齐道:“是。”
唯剩江言心叹天家胡闹,大病初愈,还非要出来瞎蹦跶……
吹胡子瞪眼片刻,江言无可奈何的应了她:“陛下待会千万跟紧,莫要出了差池。”
姬瑶笑笑,“太傅放心,朕心里有数。”
太傅吁出一口浊气,眼神意味深长:“陛下微服出来,宣平侯知道吗?”
“不知道。”姬瑶凑到江言身边,敛正神色,压低声道:“太傅别告诉他,朕想看看他是如何处理这种棘手事的,也跟着学学,日后好独当一面呀。”
她这话说到江言心里去了。
恭谦虚己,不愧下学,这才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
江言心里的芥蒂瞬间消散,垂首道:“陛下圣明。”
*
长安城东的敦化坊,有街名藁,接待各国使节的都亭驿便设在这里。
眼下不是大朝会的时节,都亭驿冷冷清清,唯有吐蕃使节居住的驿馆有人出入。
三层角楼上,郎仆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饶有趣味的摆弄着一把短刀,这是在他在长安兵器谱淘来的,刀鞘繁花萦绕,镶嵌象牙宝石,精钢刀锋闪烁着奕奕寒光,削铁如泥,是在吐蕃买不到的好宝贝。
他爱不释手,反复把玩。
如此模样,惹的副相安靼不满:“赞普锺,你还有心情玩?眼下因为你的临时起意,会盟陷入僵局,若处理不好,影响了我们和盛朝的关系,你我回去怕是要被赞普发落了。”
“不会的,我哥哥才不会发落我。”
郎仆野不过十七,说话时眼都没抬,只盯着手里的宝刀,眉眼间还有些稚嫩。
安靼愁眉苦脸,站在他身边陷入沉思。
这次出使长安,赞普非要郎仆野作为主使,全权负责一切事宜。那时安靼极力反对,只因郎仆野年少轻狂,又桀骜不驯,怕在长安招惹是非,奈何赞普一意孤行。
一路上安靼都是提心吊胆,没想到首次会盟,郎仆野就出了幺蛾子,竟擅自提出削减岁供一事,导致他们和盛朝官员不欢而散。
这让好事变成了僵局,亦让他们进退两难……
斟酌片刻,安靼好言相劝:“赞普这次让我们友好相访,你擅作主张提出削减岁供,势必会影响两国关系,这与赞普的主张背道而驰,还是跟太傅大人解释清楚,一切照旧寻例。”
郎仆野闻言,深邃的眉眼间立时浮出狠戾,啪一声将短刀拍在案上。
“凭什么照旧寻例?”他紧盯安靼,眸光凶狠昭昭:“先年盛朝趁我们内乱,故意攻城,趁火打劫,签下这不平等的盟约。现在我们国力复兴,凭什么给他们这么多?我哥哥心里一定是不满的,他不敢说的,我来说!若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郎仆野满腔热血,在安靼看来,纯属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赞普锺,国力复兴是需要时间的,你可知蛰伏待春之意?”安靼疾言厉色:“锋芒毕露,只会自曝其短,让所有的好兆头全都变得昙花一现!你是初次参与出使,莫要再刚愎自用!邦交得需斡旋,稍有不慎,便回来盛朝铁骑,战火会让我们好不容易起来的国运再次低垂,甚至十几年都缓不过劲!赞普锺,你考虑清楚了,可否承担万人唾骂的后果!
一番话铿锵有力,让矜狂的郎仆野不禁为之一滞。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再次收回,他该多没面子……
郎仆野咬牙一哧,正要嘴硬,只听楼下院中传来踏飒的脚步声。
放眼一望,盛朝官袍猎猎,一个个气势如山,昂首阔步朝角楼走。
为首之人神采英拔,面容端正疏冷,身型明显比旁人魁梧许多。
安靼定睛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宣平侯……他怎么来了……”
郎仆野闻言一怔,脸色阴沉下来。
他虽是第一次出使长安,宣平侯的威名却在吐蕃朝野如雷贯耳。
陇右军北征突厥,西伐吐蕃,曾经和吐蕃交战的将领并非秦瑨,但这些年突厥却被他打的不敢进犯,自然而然让吐蕃跟着心生畏惧。
之前总听说,外邦使团在宣平侯的眼皮子底下不敢造次,这次郎仆野过来,就想着会会这位侯爷,谁曾想前来会盟的竟是个老头子,委实没劲。
这下倒好,终于能让他见见真容了。
郎仆野冷冷一哂:“副相,把咱们的人叫出来。”
安靼没得选择,眼瞧盛朝官员气势汹汹,怕是来踢场子了,遂叫来使节,整顿衣冠,下楼相迎。
正厅当中摆着一条长案,两国使节聚首,皆暗含心思。
安靼率领吐蕃使节谦逊行礼,唤了声:“侯爷。”
秦瑨看安靼面熟,回以一礼,继而看向郎仆野,客套道:“赞普锺,久仰。”
“是我久仰才对。”郎仆野邪邪勾起嘴角:“你就是宣平侯秦瑨?”
秦瑨笑笑:“正是。”
郎仆野没再说话,放眼打量着他。
这人宽肩窄腰,身姿威武,翘脚幞头下的容貌周正俊逸,面皮很白,五官深邃,并非传言那般黑壮如牛,狰狞粗鄙。
此时此刻,姬瑶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瞬不瞬的端详着里郎仆野。
这人不过十七八岁,穿着盛朝男子的圆领常服,头发披散,两鬓盘有小辫,眉眼肖似他的哥哥靼缇,更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姿态。
“坐,谈谈吧。”
秦瑨手一扬,指向厅间长案,神色不容置喙。
人都找上门了,郎仆野只能不情不愿的照做。
两帮人隔着长案,面对面而坐,气氛一下子诡谲难辩。
静了几息,秦瑨盯着郎仆野,率先开口:“赞普锺为何提出缩减岁供?可是会错赞普的意了?”
他开门见山,连个客套的寒暄都没有,携着赤/裸裸的诱导,这让郎仆野为之怔忪。
安靼坐在他身边,一直给他使眼色,想让他顺着台阶下来算了。
殊不知郎仆野只是淡淡瞥安靼一眼,视若无睹,固执道:“这是我们吐蕃的合理要求,我们和盛朝友好这么多年,理应给我削减岁供。”
“理应?”
秦瑨坐在圈椅上,撑着扶手,托腮而望,嘲弄的笑了笑。
崔佐炀拍案而起:“何来理应之说?赞普锺年少无知,当年吐蕃犯我盛朝,造成伤亡无数,方圆百里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得亏先皇仁德,与你们会盟定下条约,没有踏平你们吐蕃。如今你们想撕毁条约,就是向我们盛朝宣战,小人得志之行,有失风范,我朝定不会允准!”
郎仆野脸一沉,凶神恶煞瞪向崔佐炀:“你骂谁小人得志呢?!”
崔佐炀不卑不亢:“骂的就是你们!”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态势不妙,安靼忙出来打圆场:“这位大人消消气,有话慢慢谈。”
崔佐炀冷冷一哼,指着郎仆野,越说越欢:“吐蕃向我朝纳贡,我朝给吐蕃赠送了不少能工巧匠,两厢不欠,是你们忘恩负义在先!别以为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了,吐蕃还是那么大点的吐蕃,织造不行的还是不行!地整平了吗?粟米种活了吗?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别整天坐井观天,蛙之眼目,谁给你们的胆子过来谈削减岁供!脑力实在不行,我们也不介意多派几名医师过去……”
崔佐炀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说的吐蕃使节各个抬不起头来,更是气的郎仆野脸色甘红。
姬瑶在长案前垂下头,咬着唇,使劲憋着笑。
没想到崔佐炀生的文质彬彬,一张嘴比泼妇还泼,看来在朝上还是给她几分薄面了……
崔佐炀喋喋不休许久,成功惹怒了郎仆野。
只见他气急败坏,顺势摸出腰间的短刀,抽出刀刃,狠狠扎在桌案上:“出言不逊,我看是你们有失风范!不谈了!”
郎仆野脾气上来,伏案而起。
安靼迅速拉住郎仆野的胳膊,正要相劝,一道魁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边缘。
下一瞬,他死命拽着的郎仆野就被人踹飞了……
哐当一声,郎仆野被惯性扔在靠墙的八宝架上,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下来,弄的满地狼藉。
除了崔佐炀和淮南王,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秦瑨抓小鸡似的拎起郎仆野,一拳打在他的下颚上。
他出拳迅急,郎仆野没反应过来,立时眼冒金星。
眼见赞普锺受辱,吐蕃使节再难隐忍,几名身强体健的正要围拢秦瑨,却被淮南王堵个正着。
两拨人就这么在驿馆打了起来,吓得安靼魂都快飞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惹怒盛朝命官,他们在长安吃不了兜着走。
赞普锺丢了命,他们回到吐蕃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淮南王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接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江言怔怔看着眼前乱象,一脸震惊:“这……这……”
角落里的姬瑶略一惊诧,只觉此举甚是痛快。
瞧那郎仆野的臭脸,跟当年达缇一样,这是盛朝的国土,摆着给谁看呢?
狠狠揍一顿解气再说!
不过片刻功夫,秦瑨和淮南王以少剩多,结束了这场武斗。
吐蕃使节各个都挂了彩,无一幸免。
秦瑨将郎仆野按在长案上,一手薅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能好好谈了吗?在我盛朝的国界上,狂什么?”
郎仆野嘴角流着血,挣脱不得,只能回头瞪着秦瑨:“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你们这是欺负人!”
郎仆野在吐蕃享受的是众星拱月的待遇,从未受过这种羞辱,此时此刻眼眶通红,里面挤满了忿恨的眼泪。
秦瑨嗤笑道:“断奶了吗?你就过来出使?吐蕃没人了是吧?”
说着,他将郎仆野狠狠按在长案上,咚一声,给他额头磕出一个大包。
“我最后问你一次,岁供还要不要削减?”
郎仆野被撞的耳晕目眩,说不出话来,只觉小命快不保了。
安靼在这时清醒过来,踉跄起身道:“宣平侯息怒!郎仆锺会错意了,岁供照常,照常!”
他万般无奈,只能替郎仆野做了主。
秦瑨轻瞥安靼一眼,眸底的阴戾让人胆寒,随后将郎仆野拽起来,抚平了他肩头的褶皱。
“原是赞普锺听错了。”秦瑨对着狼狈的郎仆野淡淡一笑,“你年岁尚小,没事别拿刀子吓唬人,我们盛朝不实兴这些,伸手必得挨打。”
郎仆野瘪着嘴,双颊两道泪痕,全身都气的发颤。
秦瑨如此威胁,吐蕃这边无可奈何,毕竟刀子是赞普锺拿出来的,的确算他挑衅在先……
秦瑨不再搭理郎仆野,对淮南王使了个眼色。
两人回到盛朝坐席,秦瑨对着吐蕃使团作揖,客气道:“误会一场,今晚我朝会在鸿胪寺设宴,还请各位大驾光临。”
一场纷争就次结束,盛朝使节纷纷起身,离开了驿馆。
来到藁街上,江言脸色低沉,只觉一阵惭愧。
这些年各国使节来访井然有序,鲜少出差池,他以为秦瑨有什么高招,没想到却是这种手段!
江言盯着秦瑨的背影,一股气徘徊在胸臆,不发泄出来就得憋死他。
少顷,他隐忍不住,开口叫住秦瑨,质问道:“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对着使节大打出手,简直丢了我朝的脸面!”
阳光之下,江言唾沫星子乱飞。
秦瑨皱皱眉,后退一步:“棘手的问题用你们的文雅是解决不了的,拳头才是硬道理。”
“你大言不惭!”江言忿忿震袖,指着淮南王和崔佐炀道:“一丘之貉!”
这一骂,骂了三个人。
秦瑨耐心顿失:“老匹夫,别得了便宜卖乖!”
“你……你……”江言怒不可遏,倏尔想到什么,回首道:“陛下啊,您看宣平侯多么粗鄙!陛下千万不要向他学,虽说我们盛朝尚武,公然武斗还是有损我朝威严!”
秦瑨闻言一怔,循着江言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乔装打扮的姬瑶。
两人视线绞缠在一起,秦瑨蹙起眉峰,一张脸肉眼可见的红起来。
姬瑶对他讪讪一笑,嗔怨的瞥了眼江言。
刚才说的好好的,她来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秦瑨。
这俩人吵架,非得把她卷进,真是个老匹夫!
淮南王和崔佐炀行礼道:“见过陛下。”
“免礼。”
姬瑶回过神来,走到众人中间,温声道:“不管用什么方式,事情解决了就好,咱们快散了吧,别让吐蕃那边看了热闹。”
众人应道:“是——”
天家开口打圆场,江言不好再多说,随着众人往都亭驿外面走。
姬瑶行在最前面,微微回眸轻瞥秦瑨。
恰逢秦瑨也在看她,目光耐人寻味,暗含几分嗔怪。
姬瑶知道秦瑨又生气了,回到宫中,第一时间把他叫来了紫宸殿。
奢华雍容的大殿内,秦瑨行完礼便站着一言不发,薄唇就快抿成一条直线。
姬瑶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攥了攥宽袖,走到他身边,柔声问道:“生气啦?”
秦瑨看她一眼,继而垂下眸子。
“哎呀,你别生气,朕只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理这种事的。”姬瑶眉眼含笑,颇为崇拜的看着秦瑨:“那赞普锺分明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孬种,该揍,朕并不觉得有失我国威严。”
秦瑨滞了滞,徐徐抬起眼眸:“陛下,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我只是在意为何陛下要瞒着我,而告诉了太傅。”
他声色沉郁,质问中隐隐有莫名伤感。
姬瑶敛起笑意,双手绞缠在身前,嗫嗫道:“朕不是故意的,朕怕你不让朕去……”
“那太傅就让陛下去,是吧?”秦瑨深吸一口气,“在陛下心里,还是觉得太傅更为亲近,我不及太傅疼你。”
听他如是说,姬瑶突然难受起来,忙不迭解释:“不是这样的,朕……朕就想给你个惊喜……”
“惊喜?”秦瑨不信,接连追问:“陛下倒是说说,什么惊喜?”
姬瑶滞了滞,嫩白如玉的面颊染上一抹红色。
她张开双臂,在秦瑨面前转了一圈,看向秦瑨时顾盼生辉,流露出小女儿家娇羞的意态:“朕穿官袍好看吗?”
秦瑨不明就里,视线在她身上寻睃一圈,还是如实说了声:“好看。”
“朕本来想偷偷找你去的,没想到被太傅提前暴露了。”姬瑶含嗔带怨的嘟起嘴巴,勾住秦瑨的手,轻轻摩挲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虽说少了几分兴致,却也不能浪费,对不对?”
秦瑨愈发糊涂,眼睁睁看她缠上来,不轻不重的吮上他的唇。
温柔碾压,让人熏染如醉。
她总能轻而易举得撩拨起他的心火……
殿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让人禁不住燥热起来。
姬瑶倚靠在秦瑨怀中,手抚他俊逸的面庞,娇声细语的引诱:“秦侯威武,下官甚是倾慕……”
缠绵之间,秦瑨这才明白姬瑶的意图,睇着她身上的官袍,眸底的欲念一下子深不见底。
“你倒是惯会勾人……”
秦瑨发泄似的咬了一下姬瑶的唇瓣,将她打横抱起,压上龙案……
*
驿馆之内,安靼请来郎中,给受伤的使节医治。
待安顿好一切,安靼来到郎仆野的厢房,敲敲门无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郎仆野失意的坐在软榻上,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额前绑着一圈纱布,轻微渗着药汁。
安靼走到他面前,没奈何的叹口气:“赞普锺可还好?”
郎仆野徐徐抬起头,咬牙道:“滚,你这个吐蕃的叛徒。”
安靼忍无可忍,摆出长者的威严喝道:“赞普锺莫要胡说!此次来访,赞普并未提及削减岁供之事,这场纷争是由你引发,若追究起来,赞普定会大发雷霆!到此为止,不要再纠缠了!”
郎仆野攥紧衣袍,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
“晚上鸿胪寺设宴,赞普锺收拾收拾,准备赴宴吧。”
丢下一句话,失去耐心的安靼踅身而出。
关门声传来,郎仆野大吼一声,将榻上矮几掀翻在地。
“秦瑨……我饶不了你……”
郎仆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日的羞辱。
遥记得哥哥说过,陇右铁骑在秦瑨的手上愈发威武壮大,是盛朝最利的剑,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铡。
一年年的岁贡,上到奢华奇异的金银器具,下到种类繁多的宝石牲畜,无不成为他们的负担。他的哥哥明确说过,若非忌惮陇右铁骑,他们堪可撕毁条约,重新搏上一搏。
而今他擅作主张,试探虽然失败,但却让他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想法——
只要悄悄除掉秦瑨,陇右群龙无首,是不是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仇恨在郎扑野心头疯狂叫嚣,他摸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嘴边溢出一抹疯狂的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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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七夕【三更合一】
◎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云雨消歇, 紫宸殿弥散着一股缱绻缠绵的气息。
秦瑨只着中衣,把迷迷糊糊的姬瑶抱上龙榻,给她盖上柔软的薄衾,在她额前留下一吻。
正要离开, 姬瑶微微睁开眼眸, 握住了他的手, 嗓音软软的,似有几分余韵未消:“晚上鸿胪寺设宴,你还要去吗?”
“去。”秦瑨眉眼温柔,捏捏她的指骨,“吐蕃那边还是要捶打一番,他们看似臣服, 内里不可忽视,我们还是尽早未雨绸缪的好。”
姬瑶眼眸一黯:“会打仗吗?”
“不到迫不得已, 谁都不想打仗。”秦瑨看出她的忧虑,低声安抚:“瑶瑶不用怕, 你就只管稳坐高堂, 有我在呢,我会尽力处理好一切的。”
姬瑶咬住下唇,在盈红的唇瓣留下一排细小的齿痕。
她怕的不是自己能否稳坐高堂, 正因有秦瑨在,她才心生惧怕。
陇右君北遏突厥, 西防吐蕃,若有战事,秦瑨身为陇右节度使必当前去督战。
依着他的性子, 怕是不会安于帐内……
“瑶瑶, 想什么呢?”
秦瑨看姬瑶发怔, 忍不住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面颊。
姬瑶回过神,折起身来抱住秦瑨,将头埋进他的心口。
她是皇帝,却做不到大公无私,低声道:“若是将来真的要打仗,你不许去……”
秦瑨闻言,思绪遽然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个春日,他恰巧经过御前,无意听到姬瑶跟徐德海抱怨:“陇右那边要是打仗就好了,朕一定把秦瑨派过去,刀剑无眼,最好把的他命留在那。”
姬瑶那时不过十五,声色稚嫩,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这话自然惹恼了他。
虽说他们君臣不睦,但战火蔓延只会让百姓流离失所,一个君王,拿这种事开玩笑,委实不应该!
那天,他把姬瑶训哭了……
时至今日,时过境迁。
她说不想让他参与战事,依旧是天真任性的话,却让他再难生起气来……
坚韧的心田一点点被瓦解,秦瑨抱住姬瑶,手抚她的后脑,眸中掠过缱绻的华光:“瑶瑶放心,我心里有数……”
*
一晃进了六月,春闱重开,中旬唱榜。
原中榜考生一百八十五人,现有一百六十人整,筛选出的考生皆下刑部审度,待定买卖关节之罪。
唱榜这天,沈林一大早挤进贡院,一眼就在金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讳。
寒窗苦读十几年,如今高中三甲,光宗耀祖。
接到员外郎亲自发放的金花名帖后,沈林喜极而泣,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三日后,沈林被编入翰林院,彻底闲置下来。
在盛朝,不是考中功名就有官做,要么参加制举,直接考上官职,要么拉拢人脉,获得提携,要么就一直等下去……
沈林想走制举一路,成为天子门生,然而制举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都选择去寻找人脉,每天迎来送往,周旋在官员中间。
作为探花郎,沈林自然受到了很对官员的青睐,其中身份显赫的当属荣国公。
面对荣国公抛出的提携青枝,沈林婉言拒绝了,他出身卑微,没什么家势,不想当世家的飞鹰走狗,就这样回到平康坊,再次住下来,不再参与各种宴席。
当届探花郎自命清高,成了百官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直传到姬瑶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姬瑶乘着马车来到顺安坊。
夜幕之下的别院静谧安逸,门檐下两个六角朱灯随风摇曳,晃出一阵温柔光影。
管家殷切的打开门,笑嘻嘻迎姬瑶进宅。
院子这段时日刻意收拾过,种上了奇花异草,两侧游廊还挂上了几笼画眉鸟儿。
路过正厅的时候,姬瑶朝西墙一扇巨大铜镜里照了照。她今日特地打扮过,穿着刚做出来的曳地石榴裙,织金暗袖,鲜红明媚,双臂缠着半透披帛,行走间飘飘欲仙,衬着钿头金蓖,红妆白面,一眼望之说句惊若天人绝不为过。
姬瑶提着檀木食匣,原地转了个圈,抬手抚了抚掩鬓,方才开开心心往后院走。
寝房的灯亮着,朦胧的绢窗有簇人影闪过,侧颜的弧度深邃犀利,刀削一般深刻。
姬瑶只瞟一眼,只觉小心脏砰砰直跳,深吸几口气,佯作无事的推门而入。
“瑨郎?”
她朝内室喊了一声,视线末梢并未发现秦瑨。
正纳闷,一双手突然从她身后探出,出其不意的拥住她……
姬瑶吓的一颤,小脸被身后人的大掌包住,轻轻一掰,迫使她微微扭头。
炙烫的碾轧在一刻袭来,含着清冽的酒香,让姬瑶熏然如醉,细嫩的指头情不自禁攥紧了食匣的手柄。
姬瑶月事刚过,和秦瑨已有几天没有接触过了。
好不容易得到一些慰藉,姬瑶半边骨子登时酥了。
待秦瑨意犹未尽的松开她,她踅身而对,面含春水,连嗓音都比寻常更娇柔了几分:“你喝酒了?”
秦瑨低声道:“来的早了,小酌一杯,不碍事。”
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上扬的唇角,弯起的眼眸,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姬瑶被他感染,举起手中食匣,甜甜笑起来:“正好,你有酒,我有点心,可是我今天亲自做的,你快尝尝。”
秦瑨面露惊诧:“你会做点心?”
“嗯,你还不知道吧?”姬瑶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牵着秦瑨来到内室圆案前,打开食匣,把里面的点心一盘盘端出来,“快尝尝怎么样。”
一盘盘点心,装在精致的描金骨瓷盘中,有豆糕,枣花酥,还有叫不出名的稀奇物件。
秦瑨寻睃一圈,赞道:“看起来不错。”
“那你快尝尝。”
在姬瑶的催促下,秦瑨随手拎了一块枣花酥放嘴里,嚼了几下,眉峰难以控制的皱起来。
“怎么样?”姬瑶满眼都是期待:“好吃吗?”
秦瑨这辈子吃过很多难吃的东西,上到别人扔掉的馊物,下到沙场半生不熟的膳食,但没有一个能敌得过他现在抓着的枣花糕,味道齁甜齁甜,甜到发苦,后味还有些咸,精准踩在他的雷点上……
“好不好吃嘛?”
姬瑶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秦瑨睨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咕咚一声全咽下去,扯出笑道:“好吃……”
“那你就多吃点。”
姬瑶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来,把一盘盘点心朝秦瑨推了推,亲近拿起豆糕,抵在他嘴边,“啊……”
秦瑨额角跳了跳,机械的张开嘴巴。
果不其然,等待他的依旧是难以言说的奇怪味道。
就这样,一个兴致盎然的投喂,一个有苦难言的吃。
直到点心下了一半,秦瑨撑不住了,大掌攥着姬瑶还想作乱的手,佯作无意的抚揉起来,话锋一转道:“瑶瑶,沈林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招倒是管用,姬瑶的注意力即刻就被转移,清湛如泓的眼眸看向秦瑨,柔声道:“听说了,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
“嗯,说来听听。”
秦瑨洗耳恭听,不经意间用手肘把点心往外推了推。
姬瑶并未察觉,正色道:“我倒是没想到,沈林生在那么穷乡僻也的地方,还能高中探花郎,想来还是有些能力的。不过这地方来的读书人就是清高,也不跟达官显贵交际,只等制举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我不想让他才华埋没,不如你出面帮帮他,给他弄个一官半职?”
姬瑶说的,秦瑨正有此意。
从莫岭村剿匪和春闱舞弊案来看,沈林不但饱读诗书,还多了读书人少有的魄力,敢作敢当,不畏强权,的确是一根可栽培的好苗子。
“瑶瑶都开口了,我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瑨把姬瑶的手覆在唇畔,轻轻一啜,复又将她拉入怀中,勾起她裙襴系带。
罗纱垂坠,露出一片艳丽景致,缭绫半透的篼衣明晃晃的,惹的秦瑨心火燎原。
抬眸看向姬瑶时,秦瑨眸色深沉,几分痴缠,几分怨念:“哪来的?”
话音落地,室内弥散着一股捻酸气息。
姬瑶俏眼凝着秦瑨,嫣红的唇勾起一抹妩然笑意。
“我让尚衣局刚做的。”她拉住他的手,缓慢覆在自己心口上,“给你看的……”
*
翌日天气晴朗,朝庭休沐,翰林院无需再去。
沈林依旧起了个大早,准备到曲江边逛一逛,穿上半新不旧的衣衫,戴好幞帽,这厢刚走出门,却被一位面若冠玉的年轻郎君堵住了去路。
沈林满腹狐疑,沈三置之不理,只问:“沈林?”
眼见这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沈林心头疑惑更甚:“在下正是,你是……”
“宣平侯有请。”
沈三答非所问,侧身让开道路,伸手一比。
沈林盯着他,整个人都懵了。
宣平侯?
威名远播的宣平侯?有请他?
这是走了什么鸿运?
沈林回过神来,雀跃不已,二话没说,跟着沈林上了马车。
此时此刻的长安,人烟阜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偶有鲜衣怒马的年轻人飞驰而过,为这座城平添了一丝狂妄恣肆的气息。
马车载着沈林停在曲江畔,艳阳之下水面波光粼粼,停靠着一座三层画舫。
这艘画舫与寻常不同,冷冷清清,上面的人似乎都被遣散了。
沈三带着沈林登上画舫,来到三楼天字房,对着紧闭的门扉,恭顺道:“侯爷,人带到了。”
“进来。”
低沉的官腔,携着成年男子固有的稳重成熟,听起来似有几分熟悉。
沈林一时想不起来,推门而入时心若擂鼓。
甫一瞟到窗前站着的如玉郎君时,沈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窥伺,上前作揖道:“小生沈林,拜见宣平侯。”
“沈林,好久不见。”
依旧是熟悉的声线,沈林这次对上号了,忙不迭抬起头,眼眸倏然睁大,惊喜万分道:“秦大哥?怎么是你!”
他万万没想到,在山林中偶遇的魁梧郎君竟然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宣平侯!
帮他这么多次,他竟丝毫都没有察觉。
他只知他姓秦,却从未问过真名,简直惭愧!
眼瞧沈林激动的难以自持,秦瑨撩袍坐在圆案上,赶紧示意他坐下说话:“荣国公找过你了吧,怎么没答应他?”
沈林坐在秦瑨对面,讪讪一笑:“我一介草民,家世轻薄,若跟世家为伍,难免沦为棋子……”
“想的倒是周到。”秦瑨眉眼间掠过几分欣赏之意,执起茶壶,为沈林斟上一盅茶:“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要知道,没有人脉,你在大明宫许是寸步难行。”
沈林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盅,鼓足勇气道出心有所想:“我斗胆……想跟着侯爷……”
他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
早在莫岭村的时候,他刻苦读书,只因有两个夙愿,一是能一睹女皇风采,二是为了和寒门党魁宣平侯同朝为官。
自他中举后便一直期待能见到宣平侯,等来的却是荣国公,他以为宣平侯不屑交结自己这个贫寒之地来的探花郎,没想到今日却见到了,还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沈林越想越兴奋,捏着茶盅的手瑟瑟发抖。
秦瑨执起茶盅啜了一口,抬眸看向他,嗓音浑厚有力:“我今日叫你前来正有此意,但我也要与你说明白,我在朝中虽有些威望,但和世家势如水火,明里暗里都是较量,我很难向你保证不把你当作棋子。”
他背着光,周正深邃的面容隐有几分晦暗,身穿的鸦青常服低调奢华,圆领宽袖,衬出他姣好的身型。
以前沈林只以为他是个家境殷实的长安商贾,如今才察觉出他威严矜高的气质。
沈林不由捏紧茶盅,直到指甲有些泛白,铿锵有力道:“我出身卑微,自是知晓百姓不易,寒门多为众发声,这是我一直钦佩的地方,如今一脚踏入朝廷,若只想自保,将来是没机会替百姓发声的。我并非害怕成为棋子,而是想当一颗有用的棋子,一马当先,舍身求法,沈林愿意跟随侯爷!”
秦瑨没有说话,眸光犀利,仔细端详着沈林。
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初入朝庭的热忱,还看到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朴实无华,心怀天下,这是寒门固有的理念。
“说的好。”秦瑨满意的笑笑,“中书省尚有空缺之位,我会为你举荐的。”
中书省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若能起点在此,未来可谓是光明无量。
沈林感动至极,起身行大礼:“多谢侯爷!”
秦瑨不以为然:“谢我倒不至于,只是有位故人,说你鸿鹄之志,非要让我帮帮你。”
“故人?”沈林纳罕:“敢问侯爷,这位是故人谁?”
他生来一遭都是穷亲戚,这辈子认识最大的官就是宣平侯,还有谁能指使的动他?
秦瑨看出沈林的困惑,侧头瞥向内室,声色变得极其温柔:“过来吧。”
话音落地,一只纤弱白皙的柔荑轻轻拨开垂坠的幔帐,露出一道倩丽多姿的身影。
女郎身着月白大绣螺纹上襦,胸束织金缎提长裙,细长的脖颈颈线优美,其上是一张金尊玉贵的面靥,眼颦秋水,唇如艳瓣,乌发如云堆砌,一朵艳丽牡丹点缀其上,画龙点睛,更为娇俏。
如此貌美的女郎让沈林一时晃了眼,直到她对着他笑,熟悉的倨傲气息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小娘子?”
眼见沈林晕头转向,秦瑨站起身,叹道:“还不快见过陛下。”
“陛……陛下?!”
沈林瞪圆了眼睛,舌桥不下。
姬瑶看出他的难以置信,行至秦瑨身边坐下,微挑眉稍道:“怎么,朕不能是陛下吗?”
沈林哑口无言。
这段时日,他在长安听说了不少朝庭趣事,当年宁王反叛,女皇陛下和宣平侯落难,可谓是下了一盘大棋,蛰伏半年,将宁王斩杀与大明宫。
如今看看,传言非虚,这两位金尊玉贵的人物竟都让他碰到了。
难怪当初他就觉得这位小娘子美的惊为天人,原来金鳞绝非池中物……
“沈……沈林参见陛下!是沈林有……有眼无珠,不识天颜,还……还请陛下宽宥!”
一连串的刺·激让沈林说话磕磕巴巴,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姬瑶嗤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朕今日找你来不又不是问罪的,快起来吧。”
“谢……谢陛下……”
沈林徐徐站起来,不敢再看姬瑶,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姬瑶睨着他,手撑下颌,神色散漫:“朕落难之时,你算是帮过朕,如今朕让宣平侯力荐你,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了,日后在朝中需谨慎行事,勿忘本心,别让朕失望,知道了吗?”
沈林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朕让你去中书省,你意下如何?”
沈林一滞,鼓足勇气抬起头,眼下微红,声色诚恳道:“陛下和宣平侯抬举沈林,沈林感激不尽,其实……其实沈林更想下放……”
“下放?”姬瑶不理解:“好不容易中了三甲,别人都拼命的留在朝庭里,若要到地方上去,再回来可就难了,你那么喜欢长安,可是要想清楚。”
她是好意,沈林自是知晓,但他志不在此。
“我想清楚了。”沈林笃定道:“我出身穷乡僻也,深知百姓不已易,能留到朝庭自是起点不凡,但地方仍需要有良知的父母官,为百姓办些实在事,我不想再看到百姓求助无门,不想再看到有责任推诿发生。”
他撩袍跪下,声震郎朗:“陛下,沈林想下放,造福一方百姓,成为盛朝最稳定的基石!”
室内安静几息,姬瑶不禁为之动容。
“没想到你还真是胸怀大志。”她坐直身,莞尔一笑:“行,朕允你了,只是……”
她抬眸看向立在身畔的秦瑨,询问道:“地方上可有哪里空缺?”
秦瑨思忖片刻:“汾州刺史姜昀前几日递交了请辞书,准备告老还乡,不如就安在那吧。”
姬瑶微微颔首,目光烙向沈林:“汾州虽是中州,但离长安不远,四通八达,经济阜盛,但境内一些地方常有洪涝发生,得需加强治理,你就去那做刺史吧。”
中州刺史,从四品。
对于寒门出身的沈林来说,这个起点已是莫大的提携,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一腔热血终于有地方挥洒,沈林不禁热泪盈眶,叩首道:“臣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宣平侯赏识!”
“行了,坐这吧。”姬瑶伸出食指,点了点圆案:“你初入仕途,定有许多地方不懂,让宣平侯给你讲讲,免得到了汾州丢人现眼。”
“是!”
沈林兴致勃勃,拘谨的坐在姬瑶指定的位置,半点都不敢出错。
秦瑨亦在他身边坐下,将到汾州该注意的事宜悉数说与他。
两人一直谈到晌午,直到姬瑶忍不住喊饿,方才落下帷幕。
秦瑨特意命人在画舫上准备了午膳,美酒佳肴,瓜果飘香,全是姬瑶最喜欢的膳食。
沈林跟着沾了口福,许是心情激动,没几杯就变的醉醺醺了。
三人围着圆桌而坐,君臣关系极其和谐。
秦瑨慢条斯理的剥了葡萄,放在骨瓷小勺里,送到姬瑶唇畔,不忘叮嘱:“慢些吃。”
姬瑶小口微张,西边过来的葡萄酸甜可口,委实长在她的味蕾上。
她咽进肚里,对着秦瑨勾唇一笑,一副娇羞含怯的模样。
两人顾盼生情,引的沈林大为艳羡:“陛下和侯爷的关系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当初在莫岭村我就见你们恩爱有加,不知二位何时成婚?我虽到地方去了,还是希望届时陛下能给个恩典,邀我回来吃一杯喜酒。”
醉言醉语虽是无心,却让姬瑶脸颊绯红。
她放下象牙筷,嗔了一眼沈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俩恩爱有加了?”
“不是吗?”沈林眨眨迷离的眼眸,“你们那时住在一起,走哪里都形影不离,侯爷上山剿匪都带着……”
“沈林。”秦瑨低声打断他:“你喝醉了。”
“是醉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沈林摸摸后脑勺,脸上陀红更深:“陛下和侯爷珠联璧合,委实登对,沈林能遇到你们,真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话落,他打了个呵欠,眼睛一眨一眨的,渐渐阖上,趴在圆案上睡着了。
秦瑨见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唤来沈三,吩咐道:“靠岸,把他送回去吧。”
“是。”
沈三将醉倒的沈林扶起来,架出了厢房。
外面阳光正毒,透过轩窗照进来,被木栅分分割成一束束的光影。
姬瑶的面庞笼在温暖的光芒中,低眉垂目的模样多了几分清丽婉约,似乎猛然间成熟了许多。
秦瑨睨着她,心尖情不自禁的为她搏动,“吃饱了?”
“嗯……”
姬瑶嗡哝应了一声,还沉浸在沈林的醉话里,羞赧的不敢去看秦瑨。
秦瑨拿来一方巾帕,替姬瑶擦了擦嘴巴,深吸一口气,缓慢问道:“瑶瑶,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现在想好了吗?”
上次的问题……
姬瑶想起来,遽然有些心悸,紧张的喘不上气。
秦瑨看出她的局促,似乎还没准备好,忙不迭宽慰道:“没事,慢慢想,我不着急。”
他牵来姬瑶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你坐在皇位之上,应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我不奢求什么,在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就行了。”
秦瑨设身处地的在为姬瑶着想,可在姬瑶听来,却有些打退堂鼓的味道,让她登时觉得不得劲……
姬瑶一瞬不瞬盯着秦瑨,再没了方才的羞涩,意味深长道:“那我要是跟别人成婚呢?你不在意?”
这次换秦瑨沉默了。
他英俊的面庞沾染上沉郁之气,斟酌万千,沉声说道:“我若说……我想过和你成婚,你会不会嘲笑我?”
姬瑶怔愣片刻,一颗心再度疯狂跳动起来。
“人都是不知足的……”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拖着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一开始我弄个私宅,觉得你我能时常亲近一番便是好的,可这偷偷摸摸的滋味委实让人不好受,你想我了,我没办法即刻出现在你面前,你生病了我没办法照顾你,哪怕是看望一番还得在意别人的眼神……我那时就想要个身份,可以随时陪伴你的身份……”
他滞了滞,看向姬瑶意味不明的面庞,释然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个奢想,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做的,想要的,尽管去就好了,不用顾及我。哪怕一时半会你想不到答案,那也没关系,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一直守在你身后,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来到你面前……”
秦瑨声色温柔,一点点诉说着衷肠。
恍惚之间,姬瑶仿佛看到了话本上的痴情郎君,听到了那些一心守候的海誓山盟——
哪怕情癫如梦,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有那么一瞬,姬瑶对爱情的爱情幻想悄然实现。
她需要的,不分青红皂白站在她一旁的人,好像真的出现了……
遽然间,一股盈热聚在姬瑶的眼眶。
她深深吸气,张开双臂抱住秦瑨,将头搁在他的宽肩上,鼻尖轻蹭他的脖颈:“瑨郎,你对我真好……”
温哝软语,撩人不自知。
秦瑨箍紧她的细腰,用脸颊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笑道:“你之前可是对我说过,我是这世上对你最差的人,你说你恨我。”
“那是之前。”姬瑶嗔他一眼:“谁让你总挑我毛病,你要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兴许我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秦瑨垂下眼眸,意味深长道:“早就什么?”
姬瑶回想着差点说出口的话,耳尖变的鲜红欲滴。
“没……没什么!”姬瑶噌地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完,先回去了!”
她故作轻松的整理一下裙襴,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这速度,跟个穿云箭一样,惹的秦瑨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无奈叹口气,起身离开了厢房,站在船楼回廊上朝下望。
画舫马上靠岸,姬瑶已经来到了一层甲板上,正扶着船舷,望着远处失神。
秦瑨没有打扰她,默默凝着她纤小的背影,深情随风拂过她身畔,肆意撩起她艳丽的裙襴……
*
回到宫中,姬瑶一直心神不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的到晚上。
“陛下?陛下?”
徐德海喊了好几声,趴在描金软榻上的姬瑶适才回神,无精打采的睨着他:“怎么了?”
徐德海呵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去沐浴了。”
“哦……”
姬瑶闷闷应了一声。
徐德海上前扶她起身,回想今天的光景,面含忧戚道:“陛下从画舫回来就忧心忡忡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倒不是什么烦心事,只是有些迷惘罢了……
姬瑶暗自腹诽,随着徐德海往后殿走,斟酌着问:“大监,你觉得秦瑨这人怎么样?”
徐德海想都没想:“宣平侯是个好人。”
“瞧你这话说的。”姬瑶不禁笑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徐德海亦慈眉目善的笑起来:“在老奴心里,只要一心维护皇权,一心维护陛下,那就是好人。”
姬瑶不说话了。
后殿有宫人等候多时,见她过来,皆垂首侍奉,引她进入后殿更衣。
没入温暖的水中时,姬瑶还在反复回想徐德海说的话——
秦瑨这人,似乎一向都很忠心。
先前秦瑨看不管她的所作所为,但关键时刻上,还是维护她的。
她刚登基那一年,秦瑨受命主持正旦大朝会,她那时不擅建树,连开场击锣都没有完成,宴上有使者借此说笑,惹的秦瑨不快,命人将其拎出去打了五十廷杖。
事后姬瑶为他,为何要为自己出头。
他说:“陛下是君主,再不成器也是君主,旁人不可忤逆。”
那时姬瑶嘲讽秦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回去还是勤学苦练箭术,直到把手指磨出薄茧,方才凑合着把门面上的事撑起来……
如此尔尔,数不胜数。
一直到她和秦瑨落难,在外逃亡将近半年光景,他救了她许多次,对她的照顾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两人关系相处亲密,有些东西都已成为习惯,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姬瑶想不下去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就快要迸出喉咙。
秦瑨说,他有想过跟她成婚……
他说他想要个身份,时时刻刻能陪伴左右的身份,还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她……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理却该怎么理?
婚姻就是一个围笼,把两个人的自由锁进去,换来紧密的捆绑,还有未知的明天。
她要变心了怎么办?
以后要是相处不好怎么办?
她对他的感情,足够走到最后那一步了吗?
姬瑶越想越糊涂,索性将头没入水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沐浴完,夜色已深,宫人们服侍姬瑶换上柔薄半透的寝衣,替她挽起半干的湿发,送她回到寝殿。
索凜早已等候多时,徐德海连忙让姬瑶披上氅衣,遮住女郎私/密的光景,这才踅身传人进来。
姬瑶坐在软榻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索凜,有何要事?”
索凜依旧戴着面具,沉声道:“陛下让查的私盐案有结果了。”
姬瑶听罢,困顿的眼眸即刻来了精神:“快说!”
“我们的人到庐州了解了案件始末,案发在十五年前,秦氏商行的人跟本地江氏产生了冲突,导致江氏嫉恨,将私盐夹带到船运布匹中,随后惊官上报。江氏意外身亡,其族人也受陈国公牵连,大多发配充军,但我们抓到了当年涉案的秦家船工,随后顺藤摸的瓜,找到了与其交接的江氏族人,这人还在朔方军营做工,尚还活着,我们把他带回突审,人证物证已经串起,还请陛下过目。”
索凜说完,将手中明黄的奏章呈上。
徐德海接过来,送到姬瑶手中。
看完之后,姬瑶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船工,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吃里扒外,陷害主家,让秦家二十五条人命都折在了里面!
若不是他,秦瑨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
姬瑶记的很清楚,秦瑨之前都是抓笔杆的,或许会跟沈林一样高中,成为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风光入朝,而不是饱经摧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行在刀尖上……
“你下去吧。”姬瑶阖上奏章,沉声道:“督办此案的所有人,皆有封赏,辛苦了。”
“多谢陛下。”
索凜谢过圣恩,踅身离开了紫宸殿,投入深沉的夜色中。
殿内挑灯续昼,姬瑶迟迟没有睡意,盯着桌案上的奏章,眉眼间浮出一抹忧戚。
秦氏可以翻案了。
她本应该高兴才是,心里却溢出阵阵苦涩,很是复杂。
她不知道秦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是会开怀大笑,还是会痛哭一场……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秦氏祖宅许下的愿算事达成了——
秦瑨保她平安回朝,她会还秦家二十五条冤魂一个清白。
*
一晃到了七月,吐蕃使节回朝的时候快到了。
这天清晨,安靼来到郎仆野的房间,看他须髯丛生,忍不住训斥:“赞普锺,自鸿胪寺回来你就一直这个样子,失魂落魄,怎么会是自然神的儿子!还嫌不够丢人吗!”
郎仆野听到咒骂,心头的愤恨再度升起。
那天鸿胪寺设宴,他横竖都是不甘心,当众找到秦瑨要来一场比试,谁知又被秦瑨打了一个丢盔卸甲,眼泡都肿了……
盛朝官员的嘲笑历历在目,郎仆野暗暗捏紧了拳。
安靼颇为嫌弃看他一眼,冷冷道:“赞普锺尽快梳洗罢,过几日我们就要返回吐蕃了,免得再招惹笑话。”
留下一句话,安靼阔步而出。
郎仆野坐在榻上,捏紧的手骨咯咯作响。
此次回了吐蕃,安靼必定会在赞普面前奚落他一番,下次他再来长安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赞普惜命,或许会下令,让他终身不得踏入盛朝境内……
郎仆野不甘心,他和秦瑨的仇恨就这么过去了吗?
他坐在榻上想了整整一夜,天光乍亮的时候,他起身洗漱,把胡须刮掉,露出一张青涩俊美的脸,然而眼神却是凶狠,如毒蛇一般冰凉瘆人。
郎仆野对着铜镜邪佞一笑,转身自床榻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柄来自暹罗的精钢弓弩。
弩箭设计很是巧妙,箭身细短,两端尖削,进入人身后会散开成伞状,前后皆是倒钩,致命性极高,若要强行取出来,不死也得残。
这是郎仆野偷偷带过来的宝贝,平时根本舍不得用。
弩箭只有四只,用一只在秦瑨身上也是值得的……
*
七夕这天,大明宫照常上着早朝。
秦瑨立在武官前首,一眼看去不怒自威,心里却如同装了只小猫,一下下挠的他心痒不止。
忍了半天,终是坚持不下去,秦瑨偷偷打开手中的笺条,低头看去,上面字迹娟秀,一下子令他呼吸发滞。
姬瑶说,傍晚约他在朝暮桥相见,有要事说与他。
要事……
秦瑨的呼吸愈发紊乱,心里乱猜,是不是他的问题终于等到了答案……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没有留意旁边有人窥伺。
隔着约莫一丈的距离,江言还是看到了秦瑨的小动作。
可秦瑨遮挡的很好,江言费尽眼力也只看到了“朝暮桥”三个字,好奇心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
今天是七夕,不用想,肯定是哪家贵女邀着年轻的侯爷出去相聚。
只是谁有这个能耐在朝上给他偷传笺条呢?
江言收回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御台上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
该不会是陛下吧……
下朝后,江言凑到秦瑨身边,和他肩并肩往中书衙门走,意态清闲的试探:“侯爷今晚要去哪?”
“今天是七夕,当然是出去放灯,看烟火了。”秦瑨斜目睨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反正捞不着参与,老实在家抄经吧,这个年纪还好奇我们年轻人的事,不害臊么?”
冷冷一句诘问,成功让江言吹胡子瞪眼。
赶在他喋喋不休前,秦瑨加快脚步,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甩在后面。
这一天,秦瑨满脑子都是姬瑶,过的极其煎熬。
处理完政事,他找了个由头,提前一个时辰回到府中,把新做的衣裳全都让人拿了过来。
姬瑶有意无意总会嫌他年纪大,慢慢的,他像是被洗了脑,心态亦发生变化。
新做的几套衣裳皆是颜色艳丽,他觉得这样或许堪可显得自己年轻一些……
试来试去,秦瑨最终选了一套朱红春袍,宽袖圆领,衬的他肤白如玉,风流倜傥。
他年少时,在庐州经常红衣策马,一晃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光景没穿过这么鲜亮了。
不知瑶瑶会不会笑话他老树抽新芽……
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秦瑨整理衣冠,确认无误,方才走出寝房。
沈三侯在廊下,听到动静循声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不就是出门过个七夕吗?
怎么打扮的跟孔雀开屏似的?
秦瑨瞥着沈三嗔目结舌的样子,冷下脸道:“有话快说。”
“没!没!”沈三敛正神色,恭顺道:“侯爷意气风发,属下艳羡不及!”
秦瑨才不信他,嗔他一眼,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低调的黑绸马车很快离开宣平侯府,赶往朝暮桥。
一道欣长利落的黑影在屋檐上悄然追随,身轻如燕,时隐时现……
七夕之夜,曲江畔被有情男女挤的人满为患,马车过不去,秦瑨和沈三只能就近下来步行。
一路上人流传动,灯火如龙,照亮长安的夜空。
秦瑨今日心情很好,随手在小贩那里买来傩狐面具,向周边人一样戴在脸上。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两人终于走到了朝暮桥。
沈三在桥下等待,桥上人很多,秦瑨兀自上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姬瑶,停在距她两三丈远的位置。
姬瑶同样戴着面具,身穿朱红襦裙,艳丽如同一团火焰。
许是秦瑨的目光太过热切,她寻着视线看过来,与他远远相望。
砰——
烟花在墨黑的苍穹中炸响,稍纵即逝。
借着这片刻如昼的光亮,一身朱红的魁梧郎君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极其扎眼,掀开覆面的傩狐面具,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姬瑶立时认出了秦瑨,心在此刻跳漏了一拍。
风华绝代,美如冠玉,她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一面……
“瑨郎!”
姬瑶满心雀跃,拎着裙襴,径直跑向秦瑨。
烟花时不时绽放,朝暮桥上的人驻足观看,显得有几分拥挤。
饶是两人离的不远,秦瑨依然不放心,连忙上前迎去,高声叮嘱姬瑶:“慢一些!”
与此同时,郎仆野身着皂色夜行衣,匐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方才秦瑨下了马车,混在人流中,差点跟丢了。还好他穿着一身惹眼的朱红,如同一个活靶子,让郎仆野再次发现了他。
身为朝庭命官,还敢跑到这里跟女人幽会……
一声声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响,郎仆野拉开弓弩,对准了那抹朱红身影,唇畔衔着一抹痴狂的笑。
如此也好。
既然秦瑨目中无人,那就让他死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也算他郎仆野功德一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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