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元衍是他父母的第二个孩子, 他有一个兄长,还有一对双生的弟妹。家中四个孩子里,他母亲最疼他。
方艾生下元衍的时候二十九岁, 彼时距她生下长子,已过去了十一年。这第二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 因她生长子时,孩子胎位不正, 先出脚后出头,她生了整整一天,命去了大半,还落了伤, 产婆讲她或许不能再生育, 她因此觉得这出世的孩子是讨命的怨鬼。
方艾出身名门,父母只她一女, 自是娇宠非常, 她幼时便倾心元佑, 后来如愿缔结良缘, 只是她性子不好, 算得上蛮横跋扈, 因此不为婆母所喜,两人针锋相对, 各不相让。她因生育伤了身子, 婆母便以此由, 要与自己儿子纳妾,方艾自是不肯, 怨恨婆母的同时一并恨上叫她陷入窘境的长子,见之怒目, 亦不愿尽教养之责,只丢给仆从照料,外任时更是将其留在京中,眼不见心不烦。直到元衍出世,方艾才算是扬眉吐气,她盼了这孩子十年,饶是后来一乳两子,她待元衍也是不同的。
方艾给她钟爱的儿子取小名凤凰,无限期许尽在这两个字里,而元衍亦从不负她所望。
元衍三岁开始学剑,十岁时父亲送他一把传世名剑,名曰持钧。抽出剑的那一瞬间,他便料定自己会成为天下第一。又岂止是剑?
元衍的人生里得到过无数称赞,他皆认为实至名归,他渐渐长大,认为世上无不可之物,但凡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他这一生已得到太多,以至认为万物存世不过待他撷取,他这样的人,得到是理所应当,并无欣慰之处,心潮久之渐趋平不见波澜,可今日却因她这番话而再次浩大。
元衍又一次感受到初时握住那把剑时的汹涌,他从未觉得面前这个人对他来说这样重要过。
湛君说,“你带我走。”
元衍低着头,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偶尔闪过的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忽然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想要吻下去的疯狂欲望。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湛君脑子里像下了一夜大雪,推开门时天地茫茫,什么都瞧不见,风雪不停息,她站在那,被埋住了,连手指也不能动弹。
她没有这样顺从过,元衍的贪欲不可满足,他迫切地想要更多。
湛君想起那天在马背上,他吻她的脊背,那时的她一样不能动弹,心境却与今日不同,她并不恐惧,反而有隐约的欢喜,若彼此拥有,倒也想此后天长地久。
他应当是爱我的。我要问问他。
可湛君不能够,因为元衍疯了。
他性格里一定有暴虐存在,他喜爱掠夺,天性如此。
湛君软倒在地上时,他趴在她散乱的衣衫上喘息,甚至有片刻的□□。
元衍出了汗,他陷入了短暂的迷离与茫然中,张着唇微微地喘,显得懈怠。过了会儿,他坐起来,拉起了湛君,仍喘着,“我缓缓……待会儿我带你走……”他顶着汗湿的脸又蹭过去,亲吻她的唇,与先前的疾风骤雨不同,这吻是细腻的,安抚的,他有很少的一些不满并埋怨,“这里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我不想委屈你,也不会。”他懒散的手指插进她头发里,略揉了两下,“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听话。”
湛君默默没有言语。她身陷巨大的疑惑中,她不知道元衍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之前也是不明白。
元衍歇了过来,要带湛君走。这儿不能待,他傻了才会把人放在这里,甚至有了将她带回元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想法,可是不能够,又想着送别的地方远,可离他远了他不放心,还怕露踪迹,到底只能把人接着送回平宁寺藏着。
元衍要湛君不远不近缀在他后面,头要微微低着,最好不要抬起来。湛君很担忧,想自己是个累赘,不能同他一样来去自如,他带她走的话,是要同主人家打招呼吗?那要怎么说?
她跟在元衍身后,心里正想着这些,却忽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到了人声鼎沸处,心中一惊,脚步便停了。
元衍察觉到她动作,没回头,只背手稍扯了一下她的手,低声嘱咐她不要抬头只需跟着她走。
湛君凛了心神,低头看他看着他靴子,他行她便跟着,他停下同人说话,她就安静站着绝不动弹一下。
湛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才猛然意识到元衍竟是带她从正门出来的,她很震惊,呆愣地望着元衍。
元衍低声同她解释,“今晚这里热闹,都紧着躺着的那位,还管不着你。”
湛君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复带了笑,拉住元衍袖子,雀跃道:“那我们快走。”
元衍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又要教训她,“就应该关着你,你说你哪次不惹事?河阳王你都敢惹。”
湛君想起那高高举起的鞭子就害怕,同时又觉得委屈,她抱怨元衍:“你要不喊那一声吓到我,我能全身而退的,也不会遇到后面这些事了。”
元衍气又要不顺,“还全身而退,你当河阳王是什么人?你只瞧那王韬,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了,他可是功臣独子,现在在南狱等死,明日大朝,可少不了热闹。”正说着,前面拐角出现个人,快步到元衍跟前,弯腰行礼。
元衍对湛君道:“我今日还有事,叫她先送你回平宁寺。”又命令那人,“看住了别叫她乱跑。”
湛君问元衍:“你做什么去?”
元衍笑说:“还能做什么去?”又嘱咐她道:“今天这事儿不能同别人讲,你那朋友也不行,要记清楚,否则后患无穷。”他说这话时面色正肃,唬得湛君连连点头。
元衍安排完,又细细看了湛君一阵儿,没再说话便离开了。他走了好一会儿后,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要找他,可哪还能看到人。湛君的心搅着往下沉,不无委屈地想,他怎么就走了,而后又想,他要是还在这儿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都是没头绪的事。
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与遁入空门的人是不相干的。早入了夏,日头一日烈过一日,鸟雀声都凋敝了,湛君不被允许出门,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活动。识清来找过她一回,知道她没事也就放了心,又告诉她自己被安排了份添油的差使,琐碎熬人,难有清闲,果然那次之后就再没。湛君连这唯一的朋友都失掉了,日子愈发无趣,只能抄些佛经打发日子。
湛君不信神佛,也不爱看佛经,拿来抄一是因为实在乏闷,二是想借机求个心静。她近来心里总是不太平,先前总记挂那位因她而受伤的河阳王,不知他伤势如何,有没有好,没去看望他,她心里愧疚,后来不再想他,便又开始念起元衍来。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那日她想叫住他,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找她。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所以她不知道,如今已过去十几日。她十几日没有见过他了。
湛君十七岁,识得字又读过许多书,男女□□并非一无所知,先前不想着,便一点也不悬在心头,如今眼里有了人,便一心一意只想这个人了,避也避不得了。
可他却总不来。
史书上连篇累牍,写尽男子薄幸,少年公子尤爱负恩,湛君不免想他或是这种人也未可知,她细想了幕幕往事,忽然发现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吓了自己一跳。
湛君再捱不住,几番恳求威吓,终于出了小院,却也去不了旁的地方,不过就近走走。
莲叶已长到田田,湛君折了柳枝在手里撕着,坐在莲池边大石上看鱼。池里金甲紫鳞,绚烂得漂亮,湛君看得入神,思绪也跟着游鱼一道飘忽起来,飞远了。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湛君惊醒,站起来四处望去,见北边有一人正朝她飞奔而来,嘴中还不住唤她名字。这会儿日头正盛,湛君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来人,竟是那位河阳王。
是了,他常来这里,自己第一回 见他便是在真慈堂的桑树下,只是此时又与彼时不同。
只这一会儿,人已到了跟前,他跑太快了,大口喘着粗气,嘴巴闭不上似的,短短一句话断了四五回,“……我……远远看……是你……竟然真……真是你!”他看起来很高兴,眼眸明亮如星子,咧着嘴大笑。
湛君也很高兴,她认他是恩人,“你伤怎么样?是不是好了?那天真的多亏你,第二下我其实是要替你挡的……实在愧疚,因着我,叫你受重伤,我还没去看望道谢,其实我也是想去的,她们给了我一筐好杏子,我当时就想到你,想带着去看你,看你好不好……”只是到底没去,越说越抱愧,甚至有些丧气。
第32章
孟冲看着面前这张脸, 脑中涌现无数话要讲,到嘴边是一句,“你怎么就在这儿呢。”
孟冲因疼痛陷入昏迷, 醒来第一个要找的是她妹妹,他问他带回来的那女子在哪, 家人忙去找,但找不到。榻前跪了一地的人, 又是哭又是讨饶,发了誓要将人找回来,孟冲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同那日一样地想, “我大抵是做了梦吧, 不然日思夜想的人怎么就在我眼前了呢?”这样想着,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孟冲的伤结了痂, 能走动, 第一件是就是来真慈堂。他跪在母亲画像下, 泪流不止, “我不甘心是梦一场, 母亲, 你在天之灵庇佑,叫我早日见到妹妹, 千万别叫我死了, 兄妹也不能再见一面, 母亲,我真害怕……”
出了真慈堂, 孟冲仍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下阶时无意一瞥, 竟瞧见了母亲旧影。池边坐着的那人身段内蕴,不正是昔时的母亲吗?待更细看,便如冬天饮雪,周身震彻,两个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湛君说,“我住这里的。”遥指那方小院,“喏,就是那儿,得两个月了。”
孟冲的目光由那小院缓缓转至高台上的真慈堂,方信天意冥冥。
湛君仍是记挂他的伤,“你是好了的吧?”她其实知道他肯定是好了的,但仍旧想要听他亲口说,不然心里总过不去。
“我好了呀,吃那么多药,怎么会不好?”
他目光殷殷,像面法镜,照得她的愧疚无处遁形。她认为这是个恶人,贬他伤他,结果自己却为他所救,连探病也不曾去。如此想来,恶人也比她高尚,她倒是个小人了。湛君心下怅然,竟不知好歹地想,要是自己没有被他救下,自己挨了那两鞭子,或许比现在好受些。
她不是个沉稳性子,心底愧疚层层累加,话就急了起来,“本就不关你的事的,你怎么那样傻,你冲上去做什么,鞭子打在身上,得多疼啊……”说完隐隐湿了眼,心疼有,委屈亦有。
孟冲听她这样说,怔住了,心底泛起无边的酸和苦,他很想告诉她,他怎么会让人伤害她一丁半点?他是她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盼望她的出生,等了八个月,二百二十三天,他抱过她,想过要永远对她好,可他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孟冲心中的喜,全失掉了,只剩下痛和空。我为什么要冲上去?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说:“你是叫云澈吧,从水的澈,清不染浊,亲友或许喊你阿澈,大概十六七岁。”
有那天的事,他是知道她名字的,湛君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是十七岁,云澈是我的名,不过认识我的人都喊我湛君,先生讲我那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我母亲死了,那个名字叫他伤心,所以他给我取了小字,一直都是喊我小字。”
“先生?”
“我父母尽死了,先生是养我长大的人,他是我父母的朋友。”
先生,朋友,不是舅舅?孟冲有些疑惑,又感叹舅舅是真的气,在他眼里,父亲死了,兄长自然是没有的。
孟冲苦笑,“我有好多心里话,藏了许多年,一定得讲给人听,不然就太难过了,这些话牵扯到一些事,其实是不能说的,可我不想瞒你。”
湛君听不懂他的话,“不想瞒我?”
“瞒了你的话,就是我不真心了。”孟冲略作沉吟,方问:“你去过那边真慈堂吗?”湛君自然去过,但不敢说,怕再牵扯到识清,于是她摇头。孟冲便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一定得去瞧瞧!”说完就拉着湛君要过去。
湛君给他吓住了,忙要推开他,但见他手上束带未除,也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进了屋里,站在那画像底下,湛君真是满头雾水,怎么就跟听到的不一样呢?
孟冲问她:“你瞧,你是不是很像她?”
湛君故作惊讶,“啊,这怎么会?”
“这画上的是我母亲,她离开我有十七年了,要是没有这幅画,我大概早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孟冲伸手轻触画纸,像是又重新摸到了母亲的飞扬的衣带,“这其实也不是我看了十七年的那幅画,那幅画毁掉了,这里洒扫的小尼姑弄了个假的给我。”
湛君不敢说话。
“可我更喜欢假的,画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我的母亲,她曾经有过这样温和明亮的眼神,有过的……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实在太过悲伤,以至于湛君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一并不好受起来,画上人的温和明亮成了永恒,画外的人永远的被毁掉了。
“我母亲是宫里的贵嫔娘娘,她去世前的八个月,她以礼佛为由,带着我从禁中搬出来,住在这里,还有我妹妹。”孟冲忽然转过头,红着眼睛看着愣住的湛君。
“我有一个妹妹的,我母亲就是为了瞒下她的存在,才住到了这里,那时候母亲已经很不好了,她很辛苦,妹妹生下来没多久,她就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有孕,除了她和我,她到这儿来,是为了等她的兄长,她不愿意我和妹妹回禁中,她要她的兄长带我和妹妹一块走。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妹妹没出声前,我每天都和她说话。告诉她会阿兄会永远保护她,对她好,可是我食言了。”
“舅舅当时要带我和妹妹走,我哭着不肯走,我对母亲说,母亲走了,妹妹也要走,要是我要走了,父亲该怎么办?他一定会很伤心的。舅舅打了我,母亲和妹妹都哭,我不敢哭。舅舅带走了妹妹,后来父亲又带走了我,只有母亲留在了这里。”
“认识我父亲的时候,我母亲二十岁,父亲则过了不惑之年,他们并不般配,可是我母亲美丽聪慧单纯良善,她是这世上所有美质的集合,我父亲爱上了她,他是个皇帝,他能够得到一切,我母亲应当也是爱过的,只是世事多变。”
“我恨我父亲,他使我失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今天还在同我母亲讲,我怕我再没有兄妹相见的一天了,我一直在找妹妹,可是我找不到。”
湛君想自己或许该安慰他的,旁人的故事,她只听就能感受到痛,那故事里亲历的人,该是怎样入骨的疼?她不敢想。湛君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世凄惨,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的样子,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有先生。
孟冲忽然开口,“你这些年过的好吗?阿澈。”
湛君过的是很不错的,但是在这个可怜人面前,她说不出来,支吾半天,也不知道要讲什么,连表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找到我妹妹,和她说这些,她会原谅我吗?”
终于找到了能说的话,湛君简直要拜佛祖,“为什么不会呢!你有什么错呢?你还一直在找她,有一个你这样的兄长……”湛君轻轻蹙了下眉,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些猜想,她看着孟冲,神色复杂,“你不会是……”
孟冲心跳都要停了。
“你是因为看见我,想起了你妹妹,所以那天见了我,追去找我,还舍身救我,是这样吗?”
孟冲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他忽然想,或许是她一直过的很好,所以才认为悲苦同她没有一点关系,不往自己身上联想,如果是这样的话……
孟冲微笑点头,“是你说的这样。”
湛君心里更难过了,这个可怜的人,思念妹妹到了连一个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人都愿意舍命相救的地步,她再无法将他视作一个坏人了。
孟冲又说:“我妹妹这件事,世上没几个人知道,我今日讲给你听,是情之所至,但是这毕竟是禁中秘辛,还请你不要讲与旁人听。”
湛君立马起誓,保证绝不外泄一个字。
孟冲只是微笑。
或许是情绪一直被他牵动,此刻他笑了,湛君也如释重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好似先前的惨淡已经作云烟散了。
孟冲忽然又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很有缘分,这是极珍贵的东西,我想,或许从你这里,我能知道以后怎样待我妹妹,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犯。”
湛君赶忙道:“不冒犯的,你待妹妹的心,我今日是知道了的。”
孟冲向她致谢,又说:“那等你空闲了,我可以找来你玩吗?”
湛君下意识要答应,但是又想起元衍的嘱咐来,迟疑着说:“我是有闲的,只是最近出了事,我不能到旁的地方去,玩的话也只能在这寺里。”
孟冲像被火烧到了,急声问:“你出了什么事?”
湛君看了他一眼,不甚自然地道:“说起来,跟我们两个都有些干系,就是那日街上的事,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想起那天的情状,我是真的有些害怕,总怕那人找我报复,我听说他是什么功臣之后。”
听是这件事,孟冲的心才落了下来,“那你不必担心,那个人已经死了,都十几天,你不知道吗?他不能找你报复的。”
第33章
王韬死了, 死在入狱当晚。
狱卒受尽拷打,谁也说不出个说所以然来,只说这位自来了便大吵大闹, 骂累了才消停了,歇过来要酒要菜, 狱卒不敢怠慢,尽依了他, 他酒足饭饱之后呼呼睡去,并无什么怪异之处,谁知第二日狱卒请他不起,进去一看, 才知已死得透了。身上无伤痕, 也未有中毒迹象,竟是连怎么死的也不知。
当时消息传回宫中, 孟恺震怒, 当即下令处死, 可既没说是立时处死, 便就还有转圜之机。果然孟恺一颗心尽系在孟冲的伤势身上, 并没有多余心思再去管王韬是死是活。明眼人也都瞧的明白, 河阳王虽负伤,事态却也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可怕境地, 王仰毕竟是有功之臣, 哪有战事方结束就杀人独子的道理?也太寒功臣的心, 更何况还有杨太尉在——
王仰乃是杨圻麾下第一心腹爱将,杨圻由奉州入京, 便是王仰接了他的位子执掌兵马,是以一出了事, 王仰当夜便求到杨府上请杨圻周全,杨圻自不会推辞。
第二日大朝,可孟恺因孟冲尚情,连朝会也罢了,甚至人也不禁中而在河阳王府,杨圻便领了负荆的王仰前往河阳王府请罪。孟恺可以罢朝,却不能不见杨圻。杨圻功高,君臣之间也要顾忌些。
杨圻先于御前讲明情状,接着王仰一番痛哭,先请罪后陈情,三十年报国,愿以等身功勋换独子一条性命,句句肺腑之言,声泪俱下,令人动容。
孟恺也是此时才知犯了事的乃是王仰之子,中尉禀报之时哪敢不同他讲清,只他那时一颗心炽如火炭,自是听不进去,就是听清了也不会管,一律处死,如今他清醒了,只要他还没昏聩到一定地步,便知道王韬杀不得,召人询问,得知人尚活着在南狱,也就半推半就应下,也不至将王仰发落白身,不过拿他去岁之功来抵,本欲晋他为北乡侯,此事之后自是不提。
如此处置倒也算圆满,偏王韬死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他死了。
王仰入京乃是以功臣之身受赏,现下莫说是北乡侯,便是北乡郡公又能如何?他已是半百之身,再生不出儿子来了,传继之人已死,再多的富贵又有什么意思?王韬再不成器也是他亲子,如何能不痛心?况上还有老母,又该怎么交代?
王仰急火攻心,昏死当场。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就死了?非正命而死,到底又是谁绝他王氏之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自当戮血而还,只是仇者系谁?
全无头绪。
杨琢目眦欲裂,“定是太子所为,除却他,谁敢与我们作对!成策盛壮之年,在南狱里又没有受刑,怎会糊里糊涂死掉?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暗害!”杨琢看向杨圻,“父亲,你还要容忍他吗?他今日能害死成策,来日也能将手伸到我身上,父亲!”杨圻眉目深锁,却不言语。
李雍道:“未必是太子所为,这根本是没有好处的事情,太子谨慎,断不会如此。”引得杨琢怒目相向。
杨圻仍是不置一词,杨宝珠目光在杨圻杨琢两人身上来回,忽地道:“父亲,我有话说。”一时间,在场其余三人尽看向她。
杨宝珠向来是有话只说,如今说了这样一句,说不出来的郑重。
见三人都看过了,杨宝珠道:“父亲,有些话我早想说了,借王叔这事,我也尽吐胸怀。我是觉着,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成策阿兄如何死了,为谁所害,而是有人敢对我们下手,这是不能忍受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些?明明不必的。”
此话大有文章,连杨圻都不免面色大变。
杨琢早有此想,愈发起了兴,振奋着看向杨圻,“父亲瞧,连宝珠亦是做此想!天下都是担在父亲身上,我们为什么忍受这些!”
“住口!”杨圻怒斥,“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杨琢只怕他父亲,杨圻动了怒,他是再不敢言语了,杨宝珠却不怕。
“我如何不知道?父亲又如何不知道呢?纵我不在朝堂,也知父亲与太子是死局,难道父亲便坐以待毙吗?陛下如今模样,还能再活几年?元氏如今便态度暧昧,将来谁知如何?元家日后难道是交到他家大郎手上吗!若太子即位,再叫他与我们站到一处是再无可能的,西原十万兵马,父亲难道能保证万无一失?父亲便不为我和阿兄考虑吗?我和阿兄的退路又在哪里?父亲无非是怕史笔如刀,可史书又是谁写的呢?是非曲直不过是成王败寇,父亲退让了,史书上便会写你是报国忠贞之人了么?父亲,不要自欺欺人了!天底下的事,史书还没写遍吗?就算做了逆臣,就算写史的人是杀不完的,好名声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要我这一生快活无忧!”
“父亲难道就想不——”
杨宝珠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带翻一众几案碗碟,李雍下意识要过去,杨圻沉声道:“我看谁敢。”李雍再不敢动。
杨宝珠生平第一次挨打,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
杨圻吩咐道:“不许她走动!”说完要走。
杨宝珠神色已转为嘲弄,“父亲,这一巴掌我记着,想叫我原谅可不能够了。”杨圻停也不停。
杨圻使了力气,杨宝珠半边脸已不能看,取了冰敷着,仍是一副怒容,李雍看着心疼不已,亲自侍奉她汤药,只是杨宝珠盛怒之下,并不领他的情,李雍讪讪着找话与她说。
李雍十六,与杨宝珠同岁,却比她小些,素日里喊她姊姊。因李雍他的身世,杨圻视他如亲子,疼爱更甚杨琢,自小带在身边养,事事过问,李雍自是对杨圻有无限孺慕,对一双兄姐也是敬重亲近,只不过杨琢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杨宝珠却是一直和颜悦色,还常为他与杨琢争吵,在李雍心中又是不同。李雍自幼与杨宝珠一桌吃饭,一道读书玩耍,本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李雍长成个了男子,渐知世事,又兼杨宝珠仙姿玉色聪颖灵秀,于是心里就只这一个人。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杨宝珠心里也只一个元衍,李雍心里悲哀无望,虽然元衍已有妻室,但杨宝珠不在意,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在李雍眼中,谁又能拒绝他冠绝群芳的阿姊呢?惟愿她好而已。
李雍惯常也是个聪慧伶俐之人,只在杨宝珠面前不是,算得上十足的口笨舌拙,明明想与她说话,开口却偏偏是:“阿姊方才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不然也不会……”杨宝珠只一个眼神他便不敢再说话,只低头搅弄手中药碗。
两人正无话间,杨琢从外面捡来,李雍忙站起来喊阿兄,谁料杨琢看他也不看,只冷声叫他走。李雍不愿意走,看向杨宝珠求助,希望她能开口留下自己,可杨宝珠说,“阿雍你先出去。”同样也是看也没看他。
李雍心里难过,却也没法子,放下药碗说一句阿姊莫忘了喝后便离开了。
李雍走后,杨琢要说话,杨宝珠先以眼神制止,杨琢闭嘴,她便出声赶人,侍女退去后,屋内只剩兄妹二人。
杨琢先问:“脸怎么样了?”杨宝珠放下脸给他瞧,杨琢心疼又气愤,“父亲怎能如此?我真是不明白他!”他想摸摸杨宝珠的脸,怕她疼只得收回来,说:“脸坏了要怎么办?”
杨宝珠翻一个白眼,“脸坏了就坏了,倘我是公主,旁人还在意这张脸吗?”
杨琢闻言冷笑:“那也得你做成了公主,父亲冥顽不化,想来你是没这个命了!”
杨宝珠亦冷笑道:“我又没有这个命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倒是你,倘我能做公主,最得好处的是你,你不思进,怎么倒说起了丧气话?”
杨琢驳道:“这又不是你说只要听父亲的话就好的时候了?他不愿意,你我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杨宝珠嗤声,“我只问你想不想。”
杨琢狐疑抬头。
“父亲再不愿意又能怎么着?事你已做下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咱们母亲可给他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来了,再者我瞧他未必想不明白,不过是需要咱们帮他一把而已。”
杨琢问:“你想怎么做?”
“把你脑子里那些想法都收一收,不顶用的,除非是你被杀了,或者是太子被杀了,否则他是想不明白的。”
被自己的妹妹这般讲,杨琢实是有些不悦,但比之大业,倒也不必在意许多,只忍下了不讲,听她要如何说。
“陛下今年万寿,七十整寿,京中必然要大肆庆贺一番,你我皆要往宫中拜寿,届时有头脸的人都在,不怕不成事,弑君又如何,谁反对就杀谁,还怕不服?禁军虽不掌握在父亲手中,但你可是在北郊大营里的,近些年来没太平过,我瞧着孟氏气数是要尽了,旁人就没有看出来的吗,谁能拒绝得了拥立之功呢?只要咱们动了手,父亲想作壁上观也不行,只要太子死了,江山就是在咱们手里,不是公主又如何?谁又敢不听我的?”
第34章
元衍到元承榻前, 呼唤数声,元承方悠悠转醒。元衍垂着眼问:“阿兄可好些了?”元承艰难摇了下头,问道:“大将军家事可了了?”元衍拿帕子为元承拭油汗, 回道:“阿兄专心养病才是,旁人的事还是莫要分心管了。”
元承却是摇头, 有气无力也要嘱咐自家兄弟,“我这得了不知什么样的急症, 大将军的事,我出不得力,你代我多多上心,好全了两家的情谊。”元衍低声答应了。
元氏与王仰本素无交情, 只王仰进京后, 杨府备酒为其掸尘,一道请了元承。王仰今时的名望地位, 元承自是有意结交, 席上觥筹交错, 各诉倾慕之情, 恨不得引为莫逆。那日元承得知王韬之事, 自觉是尽力之时, 便立马叫人备车,要往太尉府去, 可谁知才出了府门, 颅内一时剧痛, 大庭广众之下疼昏了过去,惹得一片鸡飞狗走。
元承身不能至, 心却时刻挂念,于是安排了自己二弟替他尽心力, 元衍应了,他才放了心。可元衍只嘴上答应,实则对外叫人宣扬元府大郎君病重,且有不治之患,二郎捧药侍疾,半刻也不敢离,关上了府门,不露半点踪迹,外面的事是一点不管了。
再说孟绍,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昌州大旱,饿殍遍野,他要主持赈灾,本就忙的脚不沾地,偏偏孟冲又出了事,他得分神看望照料,这倒也罢,谁知道还不明不白死了一个重臣独子,且还是死在南狱,更是说也说不清了。
今日好些,昌州来报,赈灾如今已初有成效,倒是能叫人暂时松一口气。
午后孟绍在园子里逛,身后跟着谋士夏迁,两人不时说些话。
夏迁见孟绍眉头紧锁,少不得说些中听的话解他的忧,只孟绍仍是一副忧心模样,停在棵梅树下,忽然道:“你说,他怎么就死了呢?”夏迁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低了头闭口不言。
“那是个烫手的,我能把他怎么着?只想着快快送走才是,谁成想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账到底是算到我头上了,我现在甚至想着,是不是那边做的,就是要嫁祸给我,但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独子,这么大个手笔,我都觉得不值得,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夏迁自他说起这事来便保持缄默,孟绍自己想的烦了,便问:“你如何看?”
夏迁先恭敬施礼,后幽幽道:“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夏迁乃是孟绍心腹,情分非同一般,如此私下,孟绍与其你我相称,若是人前,便尊称以先生。这两人是能说心底话的,夏迁今日做此态,孟绍不免郑重。
“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南狱之事,许是元氏做下的也未必可知。”
任这上京城如何波橘云诡,都是沾不着湛君的。
她仍旧出不得平宁寺,也失掉了识清这个好朋友,可最近的日子却比先前好过太多,只因她又得了新的游伴。
自那日互诉衷肠后,孟冲每日都来平宁寺,湛君每天都能见着他,也每天都会收到他的礼物。湛君不免想他可能是把对妹妹的情全用到了自己身上,接受他的好使她心虚,这愉悦时光仿佛是她从旁人处偷来的一样。
湛君想过同他讲明,但他瞧着实在高兴,于是便又忐忑,想他可真是个可怜人,妹妹快将他逼疯了。湛君心中颇经历了一番挣扎,最后想,由他去吧,他高兴便好,自己只将他给的那些贵重东西仔细收好,以后能见着他妹妹便转交给他妹妹,要是见不着,就还给他自己,她是不会要的,但要是一筐好果子,倒也不是不能收下。
这日孟冲来,提了一筐桃子,鲜亮得引人口齿生津,一口咬下,绵软多汁,流到她衣裳上去。
孟冲看着她笑,拿了帕子就要给她擦,湛君吓了一跳,捧着桃子忙躲开了,好一会儿,孟冲抓帕子的手还停在那儿不动。
湛君看着他那表情,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这动作虽然亲密了些,可若是兄妹,倒也不奇怪,他很想这会儿他眼前的人是他妹妹吧。
孟冲收回了帕子,神色已同先前无异,说道:“我昨个回我府里看了,我那儿好像没有琉璃皿,我叫人到宫里问,肯定能找着好多送你。”
昨日两人闲聊,孟冲问湛君有没有什么爱物,湛君是个山野女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说了大堆东西,唯一算得上珍贵的也就一个琉璃罐子,天青色的,她拿来装水晃荡着玩,春天在里头泡花,夏天往里头丢鱼虾。她说得很开心,孟冲听了却很难过。
湛君听他讲要给她从宫里要琉璃罐子,很是惶恐,忙说不用,“我是和你闲话,不是管你要东西。”孟冲说:“我知道,我只是想送你东西罢了。”湛君便说:“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琉璃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害怕它碎了,太过珍贵的东西容易成为心里的负担,宁可不要的好。”
孟冲坚持要送,“只是你有的少了,才会觉得珍贵,如果多了,那它就不过是你喜欢的寻常玩意,我可以给你很多,多到你就算是拿去砸着玩也不会觉得心里有负担。”
湛君再不敢说琉璃的事,转了话题,“我真的可以上永安塔吗?”
湛君才来就想登永安塔,识清领着她去过,可也只是在塔下瞧,不曾真正上去过。
永安塔是上京最高造物,又因平宁寺离宫禁不远,登上永安塔能看见禁中内景象,是以不许人进,常有人把守,只离得近些便要驱赶。
湛君那日望塔兴叹,几乎要将脖子仰断,尖塔高耸入云,伸手就能摸到天似的,要是站在上面远眺,真不知是何等景象!湛君是真的向往,只是禁中有令,她也只能想想,越想便越觉得不能登塔实在是人生憾事,只要想起来便会觉得难受,于是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想果然好受许多,只是她心底到底有那一番向往在,像颗深埋的种子,想尽法子要发了芽,盛大地长。
湛君问了孟冲,孟冲哪里会对她说不行,只是昨日天晚了,塔又实在高,怕出事,所以答应今天陪她一道登塔。
孟冲说:“你换个软点的鞋,别到时候累着。”湛君喜不自胜,“我脚上这双就可以,我们快些去吧!”孟冲笑着应了。
到了塔下,自然有人要拦的,但是孟冲亮明了身份,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夙愿一朝成真,湛君高兴的几乎要原地转圈,孟冲只一直微笑着看她。
湛君不管孟冲,径自冲在最前头,永安塔以全木架制,她在上头蹦蹦跳跳,到处是咚咚地回想,孟冲听得心惊,喊她慢些,她自然是不听的。
永安塔加上塔尖离地共百丈,盘盘饶饶数百级阶梯,孟冲上到第九层时已是气喘吁吁,再看湛君,她早到了,正在静静发呆,孟冲只看着她,眼里没有别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湛君忽然发出感慨,“真是万物入眼,倘若此时下雨,雨云也在脚下吧!”此时恰有风过,数千枚金铃应声而响,恍惚出人境而入仙地。
湛君比着自己的手,里坊不过她手掌大,行人观之不过如蝼蚁。湛君呼出一口气,对孟冲道:“我离开家,原就是看这些的,这世上的繁华,若不亲历,简直有愧此生。”
孟冲却说:“繁华不过是过眼的云烟,挥挥手也就散了,再看就是千疮百孔,没什么意思,要是能安稳,一生无灾无祸过完,只在山上也是好的。”
湛君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因为先生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并不苟同,“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必说服你,你也不必说服我,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只要快活就好。”
孟冲听了一笑,想这还是小孩子,可见是没经过什么苦处,真好!往后我活着,就是为着她一辈子都当小孩子,永永远远地快活。
他指着宫城给湛君看,“瞧见那片石榴了吗?开的像火,左边那宫室就是缀芳殿,母亲原先住那,我跟着母亲住,缀芳殿后头有棵百年的牡丹,我在边上架过秋千……”
湛君同孟冲告了别,孟冲说送她,她不肯,要自己走,到小院的时候天上星星都挂了好几颗。
元衍就在门口等着他,早有人把湛君这些时日的行踪尽报给了他,这会儿他正生气。
湛君瞧不出他生气,她一见到他,心里就只有欢喜。说来也奇怪,没说那日那些话的时候,不必仔细想就能挑出这人大片的毛病来,可说了那些话,知道他那些毛病肯定没改,但却一点都不在意了。湛君虽然心里高兴,可一想到快二十天见不到他人,便不想叫她的欢喜给他知道,于是故意板了一张脸,一步三寸,慢慢挪了过去。
元衍盯着她,看她磨磨蹭蹭,讽道:“怎么?我耽误你做王妃了,你这么不愿意见我?”
湛君本是假生气,这下子成真的了,“这话真没意思,倘我挡了你的前程,你不必来见我就是。”说罢越过他自过了门,转手把门关上了。
第35章
门紧闭着, 元衍咬着牙恨恨地想:“都说美人关难过,我见着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个俗人一个,这事若流传出去, 谁能说一句我对她不好?好容易说通了话,竟是这些年也没那样高兴过, 真想同她整日在一起,偏她惹了事, 我得为她周全,多深的怨念也都忍下,她可倒好,同别人逍遥快活, 只当没我一样, 她倒也好意思生气?”
湛君站在门后边,心里生着闷气, 想的是:“他这么多天不理会我, 我难道不委屈?才见着面就说那些话, 可见他不懂我的心, 更不懂我这个人。我怎么就把这么一个人搁在了心里, 我真想不明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湛君听外面没有声响,想他或许已经走了, 心里更气, 想着要是开了门果真见不到他, 那就一辈子再不见他。
湛君脸上带着怒气,打开了门, 元衍没走,听见声抬起头看她, 面色也不好看。看见他的脸,湛君心都不跳了。他要真走了,她肯定生气,可他没走,她也高兴不起来。这门是她从里头开的而不是他敲开的,那她岂不是低了他一头?一时心下更气,忙要关上门,只当没这回事。
元衍哪里会如她的意,长腿一抬,靴子就卡在门缝里。
湛君怕伤了他,手上不敢再动,只从门缝里看他。
元衍脚上稍用力,“噔”一声,门开了。
湛君丢了手,转身往屋里去了。
孟冲送的桃子还在几案上,湛君拿了一个到手里,却不吃,只手捧着,低着头坐在榻上。
元衍进来,看见她这形容,气不打一处来,也捏了个桃子在手里,冷笑说:“也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点子东西就能把你收买了,我待你千般万般的好,你连个好脸都不给,可见我不如殿□□面。”
湛君听了,把手里桃子狠掷到他身上,撞软了又落地上,跌破了,清甜气味弥漫开来。
元衍半晌没动弹,气的都笑了,“好啊好啊,便是正经殿下,也没有对我这样的。”
湛君跳起来,捏住他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你走,我不见你!最好这辈子不见!”她通红了一双眼,“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到?我见着了先生,也不必仰仗你什么了,平白受辱!”
元衍气头上,编假话骗她:“我正要说这事儿呢,你家先生病了,走不动路,到不了上京来,再严重些,说不定你这辈子也瞧不见他了。”
湛君听了这话,像被个雷打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俄而大哭起来,天崩地裂的架势。
湛君自记事起,身边便是姜掩和英娘,这两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是天底下最亲的人,这番听到姜掩病重,哪里有不慌乱的,又想到先生虽然瞧着不是个健硕的人,却也一向没什么灾病,这下子病这样重,一定是为着她,要是她没下山,先生必然不会有事。湛君又怕又悔,从来没像这样怨恨过自己。
元衍看她哭这样惨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后悔不迭,想自己不该吓她,忙上前抱住了人说:“好了,没有的事,我骗你的,可别哭了。”
这如何得了?湛君本是怨怪自己,现下恨全转到他身上去了,又打又咬,折腾得没劲了才停下,也闷闷的不理他。
元衍看自己腕子上牙印,不禁想:“真是个惹不得的性子,现今就这个样,往后可怎么办?”他自己心里清楚,旁的暂且不论,姜掩这一桩事确实怪他,眼前的又是自己喜欢的,更不必拿腔拿势,只低声下气地哄。
湛君原也算通情达理,只是旁的倒好说,牵扯到姜掩,湛君哪里是好说话的,任他好话说了一堆,尽是不理会他。
元衍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么久没见着你,现在见了,只想好好和你说说话,这些天里头,我想了好些话要跟你说,你竟是不听吗?”
这话说到湛君心里头,她何尝不是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只是难道是她不愿意听他说话吗?真论起来,本好好的,都叫他毁了。
湛君说:“你倒好好想想,你说了什么好话,是要好好说话的架势吗?”
元衍真的仔细想了想,后知后觉是自己的错,怪他气昏了头,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还不都是给你气的。”
湛君反问:“那你倒说说,我哪里气到你。”
元衍道:“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叫你离河阳王远一些,你挨着他,能得什么好?”
湛君细想一通,觉得自己得的尽是好处,倒跟某些人一处时不同,因而说到:“我没瞧着他没有什么不好。”
这还得了?元衍又要发怒,但实在不想把这见面的功夫用到吵架上头,生生忍了,但他哪里是个好性,心里不甘愿,仍是道:“他是对你有所图谋。”
湛君当然知道孟冲图谋什么,可先前既答应了他,便决计不说,只道:“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就一定是图谋些什么吗?”
元衍不假思索,“当然!天下熙攘,除了至亲之人,尽是为名利而来。”
湛君冷笑道:“既如此说,我非你至亲,想必你也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东西,你倒说说,你图谋些什么?”
元衍支吾着说不出话。他捏着她,是因着她那张脸,又想拿她挟制姜掩,所以栓住她不放。他图谋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是不敢讲,告诉她了她必然要生气,他哪里敢?况且便是没有姜掩,她也值得他一番图谋,他不敢说不爱她的脸,却也不能说只爱她一张脸,可纵然她这样好那样好,难道旁人便不好了吗?他却全不入眼,讲不清道不明的,活像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还债。
见他这样子,湛君心里失望,“看来你确是这样想,你看的这样清楚,不妨跟我说说,我是图谋你些什么呢?我自己是想不明白,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呢,竟然想着和你日久天长,你说,我是不是个傻的?”她又自己答,“我就是个傻的,什么都想不清楚,就想着和你在一块,见着你我就开怀,见不到你我就伤神,跟失落了什么似的。”
元衍听得愣住,心里却像开了朵花,颤巍巍又跃跃欲试,长蕊伸出去不知勾住了什么,他忍不住抱紧了湛君,“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话讲的不对,你是我至亲至爱,我是你至亲至爱,自然不想着从对方身上谋求什么东西,要真要论,就是想要你我这个人罢了!”他笑说:“我就是想要你这个人,你就答应我,给我吧。”
湛君脸红的厉害,明艳的像霞,眼神像霞落进澄塘,滟滟的不成样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却能感知靥上的热。她要被烧糊涂了,晕晕乎乎地想,“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子?”
元衍还在说:“你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诉你就是,什么都告诉你!我叫做元衍,水朝宗于海,因为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所以取这个名字,在外他们都称我元家的二郎,在家都叫我凤凰,我是不喜欢这小名,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不这么叫,你叫我阿衍,你就这么叫我,快叫我!”他为了叫她喊他名字,弄她的痒。
湛君受不住他捉弄,左右支绌,但避不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却不如他的愿,“我不叫!”
元衍不高兴,“为什么?”
“先生、先生就叫这个!”湛君再受不住,把人猛地一推,瘫倒在榻上,仍笑着:“你让我怎么叫?”
元衍想到这一宗事,颓丧下来,这样子的话,确实是没法子。
湛君躺在榻上,终于止了笑,仰面看着屋顶,喘着气。
元衍脸压下来,亲吻了她唇角,又捉起她的手扣住,他话讲得真心,“我会把所有事都解决好的,等母亲来了,我带你见她,然后我就带你回西原去,将来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听了他的话,湛君坐起来,看着他道:“我并不想要你什么东西,只有一件,你不要同我吵架,我一点都不想同你吵,可你见着我,多是一副问罪的态势,怪我这样怪我那样。”
元衍倒是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想想,你先前不听我的话,都惹了什么事出来?”
湛君认真地同他讲,“那也不能把我关进笼子里当鸟雀,我最讨厌人拘着我,这不让那不让,烦死了。”
元衍说:“经了那么多事,还没明白过来,你还当自己在山上呢?那时候你一年到头能见几个人?我瞧你根本分不出好人坏人。”
湛君气愤道:“我见到最坏的人,可不是别人,就是你!”
元衍笑起来,“我待你这样还算坏?到时候你问问别人去,看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就问他:“你待我好,怎么我快二十天见不到你,你哪去了?”
“我?我当然有大事做。”
这话听起来真是敷衍,湛君不想搭理他,转过身子到一边不看他。
元衍把她扳回来,“你不信?我告诉你就是,不过你不许跟旁人说。”
湛君点头算答应他。
“那个王韬,不是要打你?我哪里能忍,当天夜里我就把他杀了给你泄愤,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听了脸色雪白。
元衍摸摸她的脸,问:“吓到了?”又笑着说:“看看,这就是你,胆子小,偏偏还什么都要知道。”
第36章
元衍十八岁, 是个沉稳的人,他有满心的欲望,所以最善忍耐, 可在湛君面前时,倒像是没有八岁似的。
湛君听说他杀人, 已是被吓住了,他明知道她害怕, 偏要细细说给她听,还比划着给她看——
“烧通红的一根针,这么长,趁他昏迷不醒, 从他头顶扎下去, 血都不见,人就死了。”
湛君原不知内情, 现下知道了, 觉得他残忍, 眉头已皱了起来, 可转念想, 那人要打死她时, 心里可没存了慈悲,要不是有人救她, 她哪里还有今日?要是为着他怪起对自己好的人, 真算得上矫情了。可心下还是不大自在, 只说:“他是个恶人,到底有伏诛的时候, 你动手杀了他,脏了你的手。”
元衍听了这话, 笑她:“伏诛?你还想着律法能制他?不然说你什么都不懂呢,就算他打的是河阳王,凭着他老子的功勋,也不过关他几日,到时仍是作威作福,谁管得了他呢?”
湛君沉默了会儿,又问他:“那你会不会有麻烦?”
元衍望着她担忧的眼神,心软的不成样子,笑着说:“我做事一向干净,谁也拿不住我。”顿了下,又说:“往后必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有我在,谁也不能冒犯你。”
湛君听了这话,忽然侧了脸,又低了头,静静的不言语。
元衍把她侧颈看了清楚,雪白的像瓷,他忽然噎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直愣着站起来,说要走,湛君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有微微的错愕。他又说了一遍要走。
湛君看了一眼窗外,说:“外头天黑了。”她在挽留,她并不想他走,她依赖着他,就像先前时候。
元衍听懂了她的话,可是更痛苦,求饶道:“可放过我吧!”爱人就在眼前,他倒是也忍得住,只是没必要折磨自己。
湛君其实并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是不想他走,她并不知道两个情热的男女待在一处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只是想要同他在一起。
湛君留不住元衍,他走了,湛君怅然如有所失。
元衍又是好久不来,湛君的心如同外面的天气,阴沉沉带着湿气。五月总爱下雨,缠缠绵绵下不完似的。
元衍不来,湛君的新朋友孟冲,也是好久不来。孟冲是个礼节周全的人,因来不了,还叫人送东西来平宁寺,带了话同湛君解释,说他上次伤着内里,并没好全,连日阴雨勾连出病来,躺榻上下不来,但又想跟见湛君,所以邀她到他府上去。湛君当然不去,叫那人带话愿他早日康复,孟冲后来又传话,说她不愿意去的话,他会好好养,一定早早来见她。湛君听了,高兴没有多少,不安偏多。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偷窃的人,心中惴惴。
湛君去找识清,见她在佛前添油,忙的脚不沾地,湛君连喊她都不忍,只默默走开。
日子总是这样热闹一阵冷清一阵,好在平宁寺实在够大,逛好久也逛不完,到处走走也能开阔心境。
这日湛君缓行至一荒凉僻静处,被几竿竹子吸引了心神。青云山上也有许多竹子,湛君在绿海中长大,岁月不曾停过,不经意就是十几年。
竹下有流水,水声潺湲,湛君拽着一片竹叶,看着脚下微微晃动的竹影,一时间痴了。天上浓云翻滚,在湛君不知道的时候,珠子大的雨“啪嗒”砸下来,在地上碎了。湛君回神过来时,身上已湿了大半。
远处露出亭台一角,湛君瞧见了,手挡着雨快跑过去。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只一会儿,雨便停了。鸟叫了两声,轻薄雾气在浇透的绿叶上漂浮,天仍重阴着。
湛君恐还有雨,便想着回去,只这地她先前从未来过,方才为了躲雨又跑的急,这下子竟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叶上不时滑下两滴雨来,好些打在湛君脖颈上,凉的人不自主发抖。湛君抱紧了胳膊,快步走在长着青苔的小径上。
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瞧见一个背影,湛君乍然欢喜,提着裙子追过去想问路。待离的近了,湛君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她觉得这背影隐隐有些熟悉,倒像哪里见过一般。不过是转眼间的功夫,湛君忆起来,是见过的。那时候她找识清,也是一样乱转,结果不小心同人撞到一起,结果那人连个问候也无。
定然是她了,那样高,浑然不像个女子,撞到她肩膀那一下,叫她疼了两三天。
这样的话,倒也算有缘。
湛君正想着,那人却转了一个弯,竟瞧不见了,湛君怕丢了她再找不到旁人,忙追过去,再看见她时,竟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再动不了了。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
亭子下有两个人,湛君见过其中一个,没见过另一个。
天边闷过一声雷。
那两人衣物挂着,一些地方裸露着,湛君离得远,却也瞧见了。
怪道“她”生的那样高,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男人。
两个人缠着,像两条雪白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
湛君隔着雨听见了笑声,那女人倚在栏杆上,上半身在雨中弯曲的不可思议。湛君看见了她的笑脸。
她也瞧见了湛君,笑容顿了那么一下,而后便对着湛君露出一个更盛大的笑脸。
湛君转身便逃。
湛君回到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她撞开门,关也未关,摇晃着跌倒在榻上,人事不省。
风吹门摇晃不止,屋子里一片黑暗。
第二日老尼来送东西,发现了榻上烧的滚烫的湛君。
湛君不知道自己生病,她在梦里。雪白的双头蛇,树那般高,黄色的冰冷的眼,吐着信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铺天盖朝她压下来……
湛君大叫一声。
“醒了!醒了!”
老尼大叫着跑出去,湛君躺在床上,不停落着冷汗,湿透了。
方倩从外头进来,湛君喘粗着气,没有抬头。
方倩微蹙着眉,在榻前坐了,抬手去触湛君的额头,没先前热了,她稍稍放了心,说:“察觉了不好,该告诉旁人,哪能自己硬熬着?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没有命了。”
湛君仍是不说话。
方倩并不是个热络的人,见此便起身,又说:“往后注意些,不要再淋雨了。”说完这些,她自觉尽了心,便不再留,提步离去,快到门口时,湛君忽然开了口,
“他什么时候来?”
方倩知道她要找谁,并不回头,只说:“他来过,因有事又走,托付我好好照顾你,得了闲他就来了,你好好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就叫人去找我。”
方倩走了,湛君低着头好久。
湛君自醒来后便一直不怎么说话,只坐在榻上出神。
湛君是个京城里突然冒出来的人,只极少的忍知道她在这里。识清不知道她病了,孟冲也不知道,元衍知道了,但是他有事情不在,湛君住在,十分冷落,清醒时希望有人来跟她说话,而这个人最好是英娘。在她眼里,英娘是她的母亲。
可英娘不在,也没有旁的人。
这天湛君正端着药碗,她嫌苦不肯吃,盯着门口那一大片光看。天终于晴了。
有人出现在门前,挡住了湛君的那片光,于是湛君抬了头去看。
“咔嚓”——药洒出来,碗碎了一地。
门前的人走到榻前,坐下了,一张算得上熟悉的笑脸。
“我不想失礼,但是你这里没人,我也就只好冒犯了。”她笑着说,见湛君仍呆呆的,笑意更深,伸出手抚摸湛君的脸,赞叹:“真是好美的一张脸。”又问:“吓这么厉害?”
湛君如梦方醒,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往后退,直到抵到墙上退无可退。
她见状笑软了身子,侧伏在榻上,乌发散落,僧衣下的躯体曼妙,胸口起起伏伏像海。
好一会儿,她才停了笑声,又坐起来,说:“吓到你真不是有意,我也不晓得那地方还会有人去。”
湛君看着她,张了嘴话还没说出来,她趴在榻上伸手捂住了湛君的嘴,另一只手食指挡在唇前,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笑着说:“可千万别问我是谁,俗气,你瞧,我就不问你是谁。”
湛君只好把话咽回去。
她却没把手收回去,还在湛君唇上压了压,称赞道:“你嘴唇真软。”
湛君两只手抓着把她的手甩开。
她不以为意,收回了手。
她说:“我来呢,一是那天吓到了你,我过意不去,二来是你实在美丽,我想再见你一面。”
湛君听了她的话,瞪大了眼睛。
她看了又笑起来,安抚道:“别害怕,我只是看你生的美,又不是想对你做些什么,我欣赏你的美,但是更爱男人的身体,我喜欢那种快乐。”她看着湛君,挑眉歪头,“你那天也瞧见了。”
她又变成了那天的蛇,在湛君耳边嘶嘶吐着信子,“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邀你同去,一定是另一重的快乐,你感受过便不会再忘,只有无边的渴求……”她惊呼一声,躺在了地上,怒目瞪向湛君。
湛君低着头手忙脚乱系自己的衣裳。
第37章
湛君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 却很怕她,她抓着衣领,竭力装作镇定, “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只是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不过色厉内荏。
那女人妖妖娆娆从地上起来, 轻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嘴角带笑, 平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湛君身上,看得湛君体如披霜。
湛君赶她,她也不留,只是门前突然回身, 问:“方才我摸的你快活吗?”湛君登时脸色大变, 她瞧在眼里,得了胜一样, 大笑着出门去了。
湛君病本已好了大半, 因这一遭, 又缠绵了几日。白日里病恹恹, 夜间也不安生。她做梦, 梦里颠三倒四, 每次惊醒了都是一身汗,像热水洗过。
孟冲养好了病, 来找湛君, 见她病在榻上, 吓了一跳,连忙要找太医给她瞧。湛君惶恐得很, 忙说自己不过是淋了雨得了寒热,并没有什么大碍, 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孟冲听这样讲,也就歇了心思,不过又心疼湛君身子弱,遂带来许多好药材,要她吃了补一补。湛君推拒不得,只得收下,却也只是同先前那些东西一道放着。
孟冲来的很勤,想着法子哄湛君开心,可见湛君总是闷闷不乐,自省一番,觉得是自己扰了湛君静养,于是心中虽不舍,却也按捺了不来,只想湛君早日康复。
孟冲虽不再来,湛君却没有高兴半点,因她的低落并不是因为有人来,而是因为有人不来。
湛君想着,生起气来,可转念又想,生气有什么用呢?又恨自己不争气,旁人不理会她,她又空牵念什么?倒短了志气。她这样想着,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又因病了太久,身上也不舒坦,便仍出去逛。只是不知怎地又走到那日竹林来,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吓得一个趔趄,忙转身要走,可为时已晚。
面前人眉眼弯弯,比之前夕,少了妩媚,多了可亲。她手按在湛君肩上不叫她动,笑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好歹叫我请你吃杯茶。”
湛君一见到她,脸吓得雪白,她见了又是一阵笑。
湛君想走,可力气不及她,被她强带进了一处院子,进了屋里才松了手。
湛君很怕她,眼睛盯着她看,恐她再做出什么异诡之事来,不料她只是翻找器具,竟真是要请人喝茶。湛君想趁着她找东西偷偷溜走,才提了脚,她像是后背也生了眼睛,当即回头,看着湛君笑着说:“你怎么站着?倒显得我失礼,快坐。”说完,她找全了器皿,端了朝湛君来,如此湛君便没有走掉。
小炉里烧着水,咕噜咕噜响着,湛君攥着手坐在几前,动也不动一下。她举手投足之间倒泰然得很,茶杯推到湛君眼前,伸手示意湛君品尝。
湛君因太过紧绷,此刻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便大着胆子去拿杯子。
她是一直看着湛君的,见湛君要喝她的茶,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知道了我的事,倘若说给旁人听,我就会有麻烦,我要不要给你下点毒,这样你就没机会了。”
湛君唇已碰到了杯子,闻得此言,一时手上用力,全洒到了自己身上。她见状又是大笑,软了身子伏在几案上,没骨头一样。
她说:“但是你这么美,我要真毒死了你,也太暴殄天物,我真舍不得,而且我觉得——”她突然靠近,吓得湛君心跳骤停,她盯着着湛君的眼睛,“你说不定会来找我呢。”她眨了眨眼,得意地道:“我过真没瞧错你,你看你这不就来了吗?”
湛君辩驳:“我不是来找你,我只是走错路!”
她并不同湛君争论,只是问:“那天你看的开心吗?”
湛君难堪极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听她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于是站起来要走。她没起来,却拉住湛君的手。她实在力气很大,湛君无论如何挣不开,只恼怒地看着她。
“你没做过那种事,不知道其中的美妙,等你领略了,也就离不开了,你就不想试试吗?只看哪里够呢?”
书上说,魅为山林异气所化,能蛊惑人的心智以吸食人的精气,湛君不免想,或许她面前这个,就是个树草成了精的,化了副美艳皮囊要来害她。
湛君看向她的目光实在恐惧,她甚是不悦,说:“圣人说,食色性也,人的本性如此,何故这般看我?我以为你是个灵秀的人,原来也是一样蠢笨。”湛君瑟缩着,喘着大气。她瞧湛君怕成这样,觉得甚没意思,丢开了湛君的手。湛君捧着自己的手,呆呆站着。她见湛君不走,以为说动了湛君,眉目又飞扬起来,对湛君道:“你是真的美,男人倘若得到了你,必然对你死心塌地,任你藉由他们得到好处,你只要躺在那儿,就什么都会有了,你难道便不想吗?我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你今日依了我,后半生的富贵荣华我也可以给你。你留住他,咱们三个一起,恣意作乐,同天上的神仙也可以比了。”她见湛君仍是不动,有些恼怒,恨道:“倘若我不是在这尼寺,见不到旁的男人只有他能用,才不为着讨好他与你费这些口舌!我动动手指,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湛君听她这样讲,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一句:“那你怎么就出了家?”说完给自己吓了一跳,怪自己不该说话。
她听了却冷笑:“怎么?说的是清净之地你就真以为是干净地方?出去打听打听,你也说不出这话来,佛祖净如琉璃,人可不是。再者说,你当我想到这地方来?只愿下辈子不是妇人身,苦乐由他人不由自己。”她说到恨处,停不下来:“我父亲说了那么些冠冕堂皇的话,作了价把我卖了,我二十岁就要做寡妇,我让他接我回家,我为着他付出那一回,算我报答他,我也不怨他。可是他怕得罪人,不管我死活了,我大好年华,让我陪死人牌位过日子!那老头子六十岁,终于熬死了他那善妒的发妻,半截身子进了土里还要娶十六岁的新妇!他活该那样死!”说着,她看湛君:“我金玉一样的人,花一般的美貌,还要靠找女人才能留住男人,你猜他是谁?他是我那死了的丈夫的儿子,婢女生的,连叫我一声母亲的资格都没有,背了人伦同我滚到了一张榻上,把我哄来这等地方,他如今在哪里?不知道在哪张榻上快活呢!”
湛君听得骇然,同时也为她悲戚,此时此刻她忘掉了心中对她的恐惧,只认为她是个可怜的人,于是小声和她说:“他哪里值得你这样呢?你离了这儿吧,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我想要的日子?”她猛地抓住湛君的肩膀,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要他跟我一起生一起死,他想离了我,绝不可能,除非我死了,否则他就是不能摆脱我,可是离了我,他又有什么呢?”
湛君给她这疯样子吓到,下了死力气扔掉了她的手,连滚带爬出了房门,跑掉了。
直到嘴里跑出了血腥气,湛君才终于停了脚,远远看见了真慈堂飞翘的檐角,边缓着边朝莲台走去。湛君在路上走着,耳边不停响起那个人的话,面前尽是她怨毒的脸,湛君实在为她难过,这个人被各色人摆布一生,却挣扎着不肯走出去,和她名义上的儿子……
那天看到的景象又浮现眼前,她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去回忆,可愈这样想,记忆却愈发清晰,雨也不见了,他们做的事,在她的眼前,那样的清楚——湛君白天也做起了梦,那倚在围栏上的不是她,站在那里的,也不是他……
湛君忽然站住了,她抬起脸四顾,满眼的惊慌,她问自己,我怎么了?
有人跟她说话,她听不见,只看到模糊的影,什么也瞧不清楚,终于,混沌破开,天地再现,元衍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疑惑又担忧,一直问她:“你怎么了?”湛君说不出话,他捧起她脸仔细看了,又摸了摸,牵着她的手回屋里去。他说:“你病着就不要乱跑,又吹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只当我求你,叫我少担心些,整天想着你,我人都要魔怔了。”
把人按在榻上,他从身上摸出个药瓶,倒出乌黑的一丸,蹲下去放进她嘴里,笑着说:“吃那么多天药,人都要腌成苦的了吧。”举了药瓶在她眼前晃,“这个不苦,给你当糖吃。”
甜味在唇舌间化开,她看着他,梦里的人有了脸。她问他:“你怎么样才能不离开我呢?”
元衍给她问的发懵,又听她说:“她讲我很美,只要我愿意,你什么都会听我的。”
元衍就问:“谁?和你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奇奇怪怪。”
湛君不回答,只是问:“那天在河阳王府,你抱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38章
他那时在想什么自然不能说, 信口道:“当然是想怎么把你带出去。”又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
湛君摸上他的脸,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最先识字时,读的是《诗》, 先生读一句,我跟着念一句。”
元衍笑着说:“但凡读书的人, 哪有没有读过《诗》呢,我父亲也带我读过, 我记性好,你喜欢哪一篇,我背给你听,或者我先背《关雎》。”
湛君道:“我喜欢的太多, 你一时怕背不完, 当时先生带我读《诗》,也并非篇篇都讲给我听, 所以其中有些, 我并不解其深意, 你若学得好, 不若讲给我听。”
虽不知怎么就要讲起诗来, 但既然她说了, 元衍也没有不应允的,只说:“你要我讲哪一篇?”
湛君轻轻念出四个字来, 元衍一时愣了, “什么?”
她说的这篇, 姜掩当时自是不会深讲给她听,如今她转来问他, 他倒是能讲,只是她怎地念起这个来?。
湛君像是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惊心动魄的话, 只盯着他脸瞧,还伸了手依着他面目的轮廓细细描画,羽毛拂过似的痒。
元衍确信她在捉弄她,攥住她手指不叫她乱动,忍着心头烦乱,怨念道:“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但凡你换人说这种话——”他皱了眉,“谁带的你说这个?河阳王?”
湛君抬手解了束发的素带,她头发散了,她不管,只蒙住了他眼睛。她告诉他:“你不要睁眼睛。”元衍感受到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轻的很,像一片雪,沾着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元衍乐得这样的捉弄,笑着问:“还有别的吗?”然后飞快扯下了眼上发带,一脸严重的肃穆——湛君一只手伸进他衣裳里,摸上了他的胸膛。
两个人四目相对,湛君的胆子像袋子被扎破一个洞,瘪了,里面东西掉出来,瞧清楚了,是她女孩子的矜持,于是她强硬着把发带夺回来,复系上,系紧了,高声道:“我说了你不要睁眼睛。”元衍不再动作,任由她摆布。
可是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她丢了勇敢,只剩下胆怯,礼义廉耻趁机通通找上她来。她清醒了,从他身上下来,脸色血红,想那女子果真是个功力深厚的妖魅,伸手把发带扯了下来,三两下又缠回自己头上。
元衍还等着她,可久等不到,心里火一把胜过一把,顾不得她的禁令,睁开了眼,见她安静坐着,笃定了她就是在捉弄他,又失望又生气。
湛君见他睁了眼,想这真是羞死人了,连离他近了都不愿意,起身要走。元衍不痛快,拉住她不叫她走,给自己讨公道:“你又亲又摸的,到底是要做什么?你不说清楚,我不叫你走。”湛君平日还算个口舌伶俐的人,可这等事哪里说的清楚,元衍又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她没法子,就把遇见那女子的事一整个说了,把今天自己的奇异都怪到她身上,说她是个精怪,有惑人的妖法,自己是被她迷了心智,这事说不清楚。
元衍听了却说:“她是卢铭的夫人,可不是精怪,也没有妖法。”说完笑着瞧着湛君,满眼促狭。
湛君懂他的意思,一时腮上又通红,双目含嗔,不愿意再跟他共处一室,作势要走。
元衍拉住她不放,手上用些巧劲,湛君便轻巧跌到榻上,仰面躺下,她急忙要起来,元衍按住她不叫她动,“你别急,听我跟你说两句话。”湛君这才不挣扎。
“那女人怎么样,不干我的事,我不管她,但是你不一样,我得防着你被她给骗了。”他笑起来,“真怕你没见过世面,听她说什么富贵权势就如她的意——”湛君听了要打他,他捉住了攥住,面上换一副正经神色,说:“你想要这些,找我就可以了,只要哄的我高兴了,要什么没有?”
湛君推他,口中道:“什么富贵权势,我不稀罕,也不要。”元衍问她:“那我呢,要不要?”湛君不动弹了,也没了声响。
他低下头吻她,吻得认真,这一吻结束时,他离她远了些,说:“你今天问我,是你好奇那件事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快活,但是你胆子就那么一点,也没什么本事,想勾引我还做不到。”湛君骂他:“谁勾引你?”元衍按住她乱动的身子,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你,不然你做什么问我《诗》?我还真的懂,我讲给你听?前头你懂,不必我跟你说,我同你讲最后一节,是那女子请求她的情郎,让他小心些别招了人来。”湛君直接躺在榻上装死,只是脸红,不肯给人瞧,拿手死死盖住。
元衍给她拿下来,压着她说:“你这里不懂了,我教给你,你还有别的不懂,我也可以教你,而且我不用你说也一定小心,只要你答应我。我想你想的厉害,但怕你委屈,都忍着,现在想想竟是我自误,只要我在,谁能叫你委屈?你是我的,晚是我的,早也是我的。我不愿意晚,太折磨我了,你当可怜我,答应我吧。”
湛君却问:“答应你什么?”
倒给元衍问愣了,气的他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笑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敢做,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了。”
湛君听他取笑她,气的又要起身,不愿意跟他在一处。元衍哪里肯让她起来,还说她:“你瞧瞧你,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湛君愤然:“从小到大,除了你,从来没人讲过我半点不好。”元衍笑道:“这样好,那说明只有我认清了你,咱们两个亲近,旁人谁也比不了。”湛君笑骂:“什么歪理!”
两个人一齐笑出声来,笑到最后都有些气喘。
元衍盯着她微张的嘴唇,忽然说:“我记得那天你说,你并没有拥有我,现下我有个法子,既叫你拥有我,也叫我拥有你。”
湛君撑坐了起来,问他:“什么法子?”元衍说:“我只问你,是否答应我?”湛君说:“你都没有讲是什么,我如何能答应你?”
元衍看了她很久,并不说话,湛君给他看得不自在,以为他是在发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好叫他回神,可是他并不是在发呆,湛君那只手被他捉住,只轻轻一扯,人便落到他怀中。
他不说她想听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吻得她快意,她沉溺其中,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反抗,这已经是熟悉的事了,她并不抗拒这种欢愉,将这算做是人生中一种新奇的体验,只有他给过,只她不知道,这一次不同。
梦境与现实,湛君分不清楚。她张着嘴,说不出话,元衍在她身上,两个人水淋淋像洗了澡。
此刻她比先前任何时候都美,元衍说:“往后咱们两个再也不能分开。”
湛君看着头顶静静出神,不理会他。
他察觉了,一定要她为他这番话做出些回应,略起了身,不经意引起她一番低吟。
她终于肯看他,身上没有力气也要推他,“下去!”
元衍不听她的,反倒和她贴的更紧了些,此刻他心满意足,“我还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湛君说:“我不高兴。”
元衍正在兴头上,听不得她说这话,非要问清楚她为什么不高兴,人也不老实,湛君给他搞的烦,心中更加不满,嚷道:“我累,我还疼,你不听我的。”
元衍消了气焰,讪讪问:“还疼?”
“当然疼,我就没有不疼的地方,这种事到底快活在哪里?我一点也觉不出来。”
元衍迟疑道:“那我帮你看一看?”说着便起身,竟是真的要给她看。湛君哪里肯,他又非要看,两个人闹半天,终于,湛君说:“我好了,我不疼了,别管我了,还死不了。”元衍道:“等天亮了,我寻药来给你擦。”湛君忙说:“你别!”她着急的很,“别给别人知道!”元衍哄她:“怎么会给别人知道?你放心好了。”
元衍看一眼天色,外头星月高悬,夜还长久,元衍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湛君被他拥在怀里,眉似蹙非蹙,眼似睁非睁,一副累极了的模样。月色入户,眼前都看的清楚,这房间简陋的厉害,灰扑扑的,只有她白的像在发光,像落下来的明月。元衍忽地感到后悔,他情之所至,当时不管不顾,如今想,这里也太委屈了她。他一向不愿意委屈她的。他一下一下抚着她凌乱的头发,问她:“你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湛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并没有。”元衍听了,生起气来,“想不到可以说我是你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怎么能说没有?”湛君理都不理他。他又说:“你现在想不到没关系,反正我以后什么都能给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东西你都能向我要。”
湛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真是大方,可天下是皇帝又不是你的。”元衍听了微笑,不说话,只亲吻了她额头。
第39章
幸运的女孩子总是慢慢长大的, 或者不必长大。湛君在青云山,日月照着风吹着,十七岁还没有长大。她仍旧是个孩子, 姜掩就是要她做个孩子。她并没叫姜掩失望,可超出了预期, 是个淘气顽皮的孩子,且附加着大胆无畏, 以为做什么都可以被容许,错了也一定会被原谅。
在湛君看来,同元衍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认为同她高兴了就离开青云山是一样性质的事, 不过是她得到快乐的一种途径。她不知道世人会因为这事指责她失贞, 骂她不知廉耻。元衍是知道的,他知道在世俗礼法的要求下, 这种事不是轻意可以做的, 但他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 不认为这世上的事分能和不能, 而分想和不想, 且谁也管不了他。他唯一的顾忌来自旁人可能会带给她的伤害, 所以他仍要小心翼翼。
湛君早已睡去,元衍躺在榻上, 忽然想起那场遥远盛大的热闹婚礼。十年过去,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模样, 只却扇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张脸清晰,那是五岁的青桐。青桐是很好的, 哪里都好,只是不该是他的妻子。他必须要亲自同青桐讲明这一切。
天色大亮, 元衍起来穿好了衣裳。湛君仍睡得很熟,些许散发覆在她的明净的脸上,平添几分柔媚,元衍伸手为她拢好,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看着她的脸微笑许久,站起身匆匆离开了。
湛君睡足了时辰,朦朦胧胧睁开了眼,元衍就在她眼前,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睡过去。元衍笑着呵她的痒,她被闹得再没法睡,坐起来,朝着他又推又打,“你起开,哈哈,啊!快走,哈哈……”
元衍把她按进怀里,听见彼此的呼吸,他语气有些责怪:“你都瞧见我了,怎么还睡?”
湛君环抱着他,脸埋在他胸膛,恹恹说:“我困,当然要睡。”
元衍笑说:“那就这样睡。”
湛君抬脸嗔他一眼,从他怀里爬出来,赌气说:“不睡了。”
“不睡了好,我们说话。”元衍拿出个木梳来给她梳头发,“我在这里坐了快两个时辰,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等啊等啊,你总不醒,真叫人害怕一辈子就这么过去。”
湛君闻言笑骂:“我是死了吗?”
元衍笑起来,“你要是死了,我就什么都抛下,追着你一块去。”
湛君“哎呦”一声叫出来,元衍忙放下梳子,顺着头发找过去,一边揉一边道歉:“我头一回伺候人这个,不熟练,往后多伺候几回就好了。”
湛君把他手拨开,拿了梳子自己梳,她侧着身子,满头青丝滑下来,盖了她半张脸,光可鉴人。
元衍看着她,忽然说:“你记不记得,那会儿在亭阳,杜家的侍女给你梳头,惹得你生好大的气。”他叹了口气,语气惋惜,“这会儿她要是在就好了。”
湛君斜他一眼,拿发带把头发绑了,松松堕着。
老尼来送水时,元衍并不在,她搁了水就走了,并不知昨晚上有两个人在这里做了什么。
湛君支使元衍把水给她端来,元衍自然照做。湛君在榻上洗脸,头发随着她不停起伏的动作荡来荡去,元衍看的心痒,伸手把那发带捋了下来,乌鸦鸦的头发像在他眼前跳了支舞,最后落得哪里都是,有几缕滑进了木盆里,泡透了。
他捣这个乱,湛君不肯放过他,把他压在榻上要松他的髻。元衍倒不在意头发散不散,就是想和她玩,躲着避着不叫她如意。笑闹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都吓一跳,忙看过去。
孟冲愣在门口,脸上的惊吓倒比他两人加一起还要多。
湛君忙从元衍身上起来。元衍瞧见孟冲,先是讶异,而后便蹙起眉来,只是被他头发盖了,看不十分清楚。
孟冲张着嘴,看这个又看那个,来来回回看好几遍,说不出话来。湛君是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没有人说话。最后孟冲叹了一口气,说:“我先出去。”听着有气无力。
孟冲走了出去,湛君赶紧穿衣服,还推仍在榻上躺着的元衍,“你还不起来!”
元衍抓住她的手,不高兴得很,“他怎么在这儿?”
湛君坦坦荡荡,“来找我玩。”
“找你玩?”元衍声音扬起来,“找你玩什么?”
湛君倒还记得答应孟冲的话,含糊道:“他说我长的像他母亲,当我是他妹子。”
元衍哪里会信,气愤道:“他有什么妹子?”心里怪湛君太单纯,瞧不出旁人的别有用心。
湛君飞快穿好了衣裳,又重新绑好了头,元衍还是在榻上不动,湛君催他:“你还不快收拾,给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这话戳中元衍心事,是的了,如今他两个亲密,谁也比不了,即便旁人别有用心,也一概是要落空的。他心中熨帖,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孟冲背着手在院子里不停走来走去,不时就要往屋里看上一眼,拳头砸在手心里,再叹一回气。
他先前倒是问过湛君为何会在平宁寺,湛君只说她是出来玩,想看永安塔,她朋友便帮她安排,叫她住了进来。可恨他当时只听见她想进永安塔却不能,竟忘了问清楚哪个是她朋友。
怎么就是他呢?
只说他方才瞧见的,两个人形容过密,岂是泛泛之情?
元衍孟冲定然是认识的,元家的二郎,家世样貌才能样样都是顶尖,这样的人,倒也配的上他妹妹,可他娶了亲有夫人呐!
孟冲认为是湛君不能抵挡荣华富贵的诱惑,自轻自贱甘为人妾,心中又疼又气,想要是妹妹当初要是没被带走,在禁中锦衣玉食的长大,又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我妹妹金枝玉叶,如何能给人做妾?我绝不肯叫她受半点委屈。”
孟冲倒算个正直的人,只是正直没有他妹妹重要。
“罢了罢了,他倒是个夫郎的好人选,要是妹妹真喜欢他,离不了他,如了她的愿也不是不可,只叫元氏休妇,腾位子出来,只要求一求父亲,事情便不难办,给那女孩子讨个公主身份,再许一门好亲事便好,那女孩子是阿兄的表妹,届时还得向阿兄请罪……”
孟冲正思虑着对策,元衍收拾停当从屋内走出,上前朝孟冲作揖,喊了一声殿下。孟冲本已冷静了下来,可是见到元衍,想起妹妹受的委屈,眼前便结了一层红色,挥起拳头就往元衍脸上招呼。
元衍倒想不到他来这一下,虽及时躲避,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还是被擦到了嘴角,红了一大块。
湛君见状,忍着身上不适冲上来,拦在元衍身前,质问道:“你怎么打人?”
孟冲见状,哪说得出话来?元衍看湛君维护自己,想忍住不笑,但哪里忍得住,只好咬紧嘴唇不出声,又把湛君拉到他身后,说:“我哪需要你挡在我前面?得我护着你才是。”
孟冲气的咬牙。
湛君即使到了元衍身后,也仍是问:“你做什么打他?”
孟冲看着自己妹妹,再多的气和恨也都跟雾见了朝阳,通通散了干净,他问她:“你生病,可好了吗?”
湛君身上是不大好,可跟她先前的病没有关系,她病已然好了,她觉着许是元衍的药起了作用。她先说:“我好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也不怎么严重。”
孟冲听了高兴,连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两个这样说话,将中间的元衍视作无物,实在叫元衍不舒服,他横插进话来,“殿下,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孟冲想起正事来,湛君病又已好了,他放了心,便预备专心对付元衍,对湛君说:“你才好,别穿这样单薄在外头站着,快进屋去吧,我还有话要对二郎说。”
元衍倒真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于是转头对湛君道:“既然殿下有令,你就先回去。”见湛君确实穿的单薄,又嘱咐,“换件厚衣裳穿,或者添件衣裳。”湛君仍是迟疑,元衍双手按着她肩膀把她推回房内,关上门前还笑嘻嘻地跟她说:“你不疼啦?快回去躺好。”
孟冲早已是双眼冒火,恨不得冲上去把人打一顿,反正他也不敢还手。
孟冲是元衍假想的敌人,而刚刚他占尽上风,是以连那一拳都不计较了,好脾气地再次行礼,问:“殿下有何见教?”
孟冲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们这算怎么回事?”
元衍面上恭敬,语气也恭敬,但说的话是:“啊,这如何与殿下讲的明白?”
孟冲说:“你家里有妻子,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元衍打算同自己的妻子和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娶的人是谁,可是他目前仍需要这一份亲事,来应付杨宝珠,而且,还要顾及青桐的脸面,他不能叫青桐从旁人那里知道自己想要同她和离的事,他要亲自同她谈。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沉默,或者说:“殿下多虑,这是我的事了。”
孟冲在这一刻气愤非常,他改了主意,他绝不把妹妹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第40章
孟冲不欲再与元衍多言, 他想去找湛君。元衍看出他意图,上前阻拦。孟冲瞪他:“你敢拦我?”推开他就往屋内去。
湛君坐在榻上发愁。昨晚上闹那一通,脏污了茵褥, 怎么处理是实在个难题,是洗还是丢?丢的话, 东西不是自己的,要怎么解释?或者另寻了替换?
孟冲推门进来, 那茵褥正挂在湛君两臂上,正中刺目的一小片红。湛君忙裹了收起来,这场景真叫人难为情,她恼羞成怒, 斥道:“你进来做什么?”
孟冲站在门口, 心像被剖开一样疼,颤抖的手倏然握成拳, 转身往元衍脸上挥去。元衍皱着眉头躲开, 孟冲反倒因为使出的力没有承托而站不稳摔倒在地, 元衍伸手扶他, 被他狠狠拍开。他爬起来, 踉跄着离开了。
元衍看着他的背影, 想他或许再也不会来了,但最好还是做些什么以免节外生枝。他心中正盘算, 湛君走出来, 没瞧见孟冲, 就问元衍。
元衍说人已告诉他走了,“我瞧他伤心的很。”
湛君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大声, 心里愧疚,低了头不说话。
元衍捧起她的脸, “以后不许再见他。”湛君拿掉他的手,扯着他往屋里去,语气埋怨:“你瞧瞧吧,这要怎么办?”
元衍看了,笑着说:“叫我带走吧,给你换条新的来。”
孟冲疯了一样骑马往皇宫里赶。
他脑子想的都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让父亲下旨,叫元氏休妻!
他一路冲到平成殿,宣成在殿外伺候,瞧见了他,远迎上来给他请安。
孟冲充耳不闻,只是一脚即将要踏入殿门时忽然茫然:“要是我告诉了父亲,要怎么同母亲交代呢?我已然背叛了母亲一次,如何能有第二次?”孟冲愤怒泄了气,他踌躇着,颓丧了起来。
宣成在一旁轻唤他,孟冲收回了脚,转身跌撞着走了。
平成殿里传来孟恺沙哑的声音:“是锦儿吗?”
宣成忙进殿,禀道:“方才殿下来,可到了门口,失了一回神,不知怎地又折返了。”
孟恺咳嗽着从榻上起身,宫人们忙上前搀扶。待坐定了,他问李丰:“锦儿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李丰答:“府上人说殿下多是养伤,要么就是往平宁寺去,不过倒比往日要勤些。”他笑着说:“殿下是想贵嫔了。”
孟恺听了最后一句话,沉默着不动了。
元衍正叫人找茵褥,元承的侍从来请,说大郎君要他去前头会客。元衍问:“客何人?”话音方落,一女声朗朗道:“是我。”
杨宝珠走进门来,珠钗明晃,光焰照人。
元衍笑问:“宝珠,怎么到了这里来?”
杨宝珠笑答:“我怕我面子小,不亲自来请不动你。”
侍女寻到了合元衍要求的茵褥,呈上来给他看。
杨宝珠瞧见了,问:“怎么用这样素的东西,连纹绣也无。”
元衍叫侍女将茵褥收起来,一边伸手请杨宝珠出去,一边同她说话:“宝珠今日同谁一起来?”
“同我阿嫂一起,你阿嫂请她。”杨宝珠听见了元衍的话,却瞧不见他的动作,她不出去,反倒在元衍房中转了起来,同时评判:“东西都胡乱摆,一点也不经心,想来你府上缺人打理。”
她这样,元衍只好同她明讲:“宝珠,我的卧房,你来不合适,同我一道出去吧。”
杨宝珠四下里环顾,目光最后落到元衍身上,笑了一下说:“这时候来是不合适。”又问:“郡公同夫人什么时候到呢?”
元衍道:“快了吧。”
杨宝珠又笑,好意提醒:“青桐,到时你叫她好好挑一挑,要选个自己喜欢的。”她放轻了声音,“二郎,你的妻子只能是我。”复笑起来,话又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了:“我到你阿嫂那里去寻我阿嫂,你去倒不合适,就送我到这里吧。”
元衍听了,只笑着目送她去。
孟冲回到平宁寺,在小院前低头徘徊。湛君瞧见他,忙跑过去,说:“你来找我,怎么在外边呢?”又同他道歉:“我先前倒也不是有意同你大声讲话,要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跟我计较,你不说话走了,我自责了许久。”
孟冲看见她,一时间有好多话想跟她讲,可是木已成舟,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只问:“他待你好吗?”
湛君点了点头,“我是想和他共度余生的。”
孟冲亦颔首,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湛君觉得他这样子奇怪,问他:“你看起来好像并不为我高兴。”
要怎么高兴呢?孟冲露出苦笑,“只要你高兴,我也会为你高兴。”停了停,他又说:“你放心。”他心里忽然生出奢望来,嘴唇颤抖着,“你、你能喊我一声阿兄吗?”这一句出口,泪水徐徐淹没他的眼。
湛君自己没有兄长,他待她算得上很好,喊他一声阿兄并不为难,只是她知道他是想听他妹妹喊他,他期望了那么多年。她最怕接受他该给妹妹的感情,要是喊了这一句,更觉得自己是个偷东西的人了。如此湛君便有些迟疑,一声阿兄如何也喊不出来。
孟冲心下凄然,笑容愈发惨淡,眼泪将要落下,他转了身,朝湛君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得走了。”
他背影实在寂寥,湛君承受不住,她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其实她心中还并没有做出决定,那一声阿兄已然从她嘴里钻了出来。这样不受控制的心,不受控制的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懊恼。她的声音不大,她隐隐希望他没有听见。他没回头。湛君松了一口气,思绪飘起来,她能为他找到他妹妹做些什么呢?又想到他一个皇子都找不到人,那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真可怜,湛君又一次这样想。她不知道,她瞧不见的地方,孟冲是咬着自己手背才没哭出来,他多想告诉她一切,然后求她像方才那样喊他,那两个字能支撑他为她做任何事。
重明殿中,孟绍正与夏迁对弈,除他两人之外,再无旁人。
孟绍眉间带愁,慎重落下一子,看向眼前人:“依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夏迁为方才那一子抚掌赞叹:“殿下棋艺愈发精湛了!”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殿下须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后落下一子,局势顿时翻转,胜负已见分晓。
孟绍望着棋局沉思。
夏迁将手中棋子放回翁中,笑着说:“输棋,再惨烈于殿下而言亦不过小事,但倘若……”他没说出口的话,孟绍自能体会,只是他仍不能下定决心:“只杨氏倒还好说,莫有不从先生的,但要并上元氏,我只怕局面不好控制,或可徐徐图之?”
杨氏势众,除之必然天下大动,孟绍手上没兵,可有安州兵马威慑,倒也不怕奉州生变,可若是将元氏一并翦除,虽能毕其功于一役,却有两地生乱之险,如何招架得住?
夏迁缓缓摇头,“殿下万不可瞻前顾后,如今殿下与杨党与势同水火,陛下圣体欠安,一旦山陵崩,殿下如今虽是太子,便能确保将来能够顺利继位了吗?杨党已是心腹大患,元氏不臣之心既显,万不可姑息!殿下依仗元氏,今日去杨存元,他日元氏便不会成为今日的杨氏吗?那殿下今日筹谋,意义何在?”
孟绍指敲棋盘,面有难色,正是抉择之时,夏迁又道:“不日陛下万寿,百官齐聚,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殿下舍了河阳王,以诬杨氏,杨氏定然不肯伏诛,届时宴上生乱,刀剑无眼,死上那么一些人,也并不是什么奇事。一举多得,扫清殿下继位的所有障碍,何乐而不为?”
孟绍已被说服,如拨云见日,目光渐渐坚定。
殿外内侍禀告:“殿下,河阳王求见。”
孟绍与夏迁对视一眼,夏迁起身,孟绍坐着不动。
孟冲入殿,夏迁悄无声息退至殿外,孟绍起身迎接,笑着问:“今天倒是稀奇,竟能记起我这个兄长,知道来瞧我。”说完拉住孟冲手臂要将他往坐上引,“你我兄弟,许久不曾一道用饭,可见你心里是越来越没有我了,实在刺痛我心,今晚便不要走了,你我同寝,小时的事你或许早忘了,我却替你记得清楚,你怕一个人,谁哄你都不行,一定要跟我睡,我念完了书,一掀被子,就能瞧见你缩成一团,睡得香甜……”
孟冲反抓住孟绍手臂,一脸痛苦之色。孟绍察觉出不对来,皱了眉问:“怎么了吗?”
孟冲已在来的路上将要说的话斟酌了千百遍,可事到临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妹妹是他的亲妹妹,兄长亦是他的亲兄长,且对他多年爱护,如今他为了妹妹,倒要对不起兄长,实在叫他负愧!只是为了妹妹,他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孟冲嘴唇都咬出血印,“阿兄,将来我许是要在一些事上亏负阿兄,所以提前向阿兄请罪,还请阿兄日后莫要怪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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