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内倏地扭头,语气复杂:“这人都被揍成这副德行了,大人您居然还能认出他是谁?”
魏县县丞把灯凑得更近些,再三确认:“虽然与平日不太相像,但依稀还是能辨认出来的。”确认完抬头看向谢元丞,叹惋道,“这位大人啊,虽说冯县丞如今是戴罪之身,但到底都是同僚,下这样的狠手何苦来哉?”
谢元丞没回答他的话,说:“县丞大人不再查验一下我身份的真伪吗?”
魏县县丞摆摆手:“方才我已经看过了,松阳县丞与本官素有交情,两县政务往来文书亦有不少,他的官印我熟的很。至于京都那位叶侍郎……这要放在以往本官肯定不信,但本官前几日就听说京都有一家姓叶的贵人老家在蓟州,见不得蓟州民生疾苦前来赈灾,想来也不会有错。”
他说完,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冯立果额上红肿的大包,啧声道:“大人下手挺狠,这怕是没个一天半夜醒不过来。”
衙内用胳膊捅了一下魏县县丞,解释道:“这个倒是与那位大人无关。”
魏县县丞疑惑:“那是谁干的?”
匡兰月早在谢元丞几人过来的时候就挣脱官差等我束缚恢复了自由,她此刻站在叶从意身旁,听到魏县县丞的疑问,十分坦然地说:“我。”
魏县县丞循声而望,隔着人群看匡兰月总觉得眼熟。他把手背在身后,半猫着身子凑过去,在匡兰月身边来来回回赚了好几圈,不确定地说:“这位姑娘,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匡兰月没直接回答,只问:“江伯父近来可好?”
魏县县丞一愣:“你怎么叫我‘江伯父’?你……”他顿了顿,才终于认出面前的匡兰月,情绪上头眼眶都红了,“你是兰月啊!”
匡兰月亦神情动容。
“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江户海声音哽咽,“自你爹出事,我想尽办法调职到魏县,想着这里离缙州近,能动用关系替你府中申冤翻案也方便照料你,可谁知我来任职的时候你早就不见了踪迹……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
江户海重情义,当年他仕途坦荡一片光明,却在听说多年至交好友遭难时放弃上任京都官职,不顾恩师反对,毅然来到魏县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
半生的前程都埋没在这里。
匡兰月回话:“我过得挺好的。”
江户海说:“你别想着骗我,你过得好不好江伯父还能看不出来吗?”
骤然遇到关心自己的长辈,匡兰月鼻子一酸,眼泪不自主往外流。她擦了又擦,却不知怎的越擦越多,最后满脸都是泪痕低头抽泣起来。
江户海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把匡兰月从小就当成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看待。他一看就明白这孩子必然是在这几年遭了大罪,满眼的心疼却又手足无措。
衙内有眼力劲儿,驱散在马厩附近看热闹的人。
“江伯父,我有罪……”匡兰月啜泣着,话说得断断续续,“是……是我害了……我阿爹……害了我匡府上下……几十口人……”
江户海瞳孔瞬间变大:“你说什么?”
叶从意和谢元丞具是一怔。
江户海有些激动地扶住匡兰月的肩,问:“当年一事你可知道什么内情?为什么要说是你害了你爹?!”
江户海发出的疑问击溃匡兰月的心理防线,她张了张嘴,却因过于悲恸而说不出话。见状江户海一时也不好继续问,只能先由着她哭。
匡兰月哭到脱力,身形晃动站都站不稳,叶从意抱扶着她,用瘦弱的身体撑着她。
好大一会儿,匡兰月情绪才渐渐平静,捋了捋思绪才终于向几人重新挖开心底多年的瘢痕。
约莫三四年前,匡兰月去寺里上香,回府的时候在山间路边捡到一个浑身是伤人事不省的人。随行的丫鬟感到害怕,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但匡兰月的爹从小便教育她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于是匡兰月把人带了回去。
那人就是冯立果。
匡兰月把冯立果带回去的时候,匡员外还说她长大了懂得济助旁人了,还承诺在四个月后她的及笄里上多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当做那日行善的奖赏。
府中的下人更是将匡兰月的善心夸得天花乱坠,她那时候年纪不大,赞美的话听多了就容易飘飘然,总想着再找点事情证明自己。
于是她自告奋勇的提出要去照顾重伤在床的冯立果。
这么一照顾就是大半个月。
彼时匡兰月也不知道她捡回来的是一头没有人性的野猪,不懂得感恩还会反噬恩人。
还未及笄的匡兰月虽然还没有完全张开,可相貌也是相当地水灵,灵动活泼的模样足以勾人心魄。
冯立果起了色心。
但他一开始还有所忌惮,只委婉地向匡员外表达了求娶意愿,被匡员外以匡兰月年纪还小一口回绝。
匡员外没说什么门第之见,更没拿他不出挑的相貌说事,善意地维护了冯立果那小到几乎要看不见的自尊。
后来匡兰月在下人们的闲谈中听说了此事,只淡淡一笑,说了句她以后要挑夫婿就一定要挑那种生得好看的俊美男子。
不知怎的,这话传到了冯立果的耳中。
匡兰月心眼大,压根没想过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回惹冯立果记恨,为家中带来这场灭顶之灾。
她再去看望继续留在匡府养伤的冯立果的时候,完全没察觉到他眼底的淬毒的恨意。
匡员外第六感十分敏锐,看出冯立果的不安好心。但他又不想为此消磨匡兰月的善心,于是寻了个借口把女儿诓离家几日,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冯立果本身是个亡命赌徒,一看美色贪不中就把心思打在了匡府的家产上。
匡员外心平气和找冯立果协商,让他伤好了离开匡府,还答应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做生意。
可冯立果非觉得这是羞辱。
两人起了争执。
冯立果一早便存杀心,匡员外不防丧命其手。
等匡兰月回家的时候,匡府已经烧成一片废墟。她看着官府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泣不成声地辨认着每一个人的身份。
最后在其中找到了匡员外。
他身上的财物被搜刮一空,左手拇指上的带着的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因为取不下来而生生斩断了他的手指。
匡兰月不愿回想。
她逼着自己将真相再次展示在众人面前,只是想在适当的时机替匡府讨一个公道。
“你那时没报官吗?”江户海老泪纵横。
“报了。”匡兰月狠狠地揉着脸,“可冯立果一早就和缙州县丞通过气,两个畜牲合谋,要各拿一半匡府的家产。当时冯立果跟我说是家中遭贼,才发生如此惨案。他说他拼命逃出就是为了给我报信,给匡府做证寻找仇人。”
“我那时真傻,还信了他的鬼话。后来我我无意间听到他和缙州县丞的对话,才知晓真相,还知道他就是为了我阿爹存放在钱庄的银票和房契地契,我阿爹死了,只有我能去将那些东西取出来。”
江户海满腔恨意,他看了眼还躺在板车上的冯立果,想起这些年间因为县与县之间政事往来与他在酒桌上相谈甚欢的场景。
“啪”一声,江户海给了自己一巴掌。
可他还不够解恨,转身又给了冯立果一脚,把他从板车上掀翻在地。
“我好恨。”匡兰月哑声说,“我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滥好心去救这样一个人,我好恨自己诉冤无门连替阿爹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我恨不能杀冯立果,我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叶从意全程拧着眉,她心有疑问,又怕问出来再次伤害到匡兰月,神色间带了几分犹豫。
匡兰月看着她,说:“谢夫人,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没事的。”
叶从意默了一瞬,才说:“我想知道冯立果出身赌徒,是如何当上蓟州县丞的?”
匡兰月摇头,说:“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他给什么人塞过不少黄金才买来的官职。”
谢元丞语气泛冷:“谋财害命,买卖官职,私吞官粮。这一桩桩一件件,匡姑娘,若你所言为真,朝廷律法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谢元丞字字铿锵,给了匡兰月一定的希望。
匡兰月说:“谢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答应让我亲手取冯立果的性命。”
谢元丞说:“只要有证据能证明匡姑娘所言非虚,这都不是问题。”
江户海一听,苦恼地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证据?难道兰月还不能算人证吗?”
“能。”谢元丞说,“但远远不够。即便我们心知肚明匡姑娘所言皆为真,官府办案不能只听一人之词。”
他说完就看向了叶从意。
叶从意接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能有办法恶人绳之以法的。”
“那什么……我也有个问题来着。”
颜酉忽然从角落冒头,她看着匡兰月小心翼翼地问:“冯立果那么畜牲,那你后来又为什么嫁与他为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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