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苏蘅是早上六点多接到电话的。
她当时还在睡梦中,听见池蔚然的声音瞬间就清醒了。
“我把今天需要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了,让d组按计划推就行。今天别找我。”
“……好。对了joe让我提醒您,倪氏的商宴是明天,您会去的吧?”
苏蘅看了眼表,无声倒吸了口冷气。
她昨晚离开公司的时候,池蔚然只说自己还要加会儿班。
这是一晚上都在公司啊。
“我知道。先这样。”
池蔚然说完,挂了电话。
在探视时间没到时,池蔚然在车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也没做什么,只是看着天光彻底大亮,这时候的光景总会让人有种错觉。
世界都在掌心的错觉。
池蔚然为这个想法觉得可笑,随即抽了支烟。
低头时瞥到指关节的伤处。
在墙上砸伤的,当时孙成宇脸色苍白,又不好发火,毕竟要真偏一寸,砸他脸上,鼻梁骨就不保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池蔚然松手后迅速离开,只狼狈地扔了两句狠话。
池蔚然懒得处理这种小伤,他打开车窗,冷风吹得人愈发清醒。
清醒了就想起来了,还是找了个创可贴粘上。
时间到了,他就上去了。
本来还隐隐担心。
宁潇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陪护的,也不知道一个人住的怎么样。
结果发现宁女士并不孤单。
池蔚然的话让在场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他开起玩笑来常常如此,亦真亦假,本就让人很难分清。
厉致明显懵了懵,随即放开了手。
池蔚然嘴角带点松散的笑意,看着厉致,没再说什么。
“什么啊,这是我主治医生。”
宁潇拧了拧眉,打断了这阴森的气氛。
“……前。”
厉致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飞快意识到现在的处境,肯定是造成误会了。
“小宁,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拜。”
她潇洒地挥了挥手。
“等出院——”
厉致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有缘再聚。”
宁潇咬了片山楂条,笑眯眯送道:“好的,慢走啊。”
门被厉致细心地带上。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宁潇斜睨了一眼,笑容即刻消失:“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池蔚然:“早饭。”
他语气如常,甩了两个字,袋子不轻不重地一搁。
……宁潇一时有点愣住。
“呃——”
“我的?”
池蔚然微笑:“鬼的。”
宁潇摸摸鼻尖,眉头无声一挑。
她没想到池蔚然今天出现的方式这么和平。
打开袋子看了眼,是粤式早餐,有七八个食盒。
“你们公司附近那家店啊?”
“嗯。”
池蔚然:“自己看着挑。”
“知道了。”
说着,宁潇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还没解锁呢,就被池蔚然堵了回去。
“你要是想说转钱什么的,把话咽回去。”
池蔚然道。
宁潇:“……知道了。”
“来点不?”
她不太习惯他们之间这么平和的气氛,在袋子里佯装忙碌地扒拉了会儿。
“吃你的吧。”
池蔚然轻笑。
宁潇正喝粥,看他一眼:“池蔚然,我觉得你现在态度跟喂东风一样——”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刹那,宁潇意识到自己失言,立马把头埋进了碗里。
东风和池爷爷是他真正的家人,当年却在一年内相继离世。
池蔚然从不提这件事,宁潇跟姜知瑶、萧霁也默契地不去提。
池蔚然没说话,安静地坐在她斜对面,唇角很淡地勾了勾。
宁潇避开了他的眼睛。
她很少体会这样的感觉,不明缘由地,心几乎拧成了麻花。
池蔚然还不如气她呢,至少那样她知道怎么应对。
“我要离开一阵子。”
池蔚然忽然说。
宁潇喝粥的动作顿住:“什么。”
“不是说我不打招呼就丢下人吗。”
池蔚然眉头轻挑,睫羽微垂,盖住了一些流动的情绪,语气轻松。
“我来打招呼。”
宁潇被这么一提醒,几乎是秒速回想起来某些尴尬瞬间。
她那天晚上喝醉酒发疯,拎着拼图框说过的话。
……有的回忆简直让她有当众处刑的感觉。
“——知道了。”
宁潇声音很低,顺便猛扒了两口粥,让长发垂下一些,好遮住发烧的耳朵。
“去多久啊。”
她头都没抬,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
池蔚然:“不确定。”
宁潇很久都没说话。
上一次离开,她只是第二天听说池蔚然有事,暂时离开了。
那时候,她也随口问了这样的问题。
——他去多久啊?
没人回答得上来。
她也不在乎,于是杳无音信。
于是四年。
池蔚然撑着头,笑容弧度深了些:“舍不得?”
不出意外,宁潇反应会很大。
但宁潇用勺子搅了搅粥,抬了上目线,认真道:“嗯,对啊。”
池蔚然愣住,瞳孔微震。
“你走了,谁给我买这么贵的早餐啊。”
“啊,姜姜应该可以,她副卡回来了。”
宁潇自言自语。
池蔚然了然地轻笑。
他就知道。
“早点回来。”
宁潇声音放轻了些,说得稀松平常。
没等池蔚然说话,她随即皱眉:“这个虾饺……没我常去的那家做的好呢,怎么回事。”
他凝视着宁潇,好一会儿,才低头,无声笑了笑。
真是神奇。
很早以前,池蔚然是标准的理科脑,不能理解很多浪漫,尤其跟天文学挂钩的一切。客观来说,星空当然是美的,但那真的无所谓,因为当望向它的次数够多,这事又变成了一项可以量化、统计的工作后,那些旖旎朦胧的面纱就彻底消失了。
但看着宁潇熟悉的神情,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皱着眉头嫌弃食堂今天的菜色,并夸下未来要在食堂任职的海口。
她有双倔强的,发亮的眼睛,持久地燃着永不熄灭的焰。
有那么一秒,他忽然想起诗人说过的那句话。
他是被拉扯的,而她是火光。
匆匆逃离的不是星宿,是从人身上流淌过的时间。
池蔚然收回视线:“好好休息,有事找姜知瑶,走了。”
宁潇从碗里抬头,眉头轻蹙。
总觉得他有什么想说的没说完。
池蔚然的背影倒是一如既往,肩线宽阔平整,肌肉线条在衣料底下若……
不是。
宁潇甩甩脑袋,把那些想法严肃地清出了场。
是跟以前一样,没个正型。
她视线突然定在池蔚然手上。
“哎——”
池蔚然回头,眉头一挑,算回答了,意思是你说。
宁潇食指虚点了点自己指骨,示意:“不去看一下?”
“不用。”
池蔚然看了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它自己会好。”
“不是怕影响您赚钱嘛。到时候我们那尾款……”
宁潇虚伪地微笑。
“那你放心,这点小伤,还影响不了我赚钱。”
池蔚然转身,朝她随意挥了挥手:“走了。”
“赚钱赚钱。”
宁潇站在原地小声嘟囔。
“满脑子都是这个。”
“池蔚然!”
过了几秒,她突然跑到病房门口,扒着门框喊了声他。
池蔚然走得还挺快,都已经到走廊中段了。
听到宁潇喊,他停下脚步,转身望过来。
男人凝视的目光很平静,宁潇反倒有点别扭,冲他挥了下手机:“看信息。拜拜。”
等宁潇把门砰一声关上,池蔚然才低头,滑亮屏幕。
她发了三条信息,都不长。
[如果你要筹钱做什么,别傻逼的都自己扛了。]
[缺口不大可以问我。]
[不过我要利息的。]
池蔚然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唇角很轻地扬了扬。
*
倪家算是s市本地有名的豪门,旗下最大的母公司恒胜,早年是靠建材发家的,在s市这种一线大城市深耕十年,早早爬到了龙头位置,在上世纪末进入了房地产行业,赚的盆满钵满。倪家的核心人物倪英屏几次都踩在时代发展的东风上,深知选对行业、遇到贵人的重要性。
这次倪英屏挑头办这个商宴,也不是为了新生意,而是帮人接风洗尘。
池安竞束清夫妇。
倪家走到这个高度,已经扎根极深了,但依然有需要巩固、交好的,更胜一筹的人家。
池家是书香世家,到了池安竞这一代,他对商业的兴趣更大,能力和头脑都有,和束家这种背景极深厚的算是强强联合。束清往上数三代,也是满门忠烈,她自己在国外待了很多年,遇到池安竞的时候,已经离了一次婚。
能看上池安竞,是因为人生观相似,他们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欲都极强,有着无限野心,事业上的成功意味着一切,于是一拍即合,把孩子扔给了退休的池教授,打拼了很久,也是好风凭借力,送己入青云了。
他们对下一代的想法很简单——
池蔚然必然会走他们安排好的精英之路。
但夫妇二人也没想到,难得的失控就发生在池蔚然身上。
池安竞有点后悔了,早知道早点接走纠偏。
束清要比他更冷静,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要想办法达成他们想要的结果,池蔚然能耐再大,也大不过他们拥有的一切。
可惜,池蔚然是软硬不吃,认准的路一条道走到黑。
他们也不知道池老爷子临终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竟让池蔚然直接跑到了东南亚,在那里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年人打下手,为了些没用的两国合作,提供什么技术支持,还几次遇到险境。
束清比池安竞稳得多,她知道池蔚然总会回来的。
这个世界在他面前越是舒展开,就越是显露出真实的面貌,让他看清自己的未来到底该如何选择。
倪英屏把地点设在了眀东公馆南苑,这里是他的地盘。
私人宅邸,近百年历史的四层小楼。
二楼占地面积最宽阔,是宴会厅主场地。
他个人会客室设在了四楼。
他跟池家夫妇聊了半小时,宴会其实已经开始,期间他悄声问了下属两次,池家公子到底什么时候来。
倪英屏对这事有所耳闻,虽然池安竞束清都没提起,但他清楚,他们回国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倪总,您这边不急吧?不急我们就多聊会儿,您看看我带的礼物,您喜欢吗?这是今年嘉德春拍上的普洱。对了,小苗,你不介意陪阿姨多坐会儿吧?”
束清是个打扮极为得体,气质温和的中年美人,眉目间总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苗一郦是陪着她父亲来的,在一楼百无聊赖的时候,正巧遇到束清、池安竞,听说了她就读的中学,束清主动把她带到会客室来坐了。
“不介意,阿姨,我也很少来这种场合,今天还是跟我爸爸来的,结果他都把我忘了——”
苗一郦本来长相就明艳,笑起来更是粲然。
倪英屏看出了不对。
池家夫妇,这是故意不去主宴会厅的。
但池家公子待的那个小公司,明明给了回信,说人会过来。
他们是不想遇到自己儿子吗——
倪英屏低头抿了口茶,无声观察着。
两口子跟苗家的千金聊得倒是热乎。
久经沙场的老狐狸忽然咂摸出了点味道。
如果池蔚然来,那必然是因为知道自己父母在这。
而池蔚然去了主宴会厅,也见不到池家夫妇。
他们要让他扑空。
这是在给池蔚然下马威啊。
倪英屏正思忖着,听到外面嘈杂声忽起。
“不好意思先生您不能进去——”
“您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哎快去叫人!”
奈何这年轻男人谁也拦不住。他如入无人之境,绕过四个安保,手一撑,推开了会客室的木门。
以倪英屏为首,会客室几个人视线都望过去。
男人穿一身黑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随意开了两颗扣子,锋利的锁骨线条若隐若现。
他进来的时候裹挟了一阵风,当他站定后,那股风好像停在了他身上。
苗一郦简直要看呆了。
她待的圈子美人多如天上星,但是没有一个像池蔚然这样的。
明亮中藏着暗,平静中藏凶险,耀目,灼然。
仿佛黑金色跳动的火焰,以玩乐的姿态俯身进场,在世界这个巨大的游乐场中肆意横行。
一路烧到底,灵魂都烧出本相。
没什么会被他放在眼里。
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他。
池蔚然视线掠过所有人,最后径直走向露天阳台。
在那之前,他只冲倪英屏轻抬下巴示意要借用。
终于,池安竞和束清也坐不住,两个人抱歉地笑了笑,跟了上去。
随着天鹅绒幕布和玻璃门合紧,一家人团聚的画面,也一并藏在了后面。
“稀客啊。”
池蔚然双手自然垂落在西裤内,倚着露台,勾唇笑了笑。
“二位什么时候走?”
一阵沉默后,束清率先开口,语气诚恳。
“蔚然,你一定要这样,每次都这么抗拒吗?我们不可以好好谈吗?”
池蔚然沉默了几秒,漫不经心地轻笑,咬了支烟,拢风点上火。
“可以啊。”
“要不束女士谈谈,当年你用什么药毒死的东风。”
池蔚然示意了池安竞,唇边笑意深了两分。
“然后池总试一试。我就考虑你们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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