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夏抵达京市的这天,正好是2013年2月13日。
首都雪后初晴,气温却没有回暖,零下十几度的室外滴水成冰,空气中膨胀着寒冷潮湿的味道。
正值春运高峰,火车站南来北往的人如潮水,一波涌来一波退去,或拖家带口,或形单影只,各个神色匆匆。
漆夏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出站口挤出来,小脸红扑扑,远远的,看见漆兰静冲她招手。
“夏夏,这儿!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坐累了吧?”
漆夏乖巧道:“不累的,姑妈。”
漆兰静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和一只背包,招手拦下出租车,对司机说:“去白塔巷五十六号。”
出租车上暖风还算充足,漆兰静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说:“一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哎呀,都长成漂亮大姑娘了。”
漆夏自小体弱多病,常年打针吃药,上高中前身材浮肿一直肉嘟嘟的。也是去年加强了体育锻炼,渐渐的打针少了人也瘦了。
她腼腆地笑笑,“还好,听医生的话,一直在跑步锻炼。”
漆兰静就喜欢她这种乖巧的劲儿,说:“学校已经安排好了,京大附中高二五班,二月底开学,这段时间你正好适应一下。”
“谢谢姑妈。”
漆兰静:“一家人客气什么,从西站到白塔巷得四十多分钟,你先休息会。”
车外景物飞快后退,漆夏趴在车窗上,出神地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脑海中记忆片段闪回,走马观花似的,她回想起过去短短十六年的人生。
漆夏父母离异,从小和爸爸,妹妹三人在乙洲岛生活。
她的爸爸漆力国在岛上经营一家海鲜批发商店,放学后漆夏会去店里帮忙,有时候是做饭,有时候是算账,大人们总调侃她,小小年纪却是漆力国的得力干将。
印象里,漆力国总是很忙,生活的重担压在他身上,起早贪黑几乎吃饭睡觉都在店里。他总念叨自己忙得过来,让漆夏养好身体,把时间花在学习上。
漆夏很懂事,从小到大作业都是提前完成,学习努力,她知道只有考上好大学,以后才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乙洲岛属于岚城市,但漆夏并没有去过市里几次,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在岛上度过,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至于出远门的原因,要追溯到半年前的一场意外。
那天漆夏像往常一样,下晚自习后骑车去店里帮忙,骑车骑到一半,小岛上骤然响起救护车的呜呜声。
她的心莫名紧了一下,目光追随那辆救护车,最终看见它停在了自家海鲜批发商店门口……
漆力国突发心脏病,没抢救回来去世了,母亲赵湘琼联系不上,漆夏和妹妹漆圆彻底成了孤儿。
漆兰静原本打算把哥哥的两个孩子都接到京市,但她能力确实有限,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一大家子商议后,决定漆圆由大伯父照顾,继续在乙洲岛上学,漆夏则跟着漆兰静来京市。
首都京市,一个和乙洲岛完全不同的地方。漆夏从长长的回忆里晃过神来,只觉空气沉闷。
车内正播放音乐,“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是五年前那首红遍大街小巷的歌,于此时而言倒也应景,但京市真的欢迎她吗?
漆夏不知道。
车子驶入二环路后开始拥堵,车流移动缓慢,喇叭声响成一片。
趁着这会,漆兰静拉起她的小手,语气温和:“夏夏,还记得之前姑妈嘱咐你的吗?去了陈奶奶家里要怎么做?”
漆夏怔忡片刻,点头:“记得的。”
先前漆兰静和她说过家里的情况,六口人都挤在七十平的出租屋里,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附中又没有宿舍,漆夏来京市,住的地方就成了难题。
好在运气不错,漆兰静以前是私立医院康复科的护士,后来因缘际会,被一户人家看中,聘为长期私人护工。
这家人姓陈,在京市是有名的人物,最不缺的就是钱和房子。
漆兰静成为私人护工后,吃住都在陈家老宅。她本打算花钱重新租一套大点的房子,陈奶奶得知情况,大方地说家里空房间多,住个小姑娘不碍事。
于是,漆夏的住处就这么解决了。
漆兰静:“陈奶奶一家都是很好的人,老宅只有她一个人住,周末她的儿孙会过来吃饭……”
且说着,车子停下,白塔巷五十六号到了。
漆夏目光从洗得发白的袖口移开,往外看去,视线凝在眼前这栋白色小洋楼上。
简洁对称的西式结构,庭院中有花园,雕像和空泳池,白墙红瓦之下,是掩盖不住的气派豪奢。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虽近在咫尺,却感觉比电视上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有距离感。
漆兰静道谢付了钱,车门打开冷风灌进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
漆夏呼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掌,跟着漆兰静下车绕到后备箱拿行李。
拎着东西进门,漆夏才发现白色洋楼后面还有一幢两层的房子,明显是附属这栋洋楼的,中间隔着一片空地。
漆兰静带她去了那栋两层的房子,指着一个房间说:“以后你睡这儿。”
房间面积很大,大概二十来平,书桌衣柜等家具一应俱全,光线明亮,窗外就是花园,隆冬时节望去白茫茫一片。
漆夏问:“姑妈,你住哪?”
漆兰静指着隔壁一个房间,“白天会在这儿午觉个把小时,晚上住陈奶奶那屋,陈奶奶行动不便,我得守着她。”
简单收拾好行李,天就黑了。冬季北方天黑得早,漆夏看看电子手表,这会才五点半。
初来乍到,在别人家里的漆夏顿生局促,提议说:“我想去谢谢陈奶奶。”
寄人篱下,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不急,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吧。”
晚餐吃的炸酱面,黄瓜丝胡萝卜丝混合酱料拌匀,口味甜中带咸,漆夏不太吃得惯,但还是全部吃完了。
长途火车太累,这一晚她睡得格外沉。第二天中午,漆兰静笑意盈盈找来,说要带她出门。
“不去谢谢陈奶奶吗?”漆夏始终惦记着这件事。
漆兰静说:“先带你去商场买衣服。”
漆夏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扭头看一眼衣柜,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的衣服本就不多,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实在太旧,穿去见陈奶奶的确不太好。况且乙洲岛常年如夏,衣服不是短袖就是薄外套,在冰天雪地的京市根本穿不了。
漆夏没再说什么,简单绑好头发跟着漆兰静出门了。
白塔巷位于市中心,往东走八百多米就可以看升旗,巷子闹中取静,住的人都非富即贵。
漆兰静有心让她认路,介绍说:“商场不远,巷子口左拐直走两百米就是,商场旁边有个大型滑雪场……”
“市中心也有滑雪场吗?”漆夏好奇,她只在电视上看过依山而建的滑雪场,人从雪山上俯冲直下,看上去恐怖极了。
漆兰静:“是室内滑雪场,门票四五百一张,那些有钱的小孩冬天常去玩儿。”
一听门票价格,漆夏觉得这项运动更恐怖了。
走到巷子口,漆兰静摸摸左右两只口袋哎哟一声,“钱包忘带了。”
“那我们回去拿?”
漆兰静:“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就行了,五六分钟准回来。”
“好。”
天阴沉沉的冷极了,没一会飘起了小雪,漆夏戴上帽子,出神地望着枯树枝上的积雪。
南方孩子没见过雪新奇的很,她伸手去接,忽听身后一阵说话声,漆夏回头看去。
是一群同龄的男孩子,手里拿着滑雪板从远处走来,勾肩搭背地说笑:
“繁哥,前天玩密室你不去,昨天吃烧烤你也不去,今天可算把你约出来了。”
“阿繁是不是有滑雪场会员,那咱们今天门票全免是吧?”
“话说繁哥,你这块粉色滑雪板怎么回事,看起来……怪符合你陈公主气质的。”
笑声和说话声交杂,在寂静的巷子口格外清晰。
“公主你个头,这玩意儿我妹和我妈贴的。”
最后这道嗓音偏沉,很纯正的京腔,懒懒散散的调子,带着点鼻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漆夏目光穿过雨雪,一眼看到人群中那个抱着粉色滑雪板的男生。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只知道他个子很高,戴一顶黑色毛线帽,脑门上架着圆形滑雪镜,黑色冲锋衣和工装裤,脚下是一双白色运动鞋。
这样冷酷的装扮,粉色滑雪板在他手里确实有点突兀。
同伴调侃:“陈公主,今天报销门票吗?”
有人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团紧实了猛地砸过去,哈哈大笑:“陈公主是你叫的吗?叫公主殿下——”
“来劲了是吧?”他笑骂。
“来啊来啊!”
……
其中两个人莫名其妙打起了雪仗,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漆夏担心被误伤连连后退,但失控的雪球并没有放过她,刚退到树下,只觉眼前一白——
一只雪球朝她脑门飞奔袭来,猝不及防的速度,漆夏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已是来不及了,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着这场飞来横祸。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斜里横出一只胳膊,凌空一挡,雪球啪唧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意识尚未回笼,呼吸间弥漫着一种清爽的味道,漆夏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旋即,清朗的少年音响起,这次是在耳畔,不再隔着风雪,“抱歉,没伤到你吧?”
眼角余光里,漆夏瞧见男生的运动鞋和一截粉色滑雪板,视线稍微往上,男生的喉结以及下颌线映入眼帘。
他的喉结像一个尖锐的直角,下颌线利落凌厉,仅仅看到这里,便有种这个人应该不好糊弄的感觉。
漆夏脸颊微微一热,回应说:“没有。”
男生淡淡嗯了声,没再说什么,他的同伴在不远处叫他:“繁哥,走啊——”
“来了!”
男生没再停留,大步向前跑去,风雪里传来他的声音:“消停点儿,滑雪场上见分晓,公共场合别误伤人。”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导者,他发话没多久,雪球大战便停了。一群少年嘻嘻哈哈从漆夏身旁经过,带起一阵冷风。
此时雪势渐大,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簌簌声不绝于耳。
漆夏抬头,隔着风雪视线模糊,却看清了他挺拔的背影。
很奇怪,这个男生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漆夏有点遗憾,刚刚没有看清他的脸,更没有说句谢谢。只是漆夏没想到,她这点遗憾,晚上就被弥补了。
从商场回来,正巧陈奶奶有空,漆夏跟着漆兰静去见恩人。
“这就是夏夏吗?”陈奶奶年过七十下肢瘫痪,人坐在轮椅上,精神却很好,她有些感慨地望着漆夏,“好孩子快过来,让奶奶看看你。”
漆兰静说过,陈奶奶是个大善人,不仅让漆夏借住在家,还帮忙办妥了转学的事,不然仅凭漆兰静,是很难把漆夏转进京大附中的。
漆夏走近,当面给陈奶奶弯腰鞠躬,“奶奶,谢谢您……”
话没说完,她的手就被老人握住了。
陈奶奶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眼睛红红:“长得真俊!你家里的事我听说啦,小小年纪真是难为你了,安心住下好好读书,缺什么就和你姑妈说。”
陈奶奶的手温热干燥,暖暖的,漆夏被她握着手,想起去世的爸爸,乙洲岛的妹妹有点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
陈奶奶出生书香门第,祖辈几代都从事教育工作,从小金尊玉贵,心软眼泪浅。
她拍拍漆夏肩膀,语气哽咽:“不怕不怕,以后都会好的——”
漆兰静被情绪感染,也偷偷用袖子擦眼泪。
陈奶奶又说:“我儿子公司有个助学项目,要不让他资助你学费生活费什么的……”
话没说完,漆兰静赶忙打断:“不用老太太,能有个住的地方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我自己可以。”
“好吧。”陈奶奶没再勉强。
这时候,门口传来响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打破屋内沉闷的气氛。
风雪涌入,带来短暂的寒意,漆夏循声望去,就见一块粉色的滑雪板立在玄关处的柜子上。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漆夏坐直了盯着玄关,心跳莫名有些快。紧接着,滑雪板的主人走了进来。
是他!
认出来人,漆夏呼吸微凝,手脚僵硬得好像冻住了。
陈奶奶推推老花镜:“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你一个人?”
“嗯,在西岭玩得太晚不想回去了,借住一宿。怎么,不欢迎啊?”
“别贫,过来见客。”
他走了过来,漆夏目光慌忙移开,又不受控制地偷看。
少年身量颀长,一身黑衣黑裤,他扯掉帽子和滑雪镜随手丢在柜子上,大步走近。他的头发在客厅灯光着色下,带着点淡淡的棕,眉目疏淡,长相尤其出众,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漆夏有些坐不住了,顿生局促。
陈奶奶介绍:“这是漆阿姨的侄女,以后也在附中读书。”然后又对漆夏说:“这是我孙子,你们一个学校的正好认识认识。”
漆夏想,自己应该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但这会她的大脑好像罢工了,坐着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根木头。
男生没察觉异样,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一眼,目光浅淡不带任何情绪。
他说:“你好,陈西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