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霞光在红毯上铺出一地碎金。
玄色长靴迈步上前, 戚延立在这片晚霞中,视线久久未从盖头下的身影上移开。
忍着掌心疼痛, 戚延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挑起盖头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这一刻怎么就迟来了这么多年。
他不知道那些年他就能这么狠心。
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温夏推开时明明好几次偷偷看过她,瞧见她即便可怜巴巴地哭着,也有宫人递给她甜甜的牛乳,耐心地哄好她。
他曾认为宫里总有人会关心她的,哪怕他不要她了, 也有太后和父皇能护着她,她不会太吃苦。
可她所有的苦却都是他带去的。
朱色盖头轻盈滑落,一张娇靥姣美似月, 纯媚两生的杏眼中,朝霞映雪般妍丽。她的唇轻轻抿着, 微翘的唇珠幼圆莹润,可这双美目只是很安静, 也极淡地望向他。
戚延不着痕迹藏起眸底的动情与不舍,唯有手掌痉挛般紧握着那玉如意。
他薄唇微张,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端过案头两杯合卺酒递给温夏。
她一点也没有拒绝,最后一刻,用这冷清的沉默换取她想要的结果。
两双手腕缠绕过彼此, 戚延昂头饮下杯中清甜的果酒, 喉结滚动。
温夏也微仰脖颈, 喝下了她那杯。
即便只是度数最淡的酒了, 温夏也会微醺了脸颊,双腮微红。
镇上临时买下的宅子, 怎么布置都不如富丽堂皇的皇宫,戚延觉得委屈了温夏,可又自知委屈她的何止这一点呢。
屋中落针可闻,整座宅邸今夜也不会有人打扰,庭中刮起夜风,唯有树木摇曳的轻响。
戚延坐到了床沿,只是这样安静地陪伴温夏端坐。
她腕间佩戴着一只上等的翡翠手镯,浓郁娇艳的紫色浸在一团阳绿里,琉璃般的底子,她轻微转动间,连烛光都能映进去。
是戚延一路寻温夏时命陈澜仔细带在身上的,如今终于都归在她这双好看的手腕上。
戚延握住她的手。
谷底亲力亲为的生活让他的手添了硬茧,他极克制地摩挲着她手指,掌中温软嫩滑,鼻端是她身上雅郁的花香气。
他们一直这样安静地端坐,直到温夏抽出手,杏眼凝望他,第一次带着戚延读不懂的东西。
她侧身,垂眼,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摘他发间玉冠,伸手解下他腰间的玄玉带。
她的发丝擦过戚延鼻端,他深眸里满目璀璨的红,灼灼红烛的焰,映照在窗中的夕阳……
戚延想,他已经把这一刻记下来了,这应该是他余生里再也不会忘记的东西。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温夏还是会烫了脸颊,将腰带轻轻放置到案头,她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用再去害怕。可手心空空的,戚延一动不动,她终究还是会有几分无措。
她起身,玉指轻捻起桌上的青铜香炉盖,点燃一炉戚延喜欢的水沉。
青烟袅袅,她腰间多出一双大掌,戚延从背后拥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项间,呼吸灼烫。她能感觉到他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贴着喜服传来。
温夏双脚腾空,被戚延横抱着回到床榻。
他亲吻她额头,亲吻她双眼、鼻尖、双唇,也一路吻向她耳鬓,虔诚捧弄那朵玉兰花,以唇去雕琢花瓣盛开的模样。
他却没有再往下,也没有再如她印象中那个充满恣肆野性,不知节制的帝王。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吻着这朵盛放的玉兰。
水汽氤氲着一双娇红的杏眼,温夏忍着颤栗,在他微凉的薄唇亲吻上她双唇时,握着床单的双手终于还是轻轻地勾住了他后颈。
他很轻易地闯入她微张的齿关,温柔而小心地捧着她脸颊亲吻。
温夏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戚延是什么模样。
他吻她鼻子,吻她眼睛,他蹭着她耳鬓喊她夏夏,一遍一遍地呢喃低喊,无比低沉的嗓音听来竟也格外动情几分。
温夏流下眼泪,不知是眼眶里的生理泪液,还是因为想起十三年的光阴。
帐幔外的大红喜烛静静燃着,戚延靠在她枕边,长臂紧拥她入睡。
他什么都没有再做,为她盖上衾被便再也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交谈。
温夏闭着眼,看晚霞褪却,看月映轩窗。微微侧目,看枕边这个眉目紧闭的男人。
他为什么同从前那个欺负她的戚延不一样了?
她以为他今晚只会变本加厉地对待她。
温夏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可她闭着眼,一直到很晚很晚才睡去。
而枕畔的戚延听着她微沉的呼吸声,无声睁开长眸。
红烛给帐内镀上一层暖光,戚延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不占有她。
舍不得放开手。
舍不得让她去别人身边。
他就这样多看一眼吧,将她一肌一容,一颦一蹙全都刻入骨髓。
他这二十五年唯一两次动心的女子天亮后就不再属于他了。
而他余生的漫漫长夜该怎么去度过?
鼻尖触碰着温夏耳鬓,戚延紧拥着她。
他也终于懂得柳曼娘说的那句话了,最深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是放手。
可是柳曼娘与阮思栋都没有告诉他,放手会这么痛啊。
……
透亮的天光投在窗栏上,映入一地暖洋洋的光束。
温夏睁开眼睫,醒来时望见床前穿鞋的戚延。
他脊背修长而挺拔,墨发慵懒垂于后背,背对着她穿上革靴:“醒了。”
“可否替朕更衣?”
一声“嗯”从鼻腔里逸出,带着早起的一点轻软慵懒。
温夏左边肩膀都湿湿热热的,伸手摸向戚延睡的那一侧,被子里还是滚烫的,他也才起来。而湿濡的左边衣裳估计是因为他搂了她一夜的缘故。
她垂眼留意着,身上并无任何异样。
他果真没有再碰过她。
他说的再做一次他的妻子,就是要她穿上这件嫁衣么?
温夏望去,戚延背对她走向衣架处。
她起身,靸上无跟的绣鞋,拿过他的衣裳一件一件为他穿戴。
而温夏忽然才忆起,这是她第一次为戚延更衣。
从前面对他的恩宠,她只当是例行皇后的义务,记着那多年的烦恨,从不曾主动为他亲手穿戴上龙袍。
垂下卷翘的长睫,她为他系着中衣的衣带。
戚延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
“闽房佑文采斐然,已在礼部任职,他请旨求娶静婉公主,你离开那会儿的事,朕应允了。虞遥与他的婚礼在四月。”
温夏怔住,抬眼凝望戚延。
他以这种极是寻常的平静说起:“李淑妃已不在后宫,朕赐了她归府的圣旨。”
“母后的病好转了,只是夜里常日咳嗽,但有太医诊治,你可以放心。”
“还记得云展么,云桂的义子,你的血救了他,那孩子已入宫学武了,很是好学。”
温夏怔怔地听着,连手上动作都忘了。
她想过他们的分别会是多么的不愉快,可她从未想过会是此刻这样的寻常。
她为他穿戴着一袭玄袍,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就像他们仍过着平静的一天。
戚延望着她的眼睛:“乌卢不自量力,以为策反了几名武将就能攻占我大盛疆土,朕此去定让他们好看。”
温夏极是震撼,张了张唇,完全不知如今大盛竟起了战事。
戚延深望着她一双眼:“朕买下瓦底那么多的翡翠山,用也用不尽,以后朕送给你的翡翠,你都别拒绝,就算是拿来造个脚蹬日日踩在脚底下,我都不介意。”
“若朕寻到什么宝贝给你送来,你也别退回来。若你敢退,你知道朕的手段。”
他嗓音嘶哑,喉结滚动,想着最后一次这么近地凝望她,都该再说些什么。
温夏微微仰着脸,望着挺拔高大的戚延,她的眼眶里忽然涌起热意。
“朕在外面留了人手给你,你想去哪儿便让他们送你一程。”
一阵沉默,他说:“也许朕早该承认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他浓烈的目光落在她眼上:“温夏。”
“从此以后,朕为你一人改道,护佑我大盛子民,去做百姓爱戴的明君。”
“我不管你今后在哪儿,我都会让你看到我为你筑下的盛世。”
戚延如常地转过身,同从前每一次出门上朝一样,对镜检查仪容。
他整理着玄玉腰带,袖中的一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可宽袖遮着,不会暴露他堂堂帝王的这份难堪。
他对镜望着男子宽阔的身体后,那美人婉约的半面微颤的身影。
他想再抱抱她,可他不敢挪动发抖的手,害怕他会后悔。
他说,我走了。
他背对她,走出了房间,打开房门踏出去。
吱呀一声,满室涌入万丈金光。
温夏立在原地,只望着那镜中错目僵立的自己。
这场寒冬全部安静了。
似天地万物都熄灭在这寂静里。
促乱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却打破了这寂静。
戚延的声音低哑又压抑地传来。
“温夏,你闭上眼睛。”
温夏闭上了眼,滚烫酸胀的热意全化作眼泪流出了眼眶。
戚延大步进来,广袖深袍,衣袂飘然,俊美面庞上布满深眸里流下的眼泪。
他弓起脊梁俯身捧住温夏脸颊狠狠亲吻。
他强势地闯入,掠夺她柔软唇齿间的蜜意,吻去她唇角眼泪的苦涩,紧拥住她身体,在她薄肩上咬下一排齿痕。
温夏吃痛地轻吟了一声,可他收着力道,她不会有太痛。怀中一凉,他已离去。
她睁开眼,玄色衣袂飘飘,他远褪在耀眼的光影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肩头全是湿润的眼泪,是戚延的。
温夏轻抬眼,瞧着镜中那眼眶红红的人儿,她笑了起来。
是该为终于得来的自由高兴的,可这笑却满是苦涩。
她今日见到的,是她曾幻想过的戚延。
她十四岁从北地回京都时,长路漫漫,心中忐忑不安。白蔻与香砂安慰她,说她如今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最是得戚延那般年龄的男子倾慕的时候,等戚延见了她,没准便忘了时隔多年的仇怨。
她躺在马车上瞧着夜空里的星星,便也想,戚延第一眼见她应该很是惊讶,很是懊悔,漂亮的桃花眼里应该也会带着些喜欢吧。
他会想起小时候她的好来,重新温和地笑着说:小夏夏,太子妃是你。
她竟然这般幻想过。
是他毁了她所有的幻想。
一切都迟在这十三年里。
……
换下一身喜袍,温夏打发走庭中戚延留下的人。
珠儿见出她要离开的意思,急切地道:“姑娘,您要回盛国吗?您可不可以也带上奴婢一道同行?奴婢一定会尽心侍奉好您,奴婢学东西很快,只要有人教就能马上学会那些规矩!奴婢十五岁就被嫁出冲喜,丈夫病重,第二日便去了,婆母不拿奴婢当人看,将奴婢卖来卖去。”
“求您带奴婢一同去盛国吧!你们大盛的皇帝敬重女子,让女子也能读书考学,还能凭本事抛头露面,上朝堂为官!奴婢也想生活在那样的疆土下。”
温夏嗓音一紧:“你说大盛的女子可以上朝堂为官?我都在燕国,不知此事。”
“是啊,大盛皇帝下令女子也能凭本事入朝为官,抛头露面经商也不得再受歧视!”
珠儿讲:“我们镇上都知道,那些男子笑话大盛皇帝,可他们凭什么笑话?这样的皇帝尊重女子!你们大盛的青楼暗娼都被查封了,他不许人再把女子当做物件买卖。我去县里采买时听那些读书人讲道,可惜他这改革史无前例,没能撼动教坊,只留下了官妓。不过他已经是奴婢心中英明的皇帝了,若我们燕国的皇帝陛下也能这般效仿,我们女子该好生存许多。”
温夏失了神。
他朝夕之间下这史无前例的律令,比先皇还甚。
封青楼暗娼……他是怕她沦落去这些地方?
珠儿在唤温夏,求温夏带她去大盛。
温夏回过神,怔怔望着这屋中喜庆的红绸,许久才道:“去为我备一匹马车,雇一名车夫,两名壮士,先送我去东都吧。”
东都中有她温家军的心腹。
珠儿高高兴兴地去办这些,回来朝她道:“姑娘,奴婢都准备好了!”
温夏环顾妆台上的金玉首饰:“这些都留给你,若不挥霍,应该够三五口人富裕地过活。我有婢女,如今也没有时间查你的身世,我家用人一向底细清白,便不能带你了。”
珠儿愣愣地望着温夏,忙跪下求情。
温夏目光温和,多年中宫之态,即便是轻软的嗓音也带着不容易置喙的力量:“多谢你这两日照顾我。”
她系上崭新的狐裘,是戚延留下的。
她穿出庭院,却听到府门外纷至杳来的错乱马蹄声,与一片铠甲摩擦的沉顿声。
一声马嘶之后,府门中冲进霍止舟颀长的身影。
雪青色的衣袂翻飞,他奔跑中肩上貂裘滑落在地,身后无数身穿铠甲的京畿持着长枪站立。
他目中失而复得,欣喜动容,疾步冲向她。
第72章
霍止舟紧紧拥抱温夏, 仔细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盛皇可有伤你,他人在何处?”
温夏退开霍止舟的怀抱:“四哥, 他以后都不会再伤我了。”她说:“他走了。”
霍止舟十分意外,询问温夏原因。
“……我以死逼他。”温夏望着这空荡庭院,心间竟也如这旷寂的一隅,她明明是应该开心的。
她凝望霍止舟,弯起唇露出应该开心的笑意:“从今往后我都自由了,我能回到娘亲身边,不用再躲来躲去。”
温夏道:“四哥, 谢谢你。”
霍止舟目中有些心疼,也为她高兴,可心底的一丝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心思细腻, 多了解温夏的性格,她一声四哥哥变作四哥, 他便知晓她心境有微妙的变化。他们才分别短短两日而已。
温夏端详霍止舟道:“四哥可有受伤?那日我见你跳到了水中,这么高的山崖, 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霍止舟刚道一声“无事”,身体便踉跄往一侧栽去。
“四哥哥,你怎么了!”温夏慌张地唤道。
亲卫殷训接住了霍止舟。
还能得她一声四哥哥,霍止舟略显安慰地微抿薄唇,示意殷训扶他上马车。
他握住温夏的手:“回东都再说。”
温夏不着痕迹拿出手,换成搀扶霍止舟。
她有几分欲言又止, 但霍止舟脸色苍白, 随行太医也上了马车为他把脉诊治。
殷训说, 他们找到霍止舟时已是子夜里。他在那湖岸边度过了一日, 回不到草屋,也生不了火, 一身衣物皆被打湿,只穿着风干的薄薄寝衣。他那时便病了,发了整日高热,今日才退了一点,一有她消息就要亲自出来。
太医道他用病体策马,风邪入体,需要回宫好生医治。
温夏很是自责,也担忧霍止舟的身体,没有再说出她如今只想回北地的话来。
是啊,她以为她对霍止舟动了心,如今再也不会有戚延来阻拦了,她便可以留在这燕国了。
可昨夜与今日的戚延竟在她脑海中久久没有散去。
他身穿一身喜袍,亲吻她时极力地克制。
他说起虞遥的婚事,说起她在意的太后,说起他愿意为她一人改道,去做一个明君。
他踏出房门,广袖深袍衣袂飘飘,闯入光影中离去,把明明挺拔宽阔的脊背颤抖地留在她脑海里。
身侧霍止舟经太医施针,已经不那么眩晕,紧握着她手指。
温夏安静坐在车中,心中矛盾而黯然。
她好像变成话本里那生着美人皮的坏女子了,原以为可以抛开一切去接受四哥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可如今为什么她不愿再留在燕国了?
温夏安静地望着霍止舟,他一双漂亮的眼始终紧落在她身上,好不容易寻到她,他仍有些紧张,目中也生着润朗笑意。
紧握着绣帕的手指出卖着温夏的于心不安。
她怎么好像一个小骗子,明明是想对霍止舟好,真正接受他。
温夏打算待霍止舟身体养好,再同他说她要回大盛的事。
如今盛国与乌卢起了战事,也不知戚延是否会派哥哥们去打仗,每次他们上战场,她和许映如都会提心吊胆。
她这几两日所在的许城离东都不过一百里路,他们夜间便赶回了皇宫。
霍止舟虽然在车中退了烧,清隽面庞仍带着病态的苍白。他却一路都在关心温夏,怕她途中颠簸受累。
温夏满是歉疚,嗓音低柔:“这些时日都是我连累了四哥,四哥快回紫宸宫安心养好身体吧,我要亲眼看你好起来才放心。”
霍止舟深邃眼眸生出笑意,才在她这句话中安下心来。
温夏回到华玺宫。
香砂紧望她落下眼泪,口中不住自责自己身为奴婢却没有护好她。
锦雁也来请罪。
温夏笑道:“我已无事,你们不必自责。”她回到寝宫,“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安寝。”
宫人侍奉她洗漱后安静退下。
华丽的宫殿里格外静谧,温夏侧卧着,看那宫灯绢帛上映照的仕女影。这该是她重获新生的一日的,她却好像是失眠了般难以入睡。
翌日,温夏收到好几封许映如寄来的信。
许映如在信中说戚延去青州寻她了,且没有为难温家,又提起太后病重。
这些已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如今才送到温夏手上,连同后面几封信里提到有皇帝亲卫出入北地,可能是戚延发现了她在燕国,要她保护好自己。一封封都错过了时间。可温夏此时此刻读着,竟不知再见戚延这个名字时,心中为何仍会有一股汹涌的暗潮。
锦雁炖好了温夏交代的雪莲银耳羹,温夏收起了信,起身去往炳坤殿。
巍峨殿中,炉火烘着一室暖意。
一袭明黄龙袍的霍止舟端坐在龙椅中,即便病中也仍在批阅奏疏。他一只手翻阅竹简,另一只手握拳掩在薄唇边,连咳了几声。
“四哥哥,你该顾及身体。”温夏很是担忧与歉疚,即便那日湖上她晕厥时没有亲眼看见霍止舟跳下山崖,但睁开眼时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他在水中扑腾的身影。
她心中愧疚更甚,拿出食盒中的热羹来。
“四哥趁热饮下吧,先歇片刻。”
霍止舟停下笔,拉她坐到龙椅中。
“这是你做的?”
“你知道我不会做吃食,这是锦雁做的。”
霍止舟依旧笑着,丝毫没有介意。
锦雁候在殿下,笑着禀道:“这是主子特意吩咐奴婢做的,知晓您只食半糖,主子特意叮嘱奴婢少放糖。”
霍止舟噙笑饮完蛊中热羹。
御案上许许多多的奏疏,即便这几日朝中有心腹为霍止舟平息政务,他也仍落下许多东西要看。
难得的片刻闲暇,他仰靠在龙椅上,揽过温夏。
温夏身体微僵,靠在他怀中,闻着这龙涎香,脑中竟恍惚是那恣意的帝王。她闭上眼,不让自己再去胡思乱想。
她只是生来温软的性格,才造就她会对一段长达十三年的关系难以放下,不是因为它们本质的好与坏,只是因为时间太久了。
她这般告诫自己。
霍止舟用下颔轻蹭着温夏额头,嗓音清润:“夏夏,做我的皇后可好?”
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温夏睁开眼,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霍止舟俯身紧望她:“我会对你好,会努力比任何人对你都要好。我不知为何,见你昨日失魂落魄,竟会担心失去你。”他轻滚着喉结:“夏夏,你不要离开我。”
温夏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回答,她心底也会在意她真的可以这么快投入一个新的身份,新的婚姻吗?
但她知晓她不能伤害霍止舟。
“四哥,那日我坠下深谷,你为什么能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下来,若是你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她轻软的嗓音带着责备:“我不愿你跳,即便是为了我,我也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再做这些傻事了。”
霍止舟手指抚过温夏湿润的眼眶:“可我看见你有难就做不到无动于衷,我明白我该做个理智的皇帝,应该记下你的位置带人来救你,可我做不到把你一人丢下。”
“夏夏,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你十四岁时我已经错过你一回了,如今我不愿再错过一回。”
他眼神炽热虔诚。
温夏有些慌乱,不敢面对这双眼睛,黯然地说:“四哥,我在那屋中跟他拜了天地……”明明她已经接受了他,却还被迫答应了戚延那要求。她很自责。
“我知道,殷训看见那屋有喜字了。”
霍止舟急切地打断她,紧握住她的手:“夏夏,那是他逼你的,我知道,你不要有愧,我也不介意,你说的这些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心里是不是也像我这般有我。”
温夏垂下眼睫,只感觉如今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她轻轻抬眼,目中黯然羞愧。
“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些时间?如今大盛正与乌卢交战,戚延亲征,太后与我大哥坐镇朝堂,太后凤体违和,她待我如亲生……四哥,我也会担心她。”
她就这样走了,彻底留在了燕国,就好像一个大难临头时私自跑掉的逃兵一般。
“我想回去看看母亲,我想知道是我哪一个哥哥去郯城打仗,我想第一时间知道他们平安。”
霍止舟紧紧将她揽到胸膛:“好,我不会逼你,也会给你时间。可是夏夏,你要答应不能丢下我,好不好?”
他病中微红的眼眶深望她,带着紧张的祈求。
温夏点头,心中有愧,任他无声低下头亲吻她额头。他薄唇移向她唇畔时,温夏偏过头,口齿轻语,似娇似嗔。
“你生着病呢。”
她也不知是真的因为他生着病,还是因为心底那拨不散的一团迷雾。
霍止舟低笑:“嗯,是哥哥的错,不能将病气过给你。”
“喝了夏夏送的热羹,我身体好很多,格外有精神了。”
他有意同她说笑,温夏轻轻弯起红唇。
回到华玺宫,温夏吩咐锦雁去取做腰带的材料,此次回北地不知要呆多久,她是想赶在春节前回去的。霍止舟常日用着她做的那几条腰带,他喜欢得紧,她也不知为他置办什么,便就再做一些。
想起山中他亲自做的竹笛,温夏问锦雁:“皇上从前随身带着的白玉笛是怎么坏的?”
“奴婢不知,只知皇上在康新元年时便未再带在身上。”
“那上等的白玉笛何处能寻到?最好是有来头的名家名器。”
锦雁道会为温夏留心。
温夏让她尽快去办好此事,叮嘱道:“先别告诉皇上。”
锦雁笑着应下。
温夏做着手中腰带,心中萦绕不散的愧意也才终于平息了一些。想起霍止舟若再得一支白玉笛,应该也会很高兴吧。她轻轻弯起唇角。
香砂挑起珠帘进入殿中,挫着冻红的双手:“主子,外边又下雪了!”
温夏这些时日在山谷中看尽了雪,只莞尔一笑。
香砂靠近炉火旁烤手:“也不知咱们大盛下没下雪,天这么冷。”
针尖倏然一下刺进了指腹,温夏疼得抽了声气。
香砂担忧地上前:“主子歇着,让奴婢来做这难缝的地方吧。”
温夏放下手中之物,起身回到寝宫。
站在镜前,她掀开一点领口,雪白肩颈处的一排牙印仍留着浅淡未消的微红。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目中一片清冷,淡声吩咐宫女打来热水,用滚烫长巾捂消那痕迹。
褪却了。
也都过去了。
……
一辆十分寻常的马车穿行在边关北地,终于驶入了大盛疆土。
马车前后跟着二百余名魁梧青年,风雪肆掠,队伍皆穿行其中。
只是马车逐渐慢下来,车上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车厢里,陈澜面容严峻,递上汤药。
躺在软塌中的戚延面庞惨白,薄唇干裂起皮,唇周生出淡青色胡茬。一张脸再无往昔丰神俊美,桃花眼也死气沉沉。
他无声饮下药,药汁苦,他嫌弃地皱了皱眉。
陈澜递上蜜饯,戚延瞥一眼,瞧着又不是他爱吃的糖渍青梅,颇有几分愠怒地恼一眼陈澜。
可他如今又发不起火来,从离开那座宅邸后,他在途中就患了风寒,加上本就有伤,这一路才行出两日,竟已拖得这般严重起来。
不再去拿那蜜饯,戚延闭上眼。
他走后,亲卫禀报温夏没有用他留下的人。
好像也不奇怪,她本就不敢再信任他。
亲卫说,她被霍止舟接入了皇宫。
不停不休地赶路,戚延睡不好,竟会在梦里见到她被霍止舟接走的场景,她温柔地对那个男人笑,就好似他亲眼见着一般。
戚延不愿再去想,他余生也许都会陷在这样的梦里,又何差这扎心的两日。
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间也干燥灼痛。
陈澜面色凝重:“这般赶路下去不是办法,温三将军已领旨赶往郯城,皇上如今龙体欠佳,当务之急不是赶去郯城坐镇,而是尽快养好龙体。就算皇上赶到郯城了,您龙体欠佳,也无法病恹恹地振作士气。”
戚延冷睨一眼陈澜,嗓音嘶哑:“朕现在不想听实话,朕想听马屁,听好听的话。”
陈澜掀开车帘望着车窗外疾落的飞雪。
“再行一百里就到朔城了,皇上去朔城将军府暂养几日龙体吧,待好转些再启程。”
戚延深眸微凛,许久后,干裂的薄唇嘶哑应出一个“嗯”。
朔城将军府。
那是温夏生长的地方。
第73章
傍晚时分, 朔风寒冷,飞雪疾落。
马车驶入朔关城门, 值班守卫照例拦下盘查。为首策马的侍卫递出令牌,城门守卫脸色一变,忙打开城门,恭敬跪行在两侧。
戚延的马车驶入了朔城,停在将军府门口。
陈澜前去通报完,须臾便见肩披狐裘的许映如行至门外,由容姑搀扶着急步下了台阶, 跪在马车外。
“臣妇拜见皇上,不知皇上大驾,有失远迎, 还请恕罪。”
戚延下了马车,地上垫起厚厚积雪, 他道:“恭德王妃请起,朕途径此地, 借住两日。”
许映如恭敬垂首:“方才陈统领已告知臣妇,臣妇恭迎圣驾。”
许映如端庄的眉眼之下,依稀可辨几分温夏的影子。
天寒地冻,戚延未让许映如折腾,步入庭院,拳掌掩着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低沉嗓音道:“不必劳烦, 朕随便住便是。”
“府中最好的敬庭轩……”
“夏夏的闺阁在何处?”戚延静望着这座山水环绕的雅致庭院, 打断了许映如的话。
许映如略迟疑:“臣妇为皇上带路。”
许映如也是晚膳时才刚刚收到燕国八百里加急传来的信, 温夏说戚延已经放了她自由。许映如不便多问,暗窥圣颜, 戚延病容颓黯,一双黑眸深不可测,随同她走在前头。
许映如将戚延引到温夏曾经生活的地方:“这是……”如今戚延没有昭告天下废后,许映如不知该如何称呼,略一顿道:“这是夏夏的闺房,右边的厢房是她待客所用。”
戚延道:“朕住厢房即可。”
容姑忙招呼家仆们收拾出厢房。
戚延环顾庭院中那覆满积雪的秋千架:“那是夏夏的秋千?”
“正是。”
“那池塘如今干了?”他视线落在庭中一方池塘中,假山自水中而生,高高伫立,覆满皑皑白雪,山石中仍有茁壮的一树嫩芽冒出。
“一直都有水,也有鱼,只是冬日结了冰。”
“她还养过鱼?”戚延望向许映如,等待应答。
许映如依言回禀:“夏夏孩提时喜欢养金鱼。”
戚延问一句,许映如便答一句。
从来到此处,戚延便没有坐下过片刻。绕着这庭院看遍了每一处风景与角落,最后回到檐下,望着那池塘已结成冰的水面。
她应该是喜欢芙蕖的吧。
他眸光深远,想起乾章宫中,她娇靥含情,头簪一朵芙蕖。
许映如敛眉候在他身后。
戚延回头问:“她喜欢芙蕖?”
许映如只得继续回道:“她是喜欢,在这池中种了碗莲,夏日时鱼戏莲叶,月映芙蕖,夏夏一高兴了便喜欢在那四方台上起舞。”
许映如指着旁边那四角亭。
亭中地平宽阔,月白垂纱随风飘动,恍似翩跹起舞的倩影。
戚延紧紧望去:“她会跳舞……”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他爱她,他说他给了她无尽的恩宠,可是关于她的一切他却什么都不了解。
甚至在对她真正喜欢后,他只在她身上掠夺和索取。
他给她他以为的恩宠,可从来没有问过她缺什么,她要什么。
而霍止舟……那人可以为她跳下悬崖,可以为她跳下湖底,可以连命都不要。
戚延想,他也可以。
他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他非要留下的只能是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那他不要。
他要她快乐,要她高高兴兴地活着。
戚延喉结轻滚,嗓音低哑:“恭德王妃去歇着吧,朕借住两日便不会再叨扰。”
许映如道一声惶恐,躬身退下去,须臾领来了府医为戚延诊治。
戚延在这幽静雅致的闺阁住了两日。
会在温夏的秋千上静坐,会绕着那池塘散步,会步上那四方台,想象她起舞时是什么模样。会让许映如做温夏爱吃的菜,他每一道菜都去品尝,记下它们各自的味道。
他在她生活的地方留下许许多多的足迹,他大大的脚印落在每一寸土地上,都会想象她九岁回到这偏远北地,站在这块地方的时候,是高兴还是在恨他……
两日的时间很快,快到根本藏不尽心底封存的人那些喜怒哀乐。
也快到他龙体未愈便要启程,但总归是比两日前好上许多。
戚延离开了将军府,直朝郯城而去。
前线急报传回,这场仗乌卢蓄谋了十年,绝不是单纯为了小小地掠夺中原富饶的物资。
温夏不希望看到战火,不希望百姓受难,流民受苦。
他承诺她要做一个明君,就必会誓死去履约。
马车穿行在城中。
即便是大盛最北边的城邦,城中依旧被温立璋与如今的将军府治理出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百姓眼角眉梢都真切地流露出的那种满足于当下的轻松自在。
戚延自车帘中望着这一切,低沉嗓音命令队伍:“加快行程,两日抵达郯城。”
冰冷冬风肆掠,吹向遥远的燕国皇宫。
华玺宫里,温夏费了好几日的功夫终于寻到一只名家的玉笛,通体莹白,镌刻一首雅句,很适合送给霍止舟。
温夏漾起笑,带上笛,抱着雪团行去炳坤殿。
金銮中静候着宫人,温夏自耳门走出,脚步放得很轻,也未让宫人出声禀报,特意想给霍止舟一个惊喜。
脚下细步如莲,鹅黄色裙摆迤逦在地。
温夏唇角生着浅笑,明明就要成功了,雪团喵呜一声从耳房里窜了出来,响亮的叫声响在这安静殿中。
温夏泄了气般呼出这口憋着的呼吸。
只听霍止舟道:“嗯,朕好像幻听了?都忙成这样,那是该好好歇会儿了。”他搁下御笔,闭眼靠进龙椅中。
温夏美目一亮,忙轻提裙摆小心地走上前。
她悄悄踏上玉阶,藏着袖中的玉笛,一声四哥尚未出口,霍止舟已抬手拉住她手腕。
温夏倒在龙椅中,他长臂垫在她背后,将她纳入怀中,睁开眼。
他眼底噙笑,薄唇也愉悦地勾起笑意。
温夏懊恼:“你在逗我玩。”
“是配合你。”
他摸到了她袖中的硬物,抬眼紧望温夏,笑问:“夏夏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若不是给你的呢。”
他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那这惊喜还有什么意思。
“那我猜猜是什么,是玉珏?”
温夏这才生出笑:“你闭上眼睛。”
霍止舟闭上眼,唯两瓣唇弯起笑意。他的唇形上薄下微厚,笑时格外有一股深情。
温夏把白玉笛从袖中拿出来:“好了。”
她玉面微仰,期待地凝望霍止舟。
这双睁开的漂亮眼眸望见那莹白色的玉笛时,陡然紧眯,压下一抹戾色,凝望她清澈明媚的杏眼,动容地露出一笑。
“你给我的礼物?”
“嗯。”温夏嗓音轻软。
这几日,她收到许映如的来信,娘亲说戚延借住了将军府两日,在府中养伤,他除了问一些她以前的事,便没有再横生事端,前往郯城去了。
他如今已算彻底放下,不会再来打扰她。
而这些时日,她也可以逐渐走出往昔阴霾,理清那些纷乱的情愫,不再去想那十三年不得安睡的日夜,不再去想或好或坏的戚延。
她需做好眼前的事,珍惜她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你喜欢吗?”
霍止舟覆住她紧握玉笛的那只手:“当然喜欢。”
他望着那笛身雕刻的一阕诗。
舟上雪拥金翠,梦回旖夏时节。
夜灯明,香车立,鬓尽欢,十七年。
“这是你作的词?”
“我怎妄敢在大家之作上刻字,这是前主人所刻,应该与他别有渊源吧。他是燕国的词曲家、笛名家明桓夫子。我只是好意外,竟然会有一句诗词里同时写着‘舟’和‘夏’字。”
霍止舟摩挲着温夏手指,低笑道:“我知道此人,只是不喜欢他近年来作曲中哀怜之意,不过他肯割舍心爱的玉笛,上头还有这么好的词,我自当会好好珍惜夏夏这份心意。”
霍止舟将温夏揽到怀中,长臂从她肩颈绕过,握着玉笛:“我为你吹奏一曲。”
绵长悠扬的乐曲中,荡气回肠的爱意似诉似吟,清韵的笛声中,吹笛人眼底的深情这般浓烈。
温夏莞尔,殿中宫人已不知何时退下的。
一曲毕,霍止舟停下,灼热的视线落在温夏双唇上,俯身吻她。
温夏轻轻一颤,闭上眼,没有再拒绝。
停下时,她微微喘息,揪着霍止舟龙袍衣襟,这次幸好没有将他龙袍抓坏。
霍止舟瞧出她在想什么,忍俊不禁笑了。
温夏面颊滚烫,起身端坐:“娘亲说这次是三哥哥统兵,他之前被乌卢一个部落抓去,那时是部落首领的女儿瞧上他,想把他关起来留在草原,当时他便听到那女子说他们的王总有一日会踏平大盛。”
只是那时谁都没有料到这不是狂妄的戏言。
温夏忧心忡忡:“三哥哥已经被乌卢伤了一回,此仗我很担心他。”
“以大盛如今的国力,轻易不会败。”霍止舟安慰温夏:“别担心,三哥日常虽皮,上了战场便是威武谨慎的将军,不会有失。”
温夏轻轻应一声。
霍止舟紧握她手指:“你想何时回北地?”
“你身体可有痊愈?”温夏凝望霍止舟。
“还好。”
他面容仍有些苍白,也带着积劳的倦容。
温夏道:“我月初走可好?”
霍止舟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说月初,便代表她愿意再陪伴他剩下的十日。
“嗯,届时我为你安排好车马,只是我可能无法陪你回去了。”霍止舟有些歉疚。
温夏弯起红唇:“无事的。”
“夏夏,你一定要回来。”
霍止舟深深望着她双眼。
温夏笑着点头。
第74章
趁着这几日里, 温夏为霍止舟准备的腰带全都缝制好了。
她送去紫宸宫,霍止舟瞧见很是开心。这些锦雁都没有向他提起, 完全都是意外之喜,他面色愉悦,对那些精美的腰带喜欢极了。
俯身凝望温夏,霍止舟清润的嗓音无比温柔:“我该送你什么好……”
温夏笑着道:“四哥喜欢就好。”
她想告诉他,他不用刻意送她什么,他已经把该有的尊重、爱护、信任都给了她。
这些时日都在这忙碌中过去。
回到华玺宫,温夏检查着后日启程的行李, 所带的不多,毕竟会再回来,她只带了些给许映如准备的礼物与几件喜欢的翡翠、华服。
暮色时分, 锦雁笑着回到殿中。
“主子,皇上来了, 就在门外。”
温夏起身出门,霍止舟立在廊下, 肩披银色貂裘,眉眼间倒映着干净风雪。
他把貂裘解下为她系上,顺势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温夏有些好奇,见他没有回答她是什么地方,便猜可能是他准备的惊喜。
穿过华玺宫的曲廊,漆黑的沿途全都挂满了盏盏明亮的花灯, 重重花瓣被灯光染出一抹温暖的浅色, 照亮这片宁静夜色。
“还没到?”温夏跟着他继续走出一段。
霍止舟噙笑不语, 直到他们走进摆着炉火的温暖亭台中, 眼前巨幕横立,明亮灯光打在幕布中, 一道纤细的女子剪影投立在幕布上,伴着女子的娇声戏腔。
是皮影戏。
温夏很是惊喜,仰起脸对上霍止舟眼神,被那戏腔吸引,忙认真去看幕布上的戏影。
女子骑上了小马驹,穿过一幢幢屋舍与街道,在街中布施。
这戏演的是她在北地的时候。
温夏笑起来,霍止舟牵着她坐在铺着软垫的美人榻上,手臂揽在她后颈,让她靠在他臂中,安静陪她赏着这幕戏。
戏的寓意也好,讲女子的几个哥哥战胜了入侵的外邦,结局国泰民安。
温夏靠在霍止舟肩头,心间动容,竟贪恋起这一刻的美好。
戏散去,唯有那幕布背后投放的风车与不倒翁摇摇曳曳的影子不停摆动,安静投在幕布上。
“夏夏在想什么?”
晚风宁静,亭中一室暖意。
温夏自他肩头玉面微仰,望着他如湖水般宁静的双眼:“四哥哥,你,你介意我……”
“我不介意。”
他竟知道她想问什么?
温夏怔怔地望着霍止舟。
“夏夏,我只介意你心中有没有我,我只介意余生伴你之人是不是我。至于你的过去,我只心疼。”
这亭中碳炉热烘烘烧着,温夏心中却比这炉火还要暖。
她目中一片动容的湿润,张唇欲言,却觉此时无声最胜有声。
霍止舟俯下身,摩挲着她红唇,鼻尖触到她下巴,以这姿势吻下来。
他的吻辗转温柔,却有逐渐放纵之势,手掌扣住怀中细腰。温玉般的身体在他掌下轻轻一颤,他的吻忽然有几分凌厉,情动难抑,他不再当这温文尔雅的君子,握住她软腻的手引去。
温夏触电般呜咽一声,慌乱地想躲。
“夏夏,帮帮我。”霍止舟嗓音暗哑,紧握她的手。
他眸中几分克制难熬的痛苦与几分欲暗,深望她酡红娇靥,第一次强势而不容拒绝,不让她退,紧按住她的手……
厚重竹帘遮挡着亭中一切,不会有宫人来扰。
这安静之中,唯能瞧见幕布上娇俏的少女剪影,随着晚风摇曳起舞。
温夏香腮生晕,脸红到了脖颈,最后飞快背过身。明明罪魁祸首不是她,她却急促地喘着气,纤细背影随着她起伏的呼吸轻颤。
霍止舟眸中几分餍足,从背后拥住温夏,耳朵泛着一抹薄红。
他用手帕擦拭她娇嫩的手指。
“我送你回去?”
温夏起身未答,飞快走出了亭中。
霍止舟很快便跟上她,牵住她手。
回到华玺宫,温夏脸颊仍有些发烫,望着霍止舟,眼中有几分责怪,又有一丝无可奈何。
“夏夏生我气了?”霍止舟低头哄道:“是我不好,下次不这样了。”
“嗯,你回去吧。”温夏嗓音低软。
“夏夏妆安。”
温夏忍俊不禁地被逗笑了。
只是转身回到寝宫,她望着一双白皙的手,脸颊仍然滚烫。
翌日。
温夏在书房给许映如回信,告诉她何日出发,何日抵达北地。
锦雁入内道:“主子,皇上让绣房掌事来给您量衣了。”
“我要离去一段时日,还不知何时回来呢,不必再为我做新衣。”
“皇上高兴,您就收下吧。”锦雁笑着劝道。
温夏无奈一笑,起身由几名掌事女官丈量身形。
今日天气放晴,钦天监说会有好几日的大晴天,她一路也可以不用那么受寒。
殿中安静,香砂陪雪团在庭院中玩,锦雁被温夏派出宫去看看燕国民间好吃的好玩的,她想带些给许映如与初儿。
庭中雪团的喵呜声响起,又听几道人声,似香砂道了声“拜见太后”。
温夏一怔,忙从美人榻上起身,轻抚整齐的鬓发,款步行出寝宫。
她刚来到正殿,便见门中踏入的端庄美妇,身后几名年长的嬷嬷候着。
温夏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敛眉行礼:“民女拜见太后,不知太后来此,民女有失恭迎,还望太后恕罪。”
“快起来。哀家只是突然来访,哪有你什么罪。”
这笑声倒十分温和。
温夏被一双白皙的手搀扶起身。
“多谢太后。”
“你叫夏夏?”
温夏应着。
“你抬起头来同哀家说话呀,别闷着。”
温夏抬起头,凝望起霍止舟的母亲。
郑太后是美的,她的五官有一种安静柔和之美,只是眼角与口周的垂态添了些年龄。霍止舟的一双眼睛与嘴唇很像她,温夏瞧着郑太后目中的满意与和善,也对郑太后亲近了几分。
“您坐,我为您奉茶。”温夏扶着郑太后的手,请她上座,砌了一杯茶奉上。
郑太后一直凝望她,将那茶接到手中都没功夫喝,一双眼睛都在温夏身上。
温夏忍不住有些脸红了。
“哀家很早就知道你,只是今日才见到你,怪不得舟儿喜欢你,哀家见了也喜欢。你快坐。”
郑太后笑道:“你答应舟儿了?”
温夏脸颊滚烫,敛眉应着。
“太好了,我们宫里总算要有喜事了!她们告诉我绣房在做帝后喜服,我都还不敢相信,原来都是真的!”
温夏怔住。
早晨绣房来为她量体时,并未说那是做凤袍喜服。
她心间有几分责怪,这么大的事,霍止舟应该同她商议一声的。而且,她还没有将此事告诉许映如,也不知大盛的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三哥哥何时才能平安归来。
这般就定下帝后喜袍……温夏在心间叹了口气,温和有礼地听着郑太后的喜悦。
“要多谢你家从前救了我们舟儿。等你们婚后便将你家中亲人都接到我们燕国来,如今盛国正值战火,你们举家来盛国正合适不过。”
温夏谢过郑太后的好意。
郑太后道:“夏夏开口说话呀,你声音好听,我一看你便知你是好福气,有一副菩萨心肠的好姑娘。我喜欢听你说话。”
温夏凝望郑太后,妇人眉眼中慈和的笑意作不得假,她忍不住笑着回答郑太后的话。
“届时让皇上封你母亲为一品国夫人,封你父亲与兄长们为朝中重臣,这般便不会有人轻视你的门楣。”
温夏微怔,看郑太后面上笑意,应该是不知道她家中的事,恐怕是霍止舟当初为了保护她而特意隐瞒的。
温夏没有解释,只笑着道:“多谢太后。”
郑太后望着窗外阳光:“今日天气好,我们去你院中走走?”
温夏起身,搀扶郑太后漫步在华玺宫的后花园。
郑太后转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你也喜欢翡翠?”
温夏应着。
郑太后道:“我也喜欢,往昔身居冷宫,得不到这些东西,如今我的舟儿都会为我送来,我是沾了他的福气。”
“太后苦尽甘来,是有福之人。”
郑太后很是喜欢温夏,同她聊着霍止舟的好:“他比他父皇都还勤政爱民,他颁下的那些国策,百姓都说好。你知道吗,官员说一个政策好不好不算数,百姓说好了,那便是真的为他们造福了。”
“舟儿小时候就聪明,我一手拿手的卤食都被他看一眼便学去了。”
郑太后也算是从先皇后宫的大风大浪中活着坐上这风光的太后宝座,见识过的后宫女子无数。她见到温夏说喜欢,那必定是真的喜欢。
她的话很多,一来是女儿薨后心中痛苦,她不会把唠叨的话说给霍止舟,但如今见到温夏,她想像女儿还在她身边一般,想说许多女子间的闲谈。二来是霍止舟认定的人终于肯嫁了,她也想对未来儿媳好。
她说起霍止舟被驱去皇陵的艰苦日子,又说起他的聪颖。
“舟儿他真的很聪慧,他从小便喜欢笛子,得一只笛都爱不释手,随身带在身上,他还会吹奏引百鸟来听,鸟类都喜欢听他吹曲!”
温夏笑着,意外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吹笛时有鸟儿过来。”
她忽然怔了片刻,似觉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郑太后仍笑着说:“他真的能把鸟类引来。本来这是我郑氏一族的秘传,传男不传女,可惜他外祖父尚未传给他便西去了。他却无师自通,看着谱子都能吹奏出来。”
“他还能引来大飞鹰!”
温夏赫然一震,张了张唇,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
“只要舟儿的笛声响起,飞鹰就能围着他不散。小时候彬羽,就是他表兄,彬羽掉进山坑里,大家都寻不到,就是舟儿吹笛引来了鹰,寻回了彬羽。”
阳光照耀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温夏如至冰窖,浑身发抖,袖中的手死死握着,指甲抠进了皮肉中,第一次感觉到疼。
连候在一旁的香砂都听出了一些异常,连香砂都颤抖着双唇,目中涌出了雾气,却不敢发作,埋下头。
她们都想起了温立璋战死的那场仗。
那头顶盘旋的飞鹰。
霍止舟告诉她,那是废帝引来的鹰。
温夏努力藏起自己的恐惧,握着一杯茶,抬起宽袖假装饮下,藏起她几乎伪装不住的情绪。
她问:“真的,真的有这么神奇,鹰如何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舟儿自有他的法子,他自幼便聪明,想到利用鸟兽的优势,只要他想找的人,那雄壮展翅的大飞鹰都能为他找到。”郑太后很是欣慰:“我儿还懂得韬光养晦,谁都不知晓咱们郑氏一族的本事呢,等你今后诞下皇儿,皇儿就能学了。”
手中茶盏哐当掉在了地上。
郑太后诧异地望来,温夏垂下头:“夏夏失礼了。”
“太后,废帝也会此驭鹰之术吗?”
指甲死死抠着袖中手心,温夏在等,等一个她不希望听到的答案。
她憋着这口气,不敢呼吸,敛眉等候,不过短短的须臾,对她来说却如漫长的经年。
“那恶毒之人怎会,他哪来那么大本事!”
温夏整个身体支撑不住,轰然倒向案几,手掌颤抖地扶住。
“夏夏?”郑太后忙起身绕过案几来扶她。
“我……”温夏浑身发抖,捂着小腹:“我月事来了,突然腹痛,我实在失礼,请容我回宫整理。”
“哀家这就为你传太医。”
郑太后命宫人将温夏扶回寝宫,未再打扰她安养。
待郑太后走后,温夏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帐顶,滚烫热泪从眼角滑下。
香砂忙颤抖地去关紧殿门,回到床前紧紧抱住她。
“小姐,怎么会这样……”香砂哽咽不止。
温夏也紧紧抱住香砂,眼泪流下,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啊”,不敢在这异国的宫殿里大哭。
霍止舟为什么要骗她?
他才是那个引来飞鹰的人对吗?
戚延曾说那飞鹰蹊跷,温家军中必有奸细暴露了行军路线,才令攻无不克的温立璋战死。可那时没有人能证实戚延的揣测,温家军营中查遍了,都没有发现奸细。
真的是他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父亲待他如亲子!
不过只是短短两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宫女的声音,说圣驾到。
霍止舟清朗的嗓音隔着殿门传来:“夏夏,你身体不适?让我看看你。”
温夏浑身发抖,紧望泪痕遍布的香砂,死死握着她手腕:“把眼泪擦干净。”她嗓音无比沙哑,这么痛苦。
“别露出情绪。”
第75章
缓了好一会儿, 温夏才命香砂去打开门。
珠帘清脆撞响,霍止舟大步走到床前, 俯身紧望温夏。
“怎么脸都白了?”
他握着温夏手指,温夏抽出手整理衾被,努力想藏起一切情绪,可还是忍不住暴露了她自己。
她这么信任他。
他怎么可以。
“夏夏,你哭了?”霍止舟俯下身,漂亮的眼眸一片忧色。
温夏流出眼泪,想起温立璋慈爱的笑脸, 宽阔又挺拔的脊背,想起他背着她跑过将军府每一条曲廊。
她不能暴露,不能。
“方才腹中疼, 让我止不住想起从前痛苦的回忆。”温夏蜷在衾被中,嗓音哽咽:“我好害怕。”
霍止舟紧紧拥住她, 亲吻她湿润的眼角:“我陪你睡一会儿?”
温夏赫然推开他。
霍止舟毫无防备,被推到了床下踏道上。
温夏忍着痛苦, 强装着惊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温润的目中只有疼惜,好像以为她勾起了戚延施加给她的旧伤,俯下身来想抱她。
温夏:“四哥不用在意我,我腹中已经不痛了。”
“你这般模样,我怎么能不在乎。”霍止舟将她拥到怀中, “我陪你坐一会儿。”
温夏害怕流露情绪, 如今再也无法做到安然依偎在他怀里。她闭上眼, 借他衣襟遮住她此刻的痛苦。
他越收越紧的手臂好像在倾诉他多有情, 紧紧抱着她,滚烫呼吸喷打在她耳鬓, 用无声的安慰陪伴她。
温夏假寐着,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将霍止舟送走。
霍止舟命香砂照顾好她,起身去了郑太后的宫殿。
宫人说太后回宫后便觉身体不适,为免犯病,服了药睡下了。
霍止舟没有将太后唤醒,郑太后所服的药即便是中途被迫醒来,脑子也不清醒,他所得的只能是含糊梦话。
“宋嬷嬷在何处?”
“嬷嬷服侍太后歇下后便遵太后之言,出宫回郑府去取她的镯子。”
“取镯子?”
“对,太后与夏主子一见如故,很是喜欢夏主子,要将祖传的镯子送给夏主子。若不是夏主子身子不适,估计晚膳都要同夏主子用了。”
霍止舟问:“母后同夏主子都说了哪些话?”
“奴婢当时离得远,未听得太清,等嬷嬷回来奴婢让嬷嬷去回您。”
霍止舟神色不辨喜怒,四下寂静,似比雪天都要阴冷。
他淡拂龙袍转身:“母后需静养,今后去见生人都先同朕禀报。”
……
华玺宫。
霍止舟走后,温夏流下眼泪。
香砂茫然无措,也带着恨意:“小姐,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出宫。”
温夏望着这华丽的宫殿,一切都不过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处牢笼罢了。
擦干眼泪,她起身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眼眶通红的人,努力调整着情绪,不让这破绽被瞧出。
她唤来宫女,说要出宫去找锦雁,为母亲采买些礼物,着人去备马车。
宫女询问道:“主子腹中不痛了吗?”
“嗯,太医瞧过,已不碍事。”
宫人备好了马车,温夏坐上车,如常的神色,慵懒倚着车壁闭目。
经过宫门,如常地过了禁令。
她才来燕国时,霍止舟给了她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的令牌。
马车徐徐驶入街中,逐渐听到鼎沸的人声。
宫女道:“主子在车中稍候片刻,已派内侍去寻锦雁姐姐,她就在附近不远处。”
温夏挑起车帘:“卖玩偶泥人的店在何处?”
宫女说引她去逛。
温夏下了马车,只作被商铺吸引,进去逛着。
她进了招牌中刻着温家死士暗号的店铺,目光淡淡扫过掌柜,进雅间去试茶,而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两名贴身的宫女将温夏弄丢了,惶恐害怕,忙吩咐一人去找巡逻的京畿。
皇宫里。
霍止舟得知消息龙颜大怒,赫然从龙椅上起身。
锦雁面如死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进去后,主子与香砂就再也没有出来。京畿已搜遍,那雅间有破窗被劫持的痕迹。”
霍止舟疾步冲出炳坤殿:“下令禁城,调京畿去找!她有何闪失,谁都别想活命。”
霍止舟冲去了城中,召出死士,亲自寻找温夏。
那间店铺所有人都被关了起来,却未审出有用的线索。
霍止舟仔细查找蛛丝马迹,忽听殷训急声道:“皇上,有个乞丐往店铺送来一封信!”
霍止舟接过,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眯紧眼眸展阅这信。
信中陌生的字说,需要黄金万两赎人,否则就等着最坏的结果。
霍止舟手指仍颤抖着,甚至双眼都因为弄丢了温夏而恐惧自责到布满通红的血丝。
可望着这封信,他好像逐渐清醒,眼底的恐惧更甚。
不同于方才的惧怕,更像是一种被宣判死刑的绝望。
他赫然眯紧发红的双眼,指节泛白而颤抖,方才关心则乱,此刻冷静下来,好像一切细节都能对上。
温夏见过他母后之后便情绪失控,甚至推开他。
她明明说腹痛,却在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出了宫。
他以为她真的是不开心才来城中。
原来……
她知道了。
紧望着这陌生的字迹,霍止舟喉结滑动,几次张唇都说不出话来。
他踉跄几步,颀长身躯摇摇欲坠,扶住桌案的手带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多聪明。
看到这信便知是温夏写的。
他多聪明。
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殷训不明所以,锦雁也询问信上说了什么。
霍止舟只字未答,恍恍惚惚望着店铺门外的一地晚霞。
那旖旎而绚烂的霞光好像再也照不到他身上了。
他苦笑着,最终嘶哑地发出一声哭吼:“啊——”
“去取一只笛来。”
漫长的死寂过后,他只能这样沙哑地说。
他明白了,是她在逼他承认一切。
……
晚霞落尽,东都城郊一片空旷的草野上,纤细的身影临风静立,狐裘遮挡着飘飞的裙摆,一头乌发任晚风吹散。
温夏一直仰着脸看这片天空,偶尔飞过的几只鸟发出的轻鸣声都像是能刺痛她耳膜般。
她一直站到霞光落尽。
终于听到鹰击长空的嘶鸣。
她发着抖,抬起头。
即将谢幕的天空下,两只黑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她头顶上空。
“小姐……”香砂哽咽地唤她。
温夏一动不动,那盘旋的黑鹰在泪眼中化作模糊的影子,一段尖锐轻快的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终于停在她背后不远处。
温夏转过身,霍止舟握着长笛,旋律奇妙而怪异的笛音熄灭在他唇边。
他手中的竹笛掉落在地,他坐在马背上,深深凝望她,好像不敢再下来。
温夏死死望着这张脸,任冬夜寒风吹痛脸颊。
他终于承认了啊。
他何等聪明,知道这是她设的局。
知道这是她想亲自证明的真相。
他竟然真的给了她这真相。
流尽了泪,温夏最后深深远眺一眼霍止舟,转过身。
他却冲下马背,跌跌撞朝她奔来。
温家的死士全都挡在温夏身前。
霍止舟不顾刀剑冲向温夏。
他的人全都候在远处,没有上前,他不让他们动武。
他只流着泪说:“夏夏,不是我。”
“你信我!”他冷喝拦路的死士:“让开!”他不顾疼痛,凭肉身去握那长剑。
鲜血流到草地上,霍止舟没有放手,发红的眼眶只望着温夏。
温夏嗓音低哑:“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害爹爹?”
“他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他治好你的伤,他在战乱中救过你的命!”
“他是我爹爹!”
温夏哭泣着,蹲下身紧紧蜷缩着抱住自己。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与她加上戚延被困山谷中时,他会去做一只竹笛,会在那几日都握着竹笛发呆走神,会问她冷不冷,会对她愧疚,会安慰她他一定可以带她出去。
他明明有瞬间就能利用鸟兽向外界发出信号的能力,可却为了隐瞒这真相,任由她一日日被困在那山谷中。
她无力地抱住自己,即便已经趟过一次失败的姻缘,受尽般般苦难,也没有比此刻的真相来得痛苦。
“我宁愿你杀的是我,不是我爹爹,我宁愿你让鹰啄走我的肉!”
“他是我爹爹,他那么爱我……”
“不是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霍止舟紧握死士的剑,他的拳脚与剑术虽也算上乘,可天赋不在此处,比不得专业的死士。可他竟在此刻徒手折断了这锋利剑刃,旋身制服了这名死士。
却有无数的死士依旧可以阻拦他的路。
不远处,殷训等人按耐不住,却都被他呵斥不得近前。
他说:“夏夏,我不会用武力伤你的人,你让他们退下,你听我解释!”
“建始三年,招来飞鹰的人不是我!”
温夏从泪光里抬起头,巨大的痛苦已经让她无法站稳,身影摇摇欲坠,被香砂搀扶。
她冷冷望着霍止舟:“你的母后说了,郑氏一族的秘术传男不传女。”
“我是骗了你,可你让我把话说清楚。”霍止舟流下眼泪:“夏夏,我求你。”
温夏深吸着气,让死士放他上前。
他停在她身前,想抱她,却满手鲜血,痛苦地收回手去。
“我骗了你,我不是在那时恢复记忆的,我比那个时候早了两个月恢复记忆。”
他紧紧望着温夏,目中的痛苦不比她多。
他宁愿那个时候没有恢复记忆,没有筑下后面的大错。
“得知我自己的身世我并不高兴,我没有在皇宫里得到过温家那样的爱,我贪恋温家的一切。”
他眼眶通红:“我喜欢着你,我在那时明明还苦愁如何才能建功立业,反正戚延也不喜欢你,以后等父亲带着我上战场,等我打下燕国的江山,我就可以入朝为官,可以把你带走。”
“可我竟然才知道自己是皇子,我矛盾地高兴,高兴自己的身份能配得上你。可我又矛盾地害怕离开温家,离开真心待我的温家人。”
“我每次听到军中说起战场的事,我就不敢去听,总借故离开。”
他深深紧望温夏,不顾手上流血的伤口,低下脊梁求温夏能看他一眼,看到他眼里的真心。
“我不敢上战场啊,我不想伤害燕国的兵,可我也不敢伤父亲与兄长们的心。我知道我必须要走了,不能再徘徊下去,否则等我上了战场被熟人认出,连累的会是整个温家。”
“夏夏,你看着我的眼睛,四哥哥这次没有骗你,再也没有了。”
霍止舟流下眼泪,在温夏红肿的眼眶带着泪意与恨意凝向他时,他眼睫颤抖,继续说着被他掩藏的真相。
“我每日都坐在最远的山头,握着手中的玉笛犹豫,我应该唤出那些雄鹰和鸟兽帮我递信,但是我却舍不得早早地离开你。直到你被迫回京,我回到家中再也看不到你,父亲为了让我振作,带着我上了战场。我才不得不离开,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
“我唤出了鹰递信,郑氏一族很快找到了我,为了让我重回皇宫得到父皇的信任,族中让彬羽说服我,让我利用温家养子的身份立下军功,让燕国获胜。”
“我犹豫了,我没有立刻答应,你相信我!”霍止舟懊悔地说下去,眼眶一片滴血的猩红。
“母亲被困冷宫,皇姐在宫中也不如意,我犹豫了,我答应了,我把计划告诉给彬羽,届时与他里应外合……”
“可是夏夏,我后悔了!我没有再去引那飞鹰,我没有!”霍止舟痛苦地弯下腰去:“是彬羽。”
那是他最亲最信任的表兄,是舅舅的嫡子,他们一同长大,亲密无间。
郑氏一族从前不甚团结,外祖父直到死才舍得把秘术传给后辈,但只留下一张寻常人无法看懂的乐谱。舅舅屡次都想用在战场上,试了数年都试不出来,唯有霍止舟在皇陵时学会了。
郑彬羽带着舅舅的意思说服了他。
到时候他带着军功回去,没有人会再轻视郑氏一族,母后与他的姐姐也会好过许多。
他把这秘术教给了郑彬羽,约定战场上听他信号。
可他每一夜都会梦到温夏,每一次面对严慈有加的温立璋,他都做不到去毁一个这么好的父亲。
他后悔了。
他以秘术召来郑彬羽,告诉他:“此计不得再用,让舅舅如常作战吧,那一天我不会去战场,我也不会透露行军的任何细节。温家待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任郑彬羽如何说服他,他都没有再反悔。
没有他透露军情,燕国果然还是败退了。
他很矛盾地庆幸,又很自责,打算称病从军营离开,暗中回到母国。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挽回,犯的错还没有开始,他就没有背叛温家。
可他低估了郑彬羽与舅舅。
他教给郑彬羽的秘术,最终被郑彬羽用到他的身上。
那一天,温立璋瞧出他称病是假,语重心长与他道:“你是我最欣赏的儿子。”温立璋说,不要囿于儿女私情,应担起大丈夫肩头的家国大义。
温立璋耐心温和,带他上了战场。
郑彬羽召来展翅的飞鹰,寻着他的踪迹击败了温家军。
温立璋倒下时,他眼睁睁望着父亲从前所向披靡的健硕躯体跪在雪中,挺拔的脊梁撑着大盛的旌旗。
他痛苦得发不出声来,他冲上前要去为温立璋挡箭,却被郑彬羽带走。
满目皑皑白雪,他们遇到了废帝的人马。
舅舅身边的手下出卖了这消息,彼此还是皇子的废帝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势必要先将他此等祸患斩灭。
他被尖锐的弯钩刺穿整个胸膛,明明当时就可以用温立璋教过他的功夫拔出利器,他却空洞地望着飞满白雪的天空。
他看到温夏的脸。
烈马拖行着他数十丈远,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血痕。
那是他与温夏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说完这一切,霍止舟弯下僵硬地脊梁,昂起头颅紧望温夏。
他早已没有力气,无力地跪在她脚边,他流着眼泪哀求。
“我把郑彬羽软禁在郑府,只要你开口我就用他的命赔给你。”
可他明明知道他该赔的不是郑彬羽的命,罪魁祸首是他。
温夏听着这一切,没有一丝动容,眼里只有恨意。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一开始就对她存在欺骗。
让她去喜欢上一个害死了自己父亲的仇人。
“你哪怕再也不与我相认,哪怕让我知道你死了……”
也好过被他一手操控着喜欢上他,甚至让她去坐那把沾着父亲的血的龙椅。
霍止舟来抱温夏:“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夏夏,我有报应的,我会做恶梦,我心口旧疾会痛,我知道我有报应……”
“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
温夏挣脱他的手臂,泛红的双眼一片冰冷。
“你有什么资格再说出这种话?”
霍止舟不知所措,蹲跪在草地上的身姿这般卑微。温夏的杏眼越冰冷,他越恐惧。
他拔出身旁温家死士的剑,急切地塞进温夏手里。
“夏夏,你刺我一剑,或者你砍下我这双腿!这双腿是父亲为我治好的,我还你!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求你!”
温夏握着这冰冷的剑柄,第一次拿剑,沉重得就像她与霍止舟从开始到此刻的九年光阴。
他那时叫十九,从冰冷的湖水里救起了她。
他那时叫温斯和,对父亲母亲那么恭敬,跟哥哥们打成一片,对她那么好。
她无法去接受这张温润含情的脸变成一个背叛温家的坏人。她无法接受他害死了温立璋,他让她再也没有爹爹了。
霍止舟布满血丝的眼一片猩红,卑微地祈求:“你不要恨我好不好?你把我的双腿拿去,我求你不要恨我……”
他有什么资格?
他决心背叛温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哪怕是他事后后悔了,他还是没有制止住一切啊。
温立璋慈爱的笑脸恍若浮现在温夏眼前。
她失声地哭喊一声,发抖的双手捧着剑,闭上眼睛,狠狠地刺去。
盲目而发抖,只感觉那铁般沉重的剑刺进血肉里,微微的一点阻力,而后深深扎进去。
脑海中,是那片七彩缤纷的小动物守护的洁白雪地。是温立璋慈爱的脸。
哐当一声。
剑落在了草地上。
温夏双手发抖,望着倒在草地上的霍止舟。
他胸口处全是血迹,斑驳的红染透了明黄龙袍。
她盲目刺在了他从前的旧疾处。
他双眼通红,有泪顺着眼角滑出,发抖的薄唇却在安慰她:“我不痛,你别怕……”
温夏流下最后一行眼泪。
她解开了身上燕国皇宫里的狐裘;
脱下了珥铛;
卸下了精美的发钗珠玉;
不顾手掌疼痛,干涩地摘下腕间的翡翠手镯。
一切金翠珠玉都掉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她后退开,泪光里从未有过的决绝与恨,转身踏上马车,不愿再踩脚下这片土地。
“夏夏!”
霍止舟绝望地嘶喊。
马车远去,消失在夜幕之下,渐行渐远再无痕迹。
霍止舟喷出一口鲜血,轰然闭上了眼睛。
第76章
霍止舟再醒来时已回到皇宫里。
心口处的剧痛压着他肺腑, 连呼吸都在痛,望着紫宸宫的灯火, 他强撑着从龙床上下来,连鞋都不曾穿,不顾一切要去寻温夏。
殷训拦着他。
他失血过多,这一剑差一点就偏去了肺腑,险些要了他的命。眼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追出去还有什么用?
而且……
谁都知道真相被揭开了,还能如何再回到过去呢。
“让开, 让朕出去!”霍止舟大声斥责阻拦的亲卫。
他满目通红,伤口无法支撑他这般恼呵,急喘着气, 手掌上的伤也在他挣脱中再次浸出血来。
殷训十分为难,终于瞧见门口赶来的郑太后, 忙松了口气。
郑太后大步奔向霍止舟,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儿啊, 你怎么不告诉母后她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温立璋的女儿?你舅舅就是死在那温家军手里头!”
“舅舅是为国殉难,是死在战场!”霍止舟痛苦地望着郑太后:“我明明让你不要去见她,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你要去,要把我苦心经营的未来摧毁,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话!”
他痛苦地捂住伤口,隐隐发作的旧疾加上此刻剧痛的新伤, 他脸色惨白如雪, 大口地喘气才不至于窒息。
满殿宫人已全部退下, 只剩擎丘与殷训候在殿门处。
郑太后错愕地望着一向温润孝顺的霍止舟, 目中涌现起热泪来。
“你怪母后告诉她真相?可我这日不说,她明日后日不会知道?她总有知道的一天。”
“那不是我犯下的错!”霍止舟无力站稳, 撑在地上,死死捂住疼得锥心蚀骨的肋间旧疾:“为何九岁时要让我承认是我误害了父皇的爱犬?”
“你明知那是二皇兄害的,明知是嫁祸,为何不保护我,让我去皇陵避难?”
“你说服不了外祖父帮你,郑家要置身事外保全根基,你们就把我丢去皇陵。牺牲我一人保全族?”
霍止舟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郑太后,他流下眼泪。
“我在皇陵病得快死时,给母后去信,你说不能来看我,你说出宫太难了,会得罪皇后,会惹怒父皇。你为什么不可以胆子大一点?”
郑太后错愕地望着从来都孝顺有加的儿子。
“明明是我答对了父皇的考题,明明我也想要一支皇兄的貂毫笔,你告诉我凡事要敬、要孝、要忍,那我就不去争了。我就自己做一支貂毫笔,我高高兴兴,我磨破了手指做出来心爱的笔,你却轻易将它折断,告诉我不要冒头,你们郑家斗不起。”
“那既然郑家不敢斗,只想保全根基,为什么还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既想要万人之上的权贵,又想要平安的保全?”
“你们需要我时,就可以推翻从前说的那些道理。不需要我时,一切的道理都由你们决定,黑白也由你们评说。”
郑太后嗫嚅着唇,颤颤望着眼前的霍止舟。
他双眼一片猩红,鬓角青筋暴起,那目中越发浓烈的狠意,哪还像那个听话的儿子?
“你怪娘?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郑家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真的为了我,为何当初舅舅与郑彬羽不听我的话,只想为了郑氏一族的荣辱打赢胜仗,害我至此?”
“这二十一年,你用你觉得对的一切来教我,我的思想,我的观念全被你们否决。”
霍止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色,他跪在地上,昂着头颅,眼泪顺着突起的喉结淌落。
他再也触摸不到天光了。
“你们都欠我一句对不起,可你们从来都说是为了我。”
郑太后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喃喃哭了起来,宛若一个无辜的少女抱着自己如冷宫中面对那些坏人,瑟瑟缩缩地说“别过来”。
她不停后退,跌倒在地上哭喊。
霍止舟僵硬地望去,流下绝望的眼泪。
“舟儿救娘,舟儿快回来!”
霍止舟爬起身,抱紧郑太后:“儿子在,娘……”
“舟儿回来啦?你别离开娘,好多坏人啊。”郑太后不停地哭喊,已经很久没有再这般犯过病。
霍止舟紧拥着她,手掌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纱布,肋间旧疾处也痛得蚀骨。可这些痛远远不及他心脏里的痛。
郑太后紧抱着他胳膊,浑身带着病态的发抖。
自古母亲的爱从来无法质疑,可却也能如此刻一般,能化作密不透风的捕网,将他束缚,将他囚困,让他无力反抗。
……
长夜寒冷如雪。
华玺宫里燃着明亮的烛火,雪团喵呜着跳到床榻上,毛绒绒的脑袋蹭着软枕,又昂起脑袋瞅坐在床沿的霍止舟,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好像在问“我的主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霍止舟将雪团抱到膝上,无声地抚着它脑袋。
可每一个轻柔的动作都牵动着伤口,这样锥心的疼痛,应该会伴随他一辈子吧
他坐了彻夜,听着派去追温夏的暗卫递回来的信。
殷训说:“他们已经出了邯城。”
她竟一夜都在赶路,她怎么经受得了颠簸。
霍止舟佝偻着脊背,如尊泥像一动不动,好久才沙哑地开口:“暗中跟着,保护她平安。”
他不敢去追她。
他是温夏最信任的四哥哥,她就快要答应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她从来没有握过剑,有朝一日却能将剑刺进他身体中。
他给了她最大最深的恨。
今夜过后,他只是她的仇人。
家恨。
国仇。
他多懂她。
她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了。
殷训退却,雪团睡在它柔软的猫窝里,寝宫中很是寂静。
霍止舟和衣躺下,拥紧怀中软枕,佝偻的身躯一点点蜷缩起来。
……
幽静雅致的庭院中,五岁的温夏爬上挺拔又宽阔的肩膀,甜糯地喊“爹爹”。
温立璋回过头,英姿伟岸,眉眼噙着慈爱笑意,揉着她脑袋上的双丫髻说:“夏夏不要哭,爹爹只盼你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朝她笑着,没有再以宽阔的肩膀来背她,随着头顶盘旋的黑鹰尖利的叫声,消失在了一片浓雾中。
温夏一声大喊,在这场噩梦里醒过来。
颠簸的车厢,紧封的窗户,她浑身被噩梦里的汗水湿透,大口地喘息。
“小姐!”香砂焦急地打开水囊递给她。
温夏失魂落魄,僵硬地接在手心,却止不住涌出眼泪。
离开时,她那一剑有多深?
霍止舟会死吗?
她刺去那一剑时,中途是不是不该停下,应该杀了他为爹爹报仇?
她竟会想起他曾叫温斯和时的一切,他是温家的儿子,是每年除夕团圆的家宴上,爹爹夸奖的最聪颖的儿子。
她会想起他蹲跪在她身前,昂起头颅痛苦地说不是他,是郑彬羽。
他说他挽回不了了,他后悔了,他明明以为他已经阻拦了一切。
可如果没有他走错第一步,怎么会步步错下去。
她恨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恨过一个人。
为什么明知他害死了爹爹,还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让她一步一步走进他这温柔蛊中。
温夏闭上眼,不愿再去想这一切。
她只想快些回到北地,不愿再置身于这一片敌国的疆土。
剧烈的行车颠簸让温夏无法再入睡,推开车窗。
强烈阳光刺入眼底,温夏抬手遮住眼,缓了许久,但被强光突然刺激过的眼睛终于还是有些灼痛不适。
她忽然想起燕国皇宫里那场大雪,满地七彩缤纷的小动物和雪地里裹着浓绿绢布的一排排树木。
她紧望着倒退的风景,告诉自己从今日起,这些回忆全都应该忘记。
星夜兼程地赶路,换了无数匹马,她终于在三天后抵达燕国最南的边境。
两国不通互市,边境甚少放行,盘查十分仔细。
但温家军还没有递出温夏的令牌,便有城门领恭敬地打开城门说:“贵人好走。大道南北,日月同光,星夜风雪送卿今程,遥祝妆安。”
这话是城门领躬身垂首说的。
可隔着车帘,温夏知道是谁所言。
能有这句话,证明她那一剑没有要了他的命。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只有一片漠然。
一切就止于此吧。
骏马扬蹄驶出燕国城门,穿过空旷寂寂的草野,驶入大盛国门,马蹄一路扬起漫天沙尘
回北地了。
温夏望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热泪盈眶。
连夜赶回朔城,许映如得知她归来很是意外。
温夏扑进母亲的怀里:“娘……”
除了哽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很累,浑浑噩噩,靠在许映如肩头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日后。
香砂一直守在闺房,见温夏醒来很是惊喜,忙端茶送水,拿来点心问她想吃哪块。
温夏这才知晓她这两日竟发烧了,只是低烧,却怎么也降不下去,含糊地说梦话,只能听清“爹爹”两个字。
香砂道:“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了,夫人很是痛心,一直守着您,方才吃过晚膳才体力不支,被容姑搀去睡了。二公子……”
香砂说温斯行得知真相后很是愤怒,已带着温家死士要去燕国报仇。
温夏大惊:“去燕国?带了多少人?”
“奴婢不知,容姑说夫人拦不住,应是带了好几百人。”
温夏焦急地要下床,可才靸上绣鞋便僵硬地停下,也许霍止舟不会伤害二哥哥。
温斯行带着几百人去报仇,怎么可能杀得了霍止舟。
哪怕她如今再恨霍止舟,也能明白他不会伤害温家人。
温夏僵硬地起身,系上厚厚狐裘,踱步来到温立璋从前居住的院子。
她在温立璋的书房坐了许久,爱怜地摸着被夜以继日的案牍操劳磨得光华柔亮的桌面,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翌日。
许映如见温夏终于醒来,流下高兴的眼泪。
温夏坐在床上拥着母亲:“我以后哪也不去了。”
许映如轻抚她乌发:“我的女儿受苦了。”
温夏藏起眼泪,不愿再沉溺于那些痛苦的过往中。
斩断了和从前的一切,她可以任凭自己去过往后的生活。
她抬起头问:“三哥哥在战场可有回信?”
“都有平安信送来,你放心吧。”
“与乌卢的战事如何了,乌卢怎有实力攻我大盛?”
许映如道:“你大哥在书信中说乌卢是有备而来,自先帝在世时就已经筹谋着这一天。”
许映如踌躇片刻,本不愿让刚刚病愈的温夏再知晓这些沉重的国事。但温夏杏眼中除了往昔少女的清柔,已多了一份坚韧。
许映如唤容姑拿出温斯立这些时日寄来的信。
温夏一封封阅着。
原来短短的二十天里,乌卢已攻下郯城,南上进军,似有神助般,每场仗都打得大盛节节败退,让往昔战无不胜的温家军挫了满脸灰。
戚延都在军营,很是震怒,说不仅郯城有鬼,恐怕南邦与京都中皆有内鬼。他彻查南关几座城邦,命温斯立彻查朝中。
太后凤体违和,上次那场风寒未能痊愈,太医说肝肺失衡,必须安养,但她每一日都忙于政务,根本不能好好养着。
温夏读着一封封信,担心战场,担心太后,担心三哥哥。
许映如道:“你大哥担心北地不安全,要接我与初儿入京,我本不愿回京都。我就听夏夏的,夏夏要回,我便回去,总不能让初儿一直见不着他爹爹。”
许映如目光温和慈爱。
温夏知晓她避着什么。
许映如从来都守着温立璋与太后之间的分寸感,从不会逾越,远远避在北地。母亲是不愿回京都的。
温夏道:“既然娘也是如我这般想的,那我们就留在北地,二哥哥如今自南屿海调回北地,家中也是一桩喜事。”
“可我知夏夏思念太后。她毕竟带大了你,你若想回去,娘都听你的。”
温夏道:“我已不是皇后了,我不回再回去。大哥知我心意,也身为左相,会为太后分忧,宫中的人也会伺候好太后。”
许映如不再说什么。
可她们都知道温夏是记挂着太后的。
张太后待她如亲生女儿,她又怎会不担心呢。
温夏第二天便去了寺中诵经。
主持与温立璋是熟人,知她身份,辟出一间殿让她抄经。
温夏想做些事,抄经为太后祈福。
连续两日,她都会来此抄经到酉时。
今日总算听到些好消息。
二哥哥打算回来了。
他并未在信中提及与霍止舟如何解决的,只说“已归勿念”。
至少这证明霍止舟没有伤二哥哥,他仍平安。
温斯立的家书中提到戚延查出宣州郡守叛国,搜出他与乌卢勾结的证据,总算破获了些线索。
太后凤体日日养着,病情可控。
温夏抄写完手边经文,弯起红唇停下笔,起身走动久坐的双腿。
香砂见她娇靥凝笑,终于不似往日揽愁,也才开心道:“院子里开了腊梅,小姐出去吹吹风,闻闻花气。”
温夏漫步腊梅树下,白皙脸颊微仰,被午后暖暖的日光照着,心情终于松快些许。
她想道:“白蔻与著文如今都如何了?”
她这也是喃喃自语,香砂哪里知道,也很记挂白蔻,想得湿了眼眶。
温夏道:“我想去一封信给太后,请她赐白蔻与著文回北地,可我都没有回去看她,走时也瞒着她,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小姐,太后待您比谁都亲厚,若见到您的信她应该只会高兴吧。”
温夏望着这馥雅的腊梅,心间想通,终于回屋中提笔写信。
她不能因为戚延就与太后生分了,她们之间如同母女的亲情比戚延更重要。
太后明明一向很是健康,胃疾这么多年也只犯过三五次,很多回还都是因为戚延气的。她的凤体不至于因为一场风寒就折腾成如今这般亏虚,更多的应该是那解不开的心结。
太后在意她,愧对她。
也许也像她怕太后生她的气般,怕温夏生她这个长辈的气。
温夏想得通透,提笔写出很多真情实意的字句。
她封好递给香砂,忽然一顿:“慢着。”
她又再写了一封信给著文与白蔻。
香砂在旁边研墨,温夏也没有刻意让她回避,香砂自然瞧见那是一封什么信。
温夏在命令他们关掉大盛所有的忆九楼。
不该存在的东西,便不应该再留着了。
将两封信递给香砂,温夏不再抬眼,只展开案牍上的经书。
“去吧,早日让白蔻收到,他们就能早日回来了。”
香砂轻轻阖上门离去。
温夏却一时没有再抄下去,她怔怔握着笔,忽听门外响起的脚步声。
“属下拜见皇后娘娘。”
温夏怔住,眼波一抬:“门外何人?”
“属下奉太后之命前来,属下是先皇与太后的暗卫符宁。”
温夏起身打开房门,寺中最深处的菩萨殿,庭院很是清寂,唯见庭中台阶上伫立的健壮高大身影,他躬身抱拳,很是恭敬。
“你抬起头。”
符宁抬起头,温夏端详他后道:“我怎未见过你?”
“身为暗卫,您自然不曾见过属下。”符宁奉上太后的信物。
温夏接过,这玺印的确是太后之物。先皇喜爱太后,这玺印还是他亲手为太后雕刻,取龙凤交颈的图案制成了两半。符宁递给她的是其中的一半。
温夏这才和声问:“是太后让你来见我,太后有什么旨意给我?”
“没有旨意,太后这些时日都在病中,除了朝政便是思念皇后娘娘,派了许嬷来,想见您一面,看您过得好不好。”
温夏双唇微张,眼眶滚烫:“许嬷人呢?”
符宁很是严谨道:“您也知晓太后与恭德王的关系,她不愿打扰您母亲。”
话说至此,温夏已再无防备,转身拭去眼角湿润,再回头,凝望台阶上那健壮之人。
符宁轮廓锐利,眉骨处生着块青斑胎记。他神色恭敬,垂眸避着礼貌的规矩。
温夏道:“她在何处?”
“在城中,您随属下来。”
温夏步下台阶,庭院门外守着一名武士家仆。
温夏问符宁:“何时归来?”
“一个时辰属下便将您护送回来。”
温夏道:“我带上随从吧,他不会透露给我母亲。”
符宁颔首。
温夏带上随从,被符宁引着,穿过满是香客的曲廊,走出行人来往的寺门,坐上一辆马车。
车厢内置着案几,上头有茶壶、糕点与一炉香。
温夏等着许嬷上车,却在袅袅香气中觉得头昏昏沉沉,身子一软,伏在了案上,再没了知觉。
第77章
隆冬的宣城, 城东一处高地中营帐坐落,扎营的将领与士兵守着入城要塞。
寒风萧萧, 霜戈壁立。
帅营外重重士兵把守,陈澜箭步入内,躬身朝戚延行礼。
戚延端坐在长案前,肩披玄色狐氅,执笔在批京中传来的重要奏疏。如今伤势已愈,他剑眉星目,依旧如从前丰神恣肆, 只是周身气场越发寒冷。与从前那懒恣的帝王相比,他一身强盛的威压,深不可测的眼眸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陈澜道:“皇上, 皇后娘娘回北地了。”
对这称呼,陈澜等人都未改口。戚延也并未多说什么, 搁下奏疏,抬眼看去。
“她回北地?”
“许是担心温三将军与恭德王妃, 这已是七八日前的事了,今日才传回来。”
戚深深邃的眼眸也是在这时才有片刻的低柔。
他目光落在左手掌心,被匕首穿透的伤愈合了,却留下贯穿的两道疤,原本一双修长匀称的手如今狰狞了几分。
他继续翻阅奏疏:“他有送她?”
陈澜意会,垂首道:“信中未提。”
“给温斯行传旨, 让他严守北地, 不容任何闪失。”
“属下领旨, 不过温二将军近日病了, 听说告了半月的病假。”
戚延颇为意外,冷声道:“他还告假?”他颇有几分不悦, 如今温夏已回到北地,她唯一留守在身边的兄长却还告这么长的假。
“调太医过去给他瞧病,增派兵力守好北地,她不许有任何闪失。”
陈澜领旨去办。
戚延阖上手中最后一份奏疏,紧抿薄唇摘下拇指的玉扳指。
从前捏碎扳指留下的旧伤变作一块瘢痕,那时温夏以死要求他放她去行宫,他忍痛捏碎了扳指,划破了拇指。
时光不过短短三个月,却能物是人非。
他每一夜都会梦到温夏,每次夜晚醒来,独自点燃烛灯,只能去案前坐上一夜。他只能借用这繁杂的政务麻痹那些痛苦,从不流露任何情绪。
戚延起身去了议事大营。
营房中,温斯来正同几个将领在复盘推演这几日乌卢作战的打法,见到戚延,都躬身请安。
戚延坐在高处太师椅中,让他们说出各自的想法。
温斯来道:“除了郡守李玮,他们其余的内应我们都未曾查出。乌卢有备而来,若真如昨日战场他们主帅所言,恐怕这一仗他们把握十足。”
昨日战场并未激烈地交火。
乌卢主帅代他们单于传话,说乌卢并未想侵吞整个大盛,只需盛国割让半数城池投降,并每岁向乌卢纳贡,此战方可休。
戚延当时都气笑了,一阵嗤笑过后便是萧杀的森冷。
他立在城墙上,一身铠甲铁骨铮铮,搭弓抬箭,直朝那主将射去,任对方再如何避闪,也是中了一箭,被士兵抬了回去。
昨日温家军严阵以待,乌卢中了那一箭却并未发动攻击,像是好整以暇,在等着什么来临,像是等一个可以给大盛致命一击的武器。
戚延总有一股难安的预感。
此刻听到陈澜说温夏在这节骨眼上回了北地,他甚至觉得她留在燕国更好,至少霍止舟可以护她。
未再听各将领分析战术,戚延起身去了城中牢房。
往昔繁华的宣州城中,街道上已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与商铺。
马车驶入府衙,戚延步入阴暗的牢房,端坐在亲卫抬来的太师椅上,一双深眸波澜不惊地睨着刑架上的宣城郡守李玮,通敌叛国的卖国贼。
中年男人血肉模糊,已不辨面目。
戚延的到来,他的酷刑又即将开始。
只听阴暗潮湿的牢营中盘旋不散的痛苦尖叫,戚延好整以暇,交叠着双腿坐在太师椅中,等着这人吐话,但半晌都没等到。
戚延有些不耐地“嘶”了一声,换了个懒散的坐姿,冷冷道:“他的嘴是比骨头还硬?那就剔一层骨给朕看看。”
那李玮闻言终于开始打颤了。
狱卒去磨刀,锋利的弯刀透亮得能反射出烛光来,靠近李玮时,他终于哭喊着招认。
“他们承诺等攻下半国便册封我们为诸侯,可以自己统辖两座城。”
戚延怒极反笑,冷嗤:“都是些猪脑子么,这种话也信?”他嗓音森沉:“‘我们’都有谁?”
“只记得有邬州郡守,其余的罪臣就再也不清楚了。还,还有……传话的大人说此战乌卢必胜,他们有把握。”
戚延冷睨刑架上的人。
“但是什么把握罪臣不知,只听传话的大人说谁叫您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暴君。”
戚延眸色一变,一瞬间想到了温夏。
恐惧的滋味窜上心间,戚延已大步走出牢房,回营中召集兵马,打算亲自去北地将温夏先接到皇宫。
这个关头,不管她再恨他也罢,她留在宫里才是最安全的。
若她不愿,他就只能护送她去霍止舟身边,呆在燕国的皇宫也比北地安全。
“皇上!”温斯来冲进帅营,早顾不得礼数,“他们抓了夏夏,夏夏在他们手上!”
戚延脸色一变,几乎失声:“你说什么?说仔细一点!”
温斯来喘着气,双眼一片猩红的杀气:“他们派了一男一女来议和,说夏夏在他们那里作客!这是作客?我弄他祖宗,老子要杀光他们!”
戚延脚步虚浮,险些站不稳,目中与温斯来一样翻腾着杀气。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又害苦了她。
……
议政大营。
戚延一袭玄金龙袍,冷漠端坐上首。
乌卢来的一男一女站在帐中,瞧着左右温家将领个个满脸的杀气,也不惧不觑,尤其是那年轻女子。
她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带着不属于中原的一种英姿健美。手指玩着一头利落的编发,笑着望向咬牙切齿的温斯来。
“小将军,又见面了。”
上一次温斯来冲进乌卢去救被掳走的流民,便是中了此女的计。那时她说她叫巴荷,是一方部落首领的女儿,瞧上温斯来俊,想留他当奴隶。
巴荷眼神大胆,直勾勾盯着温斯来笑,见没人给他们赐座,自己命一旁的温家将领给他们搬椅子。
旁边年轻高大的男人是巴荷的哥哥巴勇,他倒是说着正事。
“我们单于很诚心,并不想伤两国和气,您也看到我们草原男人的英勇了,我们绝不会放弃进攻。”
“但如今你们大盛的皇后娘娘在我们单于那里作客,听说盛皇宠爱皇后,千里迢迢买山凿山,挥霍重金,半国城池想必也不在话下。”
巴勇示意巴荷呈上温夏的信物。
那是一对上等的翡翠手镯。
温夏的镯子数不清,戚延根本认不全,警惕地眯起眼眸:“就凭一对镯子?”
巴勇:“盛皇莫急,自然还有信物。”
巴荷亲自上前呈上一封书信。
戚延明明很急迫与恐惧,却只能强作镇定,如常地展开,微垂的双眼赫然紧眯。
这的确是温夏的字迹,他认得。
而她的信表面上是说乌卢单于以客之礼待她,在她乌卢没有受到为难,但每一竖行的字提出来,会细细发现别有蹊跷。
她以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第二个字,第三行第三个字依次排下去,在说“无需管我,守护盛国”。
戚延死死盯着这娟秀雅正的文字,双眸一片猩红。
巴荷俯下身在他耳旁低笑道:“这字能看出是你宠爱的皇后娘娘吗?你们中原的皇后身娇体柔,胸前还能开一朵漂亮的花呢。”
戚延赫然抬起眼,掐住了巴荷的脖子。
巴勇大喝让他放手:“我们是使臣,你若杀了我妹妹,我就算杀不了你的皇后,也能让她断条胳膊!”
巴荷鬓角青筋暴起,在戚延掌下满脸憋得通红,她喘不上气,双眼裂出血丝,直到戚延终于松开手掌,她才轰然倒下台阶。
戚延用手帕擦拭手掌,就像碰到的是多脏的东西。他抬起头,面庞淡笑如常,只一双眼底毫无温度可言:“朕的皇后何时去你们乌卢的?”
“昨日刚到。”
“你们单于如何款待她的?”
“像客人一样款待。”
“那此女方才说的话算什么?”
那句耳语原本是巴荷顾及女子的名声,毕竟那是温斯来的妹妹,她才念了点体面。
她仍还咳喘着,恼羞地答:“她现在还好着,但若你们拖延,那就说不准了。”
戚延目中一片森寒:“大盛半国城池朕拿得出,七日筹划,七日之内,朕的皇后少一根头发,朕必血洗你乌卢。”
乌卢的人走后,温斯来紧望戚延:“皇上此言当真?用半国去换皇后?”
掌中落下一片碎裂声,戚延捏碎了玉扳指。
众将士齐齐看他,他说:“是。”
但遣散众人后,他沉声嘱咐温斯来:“朕去乌卢救出夏夏,这几日你们照常来帅营向朕请安,也不可传出朕不在军营的消息。”
温斯来不知戚延武艺在身,很是担忧,他欲言又止,怕戚延只是去送死。
戚延遣退了温斯来,唤出云匿带上死士,又道:“派个人去请朕师傅出山。”
陈澜这时从牢房中审讯完那李玮回来,递出了与李玮中间递信之人的画像:“瞧着眉骨上的青斑,竟是先皇的死士,那个逃了的统领?”
戚延周身的杀气,若非是他,温夏又怎会被这些人掳去。
不再迟疑,他换了便装带上人手离开军营。
……
呼啸的寒风吹搅得一片夜色都不安宁。
陌生的木屋,周遭完全陌生的装潢与摆件,连同床前候着的婢女服饰与发饰都与中原不一。
让昨夜初初醒来的温夏第一时间明白了一切。
马车上晕厥后,她中途有醒来一回,抬起沉沉的眼皮,望见微风掀动的车帘外一望无际的草原,心中大惊,却再次被车上之人迷晕。
从昨夜醒来到今夜,她已经身处这乌卢的行宫两夜了。
不通言语的婢女对她倒是恭敬,但温夏冷脸相待,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好感。
她知道他们劫持她的目的,今晨乌卢的单于与他妹妹来见她,已说出全部要求,他们要她求戚延投降,奉上大盛半国城池,每岁向乌卢纳贡,以保她的命。
温夏在信里藏了字,若戚延聪明,定能看到她想说的话。
她不会为了她一条命就把大盛半国送给敌人,大盛的疆土是她们温家军护下的,北地的五座城池是温立璋打下的。即便她不再是皇后,她也是温立璋的女儿。他们可以踏着她的尸体过去,但不能在大盛的疆土上肆意踩踏。
门外响起脚步声,高大的一座身影出现在房中,是乌卢的单于达胥。
他高得似座人山,明明不到三十岁,倒留着乌青的胡须。他挥手斥退婢女,笑吟吟走向温夏。
温夏从案前起身,退避到火炉前,以炉火相隔。
“单于深夜来本宫屋中,这就是你要我大盛奉上半国的礼数?”
达胥席地坐在案前兽皮毯上,“啧”一声,用大盛的语言讲:“昨天就没看够你,好不容易我妹妹不在,皇后娘娘让我看个够吧。”
对方视线毫不遮掩的灼热,身处敌营,温夏心中不怕是假的,可她明白不能失了大盛皇后的气焰,哪怕她如今已经不算是皇后了。
达胥想要戚延奉上城池,势必是不敢动她的,今日他听闻服侍她的婢女说她的身体会绽放出花,午时便兴冲冲跑来,被他妹妹达珠斥走。
达胥喉结滚动,嗓音浑厚粗犷:“过来。”
温夏害怕到紧捏着袖中的衣摆,脸上却不愿露怯,她斥责:“单于一国之主,竟是不守诺言?”
达胥嗤笑,起身朝温夏走来:“一国之主首先是男人,我不觉得我喜欢皇后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婢女都说你的身体胜过草原上最漂亮的蓝瑙河,让我看看。”
他似山般高大的身躯罩下。
温夏无处可躲,连发间的珠钗也早被收走,屋中没有寻死的武器。肩头一凉,她失声大喊:“你住手!你这样对我,大盛是不会同你议和的!”
“大兄!”疾驰而来的达珠一掌劈开达胥,将温夏挡在身后。
温夏强忍着眼眶里的湿热,发抖的手指拉过衣襟。
达胥意犹未尽,灼灼双目罩在达珠背后那只冒出的脑袋上。
“你正好没有嫂嫂,我想让她当你嫂嫂。”他急喘着气,喝道:“不要他盛皇献上城池了,老子自己打!”
达珠虽很年轻,却十分稳重,对待达胥也没有惧意,敢冲这个亲兄发脾气:“大兄忘了阿爹怎么死的?盛国的先皇阴险狡诈,将我们赶退到小小的琊原,我们乌卢受了二十年的罪!”
“如今好不容易能拿下他们半国,你不想要?你不想当最大的王?”
达胥到底还是沉住了气,但仍灼灼盯着温夏:“若她男人不答应?”
“盛皇如果不同意,那大兄想怎么处置她,我都管不着。”
达胥盯着温夏许久,才不情不愿走出去。
温夏一直都冷冷望着他们兄妹,可终究还是对达珠说了声谢,在他人的国土中,不欲带着刺。
达珠道:“皇后也不必谢我,你应该好好想想你在盛皇心中的分量,若他舍不得权势江山,那我也不会再帮你拦着我大兄。我两任嫂嫂都死在难产中,保不了你这么娇弱的身子能活几年。”
“你还有七日可以祈祷盛皇能赎你回去。”达珠转身离开了房中。
七日。
温夏怔怔望着发红的手腕,洗了滴水的长巾对镜擦拭脖颈,衣襟已经被撕破,她肩膀处也留下指甲划过的一点伤。
眼泪落下,温夏却不敢哭,用尽了力气把被碰到的肌肤擦干净。
走回床榻,她已浑身虚软,他们不知是在哪里下了药,让她根本拿不出力气逃跑,明明房中那浓烈的熏香她都已经灭掉了。
七日。
温夏闭上眼,她似乎了解一些戚延的性格,他不会拿江山来赎她。
七日只是他给出的期限,他的个性,应该会带着他那骄傲的一身武艺暗中来救她。
然后杀出乌卢,回大盛召集兵马攻打乌卢。
他就不是被威胁的性子,根本不容许有人欺负到他头上。
一日过去,温夏没有等到戚延,也未见异动。
她能走到房门外,一排排四方木屋,各处都守着兵,飞一只鸟都能看清。戚延如何能来?
第二日又这般过去。
第三日,第四日。
达胥又来到她屋中,摆着烤羊与烈酒,让她服侍他用膳。
温夏移开目光:“我是大盛的皇后,不是奴婢。”
达胥也不恼,呷着酒看她:“还有三日。四日我都忍了,三日还忍不得?”
他已经很笃定戚延不会来赎她了。
温夏却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一种信戚延必定能来的感觉。
他虽混蛋,但他自小就维护属于他的一切,觉不让人好过。
温夏暗暗算着时日。
第五日,夜幕黯淡,戚延还是没能出现。
温夏守在檐下,直到望见漆黑暮色笼罩整片天幕,夜空掀起狂啸的烈风,才扶着墙壁慢吞吞回到房中,她还是浑身没有力气。
她屏退了婢女,合衣上榻,这些时日都只敢合衣而眠。
今夜北风肆虐,呼啸的风声似鬼魅嚎叫,响彻这万籁俱寂的暗夜。
温夏眼睁睁望着空旷的房间,没有睡意,睁着发沉的眼皮一直瞧着虚空,竟恍惚瞧出一点幻觉来。
她瞧见像往常一般身穿一身玄色黑袍的戚延立在她床前,挺拔卓立,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
他俯下身,眼眶竟泛了红,伸手来抱她。
温夏愕然紧望去,直到滚烫的手臂触碰在她身上,她才颤颤地启唇:“你……”
“是我。”
“我来晚了,夏夏。”
戚延将一粒药喂进她嘴里:“风里有迷药,你服下解药。”
他扶她坐到床沿,大掌握住她脚踝为她穿上绣鞋。
“这迷药强烈,不知你吸了多少进去,你能走吗?”
“我的饭菜里应该早下过了药,我只有慢走的力气。”
“无事。”戚延为她穿好鞋,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紧握着剑:“我带你走。”
温夏有些热泪盈眶,即便她想过今后再也不会见到戚延,想过就算再见到他,她也不会再有波动的情绪。
她甚至想好了七日之后没有等到戚延来,她就自尽,绝不拖累大盛。
屋外夜色浓稠,檐下的士兵都倒在了狂风带来的迷药下。
可即便倒了这么多人,还是有值守的士兵发现,夜色下传来无数厮杀声。
有死士断后,戚延紧揽温夏飞上房梁,闯入夜色中。
寒风吹拂在鬓角,刮得脸颊也生疼。温夏紧搂住戚延,脸颊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中,忆起这些时日,她仍忍不住浑身轻轻的颤抖。
第78章
被这寒风吹得极冷, 温夏没有开口,怕令戚延分心。戚延一刻不曾停歇, 也未同她讲话,屏息提气,她从未经历过他这般快的速度。如今身处乌卢边塞,他们务必要在今夜内回到大盛才算安全。
温夏环着戚延,任寒风将耳朵都刮得生疼,她浑身也冷得有些打颤,一直强忍着。
戚延终于借了棵树枝停下, 脚踩粗壮横生的树干,扶她坐在树枝上。
温夏一面扶住旁边树干,一面望着脚下高高的悬空, 心有余悸。
“你冷了?”戚延解下腰带,将外袍脱给温夏。他装束轻便, 今日也未穿大氅。
温夏摇头:“你穿上吧,我能受住。”
戚延紧抿薄唇, 将外袍披在她肩头,他手指触碰到她肩颈时,温夏下意识想起那达胥撕扯她衣襟,忍不住轻轻一颤。
戚延微顿,深不可测的眼眸安静收纳她眼帘微垂的模样,她那失魂落魄的游神显然不是因为他。
戚延心上一紧, 作了最坏的打算, 心中只有疼惜, 忍着对达胥的杀气, 敛声问:“乌卢单于可有对你不敬?”
温夏抬起眼睫,不知如何作答。
她水光涟漪的杏眼微红, 强忍着所受的委屈。
戚延满身的杀气,深眸狠戾:“我会提他的人头为你报仇。”
“没有,他只是,只是看了我。”温夏紧捏着肩头戚延的外袍,强忍着那股难受,努力保持着镇静道:“我没有丢了清白。”
“他两只眼睛看你,那我就把他两只眼睛挖出来。”戚延将披在温夏肩头的外袍窄袖系了个结,当做披风让她御寒。
温夏眉目凝愁,问:“我们没有答应乌卢的条件,我是否会牵连大盛?”
“跟你没有关系。”
戚延很认真地望着她双眼:“打仗是君主,是武将与朝官的事,王朝兴衰也同女人没有关系,不要被史书上几篇红颜祸水的故事蛊惑。若我输了,那是我无能,同你无关。”
温夏微微怔神,第一次这般凝望戚延。
她五岁便知他那些思想乱七八糟、异于常人,不想他会有这样一番明白通透的见解。
戚延环顾漆黑的四周:“我歇片刻,你留心一些。若怕就扶好树,或者扶我手臂。”
温夏点头,没有再出声。
戚延坐在她身边的树枝上,闭目在调整气息。
温夏抱着粗壮的树干,脚下悬空,高高的大树离地面还有两丈高。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乌卢的人马再追来。
戚延调整好,睁开眼问温夏:“是先皇的死士掳走你的?”
“嗯,他自称叫符宁,眉间有一道青斑,还给了我太后的信物,我才轻信了他。”
“他们一路都对你做了什么?”
温夏摇头:“我中了迷药,再醒来已经在乌卢那处行宫里了。”
“若有精力,你可将你这几日在乌卢的所见所闻说给我。”
戚延扶起温夏踩稳树枝,揽着她重新施展轻功行路,在郊外一处庙中牵出他们事先备好的马,带着温夏策马行驶。
温夏说着这几日的经历,将达胥兄妹间的对话也都说给戚延。
烈马奔腾在广袤的暗夜中,穿进林荫小道,四下风声猎猎。
忽然一阵嗖嗖的箭声刺破长空,温夏被戚延单手揽住,她尚未看清四下,便已听几声长剑挡住利箭的声音。
戚延抱着她跃下马背,四面已涌来十几名黑衣身影,为首之人正是符宁。
“别怕。”戚延道。
温夏紧搂着他,跟随他的步伐。她从未遇到过被人持剑团团围住,那剑光寒利,她自然害怕,可她没有露怯。
戚延睨着符宁:“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乌卢,朕也成全你们葬在乌卢这土地上好了。”
符宁道:“我等也不知皇上还有一身武艺,难怪先皇命我续养死士千人,可惜皇上赶尽杀绝,怨不得我等。”
温夏听不明白这话,怎么会扯上仁慈贤达的先皇?
十几人悉数朝他们四面围上。
戚延滚烫的气息传进温夏耳中:“待会儿我会将你送上马背,你一路往南,我会来同你汇合,不要怕。”
温夏尚未来得及回答,戚延便已护着她与那些死士厮杀。
剑声。
风破声。
利剑刺透血肉的噗嗤声。
都令温夏无比恐惧。
小道上布满了尸体,都是戚延所杀,温夏鼻端只有密不透风的血腥气与戚延身上的汗气。
她一直被他护着,分毫未伤,反倒是他身上被划了两剑。
如今只剩符宁与乌卢的一名武士。
二人前后合一,戚延又要带着温夏,不便将她撇下,也不便将她送上马背。
温夏虽不懂打斗,也明白戚延是要等打败其中一人后才敢将她送上马背。
两人前后袭击,武艺高强。
戚延手臂又中一剑,索性灵活侧避开,不算什么大伤。
他已知这样斗下去,除非拖到云匿等人赶来,否则极难获胜。
符宁功力高强,不然怎么当得了他父皇的死士。
戚延不再硬打,这一剑后,他借被中伤,直直栽倒在地。
他轰然倒下的身体也将温夏压在身下,他一手撑着剑,一只手抚摸她脸颊。
温夏睁大了眼,只以为戚延被刺伤到了要害。
她嗓音哽咽:“你快起来,你身后符宁来了!”
戚延无力地笑了。
他口中安抚着温夏别怕,假装倒下的目光却在留意剑上投映来的身影。
符宁提剑走来,冷嗤:“皇上几招剑法学的是卫蔺元的剑术?可惜,任这侠士再有名,你也不过是我等的手下败将。这是乌卢最骁勇的武士,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黑杀,卫蔺元来了都只能和他平手。”
符宁高高斩下剑:“用你人头换诸侯王位,不亏。”
温夏一声哽咽的“不要”落下。
噗嗤声紧接着响起。
是戚延一个纵跃翻身,将剑刺入了符宁喉咙,利落的反杀。
血喷溅到了温夏脸颊,戚延飞快将她捞到怀中,口哨声唤来烈马,抱着她送上马背,动作一气呵成。
他深深凝望温夏一眼,想擦她脸颊的血,这么歉疚。
没有多余的时间,他只说:“不要回头。”狠拍马腹,戚延替温夏驱走了马,轻盈地飞落在那乌卢武士面前。
对方出招精准狠戾,单打已更显此人功力的雄厚。
戚延同他师父过过招,很清楚符宁的话不假,这人功力完全在他之上。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人截到温夏。
旋身出剑,他声东击西,内力全运转在没有握剑的左手上,狠朝此人击去。
对面鲜血喷涌,溅到戚延身上,对方也被他击退数丈远。
内力散去大半,戚延提着最后一口气,持剑朝此人刺去。
健壮的乌卢武士倒地不起,可学的却是戚延的招数。
戚延的剑刺向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翻身闪退,巨人般的高大,双掌都击在戚延头顶。
戚延面目痛苦地扭曲起来,鬓角暴起的青筋蔓延至整个脖颈。
周身似被热铁浇灌,他好像明白他在经受什么,却被控住了经脉穴道,半分都无法抵抗。
双眸布满猩红的血丝,戚延只有绝望。
寂静山林间,马蹄声由远及近,策马的身影纤弱又坚韧,盈盈弱弱地朝他奔来。
戚延目中的恐惧更甚,薄唇翕动着,被对方强大的内力钳控,他连一句“不要”都喊不出来。
温夏下了马背,捡起地上的剑,双手都在发抖。
乌卢的武士捏着戚延头骨,很是不屑地朝瑟瑟发抖的温夏睨去一眼。
他大掌似弯刀,从戚延头骨狠划到脊椎。
戚延的面目全都狰狞地挤到一起。
有血从他目中流下。
他周身的痛苦已经无法再用语言去道明。
他在想,他不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拖累了温夏。
他在想,师父说得对啊,他可以站在权力的至高处,但那不是武学的至高处。江湖之大,他只是那一隅的强者。山外自有高人。
四肢百骸都痛了起来。
猩红的余光里,温夏已经快靠近那武士。
她裙摆飘飞,抬着剑的纤细手臂都在发抖,怎么可能伤得了此人分毫。
戚延用尽全力敛气,冲破被镇住的经脉,双手终于可以行动。
他拔出腰间匕首刺入了此人心脏处。
对方倒下,不可置信地望着戚延,紧眯起细窄的眼眸,忍着最后一口气想灭掉戚延。
戚延再也动不了了。
他躺在地上,口中鲜血喷涌,望着想爬起身的武士,朝温夏嘶哑地说:“刺他。”
温夏哭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好双手,她明明不想抖啊。
她闭上眼,刀子狠狠扎进去。
“好了……”戚延嘶哑地说。
温夏睁开眼,那武士已经不动了,她的剑刺在了他心口上,血染红了她裙摆。她倏地松开手,跌跌撞撞去扶戚延。
戚延浑身无力,吹出哨声让马儿躺下。
他身躯高大,温夏扶不动他。
他便在地上爬着,温夏拖着他手臂给他借力,终于将他驮上马背,她坐到了他身后。
温夏夹紧马腹,策马奔入夜色。
她知道戚延在流血,甚至这时间一点点过去,他都没有再开口同她讲一个字。
他死了吗?
明明该是惊慌无措的,温夏却连一滴泪也不敢流,紧紧握着缰绳,纤细的手臂将戚延圈在她臂弯中。
“夏夏……”
“我在。”
戚延终于出声了。
“你还会骑马?”
热泪这才涌下眼眶,温夏问:“你要紧吗?”
戚延连说话都已经慢吞吞的:“我杀了江湖上这么厉害的高手,我杀的。不,也有你的功劳。”他无力地笑了。
温夏在问他身体要不要紧。
戚延不再开口。
身下的棕马已经被他喷涌的血染红,他脊椎似都断了,浑身无法动弹,也再也调动不了身体里的一丝内力,他甚至已经完全探不到内息。
他被废去功力了。
他自诩为傲的一身功力再也没有了。
他许诺过温夏要带她飞去看杏花,要带她飞进彩虹中去看彩虹。
这些承诺,他再也兑现不了了啊。
哦,她如今已经是霍止舟的人。
她已经和他无关了。
戚延无力地耷拉着脑袋,鼻子触着马儿身上浓厚的草气。
他应该就死在今夜了吧。
可以死在温夏怀里,他与她这段短暂的姻缘也算有了归处。
温夏软糯的嗓音带着哭腔:“戚延,你醒醒,又有坏人来了,我害怕。”
只想好好死去的戚延终于忍着脊椎剧痛抬起头,摸向匕首,提起最后一口气警惕地望去。
道路尽头提灯而来的清癯身影落停在前方,那飘飞的衣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身后也落停几名高大的身影。
戚延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他师父卫蔺元。
他浑身一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别怕”,脖子无力垂了下去。
……
漆黑无垠的夜色吞噬着天地。
大盛营地中,卫蔺元带着四名徒弟,抬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戚延疾步穿进帅营。
流淌的鲜血一路滴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温夏傻傻站在营帐门外,望着被戚延的血染红的衣裙,脸颊一片冰凉。
直到望见得知消息赶来的温斯来,温夏双腿一软,倒在了他怀抱里。
“夏夏!你回来了!”
温斯来万分惊喜,仔细检查她身上带血的地方,目中一红:“你伤到哪里了?哥哥带你去医治!”
“我没受伤。”温夏望着营帐:“戚延会死吗?”
温斯来愣住:“皇上受伤严重?”
温夏点头。
温斯来带她进了帅营。
卫蔺元的四个徒弟站在榻前递刀送水,卫蔺元正用细窄锋利的薄刃划开戚延脊背上几处皮肤。
他整个人都没了知觉,俯卧在榻上,连刀割的痛觉都不曾唤醒他。
温夏转过头,不忍再看。
温斯来将她脑袋护在胸膛:“去哥哥的帐中吧,你先洗漱一番,我在此守着皇上。”
温夏点头,被温斯来护着走出这满是血腥气的营帐。
温斯来担心乌卢会来偷袭,军情为大,没有时间陪温夏,嘱咐她好好在营帐中休息,戚延那里一有消息自有人来禀报她。
温夏让温斯来专心去忙军务。
温斯来的亲卫为她打来热水,这些人温夏都认得,如今身处大盛的土地才终于安下心来。
可她却担心戚延。
他们之前的恩怨和今夜无关。
他能冒险去救她,还经受这么重的伤,方才一路马背上,她差点以为戚延要断气了。
他流了这么多血,浑身也像被剥去筋骨般耷拉着。卫蔺元满面严肃,那几个年轻侠士也满脸的凝重。
温夏知道,戚延这伤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没有多歇,洗漱完便换上小兵的葛布厚袄,一头长发盘在脑后,用一双竹筷挽住。
抱着三哥哥桌上的水与一块饼吃着,温夏第一次吃得这般焦急,草草果腹便去了帅营。
三个年轻侠士已经在帐中坐下了,唯有卫蔺元在为戚延注入内力,一名侠士扶住他坐不起来的身体。
戚延双目紧闭,头颅没有支撑地耷拉着,眼角凝结着血痕,薄唇也仍是方才被鲜血染过的红。
他一身瞧着是触目惊心的惨烈。
温夏怔怔望了许久,帮不上忙,问一旁分着草药的侠士。
“他好了吗?”
“已经保下命了,但往后是躺着还是走着,只能凭他自己的造化。”
温夏愣住,眼眶湿热。
她是恨戚延,可他答应放过她离开后,她的恨意便没有那么浓烈了。后来留在霍止舟身边,她每日都未再去想起他,只望着霍止舟温柔的眉眼想着她的未来,筹划着以后的人生,何曾再把戚延放在心上。
如今再面对他,她只希望他先好好打退敌军,还大盛一个安宁。
至于往后他这人该受什么报应,自有老天爷来惩罚。
可他却是为她受了伤。
温夏说不出心中滋味,她自然希望他好起来,把乌卢给打退。
三个侠士分着草药,又找出药丸。
温夏道:“我能帮什么忙?”
旁边那人眉目英正,叫宋景平,他朝屏风后瞥去一眼,对温夏道:“用不着皇后娘娘。我们都听师父炫耀他有个当皇帝的徒弟,就多听了些皇宫里的秘辛,他以前那么欺负你,你还给他端屎端尿啊?”
一旁那生得青涩秀气,却人高马大的谈晋也说:“皇后娘娘歇着去,你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就不该帮他擦屁股,有什么活儿我们叫侍卫来做。”
温夏受着他们的好意,认真地说:“他真的已经性命无虞了吗?”
“师父出马,自然。”
温夏点点头:“那辛苦各位了。”
走出帅营,她回到了温斯来的营帐中。
三哥哥今夜都在瞭望楼,亲卫过来转告她早些就寝。
温夏侧卧在硬硬的板床上,直到天快亮才睡去。
第79章
戚延伤势严重, 睡到傍晚才醒过来。
他环顾四处,醒来最先说的话是:“温夏在哪儿?”
昨夜断后的陈澜等人已回到军营, 陈澜上前禀报:“皇后娘娘在温将军的营中,温将军已另置了营帐。”
戚延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下一口气,可脊骨与后背痛得厉害,全身也无处不是痛的。
他忍着这从未经受过的痛苦,嗓音很是乏力低哑:“她有哪里受伤?”
“皇后娘娘没什么皮外伤,太医已检查过,娘娘服用迷药多日, 如今只是体乏虚弱,但安养一旬便可慢慢排出毒素,养回精气神。”
陈澜手臂也伤了, 裹着纱布,很是担忧地凝望躺在床上的戚延:“皇上, 您如今更应保重龙体,切不可再受伤。”
“她需要什么都为她安置好, 把她的榻铺软一点,去城中为她找个婢女,拨两名暗卫随时保护她。”
交代完,戚延疼得“嘶”了一声,刚想抬起手臂便觉乏力得很:“扶朕起来,军中如何了?”
陈澜上前, 却只是替戚延整理被子, 并未搀扶他起身。
戚延不悦地皱起眉, 手臂轻抬, 却发现只能勉强抬到腹部,任他再怎么使力, 一双手也挪动不了分毫。
而用力之下,浑身痛觉更加强烈起来,戚延怔住,这才想起昨夜那乌卢高手毁了他身上穴位……
他抬起头看向陈澜,明明一向深不可测的双眸,在这一刻竟滋生出恐惧。
他戚延也有怕的东西。
陈澜不忍面对他,正好卫蔺元与宋景平进来了,陈澜忙躬身退到一旁。
戚延错目地望着卫蔺元,两年未见的师父依旧如从前那般仙风道骨,清癯高瘦,五十多岁的人仍炯目有神,一头乌发未见老态。
卫蔺元目中很是严肃与惋惜,痛苦也不比戚延少。
戚延双眼猩红,热意涌现时也才感觉双眼都是痛的,视力逐渐模糊起来。
“师父……”戚延喉结轻滚,嗓音嘶哑。
“身上现在哪里最疼?”
“后背,还有此处。”戚延指出身上几处穴位。
卫蔺元坐到他床边:“好生养着吧,能不能养好站起来,就看你自己了。”
戚延错目愣住,眼眶通红,已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好久之后他才问:“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再用轻功了?”
他紧望卫蔺元,祈祷听到卫蔺元一句好话。
可惜卫蔺元说:“还想用轻功,你能好好站起来就了大不得了。”
戚延失聪一般,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果真如他的预料,昨夜那乌卢高手一掌击向他头顶,又以掌刀划向他脊骨时,那股被抽空身体的剧痛就让他明白恐怕他是被废了一身功力。
戚延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天。
他自诩师出名门,自诩剑术天下第一。
如今失去一身功力,以后就算站起来了,光会使剑还有什么用?
他连陈澜都不如。
而且,卫蔺元说他连能不能再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若不是昨夜卫蔺元赶来及时,根本救不回他,他当夜就得毙命。
他浑身内力被废,脊骨遭创,三处习武之人的命脉被震碎,练功的穴位命门被封死……就算是今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也无法再练回从前那高深的内力与武艺。在高手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只会耍刀刷剑的门外汉罢了。
卫蔺元叹了口气:“我已回信给你,为何你不多等一日?”
戚延紧闭着薄唇,这样的痛苦令他一言未发,他依旧如那不辨喜怒的帝王,可只是将痛苦藏了起来。
卫蔺元本在闭关,给他回信时已晚了两日,错过了风力最好的那一天。
戚延那时便已早早守在关押温夏的乌卢行宫附近,已打算利用风势送去迷药,来救温夏。
错过那一场风,他没有等到师父来帮忙,又足足多等了三日,每夜都是在树上过的。
冬夜寒冷,他躺在树上时无时无刻不在想,温夏那么娇柔的一个人,怎么能在那吃人的敌营里渡过七日。他越晚一天,她的危险就越多一分。
昨夜风势强烈,狂风肆虐,风向也对他们有利。
他没有再等卫蔺元,精心部署,提前救出了温夏。
戚延不悔。
见到温夏平安,就算是这条命被拿去了,他也不悔。
他本来就欠她的,她也许到现在都还以为他的父皇仁慈磊落,是位仁爱的贤君。可他因为父皇,因为温立璋,对她迁怒了这么多年。
就当这一身血肉是向她还债吧。
只是可惜她也许不会再接受这样的道歉了。
也好可惜,他再也不能带她飞去杏花林,看那十里飘飞的杏花。
再也不能携她穿过彩虹,飞进那细密清凉的七彩水汽中。
卫蔺元道:“把药服了,为师给你运气疗伤。”
卫蔺元脱了鞋坐上床榻,昨夜到今日已耗得体力不支,他一向直言不讳,盘腿坐到戚延对面,累得唉声叹气:“为师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的,如今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掏空了,哎。”
“师父……”戚延嘶哑低唤,昨夜目中碎裂的血丝都化作一片猩红染在眼中,这几分骇人的模样如今落在黯淡颓然的他身上,竟让他格外有几分落魄。
宋景平以内力搀扶戚延,才让戚延得以坐住。
二人为他一番内力疗伤,都累得体力不支,被陈澜搀扶下床。
戚延身体各处的痛苦减轻了一点点。
拖累卫蔺元,对这位恩师,戚延很是过意不去。
卫蔺元被陈澜搀扶着穿鞋时,想起来什么,忙问:“昨夜你跟那黑杀打斗,可有提到你是我卫蔺元的徒弟?”
“我没提。”
“哦,那就好。你伤成这般,幸好外人不知道你是我教的。”
“但他们自己猜出了我招式。”戚延补充。
卫蔺元双腿虚软:“真是欠你的。”
他们师徒下去休息后,营帐安静下来。
戚延心中愧对恩师。
陈澜领着胡顺进来。
因戚延之前是去寻找温夏,一直未曾带着内侍在身边服侍,后来直接便从燕国来到战场,胡顺也是今日才从京都赶过来。
胡顺才得知戚延如今的处境,很是痛心,入内便哭了起来。
戚延皱起眉,此刻不想听这些糟糕的哭声。感觉身体有些尿意,他自己又下不了床,只能无奈道:“扶朕小解。”
胡顺擦干眼泪,忙招呼身后徒弟一起上前。
可戚延却错愕地睁大眼眸。
他不可置信,唯一能动的双手几乎是颤抖地摸去。
身下一片潺潺湿热,液涌浸在腿间,他双唇嗫嚅,有泪意涌上眼眶,手指痉挛般发抖。
他不敢相信,他已经弱到这份地步了吗?
陈澜哪里见过他此刻呆滞落魄的模样。一代帝王,明明那么年轻骁勇,如今却只能错愕地躺在床榻上,呆滞而痛苦地望着虚空走神。陈澜已猜到是什么原因。
陈澜不忍心,垂下眸光解释:“卫老前辈与太医说这只是暂时的,您素来体健,必会养好龙体。”
陈澜说他如今的身体就是会控制不住尿意,他伤得颇深,这些都是正常的,待痊愈后便会好起来,请他一定要振作。
可他还能痊愈吗?
他是戚延,那个只会欺负别人,从来不会被人欺负的戚延;那个从前屡次都战无不胜的戚延;那个目中傲视一切的戚延。
他想过他百年之后会如何亡故,可他从没想过他会病弱成这样,会尿失禁,会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
那他这样的人还怎么当国君,怎么去实现他许诺给温夏的为她一人改道,护佑天下子民的诺言?
胡顺跪在他脚边,打着哭腔说着滔滔不绝的安慰。
戚延一动不动,发红的眼紧望着帐顶。
陈澜蹲在床前,命胡顺他们搀扶戚延到他背上。
他背着戚延坐到太师椅上,小心搀扶他靠着椅背。
胡顺与徒弟找来干净的龙袍,忙为戚延换上,又返身去换床褥。
“出去。”戚延嗓音嘶哑。
三人无声退出营帐,都很是痛心。
……
晚霞一点点散尽在寒风中,夜幕笼罩整片营地,火把在暗夜里点灯。
温夏在宋景平处得知戚延刚疗完伤,便来探望。至少是他救了她,她总该来看一眼。
温夏走到帅营,士兵未有任何阻拦。
她在门口遇到出来的陈澜与胡顺。
“皇上伤势如何了?”
陈澜恭敬行礼:“不太好。皇后娘娘若是来探望皇上的,还请您亲自去探望一番吧。只是如今皇上行动不便,脾气可能也没有往日稳定。若可以,还望您劝说一二,让皇上不要沮丧,安心养好龙体。”
温夏点头,她已在宋景平与他三个师弟那得知戚延如今只能卧床。
她步入帅营,室内沉香气息浓郁。绕过屏风,戚延靠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无神,没有焦距,甚至连她的脚步声都未曾留意。
温夏不曾见过他这般,如今见他也能这么可怜落魄,心中那经受的十三年的苦好像纾解了出来,他也有今天。
可想起昨夜他奋不顾身来救他,浑身是血,因为她才被伤成这般,他肩上还扛着大盛,还有一个随时会来攻的乌卢。
温夏终于还是不忍,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静立着,刚欲开口,戚延终于发现了她,好像竟有几分慌张地拉紧膝间绒毯盖住身体。
温夏敛眉扶身,朝他行去一礼:“你……皇上受伤严重,不知我可有什么能帮得到的地方?”
戚延紧捏住绒毯,手臂搭在上面:“你身体如何?”
温夏虽然睡了一日,可身体还很乏累。戚延的御医说她连续中那迷药伤了精气,就算是喝药排出余毒了也需得静养半月,慢慢恢复体力。
如今穿过几座营帐倒是能走动,再走远一些便就吃力了。
她说:“我无事,也没有受伤。”她望着戚延道:“多谢你来救我。”
戚延不动声色地凝望温夏。
他的目光这么眷恋与不舍,可不敢被她发现。
他已经答应放手了,她已经是霍止舟的人了,她的心里只有霍止舟。此刻能站在他面前再同她说话,已经是老天奢侈可怜他了。
案上香炉中,沉香燃起袅袅雾气。
戚延特意命胡顺多点熏香,他不愿暴露他如今的难堪,明明帐中已经收拾干净,一点异味也没有。
他握紧搭在腿上的绒毯,身体只能靠在这椅背中,小小的椅背都快盛放不下他高大的身躯,他整个人只能这样借力,应该很是落魄吧。
戚延不愿让温夏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她静立案前,穿着有些宽大的葛布粗衫,腰带勒到最紧了衣衫都还有许多宽余。小兵这么简陋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也似别样的华服,丝毫未减她姣美姝色。
时隔的一切都恍如经年。
戚延竟在这双杏眼中看见温夏的一抹担忧。
他眼眶涌起滚烫的热意,却只淡淡垂眸,一只手假作整理绒毯藏进了底下,发抖地按住小腹,生怕再像方才那样。
他值了。
能看见她不再那么仇恨地望着他,能在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
他值了。
只要她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哪怕她终将会回到霍止舟身边,只要她平安无事。
他这具身体换来这些,足够了。
戚延伸手去够案上竹简,只当要批阅奏疏,藏起心底温柔的情愫,淡声道:“你歇着吧,朕要看公务。”
可他长臂如何高抬都还是够不到案上的竹简。
他整个身体都耷拉在椅背中,根本无法挪动前倾。
温夏弯下腰,拿起竹简,绕过案几双手呈向他。
她眉目微垂,戚延偷偷打量她,在她抬起眼时飞快地接过竹简,努力藏起绒毯底下那只痛苦而痉挛的手掌,接到手中。
温夏没有离开。
戚延喉结滚动,嗓音低哑:“你出去吧。”
“你为救我而伤,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留下。”
“你身子还没养好,朕不用你在这儿。”
温夏微顿:“卫老先生说你龙体受损严重,他以前也遇到过例子,那位剑客撑过来了。你往昔身轻矫健,不逊许多厉害的剑客,如今有卫老先生在,有军中万众一心在。你从前都不会输给那些剑客,今后也不会。”
剑客。
戚延紧紧捏着手中的竹简。
他以后再也当不了那般厉害的剑客了啊。
“你出去吧。”他嗓音僵涩,不敢去看温夏。
温夏朝他行礼,转身离开。
戚延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身旁却留下她身上一抹幽兰余香。
他伸出手想抓住这抹香,竹简却滚落下去,他也这才望见温夏落下的手帕。
戚延伸手去够,却哐当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脊骨锥心地痛了起来,他匍匐在地上,红着眼眶望着那明明就近在眼前的月色手帕,用尽全力爬去,终于将它握到手中。
哐当的声响让尚未走远的温夏匆匆回来。
她有些错愕,小跑着过来。可一身余毒未清,这小段路已气喘吁吁,伸手扶住戚延手臂。
戚延藏起那方手帕,缩回被她握住的手。
“你别管我。”
“我扶不住你,我去叫陈统领……”
“你出去吧,夏夏,你出去。”
戚延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她一双昨夜逃难时被勾破金丝的绣鞋下。
有泪从他眼眶滚落。
“算我求你了,你出去。”
她后退几步,终于离开了营帐。
陈澜与亲卫来将他搀扶起来,他们健壮的手臂轻轻松松将他送回床榻。
戚延躺在榻中,紧紧抱着怀里的手帕,闭上双眼。
泪痕划湿了他挺拔的鼻梁。
帐外寒风呼啸地吹,他的长夜,为何这么难熬……
第80章
温夏被救走, 让乌卢失了坐收渔利的砝码,在今日带兵突袭宣城两道入口, 索性高地已被盛军提前占据,他们这一仗并未得逞。
但两军交战,还是死伤了三万兵马,能守住宣城,大盛并不光彩。在戚延未亲征之前,郯城关此处要塞已被乌卢占去两座城池,盛国是输的。
温夏今日还未去见过戚延, 昨日他倒下后,望着他匍匐在地的身影,她于心不忍, 却知他是好体面,不愿被她看去落魄之态。
用过晚膳, 她决心再去看看戚延。
拾秋在营帐中铺出一张矮榻,供晚上入睡。她是今日陈澜带过来说在城中为温夏寻的婢女。
温夏如今余毒未清, 只能先安身在军营,本来便是作小兵的打扮,也未再把自己置放在娇生惯养的位置,本不想要奴婢伺候。军中不留女子,因为她已经破例。
温夏起身问拾秋:“帅营可有将领在?”
“奴婢送暖靴时才去看过,皇上的营中没有将领在议政。”
温夏便只身走去帅营, 才见戚延的营帐外远远围着布幔, 一直延伸到帅营后方的空地, 似将整座帅营都圈出一片庭院, 远远隔绝开。
她心中一紧,知晓戚延如今伤势真的不轻。
她进戚延的帅营不需要通传, 胡顺躬身请她进去,只是温夏听见帐中将领的声音,才知晓戚延在议政。
她正想回避,陈澜发现了她,朝她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各将领也回身朝她请安。
温夏如今已经不是大盛的皇后了,目光穿过请安的将领望向戚延。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俊美面庞依旧如从前那般威压冷淡。
迎上她的视线,他薄唇如常地吐纳字句:“皇后入内稍后。”
他许她听他们谈论军政?
温夏不敢耽误他们,缓步走进了屏风后。
戚延的床榻宽大,枕头边搁着一只白罴熊猫形状的软枕。
案上香炉中升着袅袅白烟,他的帐中沉香气息依旧有些浓厚。
温夏择了张椅子坐下。
屏风外议政声很是清楚。
温斯来忿忿道:“这一仗乌卢筹募已久,他们连大盛的砲车都能仿造,而且经过改良,我们的射二百步,他们的还比我们多数十步!”
有将领道:“草原铁骑来势勇猛,果真不能低估。今日战场上他军主将扬声喊是我们大盛欠他们的,我们哪里欠他们?我们中原已跟他们蛮夷之邦太平了二十多年!”
戚延嗓音贯常的冷静,不辨喜怒:“是成昭三年缔结的郯化之盟。”
“这跟郯化之盟有什么关系?”
“先皇即位初期,两国依旧还在征战,先皇治世昌平,乌卢老单于主动求和,便有了维系五年的郯化之盟。”
温夏虽不懂打仗,但知晓这两国盟约。
盟约互定两国不再侵犯,乌卢每岁向大盛纳贡,传授宣城关百姓牧养之术,修两国和睦。
可这五年里,乌卢也是倒霉,连遭天灾雪冻,实在拿不出贡品了。那年献上乌卢最美的公主,老单于珍藏多年的宝物与心爱的战马,并奉上如今的郯城,亲自来求大盛免除每岁纳贡。
先皇仁慈,不仅应允了,还送还了乌卢的公主,并未纳入后宫。
这本该是大盛对他们的恩情才对,温夏不明白戚延为何会提起这盟约。
有老将道:“干盟约什么事,那年若非先皇仁义,顾念百姓,早就在那关头打下这蛮夷之邦了!”
戚延道:“可老单于死在那后两年。”
温斯来:“他们怀疑是我们害死了老单于?这关大盛什么事!”
戚延未再言语,后面都是将领在分析战略。
他们散去后,温夏才从屏风后出来。
戚延整个人都蜷进了太师椅中,好像瞬间被抽空力气。
那轮廓分明的面庞几分惨白,薄唇微颤,他牙关都似在抖,鬓角有细细的汗渗出。
胡顺与陈澜上前:“皇上,您快回床上躺着吧!”
戚延抬起手臂准备任他们搀扶,疼痛令他拧紧了剑眉,只是望见一旁的温夏,他才恍惚在痛觉里想起屋中还有她在。
他摆了摆手,握着扶手坐稳:“朕无事,下去。”
温夏分明望见,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在打颤。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戚延。
她沉默了,一时没有开口。
他说:“我如今尚未公开废后的事,我回燕国后便直奔战场来了,你别生气。如今的关头不好再传出废后之事,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待赶退了乌卢,我自会昭告天下。”
“相信我。”
温夏回着:“嗯,我明白。”
戚延默望着长案,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害你被劫都是因我,如今的局势,燕国比北地安全。待你养好身体,我就命人送你回燕国,不会再困住你。”
温夏张了张唇,没有说出她与霍止舟之间已经不会再有交集了。为了不让三哥哥分心,她连温斯来也没有告诉。
她只说:“你是因我受伤,待你养好龙体再说吧。”
戚延很是意外地抬头看她,目光动容,却很快敛下,害怕再有奢望。
温夏问:“你今日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
他说这话时,鬓角的汗更多。
看他这般落魄,温夏有些不忍。
她问:“为何你方才说是因为老单于解除郯化之盟,老单于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乌卢那年执政的还有北面的纥海部落,纥海首领觐见过先皇,回去后便同老单于发动内战,将他们赶退至最苦寒的沙漠两年。”
温夏微怔,所以两年后老单于死了,他们就怪罪到先皇身上?
温夏道:“这是你调查的真相?”
“用不着查。”戚延薄唇勾起一抹恣肆的冷笑,但见温夏很是意外,他敛了笑,却未同她再说这个话题。
以他如今对他那道貌岸然、驭人有术的父皇的了解,这完全便是他父皇的手笔。
老单于来恳求解除盟约纳贡,求泱泱大国中仁慈宽厚的国君赦免,先皇不管是出于草原天灾中被困的子民,还是出于他被捧在神坛上的仁慈,都会答应。光是在前几年太后劝戚延学习先皇的仁厚时,都还提过这桩事,说“你父皇当年对乌卢都这般仁慈,你应学着你父皇的优点”。当年先皇可是以这份仁义相待,得到了他母后的欣赏。
可先皇怎容许草原背信弃义。且老单于英勇有谋,为了子民牛羊的生存,一国之君敢放下尊严亲自去求先皇,这样的君主才是有力的对手。先皇不会让这样的对手存在。
如今种种,都是果。
即便所有报应都落在他身上,也唯该是他一国君主所担的责任。
他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撑起邦国的基石,庇护起他的子民了。
可他如今这副残躯还好得了吗?
今日为了议政,已经在椅上坐了许久,脊骨痛得锥心,戚延却不愿在温夏身前流露这些落魄。
他手心紧握着扶手,掌心被湿热的汗浸着,越来越难以支撑的疼痛让他指节都在打颤,指甲都已泛白。
戚延望向温夏:“你来所为何事?”
她微顿:“探望皇上。”
“你不用有愧,夏夏,这是我欠你的。”戚延从她身上移开眸光:“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要看几份奏报。”
他不再言语。
温夏却没有依言离开,她心里头竟然不忍起来,明明被他欺负的那些年里,她多次都想早日荣升太后。见到他这样,她不是应该庆幸的吗?
是因为他是救她才伤成这样,她于心有愧才这般不忍?
她好像知晓不单单只是因此。
她始终都会想起他带着她与阮思栋他们一同去运城比武时,他在擂台上赢了两名剑客,修长的身躯健硕而挺拔,受尽人群的喝彩。他施展轻功飞向她,在人群的喝彩声里带着她穿进湖上的彩虹。
那天的戚延承诺下回还带她去看彩虹。
那天的戚延英姿挺拔,一点也不讨人厌。
温夏将他泛白的修长指节收入眼底,那双手打着颤,他很痛。
他卧不能坐的消息都瞒了起来,连温斯来都不知道。
温夏细步上前,弯下腰,用袖摆轻轻擦去他鬓角的汗。
戚延抬起眼。
她颤颤地对上他一双漆黑深目,手帕不知被拾秋洗去哪里了,她就轻握着袖摆,替他擦去两鬓的汗。
戚延却抬手打掉她手臂:“你出去吧。”
温夏微怔。
“朕叫你出去。”
咫尺之距,他鬓角汗水越来越凶,眉骨到太阳穴延伸的那股青筋突突跳动,他的双眼也憋得一片猩红。
他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急躁,像是迫切地想回避,大喝一声:“朕叫你出去!”
温夏眼眶一红,转身要退下时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响动,从他龙袍下传来。
她怔怔望去,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水渍晕浸开,玄金色的衣料慢慢浸染出一团水渍的暗。
她杏眼错愕,眼睫颤颤抖动。
戚延痛苦而慌乱,怒喝的嗓音都在发抖:“你出去!”
“皇上——”胡顺与徒弟哽咽地上前,挡在了戚延身前。
温夏僵硬后退,忙转身小跑出营帐。
她扶着帐外基柱,小段路与一点惊慌都能让如今这孱弱的身体不停喘气,有热泪忍不住滑出眼眶,温夏连忙擦去。
她不知道戚延的身体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卫老先生他们不是说他如今没有生命危险了吗?
她不知道他为了救她,不仅没了一身武功,竟然连生理的自主能力都没有了?
长长的布幔将这座帅营圈禁起来。
胡顺与徒弟端着盆中换下的龙袍出来。
温夏明白了搭这些布幔的原因。
胡顺与徒弟在清洗龙袍,将衣物小心晾在帅营后的空地上。
温夏一直没有离去,站在清冽晚风里,浑身都凉。
胡顺瞧见她,躬身过来行礼,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娘,您还是瞧见了,皇上不想让您瞧见,皇上如今接受不了,今日都没有多吃东西,也只喝了一杯茶水。您说,不补好身子怎么养好龙体呢?哪有人一日就喝那小小一杯水的!”
温夏轻颤的嗓音在晚风里缥缈得不真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是千里迢迢追到燕国去求她原谅他么,他告诉她他已经这么惨了,她就更自责了,兴许就不会再记恨他了啊。
方才那般凶她,他只是想守着他唯一的一点体面了吧。
胡顺:“娘娘,奴才求您多来看看皇上吧。您不知道,您用假娘娘悄悄离开时,皇上以为那受伤的假娘娘是您,整夜地守着,整夜都没合过眼。他以为您在青州沉船了,下水去找您,一双眼睛失明,刚复明就去燕国寻您了……”
对于这些,温夏没有动容。他也害她失明过,她不觉得他经受一回就有多可怜。
她只是对现在的戚延不忍,她自责,她惋惜。
她不要大盛的君主倒下。
她要一个生龙活虎的戚延。
她想回到营帐里去,但不知戚延刚刚经历那般难堪,会不会愿意见她。
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进去,翌日才来。
清晨的朝阳照耀整座军营,温夏穿过日光走进帅营。
戚延刚起来,正由胡顺他们服侍宽衣。
一人搀扶着他肩背,一人为他穿戴。
旁边床榻上还有刚换下来的亵裤。
望见温夏,戚延猝不及防,拉过龙袍衣襟盖住壁垒分明的胸腹,极力在慌张中冷淡地说起:“你有何事?”
“从今日起,我想同你用膳。”
戚延微愣,很快便知温夏的意思。
他淡声道:“我忙于军务,三餐不定时,让丫鬟陪你便是。”
“你不是说你欠我的吗,如今你我都是病体,我若吃不好这一日三餐,恐怕每日都该是软恹恹的,敌军来了连跑都跑不动。”她嗓音有一些动容。
戚延僵硬地松开手指,很害怕,又很迫切地想去看温夏。
他抬起头,她一头乌发只簪着两只竹筷,仍穿着小兵的葛麻袍子,细腰勒在空荡的袍子下,娇小脆弱,让人恨不得展开双臂紧紧护着。
她不施粉黛,素婉姣姣,一双如水的杏眼似含情凝睇,又像是极委屈地等着他。
戚延心软了。
早在昨夜凶她那会儿他就后悔了。
可他当时忍不住这废物般的身体,那会儿不敢把这么难堪的事暴露在她眼下。
他一点体面也没有了。
连三岁小孩都能控制的事,他竟然都做不了了,还怎么配得上她。
他连肖想她的资格都不够。
他恍惚想起那丰姿英俊的霍止舟,那人颀长卓立,不仅会画画,会吹笛,还使得刀剑……
戚延眸光黯淡下去,不敢再去看温夏,他垂下眼,忽然才瞥见床沿搭着他刚换下来的亵裤。
他飞快俯身去拿,藏进了衾被里,背转身:“朕忙完了再叫你,你出去吧。”
温夏终于还是走了。
戚延黯淡地朝她站过的地方望去,僵硬地松开衾被之下紧握的手掌。
胡顺却激动道:“皇上,您再弯个腰试试?您方才自己弯腰去拿裤头了!”
戚延一怔,方才那一瞬间竟然俯得下去了。
他目中隐生喜悦,被胡顺小心虚扶着,双手撑着床慢吞吞前倾俯身。
脊骨依旧有剧烈的痛觉,但是他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自己弯腰了。
戚延心中狂喜,忙命胡顺去请卫蔺元来。
卫蔺元来后,他却如何都再动不了身。
卫蔺元:“能动就是好事,证明经脉已在生长,别急,明日再练练。”
漆黑深目一片黯淡。
戚延以为他今日可以自己坐着陪温夏用膳了。
是他妄想了。
虽然心情极差,戚延还是不忍让温夏饿着,命陈澜去城中买她爱吃的栗子糕,哪怕明知她是刻意为了让他能多吃一口饭才说要陪他用膳。
午膳终于备好,戚延望着桌上三荤三素与一碟栗子糕,炉中碧螺春煮着一壶醇香乳茶,他薄唇微抿笑意。
“去请她来……”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身下竟随着这咳嗽热涌流淌,戚延的笑僵硬凝结在薄唇边。
他痉挛地握紧手掌,嘶哑地说:“别去了,把菜送到她帐中。”
胡顺想劝他,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去办。
戚延命帐中禁卫退下。
他发抖地掀开衣袍,痛苦地望着一身狼狈,一鼓作气地握紧椅子扶手想起身来。
他卯足了力气,狠狠用力,最终只是痛苦地栽倒在地上,被太师椅压住宽阔修长的身体。
他嘶哑地喘息,在陈澜赶进来时,深深地埋下头去。
有泪滴落在地毯上,顷刻浸作一点暗星。
整整一日,戚延没有再喝一口水,反正饭菜中有水,反正这样也死不了。
胡顺说皇后娘娘又来了。
他垂下眼眸,只作批阅奏疏,很是淡漠:“不见。”
可握着竹简的手指还是忍不住不忍心地发抖。
胡顺为难道:“皇上,娘娘如今心疼您了,难道您不高兴吗?您让她进来吧,帐外风吹得很冷。”
“让她回去,她不回去就命温斯来把她抱回去!”
戚延又急又担心,可他起不来,也抱不动她,他就是个废物。
他扬声大喝,却不是冲着胡顺,而是冲着帐外的温夏:“你去告诉她,她不听朕令,朕就不许温斯来回来了,让温斯来天天守在瞭望楼,天天晚上拿冷风吹他!”
胡顺黯然地出去传话,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
戚延坐在椅上恼喝:“怎么去这么久?”
“外边有多冷?扶朕出去看看。”
“她有没有冻着?朕方才这么凶,她眼睛红了么?”
胡顺与徒弟抬着太师椅出去,漆黑的夜色被军中火把照亮,寒风猎猎振响布幔。戚延吹了会儿凉风,很是后悔。
他痉挛地握着发颤的手掌,望着这副残躯,恨不得亲手了结这仅剩的体面。
去救她的那天夜里,如果他当时就死在那刀光剑影下,她会不会就能动容一点啊?
他那么死了应该最好,这样她即便有了霍止舟,他也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时不时扎一扎那讨人厌的霍止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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