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他求而不得。◎
说完之后, 江寻澈抬眸看向对面的苏栖禾,心飘飘渺渺地悬着,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大概很清楚, 那些连累和伤痛,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揭过的。
果然,苏栖禾低下头,礼貌地勾唇,清浅的笑意不达眼底,聊胜于无。
她说:“殿下不必道歉。”
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只是一句平淡的“不必”,提醒着两人的悬殊地位。
分明只隔着半个车厢,女孩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疏离而客气。
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心一抽一抽,苦涩蔓延到四肢百骸。
看她脸上、身上都有受伤, 本来还想问一句疼不疼, 却又意识到,肯定是疼的, 但她已经不会告诉他了。
或许, 他带给她的痛楚, 比方才御林军那伙□□打脚踢的还要多。
有那么一个瞬间,王爷很想站起来,走到苏栖禾面前去。
抓住她瘦削伶仃的肩膀,像过去一样把她径直圈进怀里,问她说, 可不可以再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可以带她走, 为了她去对抗父母和世人, 哪怕拼上半生积累的权势和荣光,也一定能保证她安然无恙。
只求她能给他一个重新开始。
可下一刻,心底就冒出一个声音,代替苏栖禾做了回答。
“没有必要。”
是他曾经亲口说过的话,正好被她拿来还给他。
想象中,女孩的声线还是那么温宁动听,却平添了三分孤绝,仿佛玉碎冰裂,铮铮不屈。
在魂灵上一笔一划,刻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让他颤抖不已。
最终,是残存的自尊和理智阻止了江寻澈进一步失态。
秦王殿下生硬地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御林军和王爷亲卫的较量好像还没结束,喊打喊杀的声音时不时随着冷风一起飘进车厢,提醒着他们眼下的处境。
喉咙中不知何时冒出一股腥甜的血气,他不得不使劲咳了两声,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非常明显。
“回到京城后,谈条件也罢,公然对峙也罢,我会保住你。”
毕竟这次天降横祸完全是因他而起,也该由他解决。
苏栖禾感觉心绪复杂万分。
睫毛垂下来,屏着呼吸,开始等待王爷的下文,说他这次出手相救的条件是什么。
反正不管他说出什么样的要求,是重回王府,还是其他什么更冷血的条款,她现在为了自己和母亲的活命,都只能答应下来。
面对江寻澈提出的交易,她向来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还要感谢他的恩情。
突然想到,从夏末到初春,殿下与她的关系兜兜转转,眼下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八月十五的飞云楼上。
而她只觉得疲惫。
心如死水,难以再起波澜,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等待秦王开口,命令她回到秦王府,继续做他的一个卑微的工具。
然而江寻澈落在她耳中的下一句话是:“在这期间,你和令堂,想去哪里都可以。”
“想住哪里,需要什么,随时给我说就行。我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尾音沙哑颤抖,甚至听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苏栖禾眼皮猝然一跳,讶然地抬起了头,对上面前那双深墨色的眼睛,里面涌动着令她难以相信的情绪。
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飞快地低下头,不肯再面对。
江寻澈也捕捉到女孩的躲闪,心里一沉,却什么都没说,叫来手下给她包扎,去她家的小屋里把阿萍和行李接过来。
回忆过去,他不得不承认,从飞云楼那次开始,他对女孩是彻头彻尾的交易和利用。
而眼下,他能做的,也就是一点一点、不求回报地弥补。
哪怕她不相信,也不领情,他也依旧心甘情愿。
从彬州返程的时候,苏栖禾的案子已经传遍了全城。
连带着秦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甘愿公然违抗父皇旨意、命令手下攻击御林军的事,也一并流传了出去。
眼看着女孩的名声就要朝着祸水的方向狂奔而去,江寻澈最先做出反应,叫来手下的党羽和幕僚,要他们帮着澄清。
座下一个年轻学士犹豫半晌,问道:
“殿下,敢问臣下们该如何澄清此事?因为苏小姐确实是蒙您相救”
“但并不是因为她与我那些所谓的、无中生有的绯闻。”
江寻澈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后面,提笔写着什么东西,声音是平直但坚定的宣告语气,听不出情绪。
“事实上,她进京之后,也没有住在王府里。”
她不愿留在他身边,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令人想入非非的关系。
女孩若是为此再背上什么狐狸精的骂名,可就太不该了。
坐着他的车进京之后,苏栖禾最终选择去了玉安书院,就在他之前挑好的那个小院里。
当然,只是因为那里确实安静得与世无争,让阿萍和她都不会被流言蜚语所打扰,仅此而已,与王爷本人无关。
那年轻学士脑子转过弯来,意识到话里隐藏的事实,眉毛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没说出来也是正常的,难道要他一拍大腿,惊讶道,原来苏栖禾没有心悦于您,不是您的情人,也不愿意留在您身边。
接着还能再反问一句,那王爷您为何还要保她,甚至不惜与元熙帝对峙?
再能言善辩的人,也没办法把这些话当着王爷的面说出口,但是,脑海里的想法会从眼神里流淌出来。
在场的都是人精,很快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顿时,大家看着秦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复杂。
有的是意外,有的是好奇,有的甚至是不忍。
这些眼神齐刷刷地将一个事实摊开在江寻澈面前:她不喜欢你。
甚至说不定还恨你。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落在他的脑海里,却好像烧红的针扎穿心坎,看上去还保持着平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动作有些大,纸张被翻出“哗啦”一声脆响。
终于等到众人都领命退下之后,秦王站起身目送下属们离开,颀长的身影突然晃了晃,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极轻地叹息里一声。
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别人来同情了?
难堪,滞涩,但又没法反驳。
他本想横下心来解释一句,就说自己只是行了义举、救了故人一命,不让自己的母妃随意构陷民女而已。
但就连这摇摇欲坠的贫瘠证词,自己都没办法宣之于口。
毕竟大家都是在用眼神无声地诉说着想法,他若主动开口找补,反倒显得此地无银。
为了挽救苏栖禾的名声,他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求而不得。
南风从大门穿过长廊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份金色的长卷,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沉重。
“殿下,是皇上的诏文。”
终于来了。江寻澈抬起头,瞳孔一沉。
过去身为辅政王爷,皇城文华殿内的那些公文,也就是元熙帝的旨意,要想传达给他,是无需走圣旨和诏书的形式的,直接写一封密信即可。
现在父皇终于对他拿出了冷冰冰的官方样子。
所以,不用等随侍展开书卷,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里面的内容:彻头彻尾的控诉。
公然质疑元熙帝的判断,为苏栖禾辩护,窝藏罪犯,违抗圣旨,攻击御林军。
一桩比一桩严重。
里面写道,出于父子情分,皇上才肯多等半日,到明天上早朝的时候,秦王势必要在百官面前给个说法。
如果给不出来,那也别怪父皇铁面无私。
所谓铁面无私,大概是说他要当庭被押走下狱吧。
从此留在不见天日的牢底,被囚禁至死,失去自由,所有野心和雄才大略都化为乌有。
不知道李贵妃得知了这消息,会是什么表情,估计会很精彩。
拧巴了大半辈子,动用《江月》来害一个无辜的女孩,想要除掉儿子的软肋,却没想到江寻澈愿意为苏栖禾做到这一步。
如果苦心积攒的权势都没有了,当太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她应该会立起双眉、气急败坏吧。
日头逐渐西移,江寻澈靠在书房的阴影里,轻轻笑了一下。
南风的脸色苍白一片,“殿下,请问我们该如何做?”
这是年轻人跟随王爷以来,他们面临的最大的危险,甚至几乎是一条死路。
在随侍担忧的目光中,秦王殿下眼眸微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说:“苏栖禾那边,都安顿好了吗,缺什么东西都可以从王府直接拿。”
南风点了点头:“管家去看了情况,说还算顺利。”
“哦,那就好。”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面前的书卷上,“你也去休息吧。”
书卷好像是才从某个柜子深处拿出来的老物件,纸张泛黄,记录着不知何时何地的古老秘密。
他修长手指轻轻翻动着,不动声色,完全看不出明天早上就要被问责的急迫。
南风虽然看不懂,但估摸出自家王爷似乎还有后招,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小伙子心里稍稍放宽了点,告辞之后,出了书房的门,顺着长廊一路往来,路过偏殿的时候,恰好抬头,只见眼前一片暮色苍茫,如璞玉浑金,光影从王府红墙黄瓦的屋檐之下滑落。
现在,正殿的书房里只剩江寻澈一个人。
孤冷的侧影被晚霞映上白墙,好像笔锋末尾,一抹干涸殆尽的墨痕。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更新时间扭回来啦,还是每天的零点七八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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