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嗜甜
◎你不要可怜我。◎
其时过午已久, 众人一听这话,均觉饥饿,面面相觑。一时李府管事过来,“正厅备了饭, 各位英雄随我来。”
人流汹涌, 俱往外走。
舒念起身便去寻崔述, 却被唐玉笑迎面拦住, “唐二哥哥做甚?”
“有话跟你说。”唐玉笑推开许铤, “崔述若问,叫他来寻我。”拉着舒念便走, 从侧门出去, 小小巧巧一座内宅花园。
往湖石边立定,开门见山, “稍后悬火丹之事,不许你多嘴。”
舒念愣住。
唐玉笑苦口婆心, “此物邪门,已成武林公敌,你非但今日不许多言, 日后也不许再做, 听清楚没?”
所以唐玉笑打断舍会,只为特意叮嘱这些?舒念心头一热, 看他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二哥哥费心。”
唐玉笑唯独架不住这一声“二哥哥”,一时黯然, “世上还记得姐姐的人, 只剩你我, 你好好活着, 我才不会以为往事不过一梦。”
舒念低头,“不是还有唐肃。”
“你记得我的话便是。”唐玉笑懒怠多言,“你跟崔述怎么一回事?”
舒念一滞,“就……你看到了。”
“你可怜他也不必这样。”唐玉笑简直恨铁不成钢,“苏氏一门虎狼窝,崔述踩着多少人走出来,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他杀人不眨眼时,你还在掏鸟蛋……小吴侯?”
舒念循声回头,崔述立在湖石一侧,三人六目,相顾无言。
唐玉笑抬手,将舒念推去身后,轻松笑道,“忘了如今该叫府卿了,崔府卿何事驾临?”
“我来——”崔述侧首看舒念,“寻念念。”
“念念?”唐玉笑重复一遍,忽尔爆怒,“你连这个都告诉他?”
舒念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难免辩解,“人家自己看出端倪,做甚又骂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舒念先回神,“我要走了,二哥哥吃饭去吧。”上前两步,拉着崔述往外走。
“小五。”
舒念回头。唐玉笑一肚子话,碍于崔述在旁,只得含混一句,“记得我话。”
舒念莞尔,“知道了。”便觉掌间一紧,已被崔述牢牢扣着,出了园子。
逶迤到得一处静室,吴春亭和许铤站在门外说话,看他二人过来,俱各行礼。
崔述心不在焉,浑若未见,还是舒念冲他二人和善地笑了笑。
多宝阁后布了一席,菜肴精致,热气腾腾。舒念腹中饥饿,拉着崔述坐下,“来吃一些。”便拾箸大嚼。
崔述忍不住抱怨,“家里备了菜,都是你爱吃的,哥哥也在,怎不回去?”
舒念百忙中应一句,“要不你陪我回去,要不我偏在这里。”
崔述立时消音。舒念很快吃得囫囵,侧首看他,“怎不动筷?”
“看这个。”崔述移过一只青瓷小瓮,盛着羹汤,足足去了一半。
舒念略略放心,“甘仙子的事……你怎知不是苏秀?”
崔述正吃着,手腕一抖,羹便洒出来,拾帕擦拭,“若是苏秀,书泠怎会替他隐瞒?”
甘书泠弥留之际,并未提及凶手名姓。并非伤重糊涂,竟是不忍心叫崔述知道是苏都亭动手,恐他无法承受——
用情之深,叫人叹息。
崔述想必早就猜到七八分,才致身心交煎,病到那般田地,自己非但不体谅,还说一段“鹣鲽情深”的昏话,难怪气得他雨夜出走。
舒念心下一软,凑过去自身后拥着他,“你要好好的,甘仙子地下有知,才会高兴。”
崔述含混“嗯”一声,闷头吃羹。足足吃过三碗还不停箸,不知餍足一般——
舒念渐觉有异,夺过羹碗,举箸一尝,甜得瘆人,心下一沉——崔述久不食甜,今日用这许多?
他二人朝夕厮磨,便叫舒念发现崔述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习惯——每每内心煎熬,便极度噬甜。
崔述骤然被她夺了羹碗,茫然抬头。
舒念不忍苛责,只道,“甜得紧,少用一点,晚间给你做好吃的。”
崔述一滞,面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意。他自己以为笑得很是欢畅,落在舒念眼中,却如烈日下一片薄冰,虚弱得可怜。
舒念心疼不已,却见他面色一变,匆匆说一句“别过来”便往内室去。她迟滞片时,便听里间呕吐之声,顿觉心如刀绞,跟了进去,扑鼻一股难言的酸味。
崔述一手支着屏风,对着漱盂俯身作呕。昏茫间听得脚步声,急道,“别过来。”
舒念止步,足足听他干呕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平息,脚步虚浮,便往外走,催促道,“腌臜得紧,快出来。”
舒念跟着出来,却见他双肘支在案上,掩面呆坐。叹一口气,递一盏温茶给他,“漱一漱。”
崔述接过,捧着茶盏出去,半日回来,面上湿漉漉的,应是洗过,神情镇定许多,歉然道,“想是天气太热,无事。”
舒念咬唇,恨恨看他,双臂一张便挂在他脖颈上,“你亲亲我。”
崔述偏转脸,“别熏着你。”
舒念瞬时发怒,心头邪火按也按不住,没头没脑便凑上前去,含住他冷冰冰一对嘴唇。
崔述扭头闪避,方寸之间,哪有躲藏处?倒被她拘在怀中狠狠撕咬,只得齿关紧咬,生生忍耐。
舒念几番挞伐也未打开,舌尖卷翘使力去顶。崔述被她逼得退无可退,动了一二分真力,手臂一展,将她掀往一边,推到椅上。
舒念骤然被拒,目瞪口呆。
“不用你可怜我。”崔述偏转脸,分明绿树葱茏,入目却尽是秋日萧瑟,“你不要可怜我。”
舒念一滞,“可怜你?我?”
崔述只不看她,木然道,“对。”
舒念气得直发抖,忍不住便笑起来,“崔述,你可真是厉害。”爬起来便往外走,初时急速,渐渐放缓,一时回头,不见崔述跟来——
烈日下呆立半日,强行按捺回去一探的冲动。正自天人交战间,吴春亭过来,看见舒念,笑道,“舍会重开,属下去请府卿。”
舒念点头,看他走开,避在一丛花木之后。不多时,崔述过来,一路低头行走,魂不守舍的模样,吴春亭跟在身后。
舒念看着他二人走远才转出来,往凉亭里闲坐,略略气平,正待回去,却见许铤过来,身子一沉,坐得更稳便些。
许铤本是脚步匆匆,一看见她,合掌微笑,“可叫我找着了。”
舒念以手扇凉,“热,坐会儿。”故意漫不经心道,“里头怎样?”
“撕扯甚么悬火丹。”许铤取出袖中白绢折扇,殷勤扇风,“您不在里头,把人急的,魂不守舍的。”
舒念夺了扇子,自己扇凉,“胡说什么?”
许铤一滞,“今儿怎么了?”
“走吧。”舒念站起来,摇着扇子往外走,“家去,不是来客人了?”
许铤疾步跟上,期期艾艾,“客人不急。里头只怕要打起来,还是先回去。”
舒念回头,“怎么?”
二人匆匆回了议事厅。舒念入内,便见苏秀一手抚胸,瘫坐崔述脚边。崔述直挺挺站着,五指曲张,一身戾气未消,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冷剑——
分明刚打过一场。
舒念止步,目瞪口呆——因着苏循,崔述对苏秀一直容让,什么情况竟能打起来,还把苏秀打伤了?
崔述回头见她,口唇微张,却未发出声来,又一时别转脸,移步坐下,“哪一招哪一式,该我还你?”
苏秀哈哈大笑,“招式不同,又如何?没有先楼主,世上有你崔述这个人?你现即自刎,勉强算你还了个七八分。”
崔述本就面白如纸,闻言几乎透明。
舒念不知所以,却瞧出情形不妙,便看唐玉笑。唐玉笑架不住她目光哀求,冷笑一声,“诸山舍会不是藏剑楼宗祠,我等非路边闲汉,没工夫听你们从吃奶说起,正事说完,你二人要怎的,自己去算!”
苏秀挨了崔述一掌,气力不继,向宁伯遥捶地大叫,“宁堡主为悬火丹烧死,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不问问?”
宁伯遥数月间接连遇袭,堡中高手损毁大半,早已锐气全无,惫懒道,“苏楼主都理不清的事,我能有什么法子?”转身向崔述打了个躬儿,“多谢小吴侯仗义援手,宁家堡免于满门覆灭。”
满室哗然。
宁伯遥稍加安抚,解释道,“诸位皆知,我堡中高手前月赴姑余,寻小吴侯问罪,在剑门遇袭。伯遥年轻无能,闻讯难免慌张,亲自带人往剑门援手。谁料——”他叹一口气,“谁料被人钻了空子,趁堡中空虚,大举来袭。”
武见贤腾地站起来,“宁家堡也遇袭,与我门中一般情状?”见宁伯遥点头,难以置信道,“那为何——”
宁伯遥苦笑,向崔述拱一拱手,“多亏小吴侯不计前嫌,遣人来援,侥幸逃过宗门被毁之大祸。”
武见贤大张嘴巴,半日合不拢去。
此事大出预料,苏秀又惊又怒,勉强道,“恩威并施,小吴侯好手段。”
宁伯遥续道,“来援皆是九鹤府统属。”他疲倦地看一眼苏秀,“苏楼主与小吴侯之私怨,就莫牵连我等了吧。”
话里话外,竟是埋怨苏秀牵连他。
苏秀一口浊气上涌,气得直哆嗦,好半日忍气道,“杀父之仇,就这样轻轻揭过?”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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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锋芒
◎冷箭偷袭,还要脸不要?◎
宁伯遥一哂, “宁家堡与平辽王自来交好,小吴侯出任九鹤府卿,平辽王亲自举荐。吴山舍会,我父初至藏剑楼, 连夜拜望小吴侯——”他长叹一声, “苏楼主, 非是我不报杀父之仇, 着实想不出小吴侯何故烧死我父啊?”
苏秀一滞, 忽一时捶地大怒,“悬火丹乃妖女舒念生前遗物, 妖女迷恋崔述, 天下何人不知?悬火丹除了崔述,何人能有?如今崔述做了府卿, 你为了巴结九鹤府,便连杀父之仇也要颠倒黑白?”
宁伯遥越发不以为然, “苏楼主既然说到这一层,我也想知道,既是天下皆知悬火丹在小吴侯手中, 他公然用悬火丹烧死我父, 图个什么?小吴侯继九鹤府卿,九鹤府杀人的法子有多少, 苏楼主做过鹤使,只怕比我更清楚——做甚的特意挑悬火丹?难道向我等炫耀悬火丹在他手中么?”
吴春亭莞尔一笑,“宁少堡主这一句话很是明白, 九鹤府杀人, 旁的不敢说, 隐秘二字, 无人能及。”
九鹤府皇家秘卫,自来皇城之中,秘事无数。他说这一句话,无人不信。
众人难免交头接耳,越是议论,越觉崔述并无特意用悬火丹烧死宁斯同的理由。
苏秀颓势已现,又点名喝叫,“武见贤,引你父去隐剑阁书信,无火自燃,不是悬火丹又是什么?你亲眼所见,却在此时装死?”
武见贤面色古怪,慢慢起身,“苏楼主怎知书信无火自燃?”
一句话如冷水入了沸油锅,四下炸开,议论之声更大,几乎震耳欲聋。
苏秀脸色一变,“我说什么?”
“苏楼主说的话,在场诸位,都听清楚了。”武见贤手按刀柄,“只问一句,引我父往隐剑阁与小吴侯相斗的书信,是不是出自你手?”
苏秀略略清醒,“崔述手握悬火丹,毁去一封信小菜一碟,我合理猜测,你发什么疯?”一手撑地站起来,从容入座,讥讽一句,“小吴侯急着脱身,也不用栽赃给我啊。”
崔述听若未闻,脸色雪白,魂不守舍的模样。
苏秀座位紧挨着他,见状心下一动,右腕一抖,一枚冷镖脱袖而出,直奔崔述面门。
舒念急叫,“小心!”
崔述头颅微偏,冷镖贴着鬓角擦过,“突”地一声,格在木制墙面之上,兀自摇晃。
吴春亭大怒,“苏楼主何意?”
“看小吴侯无趣,提提神。”苏秀一挽袖子,“小吴侯神功盖世,何惧一枚冷镖?”
吴春亭不及言语,却听舒念道,“苏秀,你也是一门之主,冷箭偷袭,还要脸不要?”便见她一把推开许铤,绕过唐玉笑,一路过来,拾级而上。
崔述大睁双眼,片时人声嘈杂,世事扰攘,都幻作一个虚妄的背景,目光所及,只有她一个人,穿过重重人海阻隔,没有半分犹疑,站到自己身边——
舒念往崔述身前立定,俯身查看,“伤着没?”
苏秀冷笑,“纸糊的么?我与小吴侯一同长大,我二□□来脚往家常便饭,你一个下人,这里有你插话的地方?”
崔述闻声偏头,侧目看他。
苏秀被他冷峭的目光刺得一缩,又迅速坐直——他认识崔述多年,深知此人绝不能把自己怎样,即便方才暴怒动手,也不过轻轻一拍,并未重伤,只是真气阻隔,乱了心神,很是说了几句昏话。
便吊着嘴角笑,“怎么,我说的不是?”
崔述起身,将舒念推到身后,“我与苏楼主一同长大,拳来脚往家常便饭,你们——”一语未毕,右掌缓缓探出,往苏秀胸前按去。
他动作悠容,极其缓慢,如探囊取物一般。苏秀唯觉心口涩滞如堵,大觉不妙,接连出掌格挡,却每每至距离三分之处,被一堵无形之墙生生阻隔,碰触不到——
落在外人眼中,只见崔述右掌一分一分往前递,苏秀双手连动,在他手臂三分外胡乱比划,看上去竟有几分滑稽——
一个极静,一个极动,诡异之至。
“扑”一声闷响,崔述一掌按在苏秀胸口,苏秀身躯剧震,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接连不断,源源不绝。
崔述撤掌,续道,“你们都是外人,休要插话。”竟把苏秀方才骂舒念的话,改一二字,又重复一遍。
苏秀足足喷出七八口血才略略止住,一时面白如纸,抬袖擦拭,喘息道,“崔述,怎不打死我?”
宁伯遥从未见过这么急着找死的,难免劝一句,“苏楼主少说两句吧。”
崔述转身,并不敢看舒念,只将她推到吴春亭身边,吩咐,“看好她。”
舒念方才见苏秀偷袭崔述,忘了先时龃龉,此时被他推到一边,倒记起来,将脸一偏只不言语。
武见贤一直盯着苏秀,追问,“写信引我父去隐剑阁之人,是不是你?”
苏秀心口一阵接一阵剧痛,几乎便坐不住,听人说话都飘忽,心下暗骂,崔述这条狗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竟敢对自己动手。见武见贤趁火打劫,越发恼怒,“什么东西也敢来攀咬我?”
“若不是你——”武见贤步步紧逼,“怎知信件无火自焚?”
苏秀挑眉,“猜的。”
武见贤点头,缓声道,“那趁我援手剑门,烧我宗祠,是不是你?”
“要不要问问,你家一条狗老死,是不是我埋的?”苏秀不住冷笑,“话说起来,两家宗祠遇袭,你怎么就没有宁少堡主那么好的运气呢?”
武见贤面现尴尬,毁宗祠这等泼天祸事,宁家堡的崔述管了,自家这边听之任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因他老子武忠弼饮冰掌打得崔述九死一生,犹自记恨。
便狞笑一声,“我只问是不是你?”
苏秀将脸一转,“不是。”
“不必再问。”崔述忽道,“袭击宁家堡之人,九鹤府抓了十余个活口,逐一审问,不日便知。”
武见贤多少有些惧怕崔述,闻言点头,自行后退。
苏秀闻言,忽尔气促,捂着胸口咳得缩作一团,艰难叫道,“谁知你审的是不是袭杀之人,崔述,休想栽赃于我!”
崔述倒一碗茶,轻轻晃着。
宁伯遥道,“苏楼主说笑,是不是袭杀之人,我堡中人自会辨认——”
“你与崔述沆瀣一气,早穿了一条裤子,以为我没看出来?”苏秀怒骂,“为巴结九鹤府,杀父之仇都不顾,你可真是个好东西!”
宁伯遥一哂,“本不疑苏楼主,您连番无端攀咬,倒真有些奇怪——”向崔述一拱手,“劳烦崔府卿严加审问。”
“严加”二字咬得极重,还看苏秀一眼——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苏秀自被崔述打了一掌,心口疼得邪门,便有些急躁,把本该拉拢的人,逼到崔述一边——一时气急交加,掌伤越发难捱,抬手指向崔述,“要审先审他!崔述与丹巴那淮王余孽多有往来,丹巴丹朱一对狗贼,袭你宗祠,不是他指使,又是谁?你的人难道都瞎了,看不见?”又骂崔述,“崔述!这一出自袭自救好戏,演得可真是像样!”
崔述理也不理,反手将茶碗递到身后。
舒念正听得入神,面前忽然多一碗碧生生的清茶,冷笑一声,扭头不理。吴春亭看不过眼,双手接过,捧给舒念,“娘子润一润。”
舒念可以不理崔述,却不能不理吴春亭——毕竟朝廷命官,并非家仆。只能接了,“多谢吴大人。”
崔述神色一黯。
那边宁伯遥已经亮了兵刃,狰狞笑道,“苏楼主又怎知丹巴丹朱袭我宗祠?”
又是哪里出了纰漏?苏秀心中一凛,脑中嗡嗡,喉头腥甜,忍下一口血气,“江湖人尽皆知。”
武见贤冷笑,“江湖传言正易教余孽,可不是甚么丹巴丹朱。”
苏秀大怒,“丹巴丹朱难道不是正易教余孽?”
唐玉笑叹一口气,“丹朱平淮之役为我兄长所杀,如何袭杀宁氏宗祠?”
宁伯遥一步步逼近,“怎知丹朱袭我宗祠?”
苏秀一瞬觉得这些人都疯了,又一瞬觉得自己可能犯了甚么无可挽回的大错,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忽见长刀迫近,胸口疼得厉害,退无可退,哀声叫道,“阿述救我!”
舒念闻声一抖,茶汁子溢出来。一众人等莫名所以,都看崔述。
崔述默然一时,抬头道,“诸多事宜,还问未清,少堡主休要急躁。”
宁伯遥比武见贤还惧怕崔述,闻声收刀,退下去安坐,犹自恶狠狠瞪着苏秀。
苏秀一句呼救出口,一头一脸俱是冷汗,抖了一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苏简平急急跑上前,递一只瓷瓶给他。苏秀抖着手取一丸,茶水送下咽了,喘了半日稍缓。
唐玉笑道,“丹朱平淮之役为我大哥所杀,其时正易教虽散,余孽遍布江湖,我大哥为人谨慎,不欲给宗门惹祸,便不曾声张——此事只当日在场唐门和宁家数人得知。苏楼主无从知晓,情理之中。”
宁伯遥牢牢握紧木椅扶手,逼问,“既如此,便请教苏楼主,丹朱袭我宗祠,从何处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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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九点《纵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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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纵虎
◎阿述,不愧是阿兄的好弟弟。◎
苏秀被他逼到绝处, 强硬道,“江湖传闻,叫我偶然听见一句半句,丹朱死便死了, 没去便没去, 发什么疯?”
宁伯遥一笑, “说来也奇, 丹朱去了。”
苏秀大怒, “方才谁说丹朱死了?你们帮着崔述哄骗于我。你们——”他团团指了一圈,“都是九鹤府的狗!”
宁伯遥冷笑, “袭我宗祠的, 是个假丹朱。苏楼主,不如你来说说, 在座各宗门,哪一家不知道丹朱已死, 还特意打发人扮了丹朱生事?”
宁武两家宗祠同时被袭,唐玉笑知情——只剩自己。苏秀昏头涨脑,“崔述, 崔述肯定不知!”
宁伯遥看疯子一般看他, “你不是说小吴侯与淮王余孽丹巴勾结么,丹朱死没死, 丹巴不会告诉他?”
苏秀暴怒,“我怎么知道?就算是我错信江湖传言,算甚么大罪?倒不如好好问问崔府卿, 一头掌着九鹤府, 一头勾结淮王余孽, 好一回黑白通吃。”
吴春亭道, “苏楼主慎言。丹巴一众人等,早由府卿引荐,归化朝廷,现由九鹤府统属。他二人奉诏命往南疆,护送府卿入京,绝无袭杀两家宗门之可能。”
苏秀脸色煞白,“淮王余孽如何能见容朝廷?你胡说八道!”
“苏楼主是在质疑朝廷用人之道?”吴春亭冷笑,团团环视一圈,“诸位无需多废口舌。袭杀宁氏宗祠之贼人九鹤府生擒不少,审问一时,很快分晓。各位稍安勿躁。”
九鹤府的刑讯工夫,天下无人不知,在座所有人心中门清,一时俱各无言。
苏秀四顾一回,全无半张亲和面孔,顿生绝望,嘶声叫道,“交由崔述审问,必要栽赃于我!”
宁伯遥此时对苏秀疑心已甚,冷笑道,“还没审呢,苏楼主急什么?你说小吴侯必定栽赃于你,却仿佛忘了,方才你楼里那苏都亭攀咬你杀甘仙子,是谁替你洗清?”
满座嗡嗡之声四起,不过一时半刻,众人看苏秀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苏秀张望一回,心下冰凉,越发咳得惊天动地,恨不能两头蜷作一头,倒把苏简平唬得不轻,连声呼唤“楼主”。
唐玉笑目光从身周移过,八山二岛凋零怠尽,顿觉意兴阑珊,起身道,“既如此,静等九鹤府审问结果,都……散了吧。”
便看舒念,“还不走?”
舒念“哦”一声,拔足便走,衣襟一紧,低头却见雪白一只手挽在前襟处,“借过。”
崔述咬唇,半日哑声道,“去哪?”
舒念探手扯回前襟,“家去。”
唐玉笑一掀衣摆,引唐门众人往外走,堪堪到得门口,忽听身后喧哗,止步回身,却见宁武两家与藏剑楼对峙,俱各神色不善——
不免大怒,“你们做甚?还有完没完?”
武见贤冷笑,“你西岭一门毫发无损,我家宗祠被毁,唐门主问我有完没完?”
“唐门主要走便走。”宁伯遥也道,“我们两家与藏剑楼的恩怨,不用你管。”
唐玉笑忍气一时,劝道,“九鹤府抓了人还未审,你二人急甚么?”
武见贤道,“苏秀其人,诡计多端,只怕等不到九鹤府审个水落石出,便要跑得无影无踪,不把此人先押起来,我不放心。”
藏剑楼众人立时高声喝骂。
“押在哪里?你武岳?还是他宁家堡?”唐玉笑越发生气,“谁又信你两家不会暗下黑手?各位听我一言,大家退一步,再纠缠下去,等不到九鹤府审出结果,你们就要血溅当场!”
武见贤毫不让步,“打便打,老子怕他藏剑楼怎的?”
宁武两家诸人,立时响应,各举兵刃,连声高呼,“打!打!打!”
唐玉笑顿觉头疼不已,转向崔述,“崔府卿,说一句话吧?”却见他茫然不语,目光定定凝在一处,顺着看去,却是舒念,越发来气,“崔府卿?”
崔述回头,看一眼剑拔弩张一众人,疲倦道,“你们要怎样?”
宁伯遥道,“请小吴侯先把苏秀押起来。”
苏秀跳脚大骂,“凭甚么押我?审讯结果既是未出,你们这些人——”他团团指了一圈,“还有唐玉笑,都有嫌疑,要押便都押起来!”
崔述烦躁不已,摆手道,“春亭,请苏楼主去府中暂行居住,审完苏都亭一众,再行理论。”又道,“各家宗门,留在黄石待命,不得离开。”
他情绪不佳,口气极其不善,然而各宗门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俱各拱手领命,“是。”
唐玉笑难免不快,低声道,“这人一领九鹤府,说话都不一样了。”
舒念哼一声,“你待如何?”
“不如何,不耽误咱们喝酒,走,我请你。”唐玉笑小声吐槽,却很是能屈能伸,跟着众人低头相应,“遵命。”
苏秀长声大笑,“拘我?你是个什么东西?”纵身一跃落在当间硕大香炉之前,右手一抖,掷了一把粉末入内,便听哧啦”一声大响,大量浓白水雾蒸腾而上——
舒念唯觉身上一紧,已被人掩住口鼻,牢牢揽在怀中,又一时身子一轻,再落地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一股苦涩而又清新的药味,将她密密笼罩,牢牢裹挟,一时连灵魂都战栗起来——
舒念本要推开他,心下却软作一潭春水,连动根手指的气力也提不起来。
好半日白雾散尽,崔述才慢慢松开舒念。
八山二岛诸多人等,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躺在地上大眼瞪小眼,连声叫苦。
苏秀立在原地,轻轻笑道,“本不想到这一步,谁叫你们不知好歹?”
唐玉笑瘫在地上,“苏秀,你下的什么毒?”动了动只觉身软如绵,慌张道,“方才分明屏息了。”
舒念上前,拉住他诊一时,摇头,“是清风徐来。”
“苗女好见识。”苏秀微笑,退一步坐在方才崔述的位置上。他大局在握,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无色无味,无法分辨,遇热化水,仿佛清风白雾。服下无事,沾在皮肤上也无事。但若是既服下,又不慎沾在皮肤上,便大大有事。”
武见贤怒道,“你在饭菜里下毒!”
“并非全部。”苏秀摇头,“苏某与诸位同饮同食,却未中毒,谁叫诸位英雄都馋一碗汤呢?”
夏日天气溽热,谁吃过饭不喝一碗凉汤解暑?
“唯独可惜了九鹤府诸位——”苏秀身子一转,面向崔述,“没有与诸位英雄一同吃饭,不能尝一尝清风徐来的滋味。”
满场稀稀拉拉站着的两拨人马——藏剑楼一众十数人,崔述连着九鹤府一众六七人。
武见贤哈哈大笑,“苏秀,小吴侯一个人对付你都绰绰有余,更何况尚有许多援手?你算哪棵葱?”
苏秀却仿佛听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不如问问,你那小吴侯会不会听你的?”
武见贤一滞,他哪有胆子与崔述说话?与宁伯遥大眼瞪小眼一时——
还是唐玉笑勉力叫道,“崔述,擒住苏秀!”
他这一开了头,众人叫声渐起——
“小吴侯,擒住苏秀!”
“抓住苏秀!”
“崔府卿别让他跑了!”
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苏秀悠然笑道,“崔府卿,小吴侯,师叔——”停了一时,轻声道,“阿述,你要杀我吗?”
崔述抬头,“不要这么叫我。”
“如何不可?”苏秀整一整衣襟,“你我本就是兄弟,若非天意弄人,你该唤我一声阿兄。阿述以前,不是做梦都想唤我阿兄吗——”
“闭嘴!”崔述忽然暴怒,“我与藏剑楼早已无瓜葛,再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杀我?”苏秀笑一声,“阿述要杀我,做兄长的还有甚么话可说,坐在这里,引颈就戮。”两手一张,做了个“任君宰割”的姿势——
他这嚣张模样激得众人越发生气,身上虽是动弹不得,嘴上却没一个消停——
“杀了他!”
“小吴侯,杀了他!”
“杀了他!”
苏秀笑意不改,直视崔述。
舒念一只手被崔述牢牢握着,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使力大得骇人。
舒念仰面,见他虽是面无表情,目中细碎惊惶,旁人看不见,她与他耳鬓厮磨许久,怎能装聋作哑?心下天人交战,咬牙一时,抢在头里道,“苏秀,你走吧。”
崔述一挣,却被舒念握紧。舒念警告地看他一眼,“都是我的主意,不关你事。”
唐玉笑拼命挣扎,却没爬得起来,只能用白日见鬼的眼神瞪舒念,“你是不是疯了?”
舒念听而不闻,向苏简平道,“带上你师父,快些走。日后寻地躲藏,休再出来行走,否则一日为人寻仇,便是现世报。”
“多谢姑娘。”苏简平收剑入鞘,迎上前扶起苏秀,“楼主,我们走吧。”
苏秀身上伤重,走路兀自踉跄,还特意绕到崔述身前,从容笑道,“阿述,不愧是阿兄的好弟弟。”又向宁伯遥道,“宁伯遥,教你一个乖,回头好生谢谢小吴侯,正是他把悬火丹双手奉给藏剑楼,才能给令尊安排这样别致的死法——”仰天哈哈大笑,边笑边走,悠然出门——
宁伯遥气得目眦尽裂,然而余毒未消,动弹不得,只能高声叫骂,别无他法。
作者有话说:
没到大结局,现在没死不说明什么,莫方。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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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引诱
◎喜欢一个人,难道图他脾气好?◎
苏秀一众背影消失门外。
八山二岛诸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无力阻拦,静默片时,骂声四起。
舒念听得心烦意乱,立时打消替他们解毒的念头, 向吴春亭道, “劳烦吴府卿在此戒备, 等诸位英雄平安解毒, 离开此地, 回来知会一声。”
吴春亭领命,“是。”
“走吧。”舒念便拉崔述, 一拉不动, 回头见他面白如纸,双目通红, 仿佛魔怔,斥一声, “快走。”
崔述只是不动。
舒念凝一股真力,连吃奶的气力都尽数使出拉扯,“跟我回去!”
崔述一个不防, 被她拉得一个趔趄, 跌跌撞撞出门。许铤连忙跟过去。
一出门见夜幕四合,溽热的空气之中, 有气无力二三声蝉鸣——
崔述一离李宅,浑似一个抽了魂魄的偶人,舒念拉扯一下, 走一步, 否则只是站着不动。
舒念停步, 一摆手命许铤退远, “我知道你怪我放走苏秀,要不要打我一顿出气?”
崔述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半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等不知好歹?”
舒念怔住,在她心里,倒宁愿他不知好歹些,没有这般通透,好少些自我折磨,矢口否认,“我偏爱放苏秀走,关你什么事?”
崔述定定看她,满目苍凉,“跟我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你累不累?”声音细弱,如余烬中最后一点火花。
舒念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他,撕开那聪明面孔笨肚肠,看看里面都装些甚么——然而此时大街之上,不好忘形,只能恨恨瞪他。
崔述目光落在足尖,痴了一般。
二人僵持许久。许铤远处看着不成体统,以为崔述不乐意走路,乍着胆子凑到近处,小声道,“府卿这一日累得慌,我背您吧?”
崔述牙关紧咬,一言不发。舒念讥讽道,“崔府卿不乐意回去,要不你陪着去花楼,好好喝几杯?”
崔述一听这话,蓦然抬头,恨恨看她,一时拔足便走。他步伐既大,走得又快。舒念带着许铤,一路疯狂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一路七弯八绕,到得白墙黑瓦一座园子,守门两个穿着九鹤凌空的鹤卫,看见崔述,单膝跪地,齐齐行礼,“府卿。”
崔述见如未见,听若未闻,梗着脖子直往里冲,一时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那人停步,两手掌住他双肩,欣然道,“阿述回来了?”
崔述茫然抬头,看清来人面貌,怔忡一时,齿关微松,顿觉满口血腥气,“哥哥?”
“怎么了?”那人眼睁睁见他一张口,唇角便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忙摸了摸,“受伤了?”
崔述目光发直,忽一时双膝一软,沉甸甸便往下坠。那人急忙抱住,苦于力弱,勉力支撑。
舒念赶上,见崔述被一人拦腰抱住,脖颈后仰,摇摇欲坠,唬得三魂六魄走了一半,惊叫,“阿述!”
那人一抬头,黑巾蒙了多半张脸,一对眼睛十分熟悉,注目看她。舒念一手挽住崔述,另一手握紧天蛛绣球,“什么人?”
便听一个人喜悦呼唤,“苗姑娘!”一名青衣少年满面笑容,上前迎接,笑道,“这就是我师父。”
“青君?”舒念简直应接不睱,看一眼阮青君,又转向黑衣人,“难道是——哥哥?”
阮倾臣么?无事蒙着脸做甚?
也等不及他答应,唯觉臂上沉重,几乎支撑不住,忙叫一声,“许铤!”
许铤赶上前架住崔述,见他双目虽睁,目光却有些散,一把推开阮倾臣,打算将他抱起。
崔述咬牙推拒,挣扎间发冠坠地,乌发黑瀑一般散开,着实狼狈不堪。
许铤只得松手,舒念忙上前相扶。崔述理也不理,一掌推开。
众人无法,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着崔述自己跌跌撞撞,往内室去。
庭院极大,足足走出一射之地,才到内室门口,崔述强撑时久,眼前白茫茫一片,被门槛一绊,一头栽倒,“咚”一地声撞在门板之上。
一声大响,听得人牙酸,崔述却一声不吭,挣扎爬起,仍往里走——
舒念见这情状,悔之不及。
一入室内,崔述在椅边一绊便爬不起来,摸索着往椅上靠了,虽是醒着的,脑中却如蒙了一层浓雾,糊涂不堪——
只能阖目养神。
阮倾臣凑近打量,“阿述怎么了?”指一指唇角血痕,“受伤了?”
崔述昏然不闻,胸脯一起一伏,呼吸细弱。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应是牙关咬得太紧,咬破舌头,流了一点血。”
阮青君上前,“怎么郎君又病了?”他口气十分奇特,听着像是关切,细琢磨却有几分不屑之意。
崔述昏昏沉沉,舒念心事重重,俱不留意。倒是阮倾臣看了他一眼。
舒念坐立不安陪了一时,侧首道,“哥哥……您几时到黄石?”
“你先出去。”阮倾臣撵走阮青君,才道,“午前到的,一直等阿述,你是千语?”
舒念点头,指一指他蒙面黑巾,“您为何——”
阮倾臣一滞,抬手扯下——
舒念一声惊呼,生生拦在齿列间,强咽下去,半日勉强开口,“为……为何如此?”
眼前这张脸,除一双眼睛完好如初,整张满是陈旧暗红乌黑的疤瘌,纵横交错,沟壑一般布了满面,便连鼻子都失了半个,骇人至极——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张人的脸,更遑论昔日艳冠南院的头牌阮倾臣。
阮倾臣一笑,“阿述没告诉你吗?平淮事大,容不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便被人毁了。”
“谁?”
阮倾臣摇头,“旧事,不必再提。”
舒念瞬时无语,三人默默坐了一时。许铤进来,身后侍人捧着热食,另有一碗热粥。
阮倾臣道,“给阿述吃些东西。”
崔述午时吃的那许多甜羹,全都吐光了,算算也有一日未曾进食。舒念点头,强忍尴尬,上前呼唤崔述,一抬手,指尖刚刚触及面颊,便见他霍然开目,冷峭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触便走,逡巡一时——
“哥哥。”
阮倾臣移步上前,摸摸他额际,“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崔述点头。
阮倾臣往他身后塞了两只软枕,扶他起来,端过热粥喂他吃饭。
舒念立在一旁,只见崔述目光低垂,无论如何只不肯看自己,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无力之感,想了想,头也不回便外走。
回到自己院中,填饱肚子,热水洗浴,大被一卷,将满腹心事卷个包儿扔去脑后,宽心去睡。
直睡到日上三竿,喝命许铤不得跟随,自己转悠去黄石酒馆,叫了酒菜。正吃着,唐玉笑进来,大大咧咧往她对面坐下,“崔述呢?”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找他,去府卿下处呗。”
“我找他,做甚?”唐玉笑斟一碗酒,“跑到酒馆来喝茶,你是不是有毛病,换酒来。”
“不喝,戒了。”
唐玉笑无法,自斟自饮喝过两碗,“吵架了?”
舒念举箸夹牛肉吃。
唐玉笑见缝插针,“崔述这人古怪得紧,我认识他许多年,从未曾听闻跟谁关系好些,你呢,也是个大小姐脾气,你二人能成什么事?吵架甚好,莫回去了。”
舒念哼一声,“喜欢一个人,难道图他脾气好?村头的老黄牛脾气倒好,二哥哥要么?”
唐玉笑被她怼得脸色发青,恨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舒念怼他一回,倒把自己怼得豁然开朗,斟一碗茶,“以茶代酒,陪二哥哥喝一碗,我这便回去了。”
唐玉笑看疯子一样,“你是不是有毛病?”
“是啊。”舒念哈哈大笑,“谁叫我喜欢他?脾气不好,哄哄便是。”一口喝完,掷一块碎银子,“我请客,不叫二哥哥破费。”
顶一路烈日回去,崔述却不在家。舒念极是无趣,近午困倦,便回房午歇,梦中光怪陆离,尽是旧事,好容易挣扎醒来,一睁眼以为犹在梦中——
若非梦中,面前这个裸男怎么回事?
室内一灯如豆,一人背对而立,乌发如瀑,身形细长,腰线尤其秀美,两条玉白长腿,修长有力,犹带三分少年蓬勃之力——
“青君?”舒念唯觉头疼,动了一下却没爬起来,“你做什么?”
阮青君慢慢转过身,自上而下,一/丝/不/挂。舒念简直难以招架,忍不住把唐玉笑的话借来一用,“你是不是有毛病?”
阮青君面上一黑,轻俏移步,“我好看吗?不比崔述差吧,他那么大年纪,整日病病歪歪,你照顾他不觉累得慌?与我一处,我来照顾你。”
舒念面皮一僵,“那么大年纪?”多大年纪?崔述跟她一边大,这是骂崔述还是骂她?
“别管他了。”阮青君渐觉不耐,催促道,“你要不要我?”
“要啊。”舒念大笑,“青君有这打算,直说便是,何苦与我下药,闹得我头疼。”
阮青君低头,面上飞红。
“快些过来。”舒念轻盈笑道,“放下帐子,叫你师父瞧见,回头骂你。”
“师父早就知道啦。”阮青君蛇一般缠上去,凑到她颊边亲吻,小声道,“歌山会同馆第一回见你,就想问,崔述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对他?苦瓜秧子一样,又傻,又病,年纪不小,还难看——啊!”
一语未毕,身子一塌,赤条条倒在舒念怀里。
舒念稍一撮唇,吐出齿尖银针,笑道,“有你这模样难看么?”她身上迷药未退,挣扎一时勉强坐起,随手掷一床被子扔他身上,“说吧,谁指使你?”
作者有话说:
平常发文都只检查了正文,忘了作话,稀里糊涂来个口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都是晋江□□太多……枯了。明晚九点《苏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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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苏循
◎生剥面皮是个什么滋味。◎
阮青君咬牙不语。
舒念掣出一枚银针, 擎在指尖摩挲,“不说,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手指一弹,一枚银针扎入足底笑穴。
阮青君身子一震, 顿觉骨头深处, 一顿说不出的麻痒, 忍不住哈哈大笑, 越笑越是麻痒难耐, 却又止不住大笑,直笑得浑身发颤, 满眼是泪, 仍旧疯了一般狂笑,一边笑一边哭着哀求, “放了我……呜……哈哈……受不住了……救命……放了我啊……哈哈哈……”
舒念倒不急了,笑眯眯道, “先说说看,姑奶奶听得满意,自然放了你, 否则这般笑到天亮, 明日说不得有人向青君打听,家中有何喜事啊?”
阮青君几乎疯了, 哪里熬得到天亮,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外说,“再不放了我……崔述的脸皮叫我师父剥下来……更难看十倍……呜……”
舒念右手一拂, 下了银针, “你说什么?”
阮青君笑得满面是泪, 见她着急, 顿觉快意,拢一拢头发,“崔述欠我师父一张脸,师父把他面皮剥下来,换到自己脸上,难道不应该?”
舒念冷笑道,“小吴侯何等样人,就凭你师徒二人?”她口里虽硬,心下着忙,使银针在臂上要穴连扎几针,逼退迷药,便穿衣裳,“阮倾臣何在?”
阮青君伏在枕上,“求我啊。”
舒念俯身,捏一根银针逼到阮青君面前,盈盈笑道,“青君好容易生得这么水灵,瞎了岂不可惜?”
阮青君一滞,“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我——”阮青君一掀被子,跪坐起来,赤条条一身皮肉,白花花呈在眼前,“你与崔述一道,不是贪图他好看?我比他好看多了,你瞎了么?”
舒念扯一扯嘴角,“姑奶奶好多年没戳瞎人眼了,手上生疏,万一一针下去没瞎,难免多来几针,你多担待——”
“黄石酒馆。”
舒念将他一针撂倒,拔足便走,出门遇上许铤,“崔述在哪?”
“与兄长出去,说是喝酒?”
舒念心下凉了半截,顿足道,“喝什么酒?做死么?跟我走!”二人分头上马,一路往酒馆疾奔而去。
黄石酒馆地处偏僻,依江而建。此时夜色深沉,店门紧闭,褪色的酒招子在浩荡长风中胡乱撕扯。
许铤张望一时,悄声道,“不像有人。”
“悄悄上去。”
二人沿后墙攀缘而上,二楼黑灯瞎火,一无所获,沿扶梯下来,一楼也是一般。
许铤张望一回,“咱们别是被那小倌儿骗了——”
一语未毕,“咚”一声闷响,声音却从墙里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过去,厚厚一堵砖墙。
许铤四下摸索一回,触及一个凸起,折腾半日,砖墙无声洞开,露出一间石室。
二人各持兵刃,轻步入内,出石室又是一条狭窄过道。许铤抢在头里,走出三丈余远,有光线从墙侧透过,回头看一眼舒念。
舒念探首一看,眼前顿时一黑。
里面方方正正一间石室,无窗无门,他二人身前这一缝隙是个年久裂纹,不过一二分宽窄,伸根手指还可,绝不可能允人通过——
内里一张生铁刑架,一个人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双臂被精铁链子缚在架上,双腿大开,分头绑在刑架两角——
这等受困的姿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处使力——不是别人,正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一个人。
舒念只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又狠狠搅了几下,疼得发抖。许铤贴在她耳边道,“且莫着急,留在此地,我这便去寻入口。”
“哗啦”一声,兜头一盆水泼在崔述身上,崔述身体剧烈震颤,四肢收缩,刑架被扯扯得呛啷作响。
扑鼻一股子浓烈的酒味,舒念皱眉,不是水,是酒,极烈的酒。
刑架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来,满面丑陋疤瘌——阮倾臣。右手持一柄匕首,凑近,踮起足尖,笑道,“阿弟,咱们继续吧,放心,很快。”
烈酒洗刷,冲去崔述满面血污,舒念方才看清,崔述耳廓往鬓角一大块皮肉被阮倾臣割得翘起,颤巍巍裸露在空气之中,鲜血从此处源源而出——
阮倾臣这个疯子,这是真打算剥皮换脸?
舒念右手一探,扣一枚银针,还未掷出,忽听一声格格门响,石墙转开,一架精铁轮椅,悠然进来。
舒念只看了一眼,头皮一紧,浑身汗毛齐齐起立——不是死了?怎还活着?
刑架撞击之声大作,摇得几乎散架一般。阮倾臣倒转匕首,往崔述颈畔重重一敲,“激动什么?一个养父,又不是你亲爹!”
崔述疼得哆嗦,一时侧首,隔过满目血雾,挤出一声呼唤,“阿兄。”
来的正是藏剑楼前楼主,苏循,苏存仁。
苏秀推着轮椅,看清崔述惨状,抬袖掩住口鼻,“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威风凛凛的崔府卿,怎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崔述只看苏循,“阿兄。”
“阿述。”苏循叹一口气,“此间并没有外人,你可以唤我阿爹。”
崔述浑身一颤,他满面是血,瞧不出表情,却是半日不闻言语。
苏循又道,“阿述,你一直是一个特别争气的孩子,今日堂正做到九鹤府卿,并不出我预料。”
崔述越发抖得没完没了,发了疟疾一般,刑架撞击之声源源不绝。
苏秀轻蔑地看他一眼。
“然而——”苏循口气一转,“你不该这样对阿秀,更不该这样对藏剑楼。”
崔述声音嘶哑,“我没有——”
“事已至此。”苏循打断,“多说无益,今日借这地方隐秘,豁出我这面皮,求一求崔府卿,放过藏剑楼。”
崔述张口,喉间格格有声,却是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求崔府卿写一封书,授意吴春亭,审讯结果,正是淮王余孽袭杀两家宗祠,烧死宁斯同,至于甘书泠,到你那好徒弟苏都亭为止,不要再攀咬阿秀。丹巴一众淮王余孽,时至今日还敢兴风作浪,叫吴春亭速速尽数处置。”苏循一层接一层从容安排,“藏剑楼非阿秀一人所有,也是你的心血,阿述,你也不忍心就这样毁了它吧。”
崔述忽然便不抖了,变得出奇安静,“……写出这一封信,我会如何,阿兄可知?”
苏循轻轻一笑,“区区一个失察之错,阿爹信你,担得起。”
室内半日无人言语,静若坟场,唯独崔述面上血口,犹在“滴答”流血——
舒念慢慢摸出一块油膏,她紧张得口干舌燥,满目尽是崔述浑身浴血的模样,足有半刻耳中嗡嗡,甚么也听不见,好容易耳畔清明——
却是崔述的声音,“阿秀污我用三棱血刺谋害阿兄,阿兄可知?”
“有这等事?”苏循抬头喝斥,“阿秀,怎可这般污蔑你弟弟?”
苏秀极无诚意地打一个躬儿,“儿知错。”
崔述艰难扯出一个十足难看的笑意,“阿秀是阿秀,藏剑楼是藏剑楼,阿秀坏了名声,藏剑楼还有我,东山再起,不过瞬息之事,阿兄可知?”
苏循一哂,“怎可胡说,你与阿秀如何能比,阿秀才是藏剑楼主。”
“当日阿兄劝我,为了藏剑楼满楼平安,入一回郊狱。如今,阿秀难道不可为藏剑楼百年声名,受一回审?”
苏循面皮一沉,“你这是怪我处事不公?”
“怎么会,怎么敢——”崔述声音极轻,便如一个浅薄的梦,“还有一句话。”
“你说。”
“若——”崔述手腕一动,铁链呛啷作响,“我不写这一封书,会如何?”
“阿述,莫逼我。”苏循摇头,“写完书信,吴春亭办事得力,最多三日,你便可回去,与你那苗女团聚。”
崔述闻言大力挣扎,刑架响声大作,下一时便要坍塌一般。阮倾臣大怒,抢上前扯住头发“啪啪”两个耳光扇在面上,“再发疯我现在便杀了你!”
崔述毫不理会,厉声道,“她与此事全无半点半系,别动她!”
苏循皱眉,摆手斥退阮倾臣,“阿述,你若不听我话,叫你哥哥剥下面皮,想想那苗女还要你不要?”
阮倾臣立时跳脚,“苏楼主什么意思?你答应过我,只要将崔述弄来,你帮我剥皮换脸,你要反悔?”
“又如何?”苏循看一眼苏秀,苏秀三两步上前,提足一踹,窝心脚踢得阮倾臣凌空骨碌,死面口袋一般坠在地上,长声叫痛。
“起来!”苏循斥一声,“去,好好提醒一下你弟弟,生剥面皮是个什么滋味。”
阮倾臣不敢不依,爬起来,提着匕首上前,一手揪住那块翘起的皮肉,匕首逼近,便要再往下切割——
“轰”一声爆响,石墙骤然炸开,坍出一个大洞,瞬时满地灰尘——
阮倾臣杀猪一般的嚎叫平地而起——
苏秀张臂护着父亲,谨慎地退后一步。一时烟尘散尽,这才看清室内平白多了一个人,立在刑架之前,冷冷看他。
“苗千语?”
舒念讥笑,“二位苏楼主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苏循目光凝在舒念身上,若有所思,“悬火丹?你是什么人?”
苏秀奇道,“悬火丹不是引火——”
苏循摇头一哂,“无火自燃只能算悬火丹的边角配料,无火自爆才是悬火丹的紧要处。”向崔述道,“阿述,你说悬火丹只有一丸,竟是哄我。”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同归》
下一本写一只断腿权奸,是的,达哥我终于忍不住对男主下手了……
文名从《穿回权奸少年时》暂时改成《我养了一只病娇权奸》,穿越这事,下本不搞了。
文案这样:
自从被打断腿,池青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身子坏,手段坏,便连心,也是坏的。
平生只余一点好处——不贪。
不贪权势,大权在握;不贪钱财,富可敌国;不贪女色,连味儿都没咂摸过。
自打遇上唐恬,池青主一把年纪,最后一点好处也坏了。
唐恬抱着他精瘦的腰,“听闻池督军不贪女色?”
池青主一场大病稀里糊涂,犹记得红艳艳一双唇寻摸上去,“谣传。”
正式开文人设不变,细节可能调整。
各位巨巨喜欢戳个收藏,给达哥一点开文勇气。不喜欢求个意见,没开之前咱们都好商量。
比心。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4-06 00: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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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同归
◎到此为止吧。◎
崔述一动, 铁链哗哗作响。舒念转身,宝相花匕首重重出手,“咣”一声砸在铁链上,火花四溅, 却是毫发无损。
苏秀冷笑, “莫白费工夫, 冰川寒铁, 斩不断的, 寻常东西,怎么敢拿来伺候小吴侯?”
舒念哪里理他, 接连几刀重重砍上, 果然蚍蜉撼树,岿然不动。
崔述知道自己满面是血, 低头不敢看她,只是催促, “你快走——”
“闭嘴!”舒念越发生气,“若非你无端与我置气,怎有今日之祸?”
“说的是。”崔述忽尔仰面, 鲜血划过尖削的下颔, 凝作血线,源源坠在襟前, “我就是这么不不知好歹,你管我做什么,还不快走。”
舒念不及发作, 苏秀先听得烦躁, “二位休要客气, 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老实呆着。”
“既是走不了——”崔述转向舒念,恍惚道,“你过来些,抱抱我。”
舒念本不想理他,身子却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张臂将他团团抱住,面颊贴在他浸透鲜血的襟口,叹一声,“你这人,早这样该多好。”
“嗯。”崔述垂下头,贴在她耳畔缠绵亲吻。
舒念被他亲得沉迷,神智模糊的模样,一双手攀在他清瘦的脊背上,留恋摸索。
苏秀看得心烦,正待出声喝斥,却被苏循眼神制止。苏循极有耐心地看他们缠绵,等他二人分开才开口,“既是苗姑娘也到了,此地简陋,不宜久留。阿述,你好生写下书信,阿爹与你二人寻个舒适住处,吴春亭办事得力,不日你便可带苗姑娘回家。”
崔述抬起头,定定直视苏循,“尚有一事,仍需阿兄解惑。”
“你说。”
舒念感觉怀中躯体细微地抖了起来,“当年,阿兄为何带我回藏剑楼?”
苏秀皱眉,那边阮倾臣抢在头里哈哈大笑,“苏循毁我们一家,将我卖至南院,你那时年幼,尚不大记事,他带你回去,难道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舒念忍无可忍骂道,“既是苏循毁你一家,你竟还勾结他,害你亲弟弟?”
“苏循说了,他可以与我换脸!”阮倾臣疯魔一般,嘶声大叫,“我好好一个人,就因为有这个好弟弟,莫名毁了一张脸,不人不鬼,阴沟里的老鼠也似,爬了这么些年。他欠我这一张脸,难道不该还我?”
舒念大怒,“谁毁你脸,你找谁报仇去!阿述救你照顾你,好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照顾?”阮倾臣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片时满面是泪,“我的好弟弟倒是说了照顾我,可惜只有口里说得好听,扔下些许碎银子便无影无踪,六年来,我顶着这样一张脸,怎么活过来的,你要不要听一听?”
舒念心口一堵,崔述六年间多半时日都在姑余养病,痴痴傻傻,神智不清,姑余一门又如何得知吴山脚下还有一个阮倾臣?
阮倾臣笑得岔气,又抚胸大咳,边咳边叫,“只需他把我的脸还给我,我自有本事活得风风光光,不需沾他小吴侯半点好处!”
崔述木木然听着,好半日乌黑的眼珠呆滞一转,移向苏循,“阿兄,还未答我。”
苏循叹道,“你哥哥说的只有一半是真。你家的确是毁在我手,我收留你却非恶意。你母亲曾是我藏剑楼中外门女弟子,一日下山,迷上你父亲,自毁一身本事,叛出山门。她以为遇有情人,怎料你父亲早有家室儿女。你母亲怀了你,无路可退,只能与你父做小。”
他说到此处,怜悯地看他一眼,“还要听吗?”
崔述不言不语,看不出想听,还是不想听,亦或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苏循续道,“你母亲过门后不久生下你,从此母子二人备受主母一家欺凌。至于你那父亲,早又迷上其他美貌女子,对你们不管不顾。你四岁那年,你母亲不堪折辱,撒手人寰,恐你小小孩童,无人庇护,临终前投书给我,求要我无论如何将你训导成材——”
崔述痴了一般,定定看他。
“阿述,你母亲在天有灵,看你如今统领皇家禁卫,定要谢我不负所托。”苏循轻笑,“我杀尽这狼心狗肺的一家,卖了整日欺负你的阮倾臣,何错之有?”
阮倾臣捶地大骂,“胡说,你胡说!”赫拉
苏循轻蔑地看他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编一通谎话?就你这死狗不如模样,正配你如今这张脸,想要阿述的脸,白日做梦。”便看一眼苏秀,“了结他。”
苏秀倒有些不甘心,迟疑道,“阿爹不是答应与他换脸?”
“舒念已死。”苏循道,“天底下无人懂这换脸术,不可能与他换脸,留着这人早晚是祸,杀吧。”
苏秀三两步上前,伸足踏在阮倾臣胸口,“阮头牌,一路好走。”
阮倾臣此时方觉大难临头,转头嗷嗷嚎叫,“阿述,弟弟,救救哥哥!”
舒念生恐崔述胡乱心软,手臂一抬,掩在他耳上,死死堵住。
崔述神情恍惚,眼睁睁看着苏秀足尖发力,一点一点碾死阮倾臣,双唇轻轻翕动,“念念,让一让。”
他声音极低,几乎便是气音。舒念尚不及反应,便听一连串“喀啦啦”大响,大量灰尘碎石漫天扑下——
苏秀回头,大吃一惊,合身扑上,伸掌便打,半空中对了一掌,顿觉气海翻腾,“啊”地一声滚在地上,惊道,“何时解除气海禁制?”
那玄铁链子本是嵌在石墙之内,已被崔述生生扯出,他四肢拖着四根铁链,虽行动不便,却不再受制于人。
舒念笑道,“不如猜一猜。”
“苗姑娘好手段。”苏循点头,“天下能在这么短时间破除气海禁制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又有悬火丹在手。冒昧一问,你与舒念,有何关系?”
“我——”舒念刚一张口,唯觉身上一紧,顿时动弹不得,下一时身子一轻,已被人打横抱起,耳听铁链拖地之声不断作响,已从先时炸出的破口,走了出去。
崔述将她倚墙放置,仍旧连着玄铁链的一只手拂过她鬓角,“一直以来……是我太过软弱,叫你无端受累,替我背负骂名。我从来不曾与你生气,我气的是我自己。”说着手臂下移,轻轻地抱了抱她,“念念,今日以后,再不会叫你被我拖累。”
舒念动弹不得,被点了哑穴,又说不出话,只能拿眼睛恨恨瞪他,只盼他能看自己一眼。
崔述自始至终不敢与她对视,安顿好舒念,拖着累赘不堪的链子走回去,向苏循道,“阿兄诈死,便为削减八山二岛各家实力,再嫁祸于我,亲手将阿秀送上武督之位,如今一朝落空,能不恨我?”
苏循镇定自若,“你我父子,何恨可言。”
“说的是。”崔述点头,缓步上前,停在苏循面前,“无恨可言,却也厌倦得紧,咱们——”他一抬手,往苏循心口缓缓按下,“不如到此为止吧。”
苏秀一见,合身又上,电光火石中与崔述换了几掌,崔述内力已复,他哪是对手?胸前接连被拍了三四下,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狂喷。
苏循一动,厉声叫道,“阿述!”
崔述转头看他。
“放了阿秀。”苏循眼见大势已去,“你心中有恨,我这一条命赔与你,我这一生,膝下只有阿秀一子,如今两鬓斑白,求小吴侯怜我油尽灯枯,放阿秀一条活路。”
“只有阿秀一子?小吴侯?”崔述满是血污的面上,扯出一个薄薄的笑意,“苏楼主时至今日,终于肯与我说一句实话。”
苏循仰面看他,恳求道,“好孩子,算是阿爹最后一回求你。”
崔述从袖中摸出一物,拧开盖子,露出满盒油脂,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回,好一个最后一回。”
悬火丹!
什么时候从自己身上取走的?舒念大惊,奋力挣扎,动弹不得,拼死呼叫,连一声呻/吟也吐不出——
唯见崔述全不理苏氏父子连声叫骂,一点一点将油脂涂遍二人满身。
苏秀疯狂嚎叫,“崔述,你这条疯狗,你要做什么?疯狗,疯狗!”
苏循咬牙,“阿述,你放了阿秀,我这便叫他走,隐居江湖,你做你的九鹤府卿,苏氏一门,从此与你无半分关系,你信我。”
崔述盘膝坐在地上,偏头看他,忽尔一动,站起来,“倒忘了。”
苏循本已绝望,以为他终于松动,一瞬间死灰复燃,急急叫道,“好孩子,放了阿秀,乖,乖一点,听阿爹话。”
崔述手指一动,盒中剩余的悬火丹尽数扣在苏循襟前,自言自语道,“祸害东西,都带走。”
苏秀惊恐交加,绷不住双目上插,身子接连抽了几抽,瘫软在地,有难以言喻的液体从身下源源涌出——
竟是失禁了。
苏循满怀希望一脚踏空,看一眼苏秀狼狈情状,嘶声骂道,“崔述,我养你十年,你如今就这样还我?早知今日,不如早早一刀结果了你,另养一条狗,也比养你这东西强上千百万倍。”
崔述上前两步,往苏循膝前慢慢坐下,目光清明,望着他出神。
“看我做甚?”苏循已知无幸,越发言语恶毒,“你是不是觉得我委屈了你?却不想想,没有我,你又能是个什么东西?啊,是了,与你那亲哥哥一般,做个小倌伺候男人,倒很适合,只不知淮王那块肥肉,会更宠幸你们哪一个?”
崔述坐得笔直,双手扶膝,安静听着。
舒念耳听苏循疯狗一般叫骂,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被拉得极长,一分一分,长得叫人害怕。或是许久,又或只是片刻,“轰”“轰”两声爆响——
血肉横飞。
舒念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没死,没残,he,放心。明晚九点《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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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旧疾
◎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的世界里, 下起一片茫茫大雪,入目只有黑白二色,偶有活物经过,雪一般白的脸, 墨一般黑的眼, 一个一个又一个。生得一模一样, 分不出男女, 辨不清是谁, 面目模糊,模糊到了极处。
他唯觉厌倦, 镇日缩在棉被之中, 却仍是寒冷,从骨头缝里透出丝丝冰雪气, 只能瑟瑟蜷作一团,耳听“格格”撞击之声, 厌烦不已,却是源源不绝,形影不离。
他听得头疼欲裂, 拼命叫一声“别撞了”, 那声音瞬时消止。方才后知后觉——不是别的,是他齿关撞击的声音。
便拼死咬紧牙关。
往来的活物越来越多, 虽是面目不清,声音却嘈杂到了极处,止不住往耳里钻——
“伤口太大, 血流不止, 如何是好?”
“听闻缝合之法, 可冒险一试。”
身上棉被人骤然揭开, 他剧烈瑟缩,睁眼便看到他的亲哥哥握着匕首生生迫近,口中狞笑,“阿述,我的好弟弟,还哥哥脸来。”
他忍不住嘶声叫道,“我不要做你弟弟,走,走开,不要碰我!”
阮倾臣的脸几番变幻,又作了模糊的活物,却是聋了一般,听不清他一言半语,只往他欺近——
他奋力反抗,四肢俱被禁锢,便连头颅也被活物摁住,转动不得,他垂死挣扎,活物们分毫不退,龇牙咧嘴,露出漆黑稀烂的舌——
纵然一死,不受此辱。一念既生,无半分犹豫,往舌尖奋力咬下,口中一热,大量滚烫的液体充盈口腔,冰雪世界终于生出一点温度。
身上骤然一松,活物们消失无踪,惊叫声此起彼伏,杂沓的脚步声后,有一个人走近,双手捧住他面颊——
是温热的。
“阿述。”
他唯独识得这声音,便拼命睁开眼,仍是雪白的脸,墨色的眉,却有一对通红的眼,和鲜红娇艳的唇。
如一个漂泊的旅人终于看到家之所在,他止不住开始发抖,“念念。”
口中温热的液体汩汩而出,两个字含糊不清。
“别说话。”她双手捧住他面颊,抖了许多药粉在他流血的舌上,苦得钻心。
他难言委屈,越发抖个不住,忍着舌尖剧痛恳求,“别让他们割我。”
她仿佛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会的,放心。”
他固执道,“让他们走。”
她四顾一回,“你们方才做了什么?”
“就……”一个活物开口鼓噪,“大夫过来,吩咐给大人上药……”
说谎,它在说谎,它割他的脸,分明要割他的脸。他一手指着它,拼命想要爬起来,却被她牢牢抱住,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松驰下来——
安全了,他到家了。
……
舒念将昏死过去的人放回枕上,初一分离,崔述又剧烈发抖,口中喃喃,“还我。”两只手在虚空中胡乱抓握,“我的脸,还我。”
舒念见他抖得邪门,忙将棉被密密裹上,一直笼到尖削的下巴处,只留一点口鼻呼吸——
崔述挣了挣,手足抽搐般的剧烈震颤终于停下,鼻翼一鼓一鼓,昏然睡去。
舒念略松一口气,训斥侍人,“以后都不许随便碰触大人。”
一众侍人大眼瞪小眼——不碰触,怎么伺候?
舒念心烦意乱,摆手道,“都……出去,不听呼唤,不许进来。”想了想,入骨针封了昏睡穴,将沸水煮过的银针肠线拾掇妥当,缝合他面颊边上被阮倾臣剥开的皮肉。
崔述痛得不住瑟缩,却无法醒来,喉间格格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字,薄薄青色的眼皮下,眼珠震颤,冰凉的眼泪源源涌出。
舒念不敢看他,手上不停,快速缝合妥当,烈酒洗净,厚厚涂上一层浮雪膏。
裹完伤处,崔述满面俱是眼泪。舒念本待拔针,复又停住,仍由入骨针封穴,摸摸他冰冷的前额,“就这样,睡一会儿。”
崔述在她指下瑟缩,呼吸急促,间或有一二声粘腻的鼻音,啜泣一般——
如一只受伤归巢的小兽。
许铤进来,向舒念行礼。
舒念镇重回礼,“多亏许大人及时赶到,实不知该如何谢你。”
许铤避开,“不敢冒领功劳。”见舒念惊讶,“大人内功登峰造极,虽离苏秀极近,但苏秀爆体时,自有真气流转在外相护,两相撞击下短时昏晕。下官赶来,只来得及护送大人回来,不敢枉居功劳。”
舒念一滞,难道她想错了,崔述竟不是自毁?
“大人如何?”
舒念低头,“外伤已无大碍。内伤需等外伤痊愈,恢复意识,才有法子。至于——”至于心里的伤,只能靠他自己,谁也帮不上半分。
许铤居然听懂,谨慎道,“大人认不出身边人,听姑余小公子言,仿似六年前情状,应是旧病复发——”
亲兄养父勾结设陷,囚禁剥皮,恶毒诅咒,旧病复发有甚么稀奇?
万幸活着,活着便好。
舒念想了想,“阿述这样,非但经不起路途颠簸,亦无法入京接任,你可禀过太子?”
许铤四顾无人,小声回禀,“太子本在湖北查粮道事,昨日接讯,已秘密出发,亲来黄石探望。”
不论为了什么,当今监国太子对崔述之好,简直贴心贴肺,无可挑剔。
崔述在枕上摇头辗转,“别,别碰我……”似要挣扎,却被入骨针强行制住,动弹不得,只能源源落泪。
舒念俯身,连着被子将他抱紧,“别害怕,没有人,不会碰你。”
许铤极其识相退出去。
入骨针压制下,崔述昏睡一日。入夜时分,忽然发起高热,一个片时便烧得神志模糊,即便去了入骨针,亦无法清醒过来——
好在此间府中有冰,侍女用厚绢盛冰,做了冰袋退热。谁料稍一碰触,昏沉中的人便不住发抖,绵绵呼痛,细微一二声呻/吟,反反复复只一句“别碰我”。
舒念只能由他,倾身上榻,将一个火炭一般的身子牢牢拢在怀中,轻声安抚。
崔述瑟瑟缩在她怀中,鼻翼小扇子一般快速鼓动,啜泣有声,忽尔睁眼,“脸,我的脸——”
舒念轻吻他濡湿的眼睫,“无事。”
崔述黑琛琛一双眼中半丝光亮也无,凝望虚空之中,嘴唇不住发抖,“我的脸——”
“无事。”舒念拦着不叫他说下去,“你的脸好好的,便是坏了些,我也很喜欢。”
崔述仿佛不知身畔是谁,静默片刻,又抖个不住,“又傻,又病,又难看……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心下一动,难怪石室中崔述情绪异常,见了自己也不大亲近——阮青君那厮纠缠自己,原来都叫他瞧在眼中?
平日里自己多与人说一句话都要打翻醋缸的人,见到那日不堪情状,不上前一刀杀了阮青君泄愤,竟是心灰意冷,跑出去喝闷酒?
舒念恨不能揪着领子痛骂一回,然而崔述眼前琉璃易碎的模样,只能生生忍了。
她心里爱恨交织天人交战,怀中崔述早又烧得糊涂,一只手挽着舒念襟口,一时昏睡,一时啜泣。
此后再无片刻清醒,足足三日,烧得神智不清,粒米不进,只能喂些清水,偶尔强行哺些食物,立时便吐得昏天黑地。
舒念不敢乱来。不能用冰,便用温水擦身退热,不能进食,只得吩咐将上好的牛乳制糖,哺给崔述吊命——
如此勉强维持,三日过去,崔述软作一团稀泥,连脖颈都是塌的。每日洗浴更衣,皆由人抱着伺候——万幸他神智迷糊,但有半分清醒,只怕早已羞愤至死。
舒念没日没夜躲在房中,翻阅姑余送来崔述六年前的治病记录,和九鹤府藏医典——好在崔述如今并不睁眼,身边是人是鬼也不得知,倒也不太粘人。
第四日晨起,侍人伺候擦身。刚除下衣裳,崔述忽然醒来,没见舒念,大发脾气。舒念闻讯赶来,崔述赤条条躺在枕上,一看见她便嘶声喊叫,“你去哪了?”
他自以为疯狂猛烈的咆哮,听在舒念耳中,便如蚊蝇振翅,细弱不闻。
昏沉三日,忽然清醒,“回光返照”四个字掠过舒念脑海,心下凉了半截。便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冷酷看他,“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去哪吗?”
崔述大睁双目。
“三日。”舒念立在榻边,一字一句道,“三日了,你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药么?”她越说越气,“你既横下心要去死,我去哪里,你还管得着吗?”
崔述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一句话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冲口而出,“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气得发笑,“我正等你问我呢,你都不问,就敢胡乱瞎猜?”便作势要走,“你不问,我走了。”
崔述虚弱不堪,被她一通喝斥,越发神智模糊,生恐她要走,稀里糊涂顺着她道,“问……问你。”
“我不累。”舒念止步回来,往他身畔盘膝坐下,“我想要一辈子照顾你。”
崔述唯觉目中沉重,眨一眨眼,便有温热的水珠划过面颊,开了阀子也似,源源不绝。
“可你若死了——”舒念语气一转,“我便只能走了,我不喜欢给人上坟,也不会回来看你,你在地下若是寂寞,喝过孟婆汤,便把我忘了吧。”
崔述指尖震颤,奋力向她伸手。
舒念握住,屈膝上榻,将一个滚烫身子抱在怀中。发烧多日,往日晶莹的皮肤都有了枯竭之意,涩滞不堪,“你若好起来,我有好多秘密,天底下只与你一个人说。”
崔述脑中浓雾弥漫,并无意识,只知依她,“好,只与我说。”
“好多秘密。”舒念张开五指,一点点理顺他干枯的头发,“一辈子也说不完。”
怀中人目光早已凌乱不堪,只拼死强撑着不肯闭眼,嘴唇翕动,“一辈子。”
……
他开始不那么冷了。
身边面目模糊的活物们却仍旧吵闹聒噪,没完没了。活物们初时争着与他说话,后来便不太理他,都去缠着念念。
他烦恼不堪,一天夜里,向念念恳求,求她把那些东西都赶走。
活物们第二日便不再出现。他的身边只有念念一个人,他感觉圆满——
永远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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