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循之所以完全没把姜老太和沈郁联系起来,因为他们俩的气质全然不同。
老太太虽然命途多舛,但性格淡定洒脱,开朗又健谈。
至于沈郁么。
不论事故前后,林循都不认为他能跟“开朗健谈”沾上边。
譬如此刻,虽然还勉强规矩地在门里站着,但脸上神情写满了被迫接待陌生人的不耐。
连遮掩都懒得。
姜老太也注意到他表情不善,讪笑着给林循介绍:“这是我外孙,他视力不好,不是故意目中无人,你不用怕。”
说着,她用手肘杵了杵外孙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她是同楼的邻居,你别摆个死人脸啊……”
又转向林循,后知后觉问她:“对了,孩子,怎么称呼你啊?”
林循有些不习惯这热情:“……我姓林。”
她话音落下,玄关处原本漠不关心站着的人忽然朝着她的方向抬起头。
林循蓦地对上他那双空洞双眼,愣了片刻。
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姜老太又邀请了一遍:“小林,好巧你就住我家楼上,可不是缘分么?留下来吃饭,我正好今天炖排骨——”
姜老太话到一半,突然拍了下脑袋,“——哎呀,排骨还没解冻呢,瞧我这记性哟。小郁,帮我招待下客人。”
说着,急匆匆地就往厨房走去,扔下她眼盲的外孙和她这个陌生人面面单觑。
“……”
这老太太心可真大。
林循看着地上那双粉红色棉拖,犹豫了两秒钟,沉默地换上,伸手拉上铁门。
她这人有个非常致命的社交软肋,那就是难以对老年人说不。
尤其是是七十岁以上的老太太。
当年跟着奶奶摆烧烤摊的时候,遇上那些酒后闹事的醉汉和吃白食的小混混,十六七岁的林循尚且能面不改色地抄起啤酒瓶正面刚。
可碰到吃完东西挑刺少给钱的精明老太太,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孟笑她心软:“坏人也是会变老的。”
林循承认她的话有道理,可偏偏心有恻隐。
她奶奶在祁南上林村里是鲜有的明理人,整个村子里没人不服她,邻里间有个纠纷总是愿意找她评说。
可初到昼山的那年,奶奶会因为一根葱两块姜或者几毛钱同人当街争执几小时,也会为退掉洗了起球的布料坐在布点门口一整天。
剥掉的所有素质体面,凑作林循每天一袋的牛奶、每学期一套的教材、每年两双的运动鞋。
……
林循把帆布鞋放进鞋柜,转过身。
玄关走道里,姜老太的“盲眼外孙”双手插兜杵着、冷着张俊脸等着“招待”她。
“呃……”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跟眼前这尊大佛打招呼。
既然他没有被房东扫地出门,那好像……也没有“老同学相认”的必要。
对于在一中认识的所有人,除了程孟之外,林循一律归到陌生人范畴,以此减少没必要的人际往来。
半晌后,反倒是沈郁率先开了口:“包拿来,我帮你挂。”
他说着,伸手过来。
林循以为他只是听老太太的话,例行客气,婉拒道:“我自己来就行,挂哪儿……?”
她话没问完,便看到玄关墙边钉着的一排木制挂钩——其中一个上面正挂着姜老太的环保袋。
问题是,那挂钩高得离谱。
林循踮起脚企图伸手去够,指尖在距离挂钩三四公分的地方挣扎了许久,最后徒劳无功地落下。
“……”
半分钟的尴尬后,她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这才发现沈郁伸出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
林循不禁挑挑眉。
他知道她的身高?要不然怎么能笃定她挂不上去。
她个子并不矮,有一米六六,并且那个挂钩离她踮脚的极限只有三公分距离,但凡她今天穿了高跟鞋就能够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听声辨位?
光听声音就能判断她的个子,并且精准到厘米么?
林循眨眨眼,内心登时肃然起敬,觉得这简直和特异功能没什么两样。
她淡定地把帆布袋挂到沈郁伸出来的手掌上:“那麻烦了。”
好在沈郁完全没对她不自量力的尝试有什么表示。
接过帆布袋后,轻轻松松一扬手摸到铁门上方边缘,准确无误地把购物袋挂上挂钩,而后神色平静地迈着长腿转身往里走。
“……”
被他毫不费力的样子装到了。
-
等走进客厅,林循才发现,房子里头比上一次像样多了。
沙发上蒙着柔软的粉色碎花罩子,是老年人钟爱的款式。
餐厅里摆着一张胡桃木色餐桌,旁边放着几盆俊秀的蝴蝶兰,天花板还吊着几丛绿萝,长得非常茂盛。
看来姜老太回来后,沈郁的生活质量提升了不少。
如果不同以前的生活作比较,倒也算得上温馨舒服。
沈郁轻车熟路地带她到沙发前坐下,全程只靠手指触了几次墙壁来确定方位,这熟练程度,显然是在这房子里住了很多年。
两人分别在长沙发两侧坐下,中间隔了挺远。
林循在这种场合通常话很少,此刻既然决定不表明同学身份,更是没什么话说。
目光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一旁的沈郁。
算起来九年没见。
别的不说,他这张脸并没遭受剧变。
甚至经历岁月洗礼后,有一种魅惑人心的漂亮。
他曲着长腿坐在沙发上,双手在茶几抽屉里摸索着。
一旁的电风扇来回摇着头,时不时将他t恤下摆鼓起。
片刻后,那双修长的手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绿茶。
林循意识到他是要给自己泡茶,淡淡出声道:“不用麻烦,我喝水就行。”
她其实挺喜欢喝茶,但使唤一个盲人干活,脸皮再厚也多少有点良心不安。
谁知沈少爷却头都没抬,伸手摸到茶几上一个透明茶缸,把茶叶倒进去。
那手指又往旁边探了寸许,沿着热水壶的壶身绕了半圈,稳稳当当握住把手,对准茶缸口倾倒、摁下开关。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他倒完热水,将茶缸盖好往茶几中央一推,然后懒懒散散往沙发上一靠,塞上耳机开始玩手机。
一副“我倒我的,一点都不麻烦,你爱喝不喝”的架势。
“……”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话激到了。
反正他从前就是那种“你觉得我不行,我偏行给你看”的性格。
林循的确有点渴,就没管这么多,倒了一杯茶喝。
茶叶苦涩中带着淡淡香气,但林循并喝不出来好或坏。
她爱喝茶,却不懂品茶。
等断断续续喝完一杯,她百无聊赖地瞄了眼沈郁的方向。
他在玩贪吃蛇,胖胖的蛇身在迷宫里灵活地游窜,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糖果。
林循暗自咋舌。
虽然知道沈郁能靠读屏软件玩游戏,但这种游戏也能“听”着玩么?
那反应肯定得贼快。
谁知下一秒,他竟然松开右手,用左手单手操作起来。
林循几乎要以为他察觉到有人注视,开始刻意炫技了,直到见他右手慢悠悠摸到茶几上的果盘,将那盘桃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还说了句:“吃个桃子。”
“……”
林循忍不住扶额,他还真把姜老太的嘱咐放在心上了。
哪怕满脸都是被迫营业般的漠不关心,但茶水点心是一样不落。
“嗯。”
说是这样说,林循并没有伸手去拿。
昼山这边多是果肉松软多汁的水蜜桃,但她恰好吃不惯,总觉得那汁水和果肉都黏糊糊的。
她更爱吃脆桃,但脆桃在本地超市里并不常见。
高中那会儿程孟家有个亲戚种脆桃,总给她带,两个人挤在她座位上一人掰一半吃,半点汁水都不会溅出来。
林循在这儿回忆,那边游戏打得焦灼的人突然懒着声调来了句:“不用勉强,我外婆买错成硬的桃子了,放在家也没人要,过两天坏了正好扔了。”
“……”
林循极其怀疑,盲人除了会听声辨位之外,是不是还会读心术?
竟然是脆桃,扔掉岂不是太可惜了?
家附近的超市没有卖的,她又懒得刻意找,已经大概有一两年没吃过了。
林循心里这么想着,便不再客气拿了一个,咬了一口。
果然很脆,还很甜。
等吃完桃子、喝完茶,她已经有五六分饱了。
面对姜老太端上来的一桌饭菜,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食欲。
可没想到,老太太手艺相当不错,口味也不像昼山本地人这样清淡。
不同于曾经沈郁带去学校的那些精致好看却极其不方便吃的餐盒,她做的菜食材都很简单,排骨和肉都切得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林循平常饭量很小,今天却足足吃了一整碗。
饭后,姜老太拿了点自家酿的甜酒酿当甜点,一边招待她吃,一边和她聊天。
沈少爷则被勒令在旁边陪坐——实则是继续玩他的贪吃蛇。
“小林,我听你口音像是北方的,现在在昼山工作么?”
“嗯,”林循咽下一口酒酿,点了点头,“我老家是青原的。”
她的口音一直没改过来,听着就是北方人。
“难怪,在昼山打拼不容易吧?那你父母呢,都在青原?”
林循筷子一顿,平静道:“没,他们都不在了。”
她回答得云淡风轻,姜老太却明显愣了一会儿,许久后,给她舀了一大勺酒酿:“多吃点,你看你瘦的。葱泡水可不能长肉,得多吃点米饭。”
林循“嗯”了一声,埋头吃了一大口。
不得不说,姜老太做的酒酿的确很好吃。
接下来,两人随意聊了些家长里短。
林循虽然话不多,但几乎有问必答。
老太太问她工作,林循说了自己开了家广播剧工作室,还贴心跟她解释广播剧是什么。
她和老年人相处,一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与熟练,起码比刚刚和老同学坐在沙发上“喝茶”自然多了。
对话到末尾,姜老太问了一个所有长辈都关心的问题:“那你现在一个人生活?结婚了么?”
她话音落下,林循还没来得及回答。
突然听到隔壁传来淡淡的“啧”声,她偏头看去,沈少爷正皱着眉,面上有一瞬间的烦躁——他手机屏幕上,那条被喂得贼胖的贪吃蛇“啪唧”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game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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