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逐渐平息,甲板上的水手们一边清理着被浪头带上来的海草和水母尸体,一边哼着走音的小调。
储物间内满是灰尘,辛西娅拢着结了盐花的潮湿衣服。
如果这趟航程剩下的时间都要住在这,她怕不是要因为霉菌而罹患肺炎。
荒唐的是,辛西娅身为船医,竟然连去医务室的资格都没有。
准确一点说,是前任船医,在她暴露自己是女扮男装时,就失去了这份工作。
近几年来,女人出门工作是很流行的事,有些学识的小姐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和包臀裙子去做文员和翻译,不识字的姑娘也能去工厂里做女工,看起来人人都能靠双手养活自己。
但辛西娅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工厂每天至少十四个小时,每两周只能休息半天的工作强度,反正辛西娅是做不到。而体面的工作都需要推荐信,没有家世作为支撑,文凭也不过是一张好看的纸。
所以,对于家里的余钱都被父亲拿去买酒,而不愿意供她上学这件事,辛西娅从来没抱怨过。
一个老鳏夫,虽然贫穷又酗酒,但不对女儿拳打脚踢,也没怂恿女儿去妓院打零工,已经是个打败同阶层百分之九十五的好父亲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辛西娅抱着天上可能真的会掉馅饼的心态跑去过公司应聘,不出所料,大腹便便的经理上下打量她之后,说她既没有像样的行头,也没有校友作为介绍人,实在很难取信于人。
辛西娅“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刚要转身离开,经理一步迈了她两步距离跟了上来。
“对了,如果是我实习秘书的职位,就不需要介绍信,你要来试试吗?”
夹杂着烟臭味的话语几乎要黏到她的头发上,辛西娅躲过经理要搭在她肩头的手,转头道:“对此,我有一个疑问。”
经理一愣:“什么?”
辛西娅:“您是个应该反复切掉鸡x再丢进监狱的□□吗?”
然后趁着对面还没反应过来,推开门跑了。
她这营养不良发育迟缓的身体,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要小个两三岁,这老东西也太丧心病狂了!
没多久,本就不多的积蓄就见了底。
在摆脱了媒人的又一次骚扰后,辛西娅做了个决定,她剪短头发,穿上宽松的粗布衬衣,去码头找到刚停靠的月光女神号,问老船长现在还需不需要一个新的船医。
老船长看着辛西娅的小身板,嘬了口烟嘴漫不经心道:“你闲着的时候肯定干不了水手的活儿,非要上船也行,但薪水只有你父亲那时候的四分之三。”
辛西娅立刻答应下来。
出海是个苦差事,但包吃包住,薪水哪怕是父亲的四分之三,也比别处的工作待遇好多了,唯一需要克服的小麻烦,是她必须隐藏好自己的女人身份。
感谢老沃克曼没有和满口黄段子的水手们聊儿女经的喜好,所以没人知道,那个爱喝酒的干瘦老头竟然有个年轻的女儿而非儿子。辛西娅身形瘦削,声音也跟甜美不沾边,压低了声音便能冒充变声期前的少年人。于是,她以前任船医儿子的身份,得到了一份虽然危险,但不算劳累,同时薪水不菲的工作。
辛西娅计划的很好,自己只要节约一些,最多两年就能攒够一笔钱,然后她可以去乡下买块田自给自足,或者买上一张船票去美洲,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
在老沃克曼帮街坊邻里看病时,辛西娅一直是他的助手,可以说,他毕生的经验都被辛西娅学到手了,上船几个月,她的工作完成的很出色,不管是用最廉价的药治疗常见病,还是接骨打夹板,都驾轻就熟。
几天前,本来应该长休,顺便检修船体的时候,船长突然接到总公司的调派,说最近新普尔兰物资紧缺,需要增加运货量。
船员没没有拒绝的权力,拖着疲惫的身躯又一次上了船。
旅途的前半段一切顺利,而就在三天前,一场飓风席卷而来,月光女神号在飓风里打转,如同要被冲进下水道的树叶,虽然最后并没真的沉船,但也偏离了原本的航道,哪怕是最有经验的老船长,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接下来的日子里,白天偶有雨停的时候,但乌云不散,连绵到了海平面尽头,让人心慌。夜里则是没有止境的暴风雨,会将船抛向随机的新坐标。
不断有人受伤,辛西娅根本没法好好休息。
第三天的下午,她终于撑不住了。
从来不准时的生理期也赶在最难熬的时候来凑热闹。
连日的疲劳,干不透的衣服,让辛西娅有生以来第一次疼的直不起腰。
偏偏有个水手摔断了腿,怕骨头错位不敢走动,其他人也没有功夫去抬担架,船长让人传话给辛西娅,让她去甲板处理。
此刻外边还在下着暴雨。
辛西娅答应着,转头将目光放在了最强力的那一瓶止痛药上。
这玩意的成分里还有鸦片汀,是她自费买来应付特殊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病人用,自己更是不想沾。
显然,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灌下一口之后,疼痛逐渐远去,辛西娅感觉轻飘飘的又有了力气,背着医疗箱跑上甲板寻找伤员。
甲板被水泡透了,又湿又滑,辛西娅小跑着过去救人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吼叫:“让……让一让……”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大木箱子撞到了后脑,她眼冒金星,一个踉跄后背就抵在了甲板围栏上。
同一时间,她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
围栏碎了。
辛西娅是会游泳的,但在湍急纷乱的海浪中只觉着无能为力,她甚至没法浮出水面。
灵魂比身体下沉的更快。
在阴冷黑暗的海底,她看到了炫目的光斑,幽暝缥缈的紫色环绕着她,如同跳着华尔兹的精灵,要将她引入冥河深处。
辛西娅呼出肺部最后一口气,却不觉着痛苦。
她想,那一口止痛药真是喝对了,至少她不会死的太痛苦。
恍惚间,辛西娅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从出生到成长的过程,此刻,她因为椅子太高而双脚离地,前后摇摆着,面前的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面包和烤鸡。
片刻后,母亲将最后一道闻起来就鲜甜馥郁的火腿奶油汤端上来,整理了一下围裙,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辛西娅摇头,只是沉默的看着面前的女人。
家里的晚饭从没这么奢侈过,而母亲的脸,她也只在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上见过。
不过是弥留状态的幻觉。
但幻觉也挺好的,如果死亡是这样温柔又舒适的事,那辛西娅不介意多品尝一会儿。
辛西娅经历贫乏,想象不出太多母慈子孝的画面,女人也没再继续关心她,转头吃起了她自己那一份晚饭。
而就在她舀起一勺汤送进口中后,面容一瞬间凝固,随后变得狰狞。
“这是什么,好苦……”
温柔的声音不过几个音节就变成了让人头晕的嗡鸣,女人的脸向两侧裂开,无数绒毛一样柔软的触须从裂缝中探出来。
这些几乎透明的软肉中,泛红的管状物中本已经吸入了殷红的液体,此刻它们蠕动着,似乎想要将液体吐出去。
惊骇之下,辛西娅顾不得周身的疲倦想要挣扎着逃开
随着动作,她感觉手臂一阵刺痛,低头才发现那些纤细的半透明触须,早就刺入她的皮肤。
温馨的幻境彻底崩塌,辛西娅仍身处深海,她最后看的,是无数带着瑰丽光斑,那些光斑不是眼睛,可视线却仿佛有实体一样黏在她身上。透明触须则和她不分彼此的纠缠着,尖端穿透了她的脂肪组织,攀附着她的血管,却精准的绕开了内脏。
疼痛和高压让她再也无法抵抗,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杂物间里了。
房门开着,能看到海面风平浪静,乌云终于裂开几道缝隙,洒下弥足珍贵的阳光。
身边的青年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维克托是刚上船的水手,比她资历还浅一些,跟她关系一直不错,总是笑嘻嘻的拍着她的肩膀喊她小辛迪。
此刻,维克托神色尴尬,看了她半点,才干巴巴的开口:“那个……你的身份,我们都知道了,船长很生气,认为都是因为带了女人上船,才惹怒了海神,遭遇了这次诡异的风暴。他要把你丢下海,献祭给海神平复怒气。”
辛西娅本就惨白没有血色的脸,越发灰败下去。
就听维克托继续道:“但是你当时都已经在那样的风浪里落水,本来早就该被浪卷到不知哪里去了,结果隔了两个小时竟然又浮了上来!就像是海神故意不收祭品,退回来了一样!紧接着暴风雨也停了,大家都说这是海神难得的仁慈,所以船长也不打算再难为你,只让你老实在杂物间里待着,省着再招来什么厄运……”
他说的还算委婉,但辛西娅能想象到船长涨红了脸,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她是个不要脸的小biao子,将她父亲的脸都丢光了,要将她扔下船喂鱼的样子。
身份暴露就是这样的结果,完全在意料之内。
见辛西娅很平静的接受了安排,维克托松了口气,等杂物间的门关上之后,辛西娅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也好,哪怕她并不觉着自己有吸引力,但从前也没少被骚扰,这种关押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只是随着夜幕降临,就变得难熬起来。
衣服是阴干的,带着经久不散的腥味,松散开来的裹胸布摩擦着被盐水刺激后红肿敏感的皮肤。
辛西娅脱掉衣服,检视自己的身体,没有伤口,只有撞击的淤痕被水泡皱了之后,惨不忍睹的青紫。
所以那缠绕着她的巨大怪物,果然也是幻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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