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非常狡猾,即便已经确定陈废后在长门宫生下龙胎,此次来长门宫是为了弄清龙胎性别好回去如实禀告,呼喊时却只说“奉命”没有前缀,如此,长门宫的人会被认为他奉的是皇帝的命令,对他毕恭毕敬,回宫后却不用担假传皇帝口谕的罪,可谓一举两得。
伺候在长门宫的奴婢们哪知中常侍的心机,听到中常侍高呼“奉命来长门宫探望”,无不欢天喜地:“贵人!贵人!大喜!大喜啊!”
“不过是宫里有人奉命来看我,值得欢喜吗?”
陈阿娇唇角冷笑。
若她还是当年那骄纵任性的皇后,听到中常侍高呼,必定嘴上骂骂咧咧心里乐得开花,一边派宫人拦阻说刻薄话,一边催促奴婢为自己化妆更衣。
但是现在的她——
看了眼怀中笑容甜美的婴儿,陈阿娇漫不经心道:“带他进来。”
“需要准备喜钱赏赐吗?”奴婢问。
陈阿娇:“他此番来长门宫未必是贺喜。”
“可是——”
奴婢为陈阿娇感到委屈。
陈阿娇笑了笑,道:“我已经得到我此生能得到的最好的宝贝,其他任何好东西都无法进入我的眼睛。”
“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把中常侍带进来。”
宫人小碎步退出寝殿,不多时便将中常侍带到陈阿娇跟前。
……
虽然被废,中常侍对陈阿娇却还是毕恭毕敬。
一番礼节性的跪拜寒暄后,他的目光落在陈阿娇怀中襁褓上:“贵人,您怀中抱着的可是——”
“我的孩子。”
陈阿娇直言不讳。
中常侍闻言,心里打了个哆嗦。
他战战兢兢起身,佝偻着腰问道:“能让奴婢看一眼龙胎吗?”
“你怎么确定孩子一定是他的?”
陈阿娇戏谑反问。
中常侍吓得冷汗直冒:“贵人,这事可不能开玩笑,若您的孩子不是龙胎,那便是孽种,整个长门宫都要血流成河!”
“那又如何?当日,我被刘彻以巫蛊罪名废掉,伺候在我身边的三百宫人可是全被他杀了!”
“贵人……”
中常侍浑身发抖:“当日是当日,如今是如今,贵人……贵人……”
见中常侍如此惊恐,陈阿娇忍不住笑出声,芊芊十指划过婴儿粉嫩的小脸蛋,眼中柔情万千:“瞧把你吓得!真以为我想要个孩子想到发了疯,不顾身份?!放心,我虽是他的表姐,性情却不似他那般见一个爱一个,男的女的都搂在怀里!”
“贵人……您……您……”
陈阿娇的话让中常侍的脖后一阵凉快,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维持笑容:“您可真会开玩笑。”
“你真以为我在开玩笑?”
“哈……哈哈……”
中常侍努力保持笑容,手脚并用地爬到陈阿娇身前,讨好地问道:“贵人可以让奴婢看一眼龙胎吗?奴婢回去也好给陛下禀告。”
“想知道我的孩子长什么样,让他自己来!”
陈阿娇举高襁褓,避开中常侍的视线。
中常侍无奈。
陈废后虽然是废后,但她还有一重身份是皇帝的表姐,母亲更是皇帝的姑姑、本长公主,他不过区区中常侍,哪里开罪得起!
何况她怀中抱着的可是陛下的龙胎!
一番讨好无果后,中常侍遗憾地走出长门宫,骑马直奔长安心脏——未央宫!
……
……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等中常侍把话说完,刘彻已经变了脸色。
中常侍不敢怠慢,伏地禀告:“奴婢奉陛下命令找窦太主问话,窦太主说是长门宫里有人生了龙胎,奴婢于是又去长门宫看望陈废后,陈废后说孩子的事情必须由陛下亲自来问才会回答。”
当然,陈废后的那句“见一个爱一个,男的女的都搂在怀里”,中常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复述。
“她以为她是谁!中宫皇后吗!朕早就把她废了!要挟朕?!朕不吃这一套!”
刘彻愤愤道,“朕有后宫佳丽三千,每一个都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会讨朕的喜欢!还有皇后!皇后进宫第二年就给朕生了个公主,如今又为朕生下皇长子,朕早就儿女双全美人绕膝,会稀罕她和她生下的孩子!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陛下英明,陛下所言极是。”
中常侍额头冷汗直冒,整个人恨不得埋进地板。
然而,刘彻嘴上骂着不稀罕不在乎,气头过去后看了眼放在案头的《长门赋》,回想那一夜的柔情温婉,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过去的都已经是过去!既然她为朕生下孩子,朕于情于理都该去长门宫看看她和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曾经是结发夫妻,她当年对朕……纵然有些泼辣蛮狠,却也……唉……你替朕准备一下!”
“喏。”
中常侍退出,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跨门槛的时候难免分心,一个脚滑就——
“走路不长眼睛吗!”
尚未完全褪去儿童的稚嫩的声音响起,中常侍抬头,吓得赶紧磕头道错:“奴婢有错!奴婢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霍少爷。”
原来,眼前这个十岁出头的锦衣男孩正是皇后卫子夫的长姐卫少儿十余年前与来平阳公主府小吏霍仲孺私通生下的霍去病。
身为私生子的他原本会和舅舅卫青一样长到五六岁年纪被送回另有妻儿的生父家中给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做牛做马,也可能留在平阳公主府作为奴隶人长大。
所幸霍去病天生富贵命,他出生后不久,卫子夫就入宫得宠被封为夫人,生下当今天子的第一个孩子,舅舅卫青更是天赋异禀,初次上战场就打出惊天战绩,逆转了大汉自立国以来连续百年的对匈战事不利,成为皇帝的心腹爱将。
从此,卫家飞黄腾达,卫子夫的两个姐姐都嫁给了当朝名门,霍去病更是从小进出宫廷,被皇帝视为己出,就差把深宫内苑当成自家后院。
所幸霍去病虽然从小富贵,却也没有蛮横跋扈到完全不讲理,见中常侍主动向自己磕头道歉,便不再追究,双手抱拳在胸,好奇指着内殿问道:“你平日里做事谨慎,怎么突然走路不长眼睛,是不是姨夫心情不好冲着你们发脾气?”
“这……”
中常侍不敢回答。
霍去病:“你不说,我自己进去问姨夫!”
说完,少年就要进殿。
“别——”
中常侍知道,以霍去病在皇帝跟前的分量,即便说错话做错事也不会被严厉责罚,但他这个阉人却难逃事后被重罚的命运。
思量再三,他决定对霍去病说实话:“霍少爷,我跟您说个秘密,您可千万别告诉皇后,陛下他确实在生气,为的是长门宫的事情。”
“长门宫?陈——唔!”
中常侍眼疾手快,捂住霍去病的嘴:“小候爷,这个名字可不能乱说出口!”
话音未落,身强体壮的少年已经挣脱中常侍的控制,反手一个耳光打在阉人脸上。
中常侍吃痛,却也知道这个耳光是自找,低声下气地说道:“总之长门宫的事情可大可小,霍少爷您千万要封住嘴巴别在皇后殿下跟前提起,更不要在陛下面前——”
“知道了知道了。”
霍去病不耐烦地甩下白眼,大步走进内殿:“姨夫!姨夫!”
……
……
在陈阿娇这件事情上,刘彻的态度一直很矛盾。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娶她为妻、立她为后是出于政治目的,以巫蛊之名废她则是因为她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然而,不论是年少时的金屋承诺还是登基后连续十年耗费巨资为陈阿娇看病以及对巫蛊事件的处置,都不是一句简单的政治需求能够概括。
他曾经爱过她,因为所有的男孩都会在年少懵懂时爱上比自己年长的漂亮姐姐,他如今也还记着她,不然就不会用被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感动的理由去长门宫探望她。
只是——
“如果你能像别人一样温婉懂事大度善良,能够在子夫得宠后做皇后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找楚服进宫行巫蛊手段,我们的关系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
回想往昔,刘彻颇为感慨。
他们也曾有过甜蜜时光,花前月下誓言款款,可惜后来——
眼前再度浮现陈阿娇的一颦一笑,却如尖刺扎痛心扉。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姨夫!姨夫!”
霍去病的声音响起,将刘彻从对往昔的追忆中拉出。
活泼的少年行礼完毕随即跑到皇帝姨夫身旁,推着胳膊问:“姨夫刚才在想什么?我连着喊了好几声,你才听见。”
“姨夫刚才在想一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在霍去病面前,刘彻很少端着皇帝做派,不仅不在意他的无礼,还主动将一碟糕点推给他。
霍去病吃了一口糕点,一脸不解:“有多难?比打匈奴还难吗?”
“它应该不比打匈奴更难,但也可能比打匈奴还难。”
“姨夫,你说得好复杂,去病听不懂……”
霍去病一脸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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