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秘会诸侯王
“你认为你生病是中了巫蛊算计?”
刘彻皱眉。
刘据以为父皇认同自己, 连声道:“回禀父皇,儿臣不仅认为儿臣生病与老四有关, 二皇弟的事情也和老四有关!”
“可有证据?”
“儿臣暂时没有证据,可他既然在王宫中诅咒我,自然也可能诅咒过二皇弟,所以父皇的人当初把长安城翻遍也无法破解诅咒。”
刘据为了让刘彻相信刘闳的死是刘胥施展巫蛊诅咒造成,想尽办法游说。
而刘彻听了刘据的这番话,心中也确实生出了对刘胥的怀疑。
但作为皇帝,他不会公开表露这份怀疑,一番思量后,冷声道:“你先下去!这件事, 朕另有打算。”
“父皇, 此事不可不慎重!他以前诅咒二皇弟,如今诅咒儿臣, 将来说不定会——”
“殿下慎言!”
卫青及时打断刘据。
刘据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又说出冒犯父皇的话语,连声道:“儿臣对父皇一片赤诚,还请父皇及早处理此事, 以免后患。”
“知道了。”
刘彻一脸不耐烦。
卫青也给刘据使眼色。
刘据无奈,不情不愿地退出大殿。
……
刘据走后,刘彻继续与卫青等人商谈征伐辽东卫氏朝鲜的事情,直到华灯初上时才确定大概方案。
武将们退下,唯独卫青被刘彻留下。
“仲卿,依你之见,据儿的话有几分可信?”
“臣以为皇长子的担忧或许确有其事, ”卫青道,“吴越地区盛行巫蛊, 广陵王殿下又年纪尚小,难保不会因为小人谗言信了巫觋蛊惑做出错事。”
“朕也觉得据儿平日虽然糊涂,但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骗朕。”
刘彻将刘据带来的巫蛊人偶交给卫青:“你派人去广陵国查探一下,朕要知道真相,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喏。”
卫青收下巫蛊人偶,转身扔进取暖的炭火铜盆:“此物不吉,应及早烧毁。”
刘彻没有说话,看着在炭火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巫蛊人偶,眼中闪过一抹叵测的光。
……
……
在魏延年陪同下,刘故很快熟悉了长安的大街小巷,甚至能模仿长安口音。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负责每日给匈奴使团送肉蔬瓜果的人就赶着驴车从后门进入宅邸,一番忙碌后将车上的东西全部卸下,从匈奴人手中接过一人高的装豆腐的“空”木桶和一小块金子,喜笑颜开地用驴车载着木桶离开。
半个时辰后——
一身汉人装扮的刘故从木桶中走出,又给送菜人一小块金子:“收好,这是你应得的。”
“诶诶!”
送菜人接过金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刘故见这个汉人贪财,道:“你严守秘密,以后能得到更多。”
“真的吗?”
送菜人乐得双眼发光。
“我会骗你?”
“当然不会!不会!”
送菜人小心将黄金收好,赶着驴车离开。
送菜人走远后,刘故抖了抖衣服,独自行动。
然而,收下匈奴人的金子偷带刘故离开宅邸的送菜人其实是李令月派来的密探——魏延年发现刘故在他的陪同下外出游览长安时会格外留意四周记录街巷,认为此举可疑,将此事告诉公孙贺,公孙贺又禀告李令月。
李令月于是安排面容憨厚的密探以送菜人身份每日进出宅邸后院,引刘故上钩。
如此等了数日,刘故终于行动。
“殿下,接下来做什么?”
收到禀告的上官婉儿问李令月。
李令月道:“当然是让他们自己一个接着一个咬着鱼钩跳出来。”
……
刘故向来精明,即便不知送菜人是密探,与送菜人分开后依旧行动谨慎,几番转折确定无人跟踪才前往布条提及的地点,与多年来一直潜伏在长安为匈奴效力之人见面。
咚咚咚!
三声敲门后,仆役将刘故带入小院:“主人。”
“你们都退下。”
“喏。”
仆役退下,此间主人出现在刘故面前。
“居然是你?”
刘故故作意外,似乎从未想到这样身份的人也会背叛大汉。
闻言,主人笑道:“左谷蠡王为何惊讶?”
“你是大汉的诸侯王,居然也会——”
“背叛?有忠诚才有背叛,可惜我从未忠诚,自然也没有背叛。”
说话间,主人问刘故:“左谷蠡王喜欢长安吗?”
“长安富庶繁华,我非常喜欢。”
“如果你们助我成为皇帝,我可以把长安送给匈奴做王庭。”
“此言当真?”
刘故惊得合不拢嘴。
“当真。”
诸侯王道:“我渴望皇位,但我也清楚自己的能力,我没有能力统治如此庞大的国家,所以,你们帮我得到皇位,我则把包括长安在内的大量土地都作为报酬送给你们,如何?”
“这笔买卖……”
刘故心动。
然而,正如汉公主不会轻信他抛出的下一任单于将是大汉和亲公主之子的诱惑,面对有谋逆之心的汉帝国诸侯王给出的用包括长安以内的大片土地换匈奴出兵助自己谋得皇帝之位的交易,刘故在短暂的心动后立刻严肃拒绝。
“你承诺的报酬很好,但这件事风险太大,我不能冒险。”
“因为匈奴已经不是当年的匈奴?”
“不错!”
刘故坦然承认:“匈奴人没有汉人精明不代表我们喜欢做蠢事。汉帝国如今无比强大,我们甚至无法夺回漠北漠南,更不要说派大军越过长城帮你夺取皇位!”
“左谷蠡王原来担心这事。”
诸侯王大笑,解释道:“我要谋取的不是现在的皇位,是将来的皇位。”
“将来的皇位?”
“陛下的江山稳如磐石,手下有卫霍忠心耿耿,即便你我里应外合也无法从他手中夺走皇位。但他毕竟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又都昏庸无能,不成气候!四公主与冠军侯虽然厉害,终究是女儿女婿!由此可见,一旦山陵崩,大汉朝堂必定出现乱局!”
“你想趁乱成为皇帝?”
“不错!”
诸侯王大言不惭道:“届时,我得到大汉皇位,匈奴也可趁机夺回漠北漠南甚至拥有包括长安在内的大片肥沃繁华的土地。”
“你的计算很不错,但连你都能算到的事情,你们的皇帝陛下会算不到?”
刘故觉得这个诸侯王既愚蠢又狂妄,不配做自己的合作对象。
诸侯王没看出刘故的鄙薄,笑道:“陛下当然知道他驾崩以后他的儿子们会为了皇位争斗不休,所以他这几年一直都在扶持四公主和冠军侯,试图让他们在他驾崩后行摄政事,以免皇位相争波及大汉稳定。但是——”
“但是什么?”
刘故想知道他还有什么要说。
“就像我前面说得那样,四公主再强终究是女儿,冠军侯再强终究是女婿。女儿不是儿子,不能登基为帝,女婿权力太大容易产生取而代之的野心。即便冠军侯没有这份野心,新君稳住皇位后也会顾忌他们的权力,试图将他们连根拔除!由此可见,陛下驾崩后必定朝政混乱不堪,诸皇子与四公主夫妻为了权力连番混战!”
说到这里,诸侯王露出骄傲笑容:“而我们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那只黄雀甚至是站在黄雀身后拿弹弓的人!”
“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不可能成功。”
刘故不客气地表示:“汉皇帝陛下的皇子们确实没有一个在政治才能领域比得上他的女儿,大汉军中唯一能与霍去病并列的军事将领是霍去病的舅舅。若他们夫妻真的对至高权利产生野心,那些皇子们没有获胜可能!你我联军同样没有获胜可能!”
“你要拒绝我?”
诸侯王面色大变。
刘故:“我不喜欢注定失败的计划,所以决定不和你合作。”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来此地赴约?”
诸侯王动了怒气,右手按着佩剑。
刘故毫无畏惧,大笑道:“因为我想知道这些年来究竟是谁源源不断向王庭提供情报,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你想从匈奴得到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是匈奴人,也是汉人,我的身上有匈奴人的勇猛无畏,也有汉人的狡诈精明,如果你的计划让我确信匈奴能从中得到巨大好处,我会毫不犹豫与你合作。可惜,你让我失望了。”
“你——”
“天色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说着充满嘲讽意味的话,刘故起身,准备离开。
“——站住!”
诸侯王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气得当场拔剑,指着刘故的心口:“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随着这句话,十多个手持利刃的武士窜出,包围刘故。
遭此变故,刘故依然面色镇定,反问诸侯王:“你要做什么?”
“我想,如果左谷蠡王出使大汉却在长安失踪甚至被杀,匈奴大单于一定会震怒!”诸侯王阴嗖嗖地说道,“届时,大军压境,尸横遍野!”
“你是真不把除你以外的人当人啊!”
刘故叹息道。
这位诸侯王的残忍与短视无不让他感到震惊。
“我是高皇帝的后代,我为什么要把其他人的命当成命!”
诸侯王命武士们擒拿刘故。
刘故不慌不忙,反问诸侯王:“我说我今天是单人单刀前来赴约,你就相信?”
“——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
“别忘了,这里是长安,是大汉皇帝治下,不是你的封地。”
说完,刘故镇定淡然地理了理衣服,扬长而去。
诸侯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武士问:“殿下,就这么放他离开?”
“难道你敢在天子脚下杀他?”
诸侯王怒斥下属无知。
下属:“……”
……
刘故走出与诸侯王秘密会面的宅院,却不急着离开,站在宅院前,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听见左侧一阵马蹄急促,紧接着,金日磾兄弟带着全副武装的数十名骑兵队伍出现在刘故面前。
没想到刘故会留在原处等自己,奉命带兵抓捕逆贼的金日磾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左谷蠡王好兴致。”
“你们也是好兴致,”刘故道,“可惜来晚一步。”
“什么意思?”
“里面的人已经走密道离开了。”
“你——”
“你们的计划几乎完美,只有一点小小疏漏。”刘故道,“送菜人怎么会听得懂匈奴语?”
“——原来如此,是我们疏忽了。”
金日磾为计划的百密一疏感到惭愧。
“我原本也没发现这个破绽,直到进入宅院和里面的人说话时才猛然发觉不对。不过也幸亏你们确实派人监视我,否则我今天未必能活着出来。”
刘故是个聪明人,并且非常懂得借势。
“什么意思?里面的人要杀你?”
“他是个短视的家伙,仅仅因为被我看穿了愚蠢本性,竟然要杀我!呵!”
说到这里,刘故不屑一笑。
金日磾则郑重其事,请刘故与他一起回城觐见公主甚至——
“我暂时不想见汉皇帝陛下,”刘故道,“我怕见了他以后,原本还可以讨论的事情变得完全没有回旋余地。”
“难怪乌稚单于选你做使者。”
金日磾叹道。
……
……
见到李令月后,刘故直言道:“我刚才见了一位诸侯王,一位对皇位有野心的诸侯王。”
“他叫什么名字?”李令月问。
刘故摇头,笑着回答道:“虽然我拒绝了他的合作,他因此一度对我起杀心,但我依然不会向汉公主殿下说出他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汉公主殿下暂时没有能力杀他。”
“如果我有这份能力?”
“那我会立刻说出他的名字,请汉公主殿下杀死他。”
“哪怕他曾经无数次给匈奴王庭递送珍贵情报?”
“他为匈奴做过的事情可不只是递送情报,但是那又如何?”刘故冷笑道,“他仅仅因为被我拒绝合作就试图杀我以此将两国拖进战争谋获利益!我不能放过他!”
“你爱匈奴?”
“我不仅爱匈奴,我也爱大汉,毕竟我的祖母是大汉和亲公主?”
刘故无比圆滑地回答李令月的问题。
李令月知道此人没有半点廉耻心,对他此刻表现出的所谓真诚自然是半个字都不敢信,礼节性安慰一番后随即让金日磾送他返回住所。
刘故走后,李令月进宫,将刘故提供的情报禀告刘彻。
刘彻虽然早就怀疑诸侯王中有人勾结匈奴背叛大汉,但得到确切信息后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悲伤与惆怅:“为了得到皇帝之位,居然敢以割让大片土地为代价请求匈奴出兵,他们把为这些土地付出性命的百万将士当成什么!”
“父皇息怒。”
“朕此刻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觉得他们很可笑,”刘彻道,“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也胆敢觊觎朕的皇位!呵!”
“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现在是十月,马上就是正月,本也应当招诸侯王进京朝见。”刘彻盘算道:“此獠为了和匈奴使者见面秘密离开封地进入长安,收到进京朝见的命令后必然要反复计算时间,以免被看出破绽——”
“女儿明白了。”
李令月露出会意的笑容。
随后,刘彻又问:“你已见刘故数次,对此人评价如何?”
“有野心也很狡猾多变,绝不能让他登上单于之位!”
“不错,”刘彻道,“朕希望匈奴能从内部分裂,最好裂成无数小部落,再也无法统合,所以绝不能让刘故这种有心机又圆滑狡诈之人成为单于,也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任单于的辅佐。”
“——父皇要将他的性命留在大汉?”
“他不能死在大汉境内。”
刘彻笑容冰冷。
“喏。”
“还有一件事——”
刘彻问道:“你知道你皇兄前几日进宫向朕呈交巫蛊人偶吗?”
“巫蛊人偶?有人行巫蛊之术?”
李令月露出惊讶神情。
刘彻道:“他说人偶来自广陵国,怀疑老四在背地里诅咒自己。”
“原来如此。”
得知人偶来自广陵国,李令月顿时松了口气。
原本历史上的广陵王刘胥可是个大名鼎鼎的巫蛊爱好者,史书称他不甘心刘弗陵继位,让巫觋诅咒昭帝,昭帝过世宣帝继位,他又让巫觋继续诅咒宣帝,最终被宣帝以谋反罪赐死。
“朕让仲卿派人调查此事,”刘彻缓缓道,“朕不希望朕的儿女中再有人因巫蛊丧生。”
显然,刘彻既怀疑刘胥行巫蛊害刘据,又担心刘据诬告刘胥行巫蛊。
“父皇费心了。”
“他们都是朕的孩子,朕不得不为他们费心,还好你们三个让朕很放心。”
说到这里,刘彻想起刘鹏,道:“朕有些时日没见到鹏儿了,姣儿,明日带他来宫中陪伴朕。”
“喏。”
……
……
收到招诸侯王入京面圣的诏书,诸侯王们难免开始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陛下为何突然招我等入京,莫非又要寻我们的错处趁机削我们的封地?”
“听说陛下最近推出了七彩白鹿币,不过是在寻常白鹿皮上画几点颜色,就要一张百万钱!”
“什么!画几点颜色就敢一张白鹿皮卖百万钱!这是明抢!”
“小声点!别让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到时又能借故削你我的封地了!”
“唉!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想到这样痛苦的生活还要持续很多年,诸侯王们纷纷唉声叹气。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武力反抗,可七国之乱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何况——中央朝廷如今的实力比孝景皇帝时更加强大,诸侯王们却因为七国之乱的失败和推恩令的施行,力量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哀叹归哀叹,抱怨归抱怨,最终还是要一个个端着黄金、撅着屁股去长安跪拜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
好在陛下如今年近五旬,还喜欢吃各种来历不明的奇怪丹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
想到陛下子嗣稀少且已长大的三名皇子都资质平庸,诸侯王们顿时对未来生出足以触怒皇帝的美好期待。
……
诸侯王们陆续赶往长安,而刘故这边也终于等到了被汉皇帝陛下正式召见、互换国书的良辰吉日。
他于是脱下用柔软的锦缎做成的汉人服饰,穿上用动物毛皮制成的传统匈奴服饰,带着金冠,捧着国书走进未央宫,将匈奴国书毕恭毕敬呈现给汉皇帝陛下。
大汉的朝臣们看到匈奴的左谷蠡王居然在大汉的宫殿遵从大汉的礼节以流畅的汉语向汉皇帝行礼,心中无不啧啧称奇。
刘彻接过国书,粗略看完,对刘故道:“你还是不想回大汉?”
“我的父亲、祖父以及更早的先人都是匈奴人,即便内心向往大汉的繁荣,我依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汉人,”刘故直言道,“请汉皇帝陛下原谅。”
“朕从未怪你,又怎么需要原谅你?”
说完,刘彻将匈奴国书交给众臣,口中道:“缔结友好合约、增开互市、允许茶叶丝绸等物进入匈奴这几条,朕可以立刻答应,但允许互市商贾向匈奴买卖铁器这条不可以!至于重启和亲一事——”
“汉皇帝陛下,此事对大汉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故担心刘彻当场拒绝和亲,努力游说道:“昔日大汉弱而匈奴强,大汉和亲公主在匈奴生下的儿子无法成为大单于,如今大汉强而匈奴弱,有大汉的百万铁骑作为后盾,即便匈奴王族集体反对,大汉和亲公主的孩子依然会因为大汉的支持而继承大单于之位!从此,大汉与匈奴永世和好,边境再无烽火,是真正的千秋功业!”
“哦?”
刘彻唇角冷笑。
正如他之前对刘姣所言,他从不认为与匈奴和亲够解决匈奴问题,不论是汉弱匈强的过去还是汉强匈弱的如今。
要解决匈奴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
用战争不断驱赶匈奴、削弱匈奴,直到匈奴彻底分裂,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匈奴人或是融入大汉成为汉人,或是像昔日被他们逼迫的大月氏那样举族迁徙、逃去大汉军队追不到的远方。
第142章 宴请诸侯王
然而, 皇帝反对重启和亲,朝臣们却不这样认为。
他们听了刘故的叙述, 纷纷认为重启和亲是一桩有利可图的好买卖。
于是,刘故刚离开,朝臣们便开始劝说皇帝。
“陛下,臣以为陛下应当同意重启和亲。”
“为什么?”
刘彻口吻不善。
朝臣知道皇帝不喜和亲,但还是坚持己见:“战事一旦开启,死伤无数生灵涂炭,钱财物资消耗数以千万计,尚且无法保证胜利。若重启和亲,以大汉如今的强势, 和亲公主所生之子必定在匈奴王庭地位超然, 甚至成为匈奴大单于。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大胜,难道不是好事?”
话音落, 反对重启和亲的内臣们立刻出言反驳:“你说是好事就是好事?你敢保证大汉和亲公主所生之子将来一定能继承单于之位?匈奴王族为了单于之位,即便是嫡亲兄弟、叔侄之间也可以刀刃相向!”
“种庄稼会遇上天灾,做买卖会遇上意外,打仗会遇上战败……由此可见, 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有好结果没有坏结果,为什么谈论重启和亲时就只允许有好结果不能允许发生坏结果?”
“因为重启和亲可能发生的坏结果是父皇不能接受的坏结果!”
霍去病开口,打断鼓吹和亲好处的朝臣的话:“父皇厌恶与匈奴重启和亲,不论哪种形式的和亲匈奴都只会让父皇想到孝景皇帝被迫承受的屈辱!”
“和亲匈奴会让陛下想起孝景皇帝时的屈辱,对匈奴发动战争就不会让陛下想起白登之围的屈辱?”
朝臣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大胆提问。
“马邑之谋时,朕确实想过此战失败是否会让天下人想起高祖当年的屈辱, 但是朕现在已经不需要担心这些,因为朕自龙城大捷至今未尝一败!”
刘彻冰冷而自信地宣布:“从来没有失败过, 为什么要考虑失败的可能?”
“因为——”
“别再说了!”
担心皇帝动杀心,丞相石庆果断拉住欲据理力争的朝臣,道:“陛下所言极是,以大汉如今的强盛,早已不需要和亲匈奴,不论哪种形式。”
“丞相不愧是丞相。”
刘彻阴嗖嗖地看了眼争得涨红脸的朝臣,道:“若朕重启和亲,定以你为和亲大臣送和亲公主队伍去王庭,留在王庭为和亲公主出谋划策。”
“陛下——”
“怎么?不喜欢这个安排?”
“臣……”
朝臣一时哽噎,不知如何回答。
刘彻道:“你主张和亲匈奴,认为此次和亲过后,匈奴的单于之位将世世代代属于大汉外甥,理应为促成此事尽一份心力。”
“臣……臣……”
朝臣彻底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沉默中,刘彻出声:“还有人支持重启和亲吗?”
“我等听从陛下裁决。”
被刘彻的强势态度吓到的外臣们齐声道。
刘彻笑了笑,示意他们可以退下。
……
外臣们离开后,李令月让宫人去偏殿抱来还在睡觉的刘鹏,交到父皇手中。
看到刘鹏不过三岁有余已经身体健壮接近五岁孩童,刘彻很开心,问道:“他现在每日吃多少?识得多少字?走路稳当吗?”
“回禀陛下,少侯每日都吃得很多,上个月已经能认全开蒙书中所有的字,平日里虽然跑跳活泼却从不调皮闹事。”
陪在刘鹏身边的乳母一脸骄傲地介绍道。
“不愧是出生时有大鹏异像的孩子,又聪明又健壮又懂事。”
刘彻本就喜欢刘鹏,听了乳母的形容,欢喜之情更加浓郁,伸手捏了捏小孩肥嘟嘟的脸蛋,柔声道:“鹏儿将来想做什么?”
刘鹏此时还在睡觉,突然被刘彻捏醒,睁开水汪汪的懵懂大眼睛,呆呆看了许久,粉嫩的小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有话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父皇,鹏儿刚醒过来,怕是……”
“无妨。”
刘彻接过宫人递来的布偶老虎,逗弄小孩。
孩子果然被老虎吸引注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甚至伸出莲藕般圆润的胳膊想从刘彻手中得到布偶老虎。
“想要?”
“嗯嗯~”
刘鹏连连点头。
刘彻引诱道:“喊大父~”
“大父……”
小孩奶声奶气地喊道。
“真乖,比他父亲当年可爱多了。”
想起霍去病幼年,刘彻难免意难平。
李令月笑道:“可父皇以前说起霍哥哥幼年时总是夸他乖巧可爱听话——”
“他……他……呃呃……”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刘彻假装专心逗刘鹏。
刘鹏也确实乖巧,憨态懂事的模样惹得刘彻连连大笑,因部分朝臣赞同重启和亲而生的不痛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玩了大约半个时辰,李令月示意乳母上前将孩子带在一旁,不要影响父皇处理国事。
“喏。”
乳母上前,正要弯腰请少侯——
刘鹏主动离开刘彻,奔向乳母,还在乳母怀中对刘彻回头一笑:“大父~鹏儿好喜欢大父~”
刘彻顿时感觉心里甜得像含了蜂蜜,笑道:“朕也喜欢鹏儿。”
又对女儿道:“鹏儿真可爱。”
“鹏儿还是孩子,父皇不要太宠爱他,把他宠成骄纵纨绔。”
李令月婉转提醒刘彻宠孩子要适度。
刘彻闻言,傲然道:“他是朕的血脉,骄纵一些又如何!”
“陛下……”
一旁的卫青听不下,拿出刚刚收到的加急快报:“辽东有重要军情。”
“辽东军情?卫氏朝鲜?”
刘彻顿时神色凝重。
大殿一旁在乳母等人的伺候下吃牛乳甜羹的刘鹏闻言也转过头,大眼睛直溜溜盯着卫青手中的军情奏报。
刘彻和卫青都没有注意到刘鹏的异常,乳母等人知道少侯天生聪慧,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陛下等人也不觉得奇怪,心中越发为自己能被选中伺候天才的小主人而感到荣幸。
李令月倒是注意到长子的异常,但想到儿子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顿时觉得理所应当,于是主动招手让刘鹏过来,坐自己身边听刘彻等人讨论辽东军情。
……
辽东军情讨论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结束。
刘彻喝了口参茶,正要和女儿说话,却见女儿身边还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鹏儿?”
“大父~”
小孩一脸笑容。
刘彻道:“听得困吗?”
“一点都不困。”
“当真?”
“嗯嗯。”
小孩连连点头。
刘彻自然不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军国大事,只当他聪慧又乖巧,将孩子搂在怀里,笑着对李令月和霍去病道:“你们以后要时常带鹏儿进宫,让他从小学习国家之事。”
“儿臣遵旨。”
“诸侯王进京朝见期间,你们要盯紧,别让他们找到机会和匈奴人私下见面。”
“喏。”
“至于黄河的事情——”
“父皇放心,女儿一定竭尽全力。”
闻言,刘彻摇摇头,道:“黄河的问题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不必为了让朕开心就把自己逼得太紧。”
“父皇,女儿专心黄河之事不只是为了父皇开心,而是真心希望黄河两岸百姓不必每年都受黄河泛滥之苦,”李令月道,“黄河难治,天下皆知,女儿不敢夸口将黄河治好,只希望经过此次治理后数十年内不再发生绵延数郡波及数十万甚至百万人的大泛滥。”
“黄河啊……”
听了女儿的话,回想黄河几千年来带给中原的丰收与苦难,刘彻也是一声叹息。
……
……
诸侯王陆续抵达长安。
多年来持续被皇帝以各种理由敲打、削减封地的他们担心此次进京朝见又是一场鸿门宴,抵达长安后无一不是四处找门路,想在正式觐见前弄清皇帝的目的,以免犯错惹下杀身之祸。
至于那些曾与匈奴暗通款曲的诸侯王——
得知匈奴的左谷蠡王将长时间留在长安还可能与他们一起参加宫宴庆典后,无不露出惊愕恐惧神情:“陛下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但要他们割舍对权力的贪婪也绝无可能。
惴惴不安中,充满压抑气息的诸侯王觐见皇帝如期而至。
众诸侯王们依照规矩,用价值百万钱的上林苑七彩白鹿币包裹白璧等物走进大殿,毕恭毕敬地朝拜。
刘彻收下白璧,笑容可掬,命诸侯王们依长幼入座,但他的笑容在诸侯王们眼中却是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笑里藏刀。
并且,因为是家宴,列席的不仅有诸侯王,也有卫青、霍去病等多位尚主的列侯。
被迫坐在卫霍两人对面的诸侯王们可谓如坐针毡,每次抬头都会被迫看到此生最不想见到的面容,只能尽可能地低头,即便被陛下点名也低着头回答。
可惜,诸侯王们还是低估了皇帝的手段。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皇帝会让匈奴的左谷蠡王也参加宫宴!
以大汉和亲公主后人的身份!
“这……”
诸侯王们无不目瞪口呆。
曾在长安郊外与刘故秘密见面的诸侯王看到匈奴人一身汉人服饰走进大殿时,更惊得险些握不住筷箸!
刘故也见到了与他秘密会面的诸侯王,但他不动声色,毕恭毕敬进入大殿,向刘彻行礼时还自称汉家外甥。
刘彻笑着接受匈奴人的行礼,赐他坐左下第三的位置。
“谢陛下。”
刘故学得很快,眨眼功夫便以汉人口吻称呼刘彻。
刘彻知道此人虚伪狡猾,对他的殷情讨好露出礼貌笑容:“今日家宴,你又是朕的外甥,不必如此客气。”
“礼节不可废。”
刘故笑得像盘在草丛里的毒蛇。
刘彻皮笑肉不笑,示意宫人表演各式歌舞、端上珍馐美味。
……
自霍去病夺得河西之地,汉帝国便把西域作为帝国疆土扩张新方向,原本听命于匈奴的西域各国在亲身体验了汉军的骁勇后也大多倒戈,派遣使团来长安向汉皇帝表示忠诚,献上多才多艺的歌姬、舞女、乐师、魔法师等等。
因此,此次皇家宫宴的歌舞演出,既有汉家女子的柔风细雨,也有西域男女的热烈火辣,杂耍、魔术、驯兽等表演更是相映成趣,精彩纷呈。
诸侯王们无不看呆,不臣之心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如果我成为皇帝,这些东西就将全部属于我!
李令月将诸侯王们的野心看在眼中,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
刘彻也在打量诸侯王,尤其是那些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位和财富的贪婪的家伙们。
诸侯王们意识到皇帝的注视,不由地缩了脖子。
于是,刘彻的目光落在了刘故身上。
刘故对此早有准备,抬头,正迎上汉皇帝的注视,深情款款道:“我有幸回到祖母的故乡,欣赏汉地的歌舞,无限感动。”
“有多感动?”
“比泰山的石头更多。”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真诚,刘故甚至挤出几滴眼泪。
看到刘故如此做作,李令月越发确定此人必须尽早剪除。
刘彻这边——
面对刘故的殷勤,他不动声色,口吻慈爱地告诉刘故:“若你将来在王庭不如意,可以携族人投奔大汉。”
“陛下厚爱了。”
刘故起身,向汉皇帝敬酒。
在场的诸侯王们为了表达对皇帝的忠诚和对汉匈长期和平的祝福,纷纷起身附和刘故敬酒。
刘彻喝下了这杯酒,眼神在几个诸侯王身上做了短暂停留。
感受到皇帝意味深长的注视,那几个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不由惊出一声冷汗,杯中酒水摇晃不止,有人甚至——
“臣该死!臣该死!”
因为太慌张以致酒水晃出酒杯打湿衣袖的诸侯王下跪请罪。
刘彻静静地看着他,和声细气道:“起来吧,朕不是吃人的老虎。”
“陛下——”
诸侯王闻言,更显慌乱。
“别跪着磕头了,传出去让人觉得朕苛待了你们。”
“喏。”
一时不慎洒出酒水的诸侯王忍着颤抖站起身。
其他诸侯王细细品味皇帝的言论,越品越觉得平静下蕴含着可怕的风浪。
而刘故看到汉帝国的诸侯王们畏惧汉皇帝胜过畏惧猛虎,也越发确定与这群虫豸谋事必败无疑。
……
宴席还在继续。
刘故借着酒意表示自己喜欢大汉、想娶一位才貌出众的大汉女子带回匈奴作阏氏。
“表哥此话当真?”
李令月假笑着反问刘故。
刘故道:“比酎金的黄金还真!”
“是吗?”
李令月不信。
平阳长公主也不信,笑盈盈地问道:“左谷蠡王莫非已经有看中的汉家女子?”
“正是。”
刘故半醉半醒道:“此次负责接待的淳于陵是我的心仪之人。”
“淳于陵?”
平阳长公主一时错愕。
李令月早知此人心思诡诈,闻言,淡然道:“淳于陵已有婚配。”
“他们还未正式成婚。”
刘故大言不惭:“我比她的未婚夫婿优秀岂止数倍,汉公主殿下何不让她退婚后再择佳婿?”
“左谷蠡王有所不知,汉人儿女的婚约一旦缔结不可轻言取消,纵是天子也不能无故强迫。”
卫长公主同样不希望淳于陵被刘故带去匈奴,帮四皇妹婉拒刘故。
刘故见汉家公主都反对自己带走淳于陵,又见汉皇帝隐隐露出不悦神色,笑道:“方才是酒后的玩笑话,大家不必认真。”
“原来表哥不胜酒力。”
李令月揶揄刘故。
刘故不以为意,道:“匈奴土地贫瘠,不能像汉人那样种粮酿酒,日常饮用的酒水或是从汉地互市购得或是得自西域诸国,无法尽情畅饮,难免酒量平平。”
闻言,广陵王刘胥只觉灵机一动,生出拉拢刘故的念头,道:“表哥喜欢喝酒,不妨来我的广陵国小住。广陵国土地肥沃气候温暖,每年秋日丰收后都有大量稻米可用来酿酒。”
“表弟此言当真?”
刘故闻到贪心的味道,装醉的眼睛顿时清晰明亮。
刘胥道:“表兄弟之间哪能有什么算计?”
“燕国也随时期待表兄光临。”
刘旦紧随其后邀请。
见刘旦、刘胥兄弟对来自匈奴的刘故殷勤,刘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而刘故对这两人的愚蠢贪婪早有耳闻,见他们如此主动,自然是满口答应,笑得好像他和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刘彻看到老三、老四如此不堪,心情越发阴沉。
……
酒宴结束后,诸侯王们纷纷出宫,刘故也在主要由匈奴人组成的胡人骑兵队伍的保护下返回在长安的住处。
刘旦、刘胥兄弟有意留在宫中讨好父皇,反复拖延,直到——
“时间不早了,旦儿该回去休息了!胥儿你留下!朕有话对你说。”
刘彻开口,驱走刘旦,留下刘胥。
“儿臣遵旨。”
刘胥以为巫蛊奏效,美滋滋送不情不愿的刘旦离开。
刘据也想留下,却被刘彻催促离开。
看到刘据也被赶走,刘胥心中更加得意了。
然而——
刘据、刘旦刚走,刘彻便板下脸,对刘胥道:“逆子!跪下!”
刘胥闻言,噗通跪地:“父皇,您——”
“你自己说!你在广陵王宫内都对你的两位兄长做了什么?”
派去广陵国内调查广陵王宫是否有巫觋行巫蛊事的人还没有回京,但刘彻相信刘据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骗,因而特意将刘胥留下质问。
刘胥本是个性情软弱资质愚钝之人,何况此刻质问他的是他的父皇,顿时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父皇,儿臣是一时糊涂……儿臣绝没有……绝对没有谋害二皇兄……儿臣是信了巫觋的蛊惑才……父皇!儿臣真的不是故意的!”
“巫蛊诅咒还能不是故意?”
刘彻被刘胥的愚蠢气得笑出声:“你是真以为朕上了年纪!老糊涂?!”
“父皇春秋正盛,怎么可能……儿臣……儿臣……”
刘胥一时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刘彻见他如此蠢笨无知,不由唏嘘道:“你如此蠢笨,应该待在封地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也要学别人觊觎皇位?”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儿臣是父皇的孩子,”刘胥哭泣道,“儿臣无法不对皇位产生念想。”
“哪怕你知道朕不会把皇位给你?”
“是。”
刘胥抬头,泪流满面:“儿臣知道父皇嫌弃儿臣蠢笨、不喜欢儿臣,可是儿臣……儿臣和两位皇兄一样都是父皇的孩子,他们可以追求皇位,儿臣也可以!”
“于是你不惜使用巫蛊手段谋害你的两位皇兄?”
刘彻追问。
刘胥辩解道:“儿臣确实对大皇兄用了巫蛊,但二皇兄的事情与儿臣绝无关系!”
“是吗?”
刘彻冷笑。
刘胥:“父皇不信我?”
“你让朕怎么相信?”
闻言,刘胥陷入沉默。
刘彻也在短暂的沉默后对刘胥道:“你若不想继续触怒朕就立刻回广陵国!十年内不得进京朝见!”
“父皇——”
“皇位的事情也不要再想了!它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刘彻声色俱厉地训斥刘胥。
刘胥不敢反驳。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父皇的儿子,单是行巫蛊害手足一事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
“还有,回去以后杀掉王宫中所有巫觋!若是让朕知道你又违抗朕豢养巫觋,他们要死,你也……你终究是朕的骨肉,朕实在不希望你成为大汉建国以来第一个被亲生父亲下令赐死的诸侯王!”
“父皇,儿臣——”
“立刻离开!”
刘彻不想听刘胥狡辩。
刘胥见父皇放出这样的狠话,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放弃,不得不抹着眼泪退出大殿,跪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走吧!”
刘彻催刘胥离开。
刘胥起身,哽咽着出了未央宫。
刘据与刘旦此刻都还等在未央宫门外,看到刘胥满面泪痕走出,于是上前,异口同声道:“四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刘据记恨刘胥对自己行巫蛊之术,说这话的时候满心都是得意,险些忍不住笑容,与刘胥同母所生的刘旦则多少有几份真切关心。
“父皇对我今日的表现非常不满,让我尽快回广陵国。”
刘胥不愿承认自己因巫蛊之事被驱逐,谎称是邀请刘故一事触怒刘彻。
第143章 修筑黄河堤坝
“是吗?”
刘据不信, 认为父皇训斥刘胥是为了巫蛊事情。
但此刻未央宫门外聚集着大量闲杂人,刘据只好假装信了刘胥的话, 幸灾乐祸地安抚道:“四弟以后务必要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
“谢大皇兄教诲。”
刘胥不情不愿地接受刘据的安慰。
刘旦也看出刘胥撒谎,以同胞兄弟的身份与刘胥同车返回,上车后立刻低声问道:“父皇当真是因为刘故才斥责你?”
“父皇确实因为刘故的事情斥责我,但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什么事?”
“有人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说我在广陵王宫召集巫觋行巫蛊之事!还说二皇兄是被我害死的!”
“什么!”
刘旦大惊:“进谗言的人是谁?”
“这种事情除了我们的大皇兄还能是谁?!”
刘胥冷笑。
刘旦道:“都是父皇的孩子,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因为他以前是太子,将来还想继续做太子,”刘胥愤愤道, “我们兄弟碍了他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
“父皇信了大皇兄的谗言, 认为我不仅行巫蛊事害二皇兄将来还可能害他,让我立刻回广陵国, 十年内不得进京朝见。”
“这……”
刘旦愤怒,要立刻找刘据讨说法。
刘胥拉住他,叮嘱道:“大皇兄害我成功,接下来必定害你。你若为我出头, 岂不是中了他的算计。”
“皇兄如此狠毒,我们兄弟该如何自保?”
刘旦闻言,神情紧张。
“我不知道……”
刘胥做出可怜姿态。
刘旦见刘胥神情可怜,想到他和自己是同胞兄弟,顿时多了几分怜爱,承诺道:“四弟放心,等我成为皇帝, 一定赐死大皇兄为你报仇。”
“三哥,你要小心。”
……
……
当天晚上, 刘胥对外宣称自己不该当着父皇的面讨好匈奴左谷蠡王,收拾行囊,离开长安返回封地,闭门思过。
消息传出,曾与匈奴暗中往来的诸侯王们人人自危。
毕竟,连皇帝的亲儿子都会因为在宴席上与匈奴人多说几句话被勒令立刻回封地闭门思过,何况他们这些堂兄弟?
至于那位与刘故在长安城郊见过面的诸侯王——
此刻早已惶惶不可终日。
“我现在该怎么办!陛下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和匈奴的勾结!他准备什么时候以什么罪名处置我!谋反?里通外国?还是——”
“殿下不可自乱阵脚。”
诸侯王的幕僚们纷纷安慰他。
然而,他此刻根本无法保持冷静,尤其想到刘故对自己说过的话。
“——或许,我真如左谷蠡王所言不适合成为天子。”
“殿下可是要……”
“放弃吧!”
诸侯王叹息道:“父王当年与陛下是血脉至亲,又在淮南王起事前病逝,侥幸保全,若是我……恐怕……至少在陛下执掌江山的如今,我必须放弃,至于将来……”
“殿下可是有意蛰伏,等待将来?”
“不错!”
六安王刘庆道:“陛下很强,可他的儿子们不强!何况我还年轻,可以等待!”
“殿下言之有理。”
幕僚们长舒一口气,纷纷觉得脑袋保住了。
而刘庆做出放弃的决定后,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伸展着手脚感慨道:“果然,我和父王一样不适合做谋反的事情。”
……
六安王刘庆想就此罢手,刘故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第二日,他主动找上李令月,道:“汉公主殿下昨夜休息如何?”
“我有夫君陪伴,不劳左谷蠡王关心。”
因为淳于陵的事情,李令月看刘故越发不顺眼。
刘故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以为昨天的事情能让我在表妹心中有一点地位。”
“左谷蠡王昨日还心悦淳于陵不顾她已有婚配当众表示要娶她做阏氏,今日怎么又——”
李令月继续揶揄刘故。
刘故也不生气,笑盈盈道:“因为真正让我心动的人是——”
“表哥确定要把后半句说出口?”
李令月威胁刘故。
刘故道:“我可以为此事赔罪。”
“怎么赔罪?”
“说出与我在长安郊外秘密会面的诸侯王的名字。”
“你——”
“公主殿下莫非不喜欢这份赔礼?”
刘故笑容促狭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他都敢和你在长安郊外会面了,勾结匈奴出卖大汉之类的事情必然不会只干过一次。我可以等你们下一次见面时亲自带兵抓捕。”
“也可以现在就从我口中知道真相。”
刘故笑得很阴险。
李令月:“我怎么知道你此刻对我说的是真话?万一是离间计?”
“以汉公主殿下的聪慧,难道无法自行判断真假?”
话音落,刘故吐出与他会面的诸侯王的名字:“六安王刘庆。”
“刘庆?”
李令月愣了一下。
因为刘庆的父亲是胶东康王刘寄。
刘庆作为刘寄次子本不可能成为诸侯王,只因刘彻与刘寄格外情深,得知刘寄偏心幼子刘庆,生前有意改立刘庆为继承人后,格外施恩从参与叛乱的淮南国与衡山国中划取五个县作为六安国,封刘庆为六安王。
而刘庆被封六安王后也始终规矩谨慎,不敢有半点冒犯。
但细究起来,整件事又不足为奇。
毕竟,当年淮南王与衡山王阴谋叛乱,刘寄曾秘密制作箭矢战车准备响应,只是刘彻素来偏心刘寄加上淮南王、衡山王谋反被告发时刘寄已经去世,刘彻念及往日兄弟情谊没有追究刘寄,还对刘寄的两个儿子都加以施恩。
刘庆作为刘寄生前最爱的小儿子,因为父亲的言传身教而对皇位产生觊觎之心也不足为奇。
“汉公主殿下似乎并不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
刘故阴嗖嗖问道。
李令月道:“我不能凭你的一面之词便怀疑我的堂兄。”
“我也是你的表兄。”
刘故强调。
李令月笑了笑,更正道:“是有血海深仇的表兄。”
“汉公主殿下如此聪明美丽,我真怕我会从此爱上你。”
“可惜我不会爱上你。”
李令月当场拒绝:“不仅我不会爱上你,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爱上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匈奴人?”
刘故阴嗖嗖道:“若是汉公主殿下邀请,我可以为你放弃我在匈奴的一切。”
“我不信。”
“那就……”
刘故爽快地叹了口气,道:“我很遗憾没能和你生在同一个国家,你我之间注定成为敌人。”
“无妨,我的夫君和我的孩子们会弥补你的遗憾,以大汉吞并匈奴的形式。”
“——汉公主殿下不愧是汉公主殿下!气魄胜过男子!”
刘故敬佩地看着李令月,发自肺腑地赞美道:“感谢天神让你是个女人。”
“你很快就会收回你的这句感谢,因为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同样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是吗?”
刘故微微一笑:“你真的能做到?”
“是。”
“可惜有些事情即便是你也无法做到。”
例如皇位。
刘故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李令月看穿了刘故的心思,却什么都没说。
……
刘故走后,李令月立刻将刘故声称与他在长安郊外秘密见面的诸侯王是六安王刘庆的事情禀告刘彻。
刘彻听后,沉默许久,道:“刘故撒谎。”
“女儿也不相信刘庆会做出这等事。”
“但是他……”
想到那些与胶东国有关的人和事,刘彻一声叹息,吩咐道:“让庐江郡和九江郡加强对六安国的监管,还有,刘庆以后不用每年都来长安觐见了。”
“喏。”
“刘寄的母亲是太后的同胞妹妹,又受封胶东王,朕实在不忍苛责他的后代,但若他们怙恶不悛,朕也只能做出对太后不孝的事情了。”
言下之意便是刘庆再有僭越行为,刘彻将对他严惩不贷。
……
刘胥的事情让刘旦感到不安,想向四皇姐夫妻求助然而四皇姐夫妻如今跟随父皇忙碌朝政,根本拨不出空闲与他见面。
思来想去,刘旦想到了李广利。
原因很简单:李广利与大皇兄有仇,未央宫中人尽皆知;何况李广利的妹妹李夫人得宠,生下的五皇弟也颇得父皇欢心,对刘据的威胁远在他们兄弟之上!
于是乎,一日黄昏交班过后,刘旦找到李广利。
“燕王殿下——”
李广利不知刘旦找上自己所为何事,礼貌中带着些许疏离。
“你的妹妹是父皇的宠妃,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疏远。”
刘旦对李广利非常客气,主动和李广利结交,承诺下次来长安会将燕国出产的珍贵之物作为礼物送给李广利。
李广利知道燕王有求于自己所以对自己殷勤,但他也想从燕王手中获得好处,于是接受燕王的示好,前往燕王在长安的宅邸,伴着歌舞弦乐,一起畅快饮酒、赌钱。
刘旦不过十余岁,此刻又有意与李广利结交,和在赌坊厮混多年的李广利赌钱时自然是输多赢少。
不多时,李广利赢得的赌金已经堆成小山,粗略估计有百斤。
看着堆在身边的闪闪发光的金子,李广利心跳加速,对刘旦也多了几分亲切:“燕王殿下果然出手阔绰。”
“因为你是父皇身边得宠的人。”
刘旦直言道:“我贵为诸侯王不过是表面风光,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小人暗害,在父皇面前谗言诽谤,惹父皇疏远我。”
“殿下要我为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
李广利试探着问道。
刘旦道:“你若在父皇面前为我美言,我一定重金酬谢。当然,即便你从未为我美言,我也以上宾礼节对你。”
“殿下厚爱,不胜惶恐。”
李广利假装谦虚,心里想的全是等他的五皇子做了太子甚至皇帝,他便能拥有比诸侯王更多的金子。
刘旦年纪小,见李广利一脸贪财模样,以为他收了自己的金子必会为自己做事,于是将他担心刘据成功迫害刘胥后会迫害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央求李广利务必在刘据谗言诽谤迫害自己的时候为自己说话。
担心李广利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刘旦还特意提醒道:“如今二皇兄薨逝,四弟被逐,若我再被父皇嫌弃,皇兄必定全力针对五皇弟和你。”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李广利做出忧虑姿态:“陛下虽然封皇长子为南王,却至今没有催促皇长子前往封地,这么一路拖下去……”
“你担心皇兄长期留在长安?”
“正是。”
“那我们怎么办?”
确定李广利和自己一条心的刘旦心急如焚。
李广利道:“我这几年紧随陛下,知道陛下最恨别人为他出主意,催促皇长子就国这件事必须……”
“必须如何?”
“让皇长子殿下主动请求。”
“让皇兄自己去封地?怎么可能!”
刘旦嘀咕道:“皇兄恨不得永远留在长安,天天呆在父皇面前说我们其他兄弟的坏话。”
“可他已经被封王,迟早去封地就国。”
“说是这么说,如果我们所有兄弟都遭遇不幸呢?”
刘旦再次提醒李广利:“我现在是燕王,他即便恨我也只能在父皇面前谗言诽谤我,你的五皇子可是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万一……”
“殿下莫非担心——”
“皇兄应该不至于如此残忍。”
刘旦担心太直白会让李广利怀疑自己,假惺惺地为刘据辩解。
然而李广利恨刘据至深,即便没有刘旦挑拨也担心刘据谋害他的五皇子,听了刘旦的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泛起毒水,挤出勉强的笑容,道:“我相信皇长子殿下如燕王殿下所言是个宽宏仁慈的人。”
……
……
为了重启汉匈和亲,刘故在长安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他非常不安分,经常勾三搭四、左右逢源,给负责接待他们的公孙贺父子、金日磾等人惹了不少麻烦。
阳春三月,确定汉皇帝陛下绝无可能答应匈奴重启汉匈和亲的请求,刘故不情不愿地带着百余人的使团返回匈奴。
送他离开时,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李令月派到黄河沿岸勘测水文、地理的墨家弟子和堪舆家陆续返回长安,怀着极强的责任感夜以继日地将他们的勘测结果整理成文章,并用泥沙堆做出一个足足五丈长一丈宽半尺高的巨型沙盘再现黄河沿岸地形地貌,抬入未央宫。
“父皇——”
李令月将工匠们废寝忘食完成的巨型沙盘连同阐述黄河各段情况的文章献给刘彻。
刘彻看着沙盘上那如龙一般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间的黄河,感慨道:“这些人把事情办得很好!朕要重赏他们!”
“儿臣替他们谢过父皇。”
“至于河道疏浚、清理以及沿岸河堤的加固、建造——”
刘彻想了一下:“朕允许你任意调配黄河沿岸所有郡县的军士与民夫,务必将治理黄河这件事办好。”
“喏。”
“治理所需钱财——”
刘彻看向桑弘羊。
桑弘羊躬身道:“治理黄河是关系天下苍生的大事,为它花再多的钱都是值得的。”
“女儿希望能用铁汁铸造部分险要水段的堤坝,”李令月道,“这些地段的水势太过湍急,只用泥土、竹片、石块恐怕无法挡住。”
浇铁汁是李令月参考前世母皇的手段想到的办法。
当年,母皇为防后世盗墓毁尸,陵墓封口的石头全部用铁汁浇注缝隙,牢固无比,即便用上攻城工具也无法砸开。
只是如此一来,工程所需铁汁、铁匠数量就——
桑弘羊露出为难神情。
但刘彻心意已决。
或者说,他决定做的事情,谁都不能阻止。
“治理黄河是千秋大计,就按姣儿的要求去做!凡险要地段的河堤,全部用铁汁浇灌加固!朕此次要不惜代价治好黄河!”
“喏!”
感受到皇帝的坚决,桑弘羊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领了命令立刻请公主派负责河堤铸造工作的工匠们来他的官署与他的人见面,讨论细节成本。
“好——”
李令月立刻行动,出宫回府,亲自向负责勘测和设计工程的墨家弟子们交代任务。
……
参与勘测黄河行动的人大多怀着为国为民的崇高理想,听完李令月的话,纷纷露出期待目光。
李令月见状,提醒道:“黄河蜿蜒绵长,部分河段湍急凶险,建造堤坝恐有性命之忧,你们要做好牺牲性命的觉悟。”
“我等愿为天下苍生效死!”
“好。”
李令月点头,让领头的几个人尽快做出详细的堤坝建造方案,尤其是那些必须往石块缝隙里浇注铁汁的水势湍急凶险的河段。
“喏。”
众人退下,围着黄河沙盘讨论工作。
这时——
[用铁汁浇注石块增加河堤牢固性的想法很好,可惜你们这个时代的锻铁技术不行,铁难以长时间承受河水的腐蚀。但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用这个办法搭配铁汁浇注巨石的构想,河堤会变得无比牢固。]
系统冷不防出声,诱惑李令月和自己做交易。
[至于你最在意的代价,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个办法的代价非常低廉,低廉到我甚至都有点舍不得。]
“什么代价?说来听听?”
[此次建筑黄河堤坝期间死掉的所有河工的灵魂。]
“你的要价太高,我必须慎重考虑。”
李令月不愿干脆答应系统,即使祂的要价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我可以给添头,不止教你如何混合泥沙让修筑的河堤变得更加牢固,还可以不定期直播黄河堤坝的修筑进程。]
“你就这么喜欢收集人类的灵魂?灵魂对你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令月想知道系统收集人类灵魂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
“不能回答?”
[鱼不能理解鸟为什么会在天上飞,而我即便说出我需要灵魂的原因,只是人类的你也无法真正理解。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我收集人类的灵魂与邪恶无关,相反,我的目的很高尚。]
“高尚但是无法理解?”
[是。]
“好吧,我考虑接受你的交易条件,如果你能给出更多的添头的话。”
李令月和系统讨价还价:“此次参加黄河大堤修建工作的人都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他们的灵魂价值绝非浑浑噩噩的寻常人可比。”
[……这点是事实。]
“所以你应该给我更多的附赠。”
[没问题。]
系统显然对这笔交易非常满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更多赠品的要求。
[你想要什么赠品?]
“更好的锻铁炼铁技术,我希望大汉的铁匠能锻炼出更加坚实锋利耐用的铁器,对内开垦,对外开疆。”
[这……]
系统显然没想到李令月要求的赠品竟然是更好的锻炼钢铁的技术。
“不接受?”
[不是不接受,是你要求的这份‘赠品’的价值都快赶上……算了,既然答应要多给你一份赠品,而且这次交易成功后我也确实可以……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我决定……成交!]
短暂的迟疑含糊过后,系统接受了李令月的要求。
[现在,我把‘水泥’和‘混凝土’的配方都交给你,用这两个配方混合铁块巨石做成的堤坝异常坚固,当然,由此产生的各类物资需求由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接受。”
[也亏得你现在得到汉武帝的绝对信任,在修筑黄河堤坝这件事情上有绝对的物资调配权,否则,这些东西即使交给你也无法真正发挥作用。]
系统一阵感慨。
随后,写有“水泥”和“混凝土”的具体配方、制作流程的帛书落在李令月手中,反面还有一小篇文章教她如何通过给铁加入不同比例纯度的碳提高铁的品质。
[别看这三份东西写得简单,如果不知道具体的配方、配比、制作流程,你下面的工匠们哪怕尝试一万次也无法做出你想要的东西!]
系统自卖自夸地补充道。
“我懂。”
李令月冷漠说着,收起关系国家未来的三份配方,神情严肃沉默。
第144章 击溃系统的力量
黄河水利疏浚、堤坝修筑工作关系到两岸千万民户的生死温饱, 因此,得知皇帝将大批征召黄河沿岸郡县的军队、民夫修筑河堤, 被征召郡县的百姓们不仅没有怨言,甚至翘首以待。
尤其是瓠子决口堵塞后终于可以返回家乡耕种的原泛滥区农户们。
“此事若能成功,陛下的功绩必定直追三皇五帝!”
“我们村每家每户都有人因为黄河淹死、饿死……愿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陛下的黄河堤坝能够修筑成功!”
“老天爷啊,开开眼,让黄河从今以后不要再泛滥了!”
……
对黄河这条几千年来都汹涌澎湃不可驯服的巨龙,两岸的百姓一直很绝望,由此衍生出各种可怕恐怖的传说,甚至有村庄形成了定期向黄河水神献祭牛、羊、猪和童男、童女祈求黄河不要泛滥吞噬庄稼农田的迷信传统。
然而, 祈求与献祭并不能改变黄河的汹涌狂暴, 该泛滥的时候依旧会泛滥,汪洋泽国无情吞噬两岸生灵, 将房屋农田全部摧毁,水面上飘满淹死的男男女女、牛羊鸡猪狗,腐臭千里,惨不忍睹……
所以, 对接近绝望的百姓而言,哪个皇帝能制服黄河,那怕只是短暂制服、甚至仅能让黄河十年内不发生大规模的泛滥,他就是值得他们顶礼膜拜、万代传颂的尧舜禹汤。
……
……
拿到水泥和混凝土的建议配方后,李令月立刻找桑弘羊索要铁矿石,又让公孙贺帮自己弄来大量的黏土、石灰石等,还在封地招人挖掘煤矿、沙子等物, 如此筹备半月,配合工匠们的各种奇思妙想与通力合作, 终于浇注出第一块被系统评价为非常粗糙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称得上坚固耐用的水泥混凝土石板。
“将这类水泥混合物浇在竹片、木柴、石头之间,凝固后就可以让堤坝变得更加坚固耐用,挡住更大规模的水流袭击,当然,最险要的区域还是必须先在石头缝隙间浇注铁汁,再在表面浇上水泥混合物,增加堤坝的牢固性。”
看着迅速风干凝固后变得坚硬如石块的水泥混凝土石板,李令月难掩兴奋之情。
参与工作的工匠们也都为自己的辛勤劳动最终换来如此丰硕的成就而感到荣幸骄傲。
然后,在李令月的要求下,工匠们将水泥混合物浇在几块巨石的缝隙间,等水泥凝固后发现几块巨石已经凝成一体,几个粗壮汉子用大铁锤砸了十几下也只能在表面砸开蜂窝一样的小缺口。
“太好了!太好了!”
工匠们欢呼雀跃,仿佛看到来势汹汹的黄河水疯狂拍打河堤、坚固的河堤岿然不动的美好画面。
老家在黄河泛滥区的工匠更是流下欣喜的眼泪,当场跪在地上冲着黄河的方向连连磕头,口中念叨道:“列祖列宗保佑,我们终于等到了希望!黄河真的可以治好!”
……
除了捣鼓水泥和混凝土,李令月也没有忘记开挖水渠、引导疏浚的工作。
上官婉儿竭尽全力地帮她,废寝忘食地把记忆中与黄河水利治理有关的内容全部写出来,交到李令月手中:“公主殿下,这些东西或许有用。”
“婉儿,你这样辛苦,小心身体。”
“历史上的刘细君只活了二十几年,前半生在掖庭,后半生在西域。如果我注定和历史上的刘细君一样短命早夭,那我更要抓紧时间在有生之年将我记忆中对公主殿下有用的东西全部写出来献给殿下。”
“婉儿,我不会让你短命早夭,我要你和我一起享受万里河山、千古传诵。”
李令月向上官婉儿珍重承诺。
上官婉儿闻言,眼中流出热切的光:“为了殿下这句话,婉儿愿意赴汤蹈火。”
“不要赴汤蹈火,要好好活着。”
李令月强调道。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回房休息。
这时,仆人通报,说是侯府外有女子学堂的人自称宛若要见公主殿下。
“让她进来。”
“喏。”
仆人退下,将宛若带入侯府。
“四公主殿下。”
和上次见面是比,宛若的面容更显憔悴,唯独眼睛分外明亮,仿佛灵魂之光正透过眼眶照亮四周。
李令月不知道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但以上宾礼接待。
“请坐。”
“我是短暂造访,很快会离开。”
宛若柔声细气地说着,取出一份书卷:“这东西或许对你有用。”
“这是——”
李令月打开书卷,发现里面竟详细记录了李冰造都江堰的过程。
“公主殿下有心治理黄河造福黄河两岸的黎民苍生,我也想尽我的一份力,”宛若道,“我曾经是个很愚钝很贪婪很自私的人,做了很多的错事,但我相信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对得起天地、百姓和自己的心。”
“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宛若看着李令月,温柔中带着几分欣慰:“当人下定决心做一件正确的能够造福千秋万世的事情的时候,全世界都会帮助她,连她的敌人也会被她的理想感动,放弃立场成为她的助力。公主殿下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样一件正确到能让你的敌人也改变立场帮助你的事情。”
“可你不是我的敌人,你是我的上宾,是值得我尊敬的——”
“殿下,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宛若打断李令月的话,与她开诚布公:“在我第一次进入冠军侯府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与以前因为你被杀死的神女宛若是同一人,对吗?”
“我……”
“我也知道你的身份。”
宛若微笑地看着李令月:“你与我是天生的敌人,你本该杀死我,将我千刀万剐,但你却在我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收留我、以上宾之礼待我,一次次地安慰我、鼓励我、引导我。”
“你——”
[她发现你是她一样是系统宿主了。]
系统出声,捅破真相。
[不过看她的意思似乎想和你合作,而不是听从她的系统吩咐,为了这个时代的控制权与你残杀至死。]
“我不会与你为敌,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背叛我的系统,”宛若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利用,但不管你对我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利用,它们都真实地鼓舞了身处绝境的我,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全新可能,找到活着的真正意义。”
“我其实……”
没想到宛若会说出这种话,李令月既惊讶又敬佩。
“我注定活不长,我的系统已经盯上你,想把你变成它的新宿主。但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能挡住它的诱惑,而不是像我这样沦为系统的傀儡,好不容易清醒想做回真正的自己却终究还是太晚太晚……”
说完,宛若起身,准备离开。
李令月没有挽留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宛若选择了她的路,而李令月也有李令月自己的路。
……
出了冠军侯府,宛若没有坐马车,徒步缓慢走在人来人往的长安街道上。
系统对她的行为异常不满,在她耳边疯狂聒噪。
[你以为你说这些话就能感动她!让她从此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你太天真了!她是个骗子!她和刘彻、和你在之前几百年见过的所有权贵一样,都是满口谎言的骗子!他们这类人的心比冬天的铁还冷,对你露出的所有表情也都不是内心真实的感情!如果你因为她的表演就感动得恨不得献出性命,那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我本来就是傻瓜。”
宛若满不在乎地喃喃着,从街边小贩手中买了一个喷香滚烫的烤土豆,边吃边感慨:“土豆可真香啊。”
“土豆当然香。”
路人听到宛若的话,笑道:“连陛下尝过以后都夸土豆好吃。”
“是吗?”
宛若假装惊讶。
路人见状,介绍道:“我是武威郡人,奉郡守命令来长安办事。武威郡这个地方以前又穷又苦,种什么都收成少得可怜,水泛着苦味,村里每年都会有人饿死。直到后来陛下在河西推广种土豆,我们村子里的人才不再饿死。”
“可我听说土豆发芽以后就不能吃,吃发芽的土豆会中毒死掉。”
“那又怎样?黏土吃下肚子一样会死人,闹灾的时候还不照样往肚子里塞?!灾民们有时巴不得被黏土撑死,好过饿死!”
说到这里,来自武威郡的路人声泪俱下:“你们生活在长安,天子脚下,不知道饿死的可怕!人挨饿不会马上死,要拖十天半个月,慢慢的、一点点的死掉!快饿死的时候,他身边还会围满了等他咽气吃他肉的灾民!这些人身体瘦得像骨头架,只有眼睛发亮,闪着红光!”
“别说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长安人被武威郡人描述的悲惨场面吓到,纷纷要求住口。
武威郡人于是停了叙述,对众人道:“和饿着十天半个月慢慢死掉、死前还被一群等着吃你肉的人围着比,吃发芽的土豆中毒死掉可太幸福了!”
“何况——”
武威郡人语调一转:“把有毒的土豆芽挖掉,剩下的部位煮熟以后照样能吃。”
“你说的也有道理……”
众人赞同武威郡人的话,纷纷点头称是。
宛若看着他们,唇角露出微笑。
系统则在此刻突然产生了名为恐惧的情感。
在这些平凡的蝼蚁身上,它感受到强大的力量,足以击溃它的力量。
……
吃完烤土豆,宛若走进一处僻静小巷,对系统道:“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
“但是我想和你谈谈。”
说话间,宛若靠着土墙坐下,双手拖着下巴,眼睛看着天空:“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发现四公主和我一样是系统宿主、并且她的系统与我的系统是天然的敌对关系后比过去更喜欢四公主?”
[因为你是个蠢货!你以为和她合作能够彻底毁灭我!]
系统恶狠狠道。
“这只是一个原因,”宛若道,“真正让我比过去更爱四公主的是她和我同为系统宿主却从一开始就选择和我完全不同的道路。虽然你一再对我说四公主是个心比铁还冷的骗子,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欺骗,可如果她的欺骗能够造福亿万生灵,能够让天下黎民百姓都得到好处,即便是欺骗那也是正义的欺骗、最美最好的欺骗。”
[你真是愚不可及!]
“我确实很愚蠢,所以被你选中,成为你的宿主。”
宛若嘲讽系统:“但像你这样彻底无视生命本身、把世间万物众生当成可以随意操控的蝼蚁数字何尝不是另一种愚蠢?!众生是愚蠢的,可是这些愚蠢的众生在未来创造了你。”
[你——]
系统很震惊。
[你什么时候发现——]
“你曾给我看未来,未来的人们生活在天宫一样美好的地方,只要按按手指就能得到想要的各种东西。你对我说,历史不能有一丝丝出错,一旦出错,我此刻看到的美好未来就不会出现,数以亿万的生命灰飞烟灭。那时的我信了你的话,完全听从你的命令,但是我遇上了四公主,我看到历史被改了无数细节而你给看的美好未来并没有消失……”
[于是你开始怀疑我?]
“不可以吗?”
宛若道:“我不可以怀疑你?”
[但是你背叛了我!我不允许背叛!]
“当我看到历史出现改变而你承诺的可怕未来没有发生时,背叛就已经不可避免。”宛若缓缓道,“刚才的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四公主或许确如你所言是个骗子,但百姓因为她的谎言得到好处,她还打算治理黄河,让生活在黄河两岸的人能安居乐业。这些改变都是美好的,值得我用生命追随与成全。”
[所以你……]
“她本性是坏是好对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人民因为她得到了更好的生活。”
[愚不可及!]
“如果为追求美好而牺牲生命是愚不可及,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愚不可及。”
说完,宛若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走出小巷,走向阳光。
[你会死!你会因为你的天真、理想死掉!]
系统不安地尖啸着。
宛若不理它,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能被后世记住,希望在他们的描绘中,我成为如夸父那样为追逐光明力竭而死的英雄……虽然真实的我不配得到后世的赞美……”
……
……
确定系统提供的水泥混凝土配方的有效性后,李令月让壮汉抬着被水泥混凝土粘成整体的巨石来到未央宫,放在广场上。
“父皇,女儿有一件东西要请父皇欣赏。”
“哦?”
刘彻走出大殿,看着巨大的石头,震惊不已:“姣儿从哪里弄来这么大块的石头?”
“父皇,这不是真正的大石头,是工匠们集思广益用石灰石、黏土、沙子、鹅卵石等浇灌造出来的大石头。”
“大石头也能造出来?”
刘彻兴趣盎然,走到三丈高的混凝土石块面前,仔细观察,发现这个石块的颜色、形态确实和以往见过的所有大石头都完全不同,更像是用特殊的泥沙将几块大石头胶合拼凑制成。
李令月解释道:“女儿之前说要用铁汁浇灌巨石缝隙加固部分凶险区域的河堤,与工匠们商量此事时得知他们会将石灰岩碾碎成粉末搭配黏土涂抹墙面。女儿由此异想天开,让工匠们尝试用涂抹墙面之物填充巨石缝隙,如此反复尝试多次终于得到此物。”
“这个异想天开可是真好啊。”
刘彻命禁军上前,全力攻击敲打混凝土石块。
“打碎这块大石头,朕重重有赏。”
“喏。”
禁卫们持械上前,围着混凝土石块不断敲打,打得虎口裂开出血、刀刃开裂都没有击碎混凝土石块,只勉强在石块表面砍出几条浅痕!
刘彻大喜,道:“好!好!好!这是最适合筑造黄河大堤的东西!等造完河堤,还可以用它建造坚固的城池。”
“父皇英明。”
“对了,姣儿觉得这东西该取什么名字?”
“此物是将石灰石、沙子、黏土混合制成,浇灌时需要加入大量的水,女儿认为加水前的石灰石、黏土等混合物可命名为水泥,暗示它加水以后会变成像流动的泥水,至于最终浇灌在石头之间将石块胶连成整块的灰土之物,女儿想取名混凝土,取义混合凝固、颜色如土。”
“水泥?混凝土?名字有点俗,胜在恰如其分。”
刘彻性情风雅,不喜欢俗气的名字,但他也知道在河堤工地上做事的民夫、工匠们文化程度不高,需要这类准确概括物品用途的俗气名字,帮助他们理解东西的用处和使用流程。
“就用这两个名字吧。”
“喏。”
“河堤的建筑工作,方案确定以后立刻执行。”
“喏。”
“筑造河堤需要的东西,只管让桑弘羊想办法。”
“谢父皇。”
“臣遵旨。”
当然,治理黄河这么大的事情,除了桑弘羊和他的下属们源源不断地提供钱财、物资,朝堂的其他相关官员包括黄河沿岸郡县太守及其下属官吏们都需要为修筑河提、疏浚挖掘河道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
先前举行科举选拔录用的懂得治理黄河的重要性的人才此刻都有了用武之地。
随着疏浚方案和河堤修筑计划的制定、落地执行,大汉帝国境内接近百万人都被动员起来,多个水利项目沿着黄河上、中、下游同时上线,整个国家都激情澎湃、热火朝天。
并且,由于治理黄河是关系沿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的大事,连最迂腐最反对朝廷花钱的儒生们也不敢批评此举,顶多认为朝廷的治河方案太过激进、大胆,责怪部分地区的官吏执行修筑、挖掘任务时凶残暴力对待服徭役的民夫,没有仁慈之心,以及——古往今来所有大型项目建设期间都无法避免的贪腐行为。
李令月尊重儒生们提问题的自由,但选择性处理:
无意义的腹诽抱怨牢骚话,全部忽略不计,言论过分激烈涉嫌攻击皇权、煽动民意的按情况严重程度交有司论罪;
有告状提及地方官吏为谄媚上司残暴对待徭役民夫逼迫劳作造成重伤、死亡等恶劣情况,派监察人员前往核实查证,行为属实且对工程进展没有任何益处,立刻上奏请刘彻严惩,以儆效尤;行为属实但对工程进度有益处,则暂不惩罚,工程结束后交有司酌情处理;
至于古往今来所有大型项目建设期间都不可避免的贪腐行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如此一番操作搭配水泥、混凝土、铁汁等,沿黄河的开挖疏浚水渠、修筑防护河堤等工程项目进展迅速,尸位素餐的官员们也是损失惨重,不过半年的时间竟然有近百名官吏因为办事无能、贪腐枉法等罪行被下狱,空出来的职位大半由去年科举考试取得的人才填补,不拘男女。
这些事情,人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供得起读书的家庭纷纷将儿女们送到郡县的学堂让他们发奋读书,备战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行的第二次科举考试。
学堂也因为被朝堂录用的人才不仅精通儒学还擅长诸子百家的学问并且要求人才除了通读经典外有务实的能力,对学生的教育也不再限于五经典籍,纷纷将几乎被遗忘的儒家以外的各学派学者们请进学堂,教授学生。
同一时间,长安城内出现传言,说陛下有心开设武将学堂,教授兵法谋略、领军作战,为帝国源源不断地培养军事将领!有心报效国家又精通武艺的良家子都可以报名!寻常人家的孩子若天生神力、武艺出众,也可能被学堂录用!
而且——
武将学堂不收学费!
成绩优异者还能得到学堂的奖励!甚至得到陛下的嘉奖!
边关发生战事,武将学堂的学生会编入军中为将校,前线杀敌,立功封爵!
第145章 乌孙国求亲
“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事情?”
听到消息的长安百姓表示怀疑。
要知道,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即便是将门世家也不能保证每一代的男丁都能成为合格的将军, 何况普通家庭的孩子?
但想到陛下最倚重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母亲都是平阳公主府的奴婢、父亲是平阳公主府的小吏,出生卑微却立下旷世奇功,何况陛下自继位以来做出的每一件事情都堪称惊世骇俗、开古今之变,百姓们顿时又觉得开设武将学堂、允许贫家子弟入学堂学习武艺兵法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若此举能成功,大汉江山就能千秋万代永远稳固!代代有数不尽的将军拱卫边防!”
……
刘彻最近半年的心情都很好。
女儿主持的黄河治理工作稳步推行,虽然此举对帝国财政、物资、人力等消耗都极大,连他继位时就开始修筑的皇陵都为这件事情放缓进度,分出民夫送去黄河工地做事,但取得的成果也异常瞩目, 令人欣喜。
早在数年前就由卫、霍提出的武将学堂计划如今终于落地, 目前已在军中开展武将学员的内部推荐与选拔工作,明年开春后, 大汉境内所有年龄在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有志报效国家的精壮青年都可在籍贯所在郡县就近申请参加武将学堂入学考试。
甚至,多年来一直对大汉阳奉阴违的卫氏朝鲜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事情的转机是元封二年。
卫氏朝鲜的势力扩张让周围小国和生活在辽东地区的汉人都受到威胁,部分小部落甚至不得不举族迁徙请求汉皇帝收留。刘彻因此多次派使者训诫当时的卫氏朝鲜国王右渠王,右渠王不知悔改, 始终阳奉阴违,并在元封二年与汉使涉何发生矛盾,涉何杀死朝鲜裨王长,而右渠王发兵突袭辽东,杀死涉何。
刘彻得知此事,发兵五万,由楼船将军杨仆率领一支, 从齐地渡过渤海;由左将军荀彘率领一支,从陆路出辽东, 水陆两路联合攻打右渠王。
因为各种原因,汉军出征卫满朝鲜初期进展不顺,调整战略后才逐渐取得优势。
右渠王畏威不畏德,面对汉帝国两路大军压迫,表示愿意降服、派太子带大量军粮和马匹向汉军表达诚意。
然而,太子领一万军队前来,汉军怀疑太子动机不存,要求太子的军队交出武器,太子也怀疑汉军要谋害他,双方再次发生矛盾,太子索性率军返回,和谈之路就此彻底关闭,而卫氏朝鲜内部面对强大的汉帝国也发生分裂,最终在元封三年将要结束时,主张向大汉求和的朝鲜臣属发动政变杀死右渠王!
“右渠王死了,朝鲜的问题也终于要解决了。”
收到喜讯,刘彻立刻让杨仆、荀彘、卫山等人趁胜追击,一鼓作气解决朝鲜问题。
辽东有喜讯,西域也同样传来喜讯。
之前一直在匈奴和大汉之间摇摆不定的乌孙国在实力面前决定完全臣服大汉,派使者来长安请求大汉赐宗室女为乌孙王后。
“和亲?”
因为乌孙国的这个请求,李令月再次想起刘解忧。
但现在是元封三年,刘解忧年纪尚小,不宜封为和亲公主送去乌孙。
何况——
在李令月的计划中,刘解忧有更好的用处。
而且,由于匈奴带来的边境忧患已经几乎不存在,刘彻对和亲乌孙对抗匈奴这件事也毫无迫切,面对乌孙国使者的请求,回复是:“大汉宗室女不可轻易外嫁,若是乌孙王执意求娶汉家女子,可选宫女中美貌多才者数人前往乌孙。”
“这……”
乌孙使者愣住。
他们此次出使大汉,目的是为乌孙王求娶大汉宗室女,汉皇帝陛下竟然只肯选宫女数人送去乌孙,这岂不说他们的乌孙王在汉皇帝陛下眼中是——
但他们不敢放肆。
毕竟,匈奴的左谷蠡王为了重启汉匈和亲在长安滞留数月都没能让汉皇帝将大汉宗室女封为公主嫁给匈奴大单于,乌孙国常年仰大汉与匈奴鼻息,又怎能妄想得到汉皇帝陛下的格外恩宠?
对比左谷蠡王在长安的遭遇,乌孙使者能从大汉带回美貌多才的宫女数人已经是汉皇帝陛下的格外开恩!
“可是……”
乌孙使者越想越头痛,出宫的时候走路都心不在焉,险些撞到至今拖着没去南方就国的刘据。
“汉皇子殿下!”
发现自己险些冲撞汉皇帝长子的乌孙使者赶紧向刘据行礼道歉。
刘据本有不悦,见对方主动行礼道歉,不快渐渐消散,问道:“使者来长安有要事?”
“我王有意与大汉和亲,但汉皇帝陛下……”
乌孙使者叹了口气,将乌孙王希望求娶大汉宗室女为王后而汉皇帝陛下只愿意选宫女数人送去乌孙的困局说了一遍。
担心汉皇子不悦,乌孙使者补充道:“我王此番求娶饱含诚意,绝非左右逢源。婚姻结成,我王必传位大汉王后所生之子,永不反悔!”
“这么说来……”
刘据有些心动。
他想起南越国王和汉女王后的往事,想起父皇如何利用此事将南越国从大汉的藩属国变成大汉九郡……
“汉皇子殿下,乌孙国对大汉早已无比向往,国内贵族人人学习汉语穿着汉服,只等大汉宗室女成为我们的王后,从此完全归属大汉!”
乌孙使者看出刘据的心动,又狠狠添了一把火。
“……你们真心想彻底成为大汉的一部分?”
“真心诚意!”
说完,乌孙使者向刘据行礼:“汉皇子殿下,您是汉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人,您一定要帮助我们!”
“我……”
刘据被乌孙使者的恭维话哄得很开心,当场应承下来。
……
与乌孙使者分开后,刘据按原计划入大殿向刘彻请安。
刘彻此时刚听完黄河中游的疏浚挖掘工程的奏报,心情正好,对刘据也难免和颜悦色,道:“进儿与畅儿近来如何?”
“进儿已经开始识字,畅儿在宫人的帮助下能勉强走路了。”
刘据向刘彻禀告两个儿子的近况。
刘彻闻言,看了眼正为自己整理奏章的女儿,道:“这两个孩子倒是还算健康,可惜年纪太小,看不出资质。”
“儿臣会努力教导他们。”
刘据不敢揣度刘彻的心思,低头说道。
“孩子确实每个都应该好好教导。”
刘彻叹了口气,对卫青道:“仲卿,武将学堂的军中选拔,进行得如何?”
“已经取得百余名优秀年轻人,其中多数来自河西,”卫青道,“这一切得益于陛下在河西推广土豆,土豆容易丰收,百姓因此都能吃饱,身体比其他地方更加健壮有力。”
“土豆是姣儿的功劳。”
“但是没有父皇的支持和推行,土豆再好也不会真正惠及百姓。”
李令月立刻接话,将功劳算在刘彻头上。
刘彻对女儿的懂事非常满意,对大司农等人道:“类似土豆这类可以惠及天下人的作物,一定要多多推广种植。”
“喏。”
“公孙贺带回来的火焰菜、棉、西瓜之类,目前什么情况?”
“火焰菜在黄河两岸部分地区推广种植,河西地区的农户也开始学习种植西瓜,棉的情况比较麻烦,好在工匠们足够努力,已经造出能够纺织棉线、棉布的织机工具。”
“棉花类似丝绵,获取过程又没有养蚕制丝那么复杂,等种植、织造技术成熟后,一定要全国范围内推广,尤其是北方苦寒地区。”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一下:“让天下人不冻死不饿死,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要做到却是千难万难!”
“陛下是万古明君,定能做到万古都做不到的事情。”
内臣们阿谀安慰刘彻。
刘彻摇摇头,让女儿继续关注黄河治理工作:“为了办成这件事,朕甚至暂缓了皇陵修建,姣儿,你可绝不能让朕失望。”
“女儿愿竭尽所能,成就父皇的千秋英名。”
“这件事若真能办成可不是朕的功绩,是姣儿你还有整个大汉的功绩!”
刘彻嘴上说的谦虚,其实心里非常得意。
治理黄河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和打击匈奴平定四方、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并称。
如今,梦想一个接着一个变成现实,刘彻难免开始期待史书对他的评价,希望后世对他的评价是功盖尧舜、万古第一。
看父皇心情极好,一旁的刘据趁机道:“父皇,儿臣今日来未央宫遇见了乌孙使者。”
“他们希望朕将宗室女嫁给他们的王,被朕拒绝了。”
刘彻漫不经心地说着,准备继续处理政事。
刘据却道:“儿臣以为将宗室女嫁给乌孙国也未尝不可。乌孙使者承诺宗室女成为乌孙王后以后,她为乌孙王所生之子必能继承乌孙王位,归附大汉,做大汉外甥。而大汉也可不费一兵一卒得到整个乌孙,就像当年汉女嫁南越王而南越归大汉。”
“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情不是嫁几个女人生几个孩子这么简单,你不清楚内情就不胡乱发表意见。”
刘彻不想听刘据的天真言论,暗示他赶紧退下。
刘据不解,道:“父皇,你不是一直都想——”
“皇兄,我近来想念进儿,皇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
担心刘据弄坏刘彻的好心情,李令月果断打断刘据。
刘据闻言,困惑中带着几分疏远地看着李令月:“四皇妹,你——”
“据儿,你四皇妹想看你的儿子,你带她去!”
刘彻也催促刘据离开。
刘据无奈,不得不与李令月一起离开未央宫。
刘据与刘姣走后,刘彻顿时板下脸,对卫青道:“皇长子既然已经封南王,就该尽快就国,而不是留在长安插手与他无关的事情!”
“臣明白。”
另一边——
刘据出了大殿,却没有意识到言论得罪了父皇,对李令月抱怨道:“四皇妹平日对进儿并无过多关注,怎么今日突然想看他?”
“因为父皇已经不开心。”
李令月直言相告:“皇兄,宗室女和亲乌孙之事,父皇已作出决定,没人能改变。若皇兄执意劝说,恐怕触怒父皇。”
“为什么?派宗室女和亲乌孙对大汉有百利无一害啊!”
刘据无法理解刘彻的想法,嘟囔道:“之前左谷蠡王在长安请求重启汉匈和亲,承诺汉家和亲公主生下的孩子将来可能成为匈奴大单于。你们反对此事,我能理解,毕竟匈奴几乎每一代单于传承都伴随着杀戮和争斗,左谷蠡王此人又是出了名的狡诈,他承诺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信。但是——”
“但是什么?”
“乌孙国如今几乎完全臣服大汉,若是我们将宗室女封为和亲公主嫁去乌孙,和亲公主所生之子必然能够继承乌孙国王位,这件事没有任何意外,为什么父皇依然不能接受?”
“因为……”
李令月想了一下,娓娓道:“乌孙国愿意奉大汉和亲公主所生之子为乌孙国王,因为大汉已经强大到随时可以将乌孙国完全纳入疆域,他们不得不顺从大汉、恭维大汉、侍奉大汉。这种局面下,父皇赐给他们的和亲女是公主还是翁主或是宫女,又有什么区别?”
“这……”
“何况,谁能保证宗室女去了乌孙后一定能平安生下儿子?”
李令月看着刘据的眼睛:“皇兄是男子,不知道对女人生育孩子的辛苦与危险,但我是女人,我生过孩子,我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又有多难,以及——生孩子时意外死掉这种事情有多轻易!”
“四皇妹你的意思是——”
“不要低估任何一个国家,哪怕它弱小不起眼,”李令月道,“当年,南越国主动成为大汉藩属,南越王赵婴齐立汉女樛氏为王后,生下两个儿子,国内掌权的吕氏一族尚且敢在赵婴齐死后推出橙氏女所生之子,与樛氏所生二子争权,大汉几番波折才将南越收为九郡。何况乌孙国远在西域,乌孙使者今日的承诺,他日未必能够兑现,和亲公主和她生下的孩子也未必活到成年。”
“原来如此,但既然担心乌孙的承诺不能兑现,为何父皇又表示可以选宫女送去乌孙?”
“因为父皇对乌孙使者的许诺并非完全不感兴趣,”李令月道,“之前左谷蠡王在长安,父皇也曾表示可以选美貌宫女嫁去匈奴王庭,可惜左谷蠡王坚持必须是宗室女。”
“……”
刘据越听越迷糊,只觉得父皇做事复杂,甚至有些神叨叨。
李令月见状,也懒得继续对刘据分析利弊,敷衍道:“父皇做事自有父皇的道理,我们作为儿女,只需跟随听从。”
“你事事听从父皇,难怪父皇喜欢你。”
刘据这话说得有些酸溜溜。
他觉得父皇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能像能干的四皇妹那样对父皇处处唯命是从,加上广陵王在封地王宫行巫蛊术。
李令月看出刘据对自己有不满,却也不说穿,笑道:“皇兄不妨和我一样处处听从父皇教诲,为父皇——”
“我更想做自己的功业。”
刘据拒绝李令月的好心劝诫。
“皇妹愿拭目以待。”
……
……
与刘据分开后,李令月回到刘彻身边。
刘彻问道:“向他解释清楚了?”
“解释了一番,但是——”
“但是他不认同?”
“是。”
李令月低下头。
“他是不是还觉得朕做事专断独行,无视他人建议?”
“父皇,女儿觉得……”
“不用为他说话,他是什么性格,朕比你更清楚。”
刘彻叹了口气,反问女儿:“你是否也觉得你皇兄应该尽快去封地?”
“父皇的意思是——”
“他既然受封诸侯王,又已经成年,便不该滞留长安。”刘彻道,“念及南国地处偏远,潮热多蚊虫,他的姬妾中若有人不愿随他前往南国着,可与孩子一起留在长安,未有生育者另寻婚配。”
“女儿替皇兄谢父皇恩典。”
“你不用替他感谢,他知道以后未必会感谢朕。”
刘彻略带嘲讽地说道:“至于子夫,她愿意去南国就去南国做王太后,不想去南国可以留在长月宫,让不愿随据儿去南国的姬妾与孩子们一起侍奉陪伴。”
“父皇恩泽宽厚,女儿实在不知该如何……”
“他再怎么一次次让朕失望,终究是朕的长子,而他的孩子也都是朕的孙儿,朕不可能完全不爱惜他们。”
说到这里,刘彻眼中划过难得的疲倦。
众人见状急忙为陛下送上滋补汤药。
……
在中常侍的伺候下,刘彻喝下一碗补汤,精神有所好转,对围在身旁的众人道:“朕的身体硬朗着呢!你们不必担心!”
“陛下,您要为天下保重身体。”
内臣们齐声道。
刘彻摇摇头,对女儿道:“姣儿,把案上的奏章拿过来。”
“喏。”
……
……
即便被汉皇帝当场拒绝,乌孙使者依旧不死心。
渴望带回大汉宗室女的他一番打探,得知汉皇帝最信任的人是大将军卫青以及冠军侯霍去病夫妻。
乌孙使者不敢招惹让匈奴人都闻风丧胆的卫青和霍去病,于是守在冠军侯府附近多日,终于等到难得出宫回侯府处理封地事务的四公主。
“汉公主殿下!”
远远瞧见公主马车,乌孙使者立刻高声呼喊。
李令月闻言,停下马车:“什么人。”
“下臣是乌孙国使者,下臣请求汉公主殿下给下臣时间听下臣说几句话。”
“你想说和亲的事?”
“正是。”
乌孙使者抬头,隔着车帘滔滔不绝:“乌孙国此次怀诚意而来,必定奉大汉宗室公主为王后,将来也一定让大汉宗室公主所生之子继承王位——”
“如果生下的是女儿,你们会让她继承王位成为乌孙女王吗?”
“这……”
乌孙使者顿时愣住。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何必游说我?”
李令月命马车继续行进。
“等一下!”
乌孙使者急切,拦在马车前,哀求道:“汉公主殿下,我此次出使大汉若不能带回大汉宗室公主为乌孙王后,我们的王会砍掉我的脑袋!汉公主殿下,我的性命如今可是完全握在大汉皇帝陛下手中!您一定要——”
“要怎样?可怜你?”
隔着车帘,汉公主的声音既冷静又高高在上,仿佛坐在云端俯瞰苍生:“你不是大汉的子民,不值得我的怜悯。”
“可是——”
“若是十年前,父皇或许会出于联合乌孙削弱匈奴的目的答应你们的请求将我的某个堂姐封为和亲公主下嫁乌孙国王,但是如今,匈奴都求娶大汉和亲公主不得的如今,乌孙国王有什么资格向大汉要求和亲公主?”
“我们……”
乌孙使者被汉公主的强势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此刻的他甚至为自己被王委以重任出使大汉而痛苦悔恨。
“乌孙国现在对大汉而言已经无足轻重,”李令月强调道,“你们应该尽快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我……”
“大汉的宫女也都出身良家,精通辞赋,并非无知粗俗之人。”
“我知道,但是……”
“还是不能接受?”
“我……我……”
乌孙使者再次迟疑,出神中,马车经过他的身旁。
……
马车驶过乌孙使者身旁后,同在车中的上官婉儿问道:“殿下,乌孙使者会接受现实带宫女回乌孙国吗?”
“事到如今早已由不得他们接受不接受。”
李令月淡然道:“在大汉的强盛面前,乌孙国的尊严不值一提。”
“可万一……”
“等乌孙使者答应后,选深明大义又愿意学习西域语言的女子随使者返回乌孙国。”李令月道,“在我看来,不论是细君还是解忧,都有比和亲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们。”
“谢公主殿下——殿下?”
上官婉儿发现李令月面色不对,忙让马车加快速度送她们回府,并通知医官前来。
“不用担心,我只是……近来太过忙碌,有些……”
说话间,李令月强烈不适,想呕又呕不出来。
第146章 有喜
医官迅速赶到, 为李令月诊脉后笑问道:“殿下最近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
“月信……”
李令月闻言,猛然想起最近几个月由于国政忙碌加上主管治理黄河这么大的工程任务压力过度, 已经至少两个月没有——
“最近一次应该是两个月前。”
“那就对了。”
医官笑容可掬,恭喜道:“殿下有喜了。”
“有喜了?”
李令月惊喜:“当真?”
“臣愿以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医官道,“殿下忙碌国事,疏忽了身体,如今确定怀有身孕,理应处处小心保重。”
“可是——”
“臣这就下去给殿下准备安胎养神的药。”
说着,医官退下。
李令月低头,看着平坦的小腹, 喃喃道:“真的怀上了?”
上官婉儿闻言, 贴着李令月的耳朵轻声道:“殿下上一世就是易孕体质,这一世又有勇猛强壮的夫君, 即便国事繁忙,也是……”
“别说了!”
李令月被上官婉儿的话弄得脸红,纤长五指抚摸小腹上,露出羞涩与期待。
……
半个时辰后——
女儿又有身孕的消息传到未央宫。
听完附耳禀告, 刘彻大喜,对正向自己禀报西北军务的霍去病道:“小子寡言少语但每次都把事情办得极其妥当!深得朕心!”
“陛下为何突然有此感慨?”
内臣不懂,询问缘由。
刘彻:“刚才侯府传来消息,姣儿又怀上了!”
“真的?”
霍去病惊喜。
刘彻点头,道:“她近来忙着协助朕处理国事,竟连怀上孩子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觉察,今日突感不适才被医官确定有喜。”
“那孩子……”
“孩子才怀上, 至多两三个月,不着急。”
只是, 刘彻嘴上说着不着急,眼神却比霍去病这个父亲更急。
内臣们见状,纷纷恭喜陛下又有一个孙辈,冠军侯又添一枚子嗣。
“诶!又不是你们有孩子!急什么急!”
刘彻一脸得意。
随后,消息扩散,很快传遍后宫。
女人们得知四公主又有身孕,纷纷来到椒房殿恭贺皇后陈阿娇,虽然她们心中大多至今不信四公主是陈皇后亲生。
“恭喜皇后殿下!四公主殿下此次必定会再生一名男婴!”
“我只希望姣儿这次怀孕别像上次那么凶险。”
想到女儿生长子时因为胎儿过大拖了一整夜才艰难生下,陈阿娇心有余悸。
后妃们闻言,跟着改口道:“四公主殿下有天命庇佑,此次生产必定也能万事顺意,母子平安,天降吉兆。”
“平安就好,吉兆什么的……”
陈阿娇嘴角苦笑。
从小就是皇亲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吉兆这东西多是后人牵强附会,不论是梦日入怀还是红光如昼。
比起虚无缥缈的吉兆,身为母亲的她只希望女儿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后妃们见皇后对她们的恭维态度平淡,不敢多逗留,寒暄一番后行礼退下。
陈阿娇命女官准备贺礼,明日亲自送去。
……
刘据这边也收到四皇妹再次怀孕的消息。
他如今已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得知四皇妹再次怀孕依然露出紧张神色,惴惴不安道:“四皇妹的长子深得父皇喜欢,才出生就因为鲲鹏异像而赐名刘鹏,若是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并且出生时又有异常天象,父皇岂不是……”
“殿下不用担忧,四公主再得宠,她的孩子终究不是正统的皇子皇孙,不可能危及皇长孙与皇次孙的地位。”
幕僚们劝刘据安心:“陛下纵然对他们宠爱至极,也只能将他们列入刘氏宗室,享受封诸侯王的待遇,不可能更进一步。”
“我其实也知道父皇是因为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祖训才特意将四皇妹和表哥的孩子列入刘氏宗族,将来给他们封诸侯王,但是……”
刘据始终感觉不舒服。
父皇太爱表哥和四皇妹,爱得让他无法不嫉妒,唯有四皇妹是女子、表哥终究是外姓这两件事能让他感到些许的安慰。
“还好我已经有两个儿子,而我的三个皇弟都还没有正式迎娶王后。”
想到这里,刘据终于松了口气,命下面的人准备贺礼,明日前往冠军侯府。
……
……
一夜之间,四公主再次怀孕的消息传遍长安。
几乎所有的达官显贵都为此事准备隆重的贺礼,家族中无人在朝为官的豪门大户也是四处寻门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四公主夫妻知道自己的名字。
然而——
送贺礼的车队把通往侯府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互不相让,侯府主人此刻却在未央宫中与父皇母后等人言笑晏晏。
“姣儿这回真是不小心!怀孕两个月居然都不知道!”
刘彻假装生气其实骄傲地看着女儿,恨不能生出神眼看见肚子里的孩子。
陈阿娇闻言,抱怨道:“这还不是因为陛下你每天使唤姣儿为你做事情,她辛苦劳累,难免疏忽身体。”
刘彻闻言,面红耳赤道:“朕喜欢姣儿的才华才让她接触国政!其他皇子皇女想碰奏章都碰不到!”
“那也不能害她忙得连怀了孩子都不知道!”
陈阿娇抱怨女儿的不容易。
李令月见状,安抚道:“母后,能为父皇效力、为大汉操劳,是女儿的荣幸,你不要责怪父皇了。”
“听见没有,姣儿觉得朕才是正确的!”
刘彻得意洋洋。
陈阿娇无语,怨怼地看了眼女儿。
李令月心虚地低下头。
平阳长公主见他们闹成这样,笑道:“皇家已经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四公主的这个孩子怕不也是天赐的珍宝。”
“他当然是珍宝,也不看看是谁的后代!”
刘彻得意洋洋,对刘鹏道:“鹏儿,你说你是想要有个弟弟还是个妹妹?”
“父皇,鹏儿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道理。”
李令月央求刘彻适可而止。
刘彻不答应,拉着外孙一个劲地追问。
刘鹏被刘彻问得眼神滴溜乱转,摇晃着脑袋想了很久,奶声奶气地回答道:“鹏儿想要弟弟也想要妹妹。”
“那就生个龙凤胎!”
刘彻脱口而出。
“不行!”
陈阿娇与霍去病异口同声。
刘彻:“怎么不行?”
陈阿娇无语,提醒道:“生鹏儿的时候多凶险,你怎么这么快就全忘记?”
“那不是……”
刘彻自知理亏,咳嗽一声,反问霍去病:“你为什么说不行?”
“因为比起孩子,儿臣更在意姣儿的身体。”
“你呀——”
刘彻满意霍去病的回答,夸赞道:“朕当年没白喜欢你!又聪明又忠诚又懂事还疼惜妻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说话太直,连朕的面子都不给。”
“父皇——”
“陛下此言莫非是又想起当年?”
卫青微笑暗示。
刘彻闻言,跟着笑了起来,道:“这话也就你们嘴里说出来朕不生气!换别人敢对朕这么说,现在应该已经弃市。”
话音落,就听刘鹏拉着刘彻的袖子:“大父~”
闻言,刘彻脸上瞬间洋溢笑容,搂住奶香四溢的小娃:“鹏儿想要什么?”
“想要大父~”
小孩认真地说着,踮脚要摸刘彻的胡子。
刘鹏如此贴心可爱,众人无不露出会心笑容,刘彻更是搂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感慨道:“鹏儿若能生来就是朕的皇孙,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
……
刘彻在众人的簇拥下享受天伦之乐的同一时间,乌孙使者正在四处奔走。
他们此次出使大汉,目的是为乌孙王带回大汉宗室女,然而汉皇帝陛下认为乌孙国王配不上大汉宗室女,只打算从掖庭选年轻美貌多才宫女数名赐予乌孙王。
乌孙使者不愿接受汉皇帝的宫女赏赐,即便他们内心深处也承认在大汉的绝对强大面前,乌孙国王已经配不上大汉宗室女。
“如果此次出使只能带回汉庭宫女,我们乌孙以后在西域还怎么领导其他国家!”乌孙使者不甘心地表示。
随行闻言,劝诫道:“先前匈奴左谷蠡王亲自来长安都无法从大汉得到宗室女,何况乌孙?”
“唉……”
听到这话,乌孙使者一声叹息。
这时,外面禀告说是公孙贺求见。
“公孙贺?那不是——”
想起公孙贺在大汉的身份,乌孙使者亲自出门迎接,见面后态度无比谦卑地行礼道:“汉侯别来无恙?”
“什么侯不侯!我的爵位早在数年前就因为酎金夺爵那件事被陛下削掉了。”
然而,说起往事,公孙贺脸上毫无狼狈,甚至有几分得意。
因为他知道,如果能把乌孙国这件事办妥,加上这几年陆续积累的功绩,足够让他再次被封侯。
乌孙使者哪知道这些,他见公孙贺对夺爵之事都表现淡然,不由心生敬佩,用略带生硬的汉语赞道:“您不愧是汉皇帝陛下的心腹之人,风浪面前宠辱不惊!”
“不要学我的语调对我说恭维话,感觉很奇怪。”
说话间,在儿子公孙敬声、养女公孙如君的陪同下,公孙贺与乌孙使者进入宅院。
乌孙使者知道公孙贺此人看似游手好闲只会谄媚其实心机颇深,关键时刻下手狠辣,因此殷勤谨慎地接待公孙贺。
公孙贺于是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笑问乌孙使者:“你猜我来是为什么?”
“为汉皇帝陛下?”
“不错。”
“我等宁可空手而归也不会接受汉皇帝陛下的要求,用宫女羞辱我们的王。”
乌孙使者表明立场。
要知道,在乌孙人的信仰中,乌孙王是天神的子嗣,他的妻子应当有高贵的血统!怎么可以迎娶汉皇帝的普通宫女!
“你先别急着发誓,听我把话说完。”
公孙贺笑容可掬,只是和蔼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深意。
“你们的信仰让你无法接受此次出使大汉不能带回宗室女只可能带回宫女,可高贵的血脉这种东西未必是贵族独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孙使者一阵迷糊。
公孙贺道:“我问你,缔造匈奴帝国的第一代单于究竟是哪位天神的血统?”
“是……”
乌孙使者回答不出来。
公孙贺又问:“你们凭什么认定你们的王是天神的血脉?”
“我们的王还是婴儿的时候流落在荒野中数日不但没有死去还有雕和狼之类的猛禽野兽主动喂食他,可见他是天神血脉!被天神庇护!”
提及这个传说,乌孙使者无比骄傲。
坐在公孙贺身后的公孙如君却忍不住笑出声,道:“这么荒唐的谎话,你们也相信?”
“神话都是如此,看着荒唐,却总能让一些人心甘情愿的相信。”
公孙敬声与公孙如君一唱一和。
乌孙使者气得脸色发青,碍于对方身份强行忍耐,只是眼神带着怒意:“虽然这里是长安,但我还是希望两位能尊重我们的王!”
“尊重肯定要尊重,我们也肯定不会在外面说这些话,可是——”
公孙如君狡黠一笑,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非要骗自己相信这些荒诞不羁的传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孙使者很不开心。
公孙贺笑道:“如君说得没错,乌孙平民愿意相信他们的王是天神后代那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作为大汉臣子为什么也要和你们一起相信这类荒唐的故事?”
“这是我们的传统,是我们的王之所以成为王的原因,是——”
“没错!”
公孙贺打断乌孙使者的话,阴嗖嗖地说道:“既然你们有办法让乌孙人都相信你们的王是天神血脉,自然也能让乌孙人相信陛下给你们的王的汉庭宫女们是天神血脉,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皇帝陛下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不如顺着陛下的意思接受此事,回国以后对国人再用另一种说辞。”
公孙贺暗示道:“陛下赐给你们的王的宫女都是出身良家、才貌双绝之人,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
“这……”
乌孙使者有点心动。
毕竟,汉皇帝已明确表示不会让大汉宗室女和亲乌孙国,而公孙贺的建议也确实有可行之处。
“不用再犹豫,这是最好的办法。”
公孙贺催促乌孙使者:“陛下有意从掖庭选五至六名年轻美貌又多才多艺的良家女子给你们的王,这可是匈奴王庭都没能得到殊荣!”
“真是殊荣吗?”
乌孙使者干笑。
谁不知道汉皇帝有意选掖庭女子去匈奴王庭却被坚持非宗室女不可的左谷蠡王婉拒。
但是,匈奴王庭可以婉拒汉皇帝陛下的掖庭宫女,坚持迎娶宗室女,乌孙国可没这份胆气!
“殊荣这东西,还不是我们认定了,乌孙人就跟着认定?”
公孙贺劝乌孙使者接受现实。
而乌孙使者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思考权衡,也确实因为实力原因考虑接受汉皇帝陛下的建议,只是不知回国后如何向国王交代,因此犹豫不决。
如今听了公孙贺的劝告,乌孙使者可谓豁然开朗:“你说得没错!谁规定掖庭宫女不能是天神的血脉?”
“你果然彻底想明白。”
公孙贺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
乌孙使者却笑得很勉强,甚至有些无奈——如果不是汉帝国太强,乌孙国今日又何必受这份屈辱?
……
软硬兼施谈妥掖庭宫女和亲乌孙国的事情后,公孙贺又向乌孙使者介绍他带来的大堆礼物。
乌孙使者原本还为自己迫于汉帝国淫威不得不将掖庭宫女带回国内并且对外宣称她们有天神血脉而屈辱痛苦,听公孙贺介绍完他带来的各种礼物后,惆怅与痛苦陡然消失,眼中闪烁着金钱的光芒。
公孙贺趁机与乌孙使者勾肩搭背,蛊惑道:“只要乌孙对大汉竭心尽力,以后整个西域就是大汉做大哥,乌孙做二哥。而你作为促成这件事的功臣,将得到大汉和乌孙的双份好处。”
“明白!明白!”
乌孙使者连连点头。
……
……
办完乌孙使者的事情,公孙贺马不停蹄地进宫向皇帝邀功请赏。
“陛下,乌孙国的事情妥了~”
“妥了?”
刘彻意外:“怎么说?”
“臣方才去见了乌孙使者,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终于将他说动,愿意接受陛下的建议,以掖庭宫女婚配乌孙王。”
“你干这个倒是有些本事。”
刘彻夸赞公孙贺:“下一任丞相就由你担当吧。”
“啊?”
公孙贺刚要谢恩,得知皇帝有意让他担任丞相,吓得嚎啕大哭:“陛下!臣才疏学浅,无法担当丞相重任!”
“朕以往任命的丞相个个才华不凡,不也一样没把丞相的工作做好?”
“可是臣……臣只想随时跟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做事……”
公孙贺竭尽全力拒绝丞相之职。
他爱惜他的性命,不想成为丞相然后死于非命。
刘彻见公孙贺坚决不做丞相,想到石庆的身体如今也还硬朗,于是不再逼迫公孙贺,靠在捶背揉腿的宫女的身上,想了一会,对公孙贺道:“朕打算让仲卿给你安排一支万人队伍去辽东立功,你可愿接受?”
公孙贺闻言大喜,道:“谢陛下恩典。”
前些时间,卫氏朝鲜的右渠王被臣下刺杀,卫氏王国的土地随时可能被收入大汉版图,陛下这时让卫青安排他去辽东带兵作战显然是要让他军功封侯。
“到了辽东要好好表现,万不可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臣明白!”
公孙贺心领神会,欢天喜地。
“至于送去乌孙嫁乌孙王的掖庭宫女,朕有意让公孙如君挑选。”
“陛下英明。”
公孙贺替养女公孙如君谢恩。
“下去吧。”
“喏。”
……
公孙贺离开后,刘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招来李广利。
“陛下——”
李广利赶紧上前。
“朕希望皇长子尽快离开长安去南国,你有什么办法?”
“陛下,皇长子殿下是陛下的儿子,自然应当陛下说什么他都得照办。”
李广利巴不得刘据立刻滚出长安越远越好。
“好,你现在就去据儿那边把这件事告诉他。”
刘彻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顿时浑身一哆嗦:“陛下,奴婢——”
“你刚才说不管朕让据儿做什么他都会照办?”
“奴婢……”
“立刻去办!”
刘彻不怒自威。
李广利无奈,领旨退下,前往刘据处。
……
因为心中恨刘据,也知道刘据对自己恨极,李广利到刘据处,行礼完毕立刻宣布皇帝的旨意:“南王殿下,奴婢奉陛下旨意催促南王殿下尽快离开长安前往南国。”
“什么?”
刘据惊呆:“父皇要我尽快离开长安?”
“不错。”
李广利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
刘据不信,连声问道:“父皇什么时候做了这个决定?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为什么是你来我这边宣布此事!”
“殿下怀疑奴婢假传旨意?”
李广利眯着眼睛看刘据:“矫诏可是大不敬的罪,我纵有十个脑袋都不敢做这种事。”
“——你!”
刘据愤怒:“我现在就进宫见父皇!”
“南王殿下可知道陛下为何让奴婢前来?”
李广利没资格阻拦刘据进宫见刘彻,但他可以恶心刘据,阴嗖嗖地表示:“因为殿下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地让陛下失望,陛下对殿下早已爱意全无。”
“我不信!父皇不会对我——”
“陛下若是真的喜爱殿下,又何必让殿下去南国?”李广利道,“那可是连当年的南越国都觉得偏远荒芜的地方!”
“父皇对我寄以厚望,他希望我能在远离长安的南国尽情施展自己的能力!”
“真的吗?殿下真这样认为?”
李广利嘲讽地看着刘据,一字一顿:“奴婢劝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因为事实早就在你我心中。”
“我……”
“接受现实吧!”
李广利步步紧逼。
“我……”
刘据不由陷入沉默,自被废太子以来一直不愿正视的真相蜂拥眼前,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广利见状,进一步逼迫道:“陛下对殿下并非从未爱过,可惜殿下配不上这份爱,也早已不值得陛下去爱。”
第147章 不要逼我太甚
“你胡说!父皇他……”
“殿下若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可以现在就用矫诏的罪名斩杀我。”
李广利握住刘据的痛处,无比快意地说道:“但不论我是否矫诏, 你杀了我都是有罪!陛下将因此责罚你!”
“——你!”
刘据哑口。
他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只要一伸手就能轻易捏死的蝼蚁如今居然成长为站在他面前逼迫他、与他为敌的佞臣!
“殿下,杀了我吧!”
李广利笑容满面地邀请刘据,甚至主动露出咽喉:“你只要将佩剑刺进这个部位,我就会死,殿下也可以出一口恶气,然后被陛下以无故斩杀使者的罪名赶出长安,此生不得回京!”
“闭嘴!”
刘据怒喝李广利:“不要逼我太甚!”
“我现在就是在逼迫殿下啊。”
李广利毫不掩饰自己的复仇之心:“殿下,你生来尊贵,锦衣玉食, 被万千宠爱, 而我生在烂泥沟,吃馊饭穿破衣, 有时甚至要和野狗抢骨头,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险些被人打死。但也因为如此,我不一定记得别人对我的好,却一定记得别人对我的打!记得所有想杀我却没能把我杀死的人的名字!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现在要我付出代价?”
“不错!”
李广利直言不讳:“我知道我出身卑贱, 资质平庸,拼上性命也杀不死殿下!但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殿下得到你想得到的!”
“你——”
“殿下——”
“父皇知道你对我一直怀有恨意吗?”
“陛下聪慧绝世,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李广利反复暗示刘据。
刘据闻言,心头痛得滴血:“原来……原来父皇……父皇早就已经……”
“您以陛下长子身份出生的时候,陛下确实很爱您,但随着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挨个出生,您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轻, 何况如今二皇子夭折与您有关,四皇子因为您的巫蛊告状被陛下惩戒……”
说到这里, 李广利嘴角抽搐道:“殿下,承认现实吧!陛下早已不爱殿下!看在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情分上才给殿下保留颜面!请殿下珍惜这最后的颜面,亲自上疏请求离开长安前往南国!”
“我——”
刘据痛苦。
李广利的话向尖刀扎痛他的心肝脾肺肾,偏偏他又无从反驳。
见刘据因为自己的话逐渐面如死灰,李广利得意起身,拱手弯腰道:“奴婢言尽于此,请殿下早做决断。”
说完,李广利扬长而去。
有幕僚见不得李广利的得意姿态,想追上去教训,却被刘据拦住,道:“他就算是一条狗,也是父皇身边的狗。”
“可是……”
“何况他也没说错,父皇确实已经不爱我。与其留在长安被父皇越加厌弃,不如上疏请求前往南国,或许会有转机。”
刘据颓废地说着,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
……
李广利这几天都很得意,因为他虽然没有杀刘据,却让刘据受到比被杀更痛的折磨!
接下来就只需等五皇子长大、得到陛下的喜爱、被立为太子!
想着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李广利不由加快了走路速度。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黄昏时分交班离开大殿的他就见李延年一脸颓丧地等着自己。
“怎么回事?”李广利问。
李延年道:“小妹病了。”
“病了?”
李广利愣了一下,随后问:“太医看过以后怎么说?”
“太医说小妹的病不在身体在心里。”
“不在身体在心里?”
李广利听不懂。
李延年叹道:“她有心病。”
“心病?为什么有心病?担心五皇子无法成为太子吗?”
“你……”
李延年无奈,带李广利去李夫人处。
……
此时,李夫人刚喝过药,宫殿内飘荡着香料与草药杂糅混合的奇异味道。
李广利进入寝殿,不解地看着李夫人:“小妹,太医说你得了心病?”
“是。”
在宫女的搀扶下,李夫人起身,悲伤地看着兄长:“我担心兄长会死于非命。”
“怎么可能!”
李广利强装淡定:“我是五皇子的舅舅,陛下身旁的人,怎么可能死于非命?!”
“但你又一次得罪了皇长子。”
李夫人忧伤不已:“昨夜陛下召见我,给我看了皇长子自请离开长安前往南国的上疏。上疏中,皇长子请求陛下将兄长你逐出长安。”
“什么?”
李广利闻言一惊,假装意外:“皇长子殿下竟然如此恨我?”
“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我没有入宫得宠,兄长也不会因为我被殿下记恨。”
李夫人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广利。
李广利却道:“我不认为受宠是小妹的错。如果你没有进宫侥幸成为陛下的宠妃,我们又怎么能拥有如今的富贵?怪只怪皇长子殿下心胸狭窄容不得我们这些卑贱人,却忘记自己的母亲也是歌姬出身。”
“兄长!慎言!”
李夫人怕李广利的话传扬出去再惹祸事。
李广利闻言,苦笑道:“小妹你如此得宠却如此胆小,实在不像个宠妃。”
“陛下是天子,性情喜怒无常,若是不能随时陪着小心谨慎,我早被陛下厌弃了。”
李夫人对兄长的话感到无奈。
李广利也知道皇帝一向阴晴不定,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哪怕只是为了五皇子,你也要放宽心情,别让自己过得太苦。”
“苦?”
李夫人哑然失笑:“小时候,我们做梦都只敢梦长大以后过上吃饱穿暖不挨打的生活,如今我是陛下的宠妃,住着华丽的宫殿,吃着地方进贡的山珍美味,身边跟着上百个伺候我的人,漂亮衣服往往只穿一次就扔掉,兄长居然觉得我现在过得太苦?”
“如果你没有苦,为什么得心病?”
“因为……”
李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随便叮嘱几句便要离开。
李夫人没有挽留,并在李广利转身后流下悲伤眼泪。
……
稍晚些时候,皇后陈阿娇来李夫人处探望。
见到皇后,李夫人挣扎着起身要给陈阿娇行礼。
陈阿娇让她不必多礼,身体虚弱就应该好好躺着休息。
李夫人点头,在宫人的帮助下依着软枕对陈阿娇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宠爱妾?”
“男人喜欢年轻漂亮又能歌善舞的女子不足为奇。”
因为太清楚李夫人得宠的真正原因,陈阿娇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回答,也不觉得李夫人问这个问题是对自己的挑衅。
李夫人闻言,叹道:“皇后殿下不愧是皇后殿下。”
“你好好养身体,将来等五皇子封王,可以去他的封国做王太后。”
“谢皇后殿下垂爱,妾怕是等不到成为王太后的那天了。”
李夫人抬头,眼神忧郁地看着陈阿娇:“昨日,陛下让妾看了皇长子请求离开长安前往南国的上疏,上疏中提到兄长李广利……皇长子恨他入骨,而陛下也无意保全他……皇后殿下,妾恳请殿下在妾走后能够……”
“你求我保李广利性命?”
“他纵有千万错处,终究是妾的兄长。”
“可惜陛下向来不喜欢后宫干涉朝堂的事情,你的请求,我恐怕做不到。”
陈阿娇当场拒绝。
李夫人被拒,也没有抱怨,低声道:“是妾身僭越了。”
“你好好养身体,不要胡思乱想,陛下虽然一向喜新厌旧,但对他动过真感情的女人终究有几分情谊。”
说罢,陈阿娇起身,准备离开。
李夫人垂头,恭送皇后之余,低声道:“皇后殿下,陛下从未对我有过真情,他只是喜欢我妆容后酷似你年轻时的容颜和我的懂事乖巧。”
……
从李夫人宫中出来,陈阿娇心情很好,反倒是她身边的女官不满李夫人的态度,抱怨道:“殿下,李夫人究竟什么意思?难不成皇后协理后宫就要连后宫的娘家人也一起关照?”
“她病得很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殿下何出此言?”
女官不理解。
陈阿娇道:“我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但我看得出她没有活下去的欲望。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活太久。”
“可她不是很得宠吗?”
“你到底太年轻,不懂陛下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更不知道做这个最尊贵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有多难。”
说到这里,陈阿娇叹了口气,坐上羊车,自言自语道:“陛下有意从掖庭选年轻貌美又聪慧多才的宫女五名和亲乌孙,也不知最终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又有几个女子是被迫……”
“殿下心疼她们?”
“心疼?我怎么可能心疼她们。”
陈阿娇哑然一笑:“不过是好奇事情的最终结果。”
……
……
陛下有意在掖庭遴选年轻貌美又聪慧多才的宫女五名和亲乌孙的消息很快传开,女人们无不谈之色变。
在她们的认知里,乌孙是远在西域的荒凉之地,那里满地黄沙,语言不通,饮食粗俗,风俗野蛮,生活困苦不堪!
“听说乌孙国没有良田,满地黄沙,饮水发苦,那里的人也和匈奴人一样,儿子娶父亲的女人,弟弟可以和兄长的妻子生孩子。”
“天啊!难怪陛下不想把宗室翁主嫁给他们!太可怕!”
“可不是!我宁可老死在宫中也不去那么野蛮可怕的地方做王妃!”
“但陛下已经下旨,要从掖庭选五个宫女和乌孙王成婚……我们当中必定有人……”
“唉!”
想到自己可能被选中强行送去西域做乌孙王的女人,宫人们无不唉声叹气,纷纷打探消息试图贿赂遴选之人,让自己如愿留在长安。
……
负责掖庭遴选的是公孙如君。
遴选开始前,她召集掖庭女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有人能出于国家大义自愿报名前往乌孙。
然而——
宫女们出神地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公孙如君,感觉自己在做梦。
“她就是因为科举成绩优秀得到陛下任命的公孙如君?”
“看起来好帅气,像极了男人,但是比真正的男人更好看。”
“可惜我入宫的时候……注定已经不可能……”
“真羡慕她~”
当然,有以上想法的宫女终究是少数,大部分宫人看到同是女子的公孙如君站在高处发号施令,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你可以和男人一样入朝做官,我们却要聚集在这里等待你的挑选?”
“如果我出身富贵家庭,我也有机会读书识字,参加考试,而不是……”
“……我不服,一点都不服!凭什么你能像男人一样入朝为官,我却只能做个宫女。”
……
各怀心思的窃窃私语传入公孙如君耳中,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从进入女子学堂那天开始,她便每天都生活在他人的怀疑与嘲讽中,早已习惯。
等待许久,确定掖庭宫女无人自愿前往乌孙,公孙如君柔声道:“和亲一事关系陛下的千秋大计,你们的父兄也会因为你们的中选得到赏赐。”
“什么样的赏赐?”
下方传来询问。
显然,有人心动了。
“入选者,赐帛百匹,爵五大夫。”
“当真?”
“当真。”
公孙如君笃定地表示。
丰厚的赏赐让原本拒绝去乌孙的女人们心动,不多时就有近百人主动报名。
公孙如君将她们的名字全部记下,整理成册交到李令月手中。
“公主殿下,这份册子上记录的都是愿意前往乌孙的掖庭宫女们的名字。”
“她们是自愿还是为了赏赐?”
李令月反问。
公孙如君低头:“殿下明察秋毫。”
“我不是明察秋毫,我只是清楚人心。”
李令月展开名册,随便看了一眼,便还给公孙如君:“明日起召集女夫子给她们授课,选出成绩优异又不拘泥守旧者为和亲宫女。”
“喏。”
公孙如君领命,正要退出,却听外间禀告:长月宫的女官请求觐见。
“长月宫?让她进来。”
“喏。”
禀告之人退下,公孙如君也要退下。
李令月道:“她此时前来多半也是为了和亲乌孙的事情,你暂且不要离开。”
“喏。”
公孙如君捧着名册退到一旁。
宫人则领着长月宫女官来到公主殿下面前。
“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
李令月让女官起身,问道:“你此次前来有什么事情?”
“奴婢奉殿下命令送来一份名册。”
说话间,女官拿出名册,呈交给李令月:“名册上的这些女子请求公主殿下允许她们前往乌孙,为大汉帝国的千秋大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此话当真?”
李令月感到意外。
乌孙的生活环境不仅不能和舒适安逸的大汉皇宫相提并论,比起长安普通富裕人家尚且远远不如,而长月宫的宫女们居然主动请求去乌孙和亲?
“她们平日里宸妃殿下教导,知道大汉的和平是边关将士们的性命换来,如今陛下需要女子与乌孙和亲,她们便希望自己也能像男人一样为国家立功勋。”
“她们……”
李令月一阵感动,将长月宫女官带来的名册交给一旁等待的公孙如君,道:“从她们中选择和亲乌孙之人。”
“喏。”
公孙如君也被长月宫女子们的爱国之情感动,认为她们比为了父兄的爵位报名的掖庭宫女更适合和亲乌孙的任务。
……
晚些时候,李令月将长月宫有数十名女子因为卫子夫的教导主动请求和亲乌孙的事情告诉刘彻。
“她果然是真正的卫家人。”
刘彻对卫子夫以及长月宫女子们的选择感到满意。
李令月于是补充道:“女儿擅自做主,让公孙如君从长月宫女子中选择和亲乌孙的人选。”
“能进宫的女子,样貌都不会太差,唯有聪慧爱国忠君的品德最为难得,”刘彻道,“你的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谢父皇夸赞。”
刘彻又道:“遴选结束后,中选的五名宫女,赐其家人帛百匹,爵五大夫,没有中选但随同前往乌孙的宫女,赐家人帛六十匹,爵一等。”
“喏。”
一旁内臣赶紧将此事记下。
随后,刘彻再次提起刘据:“这个月底,你皇兄将前往南国,你去送他吗?”
“他是我的兄长,我自然应该送他离开。”
“真心话吗?”
“兄弟姐妹之间总要彼此相爱。”
“你呀……”
刘彻叹了口气,道:“李夫人的病很严重,朕去看她,她却说她的容貌因为生病受损,恐怕惊扰朕,命宫人拦着朕不让朕进入。”
“李夫人性格敏感谨慎,确实会有这样的担心。”
“哪怕朕往日对她无比宠爱?”
刘彻感到不解。
李令月道:“正因为父皇平日宠爱李夫人,李夫人才害怕被父皇看到因为生病而憔悴丑陋的容颜。”
“为什么?”
刘彻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薄情冷心、见色思迁的男人。
李令月自然也不可能说煞风景的实话,巧言道:“女子会为了取悦心仪之人而刻意妆容,何况李夫人对父皇?”
“姣儿的意思是李夫人对朕是真心爱慕?”
因为李令月的话,刘彻心情颇好,假装不开心地表示:“朕比她年长那么多,她怎么可能真心爱慕朕?”
“父皇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身强体健无比硬朗!”
李令月恭维刘彻:“何必父皇您精通歌赋,文采斐然,才华纵横,文韬武略威震四海……这些好处哪一样不让人心生爱慕?”
“姣儿说话果真好听。”
刘彻喜欢女儿的恭维夸赞,笑道:“可惜朕终究还是老了,若能年轻二十岁,天下女子必定个个为朕倾倒。”
“父皇现在也一样让女人迷恋。”
“别说这些恭维话,朕不喜欢听。”
对恭维其实非常受用的刘彻拿起辽东方向的奏报,看过后笑道:“公孙贺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才到辽东就立下了战功。”
“父皇要给姨夫封侯?”
“他这几年的功绩本就值得一个封侯,但是朕不能坏了规矩,必须让他去战场走一圈,立下战功再行封侯之事。”
刘彻严肃地看着女儿:“不论什么时候,军功封侯的祖制都要严格遵循!不可因私破例。”
“女儿明白。”
李令月知道刘彻说这番话的真意。
“皇帝作为天下的主人,必须赏罚分明,尤其对身边人不可以一己私欲随意赏赐惩罚,”刘彻补充道,“制度这东西,创建与遵守都很难,破坏却很容易,你要时刻小心谨记。”
“喏。”
“你皇兄即将离开长安去南国,从此山高路远再难相见。你为他送别时要克制情绪,记住他是你的皇兄,但也永远只是皇兄。”
“女儿谨遵父皇教诲。”
……
……
南国地方偏远气候潮热,刘据担心卫子夫和孩子们无法适应,因此,不仅卫子夫不会随他前往南国,为他生下孩子的四名女子连同她们的孩子也全部被他留在了长安。
李婉君不解,希望随刘据去南国。
刘据道:“等南国的情况稳定,我自然会派人来长安接你们过去。”
“可是——”
李婉君莫名感到不安。
刘据安慰道:“我是去南国为王,不是流放,你不该露出担忧神色。”
“妾身明白了。”
李婉君低头,接受刘据的安排。
随后,刘据走到李令月面前,眼神闪烁。
李令月见状,让伺候身旁的奴婢们后退一丈并且背过身,缓缓道:“皇兄可是有事要叮嘱?”
“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办到。”
刘据低声,对李令月道:“第一件事情,我离开长安后,好生照顾母亲还有我的几个孩子。”
“兄妹间理应彼此帮助。”
李令月满口答应。
“第二件事——”
刘据看了眼周围,恨恨道:“杀李广利!”
“皇兄,你——”
“我如今的不幸,半数源于李广利!”
刘据眼中杀气流淌。
“可他是——”
“我知道他是李夫人的兄长,五皇弟的舅舅,杀他有很大的风险,但此人不死,我寝食难安!”
第148章 众志成城
刘据诚恳的看着李令月:“四皇妹, 帮我杀了他,不论什么手段!”
“我曾经答应李夫人, 在大汉境内尽可能保全李广利性命,”李令月直言道,“皇兄的恳请,恕我不能答应。”
“你居然和李夫人有这种约定?”
刘据惊呆。
李令月:“皇兄,李广利是个小人,但他也为他的无知和贪婪付出了代价,你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我……”
“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令月希望刘据能暂缓对李广利的恨意,至少不能对如今的李广利赶尽杀绝。
可惜刘据做不到。
或者说,如果刘据能做到, 他就不是刘据了。
听了四皇妹的劝告, 刘据叹了口气,道:“即便你为他说情, 我也绝对不会放过李广利。”
“皇兄——”
“我走了,希望你能替我孝顺母亲。”
说完,刘据上马,在数以百计的仆从的簇拥下, 前往遥远的南国。
只是——
刘据与刘姣的对话虽然隐秘,毕竟有其他人在场,内容因此很快传到刘彻耳中,刘彻又让人将此事告诉李夫人。
……
得知皇长子对兄长的恨意竟是不死不休,李夫人大惊失色,虚弱的身体越发憔悴,含泪对李延年道:“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如今显然还爱着小妹, 但是……”
李延年也神态忧郁。
在旁人眼中,他们是皇帝宠妃的兄长、五皇子的舅舅, 可在皇长子看来,他们终究是宫里的奴婢,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杀死!
“公主殿下遵守与我的约定,拒绝伤害兄长,可……可长安那么大,总会有人为了得到南王殿下的欢心下手对付兄长,何况兄长他素来品行不端,满身的把柄……而我如今又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李夫人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兄长会在自己死后不久便死于非命。
李延年安慰她:“小妹,因为你的得宠,我们兄弟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即便将来没好结果,我们也已经知足。”
“可是我……”
李夫人希望她的两位兄长都能活着享受儿子刘髆的荣华富贵:“我不甘心,我希望你们能够……”
“小妹,别想太多,身体要紧。”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养身体,但是我……我……”
“躺下休息,哪怕只是为了五皇子。”
李延年再次安慰李夫人。
然而,李夫人听到“五皇子”,心里竟更加急躁不安,叹道:“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最后再努力一次……我要见陛下……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小妹,你——”
李延年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派人将这边的事情禀告皇帝。
……
刘彻对李夫人多少有过感情,听说她的病情恶化,请求见自己,于是亲自前往,却见李夫人用被褥盖着脸。
刘彻让李夫人露出面容。
李夫人哽噎道:“陛下,妾身如今病痛缠身,面容丑陋,露出以后会吓到陛下。”
“哪怕朕此刻想看你的脸?”
“妾身命不久矣,希望陛下永远记住妾身最美的时刻,而不是……不是……”
李夫人坚持不肯露出面容。
刘彻对李夫人的爱源于美色,见她如此坚持顿时也不再勉强,免得看到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枯槁面容:“朕答应你。”
“谢陛下。”
随后,李夫人隔着被褥对刘彻道:“陛下,妾性命垂危,本该安心静养,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日思夜想,无法释怀。”
“哪两件事?”
“妾的孩子和妾的兄长们。”
“髆儿是你的孩子更是朕的皇子,有朕在,你不必担心他的未来。”
“妾知道陛下喜爱髆儿,但妾是髆儿的生母,母子连心,无法不……无法不担心他……牵挂他……妾……”
“等他再长大些,朕会给他一块丰饶的封地,你只管放心。”
“谢陛下。”
李夫人气若游丝地谢恩,随即恳求道:“陛下,妾的两个兄长俱是无能之人,妾担心他们将来会触犯国法被陛下处死,妾恳请陛下能够给他们一份恩惠,不要……不要……”
“国法是天下的基础,任何人都不能违背。”
刘彻很干脆地拒绝了李夫人。
李夫人哀求:“妾知道国法威严不可违背,可是妾……妾……只是……只是……”
“你好好养病,别再多想。”
刘彻无意在将来的任何时刻因为李夫人此刻的恳求宽恕李家兄弟。
李夫人听到这里,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也只能蒙着被褥默默流泪,直到确定陛下远离才敢哭出声音。
……
陛下走后,李夫人派人请四公主前来,希望从公主殿下处为两位兄长求得一份未来的承诺。
然而——
“公主殿下忙于国事,暂时分不出时间。”
女官神色悲戚地告诉李夫人。
“你可说明我已命不久矣?请公主殿下前来是为了……为了……”
“说了,”女官道,“公主殿下听过后让奴婢转告夫人,说她绝不会忘记上林苑的约定。”
“……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就好!那就好!”
李夫人长舒一口气,在宫人的伺候下呕出一滩血。
女官见血,大惊失色,赶紧将此事禀告皇后。
陈阿娇也很惊讶:“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严重?上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是——”
“太医说李夫人是心气郁结,心病难治。”
“心病难治?”
陈阿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道:“自己不放过自己,难怪心病难治。”
……
……
李夫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面容枯槁、行将就木。
刘彻本来还想着前去探望,听说她如今病容满面不复往昔光彩,想到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顿时放下探望的心思,专心国事,顺便期待女儿的第二个孩子。
武将学堂的事情逐渐进入正轨。
皇帝诏令发布诸国郡县,本地有报效国家之心的身体强健之人均可报名,通过筛选即可入学,就读期间,不仅学生本人无须缴纳学费,家中也可享赋税减半的优厚待遇。
人们原本就因为武将学堂无须缴纳学费的传闻而跃跃欲试,如今得知免费入学为真,并且能为父母家人带来赋税减半的待遇,无不踊跃报名。
尤其是家中贫苦且耕地稀少的青壮年。
“为豪强地主耕地做工一整年也未必能让父母得到温饱,若是进入武将学堂侥幸立下军功,我们全家就都可以富贵荣华!即便战死也有国家发放抚恤安置我的父母!”
类似的想法不是个例。
毕竟,作为国家底层的普通自耕农,面对任何皇朝到了中期必然会出现的豪强兼并土地问题,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自己变成豪强,而武将学堂的出现让没有读书天赋的他们看到了凭武力得到爵位的可能性。
因此,招生诏书发出,诸国郡县纷纷响应,报名的地方可谓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然而想用武力得到爵位谈何容易,光是入学资格的第一场考试就能让超过九成的人望而却步。
“武将学堂只招收身体强健、武力充沛之人,你们一个个不能说是力拔千斤但也至少能单手举起百斤重的大石头!连这种要求都做不到的,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时间!”
之后的三场考试更是一场比一场艰难,以至于大汉境内数十个郡国最终竟只有不足百人通过筛选获得武将学堂的入学资格。
看着这些从地方选送过来的身体强健、力大无穷又疾步如飞的精兵苗子,刘彻露出满意的笑容:“以后有源源不断的人才充实军队,四周蛮夷必然争相臣服。”
“陛下英明。”
“这件事能办成是你们所有人的功劳。”
刘彻看着众臣,道:“开设学堂只是第一步,如何培养、如何应用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臣等必为大汉江山效死。”
“嗯。”
刘彻点了点头,问公孙如君:“选送乌孙的宫女们现在什么情况?”
“按公主殿下要求,臣安排女夫子教导她们西域语言,从中选出最有天赋的五人。”
“只是有天赋还不行,必须足够机灵聪明,心怀国家大义。”
刘彻真正想得到的是乌孙的土地完全并入大汉疆域,而不是乌孙国王的暂时臣服。
公孙如君明白皇帝的雄心壮志,恭顺道:“臣必将竭尽所能,成就陛下伟业。”
“你们尽力就可以,成不成还得看上天的意思。”
刘彻不强求。
之后,刘彻又问辽东情况,得知右渠王被杀后,卫氏朝鲜一片混乱,主张亲汉的大臣与主张自立的大臣杀成一片,以致大汉军队攻打朝鲜城池如入无人之境,笑道:“高祖时遗留问题,终于在朕这里得到了解决!”
“陛下届时将如何处置朝鲜的土地?”
闻言,刘彻命人展开辽东区域的堪舆图,在图上划了几条线,道:“朕有意在卫氏朝鲜的土地上划设四郡,不论大汉子民还是归附大汉的部落均可迁往居住!”
……
汉四郡的设立计划逐渐形成,与黄河有关的各项治理工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历史上发生过大规模泛滥的区域全部需要进行整修,或是挖掘疏浚河渠,或是加固河堤,深挖河道、在黄河两边种植树木尽可能地减少黄河的泥沙含量。
以上项目对人力和财力的消耗都数额巨大,也亏得桑弘羊多年来掌管帝国财务擅长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大汉这些年又对外用兵战绩显著,西域、匈奴等地的财富通过商贸行为源源不断地流入,确保巨额的治理开支不至于对国库造成巨大负担。
李令月也因此越发明白皇帝的不容易:仅仅只是主管黄河治理工作,每天都要收到数十份来自黄河上中下游不同区域的与此事有关的各类奏报、告状,由此产生的物资钱财需求、贪污查出问题以及工地现场矛盾更是数以百计——每一件事情都必须谨慎处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以往的所有辛苦都付诸流水。
“殿下,夜深了,该休息了。”
上官婉儿催李令月休息:“哪怕是为了您的孩子,您也不应该如此日夜操劳。”
“我也想休息,但事情还没有解决。”
李令月揉了揉太阳穴:“比起其他人,我已经很幸运,身边聚集了这么多真心支持我、帮助我的人才。”
“殿下可是为未来感到忧虑?”上官婉儿问。
李令月点头:“虽然父皇有意培养我、让我掌权摄政,但这条路即便走完了前面九十九步,想越过最后一步依旧千难万难。”
“侯爷他始终在殿下这边。”
上官婉儿安慰李令月。
李令月道:“正因为霍哥哥支持我,我才有胆量继续走下去,可是……”
回想前世的母皇,李令月心头难免忐忑。
上官婉儿见状,握住李令月的手:“殿下,这世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前世一样陪殿下走到最后。”
“婉儿不愧是婉儿。”
李令月莞尔一笑,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起身,躺榻上小憩。
……
……
十一月的长安开始下雪。
朝臣们踏着碎雪入宫参加朝会,奏报称因为连日冰冻积雪,长安郊外有百姓冻死。
“陛下,长安是天子居所,尚且有穷人冻死街头,郡县地方此刻必定早已惨不忍睹!”
“长安城郊有人冻死的事情,朕早有耳闻。”
刘彻看向桑弘羊。
桑弘羊硬着头皮站出来,对秉笔直言的臣子道:“即便是长安,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冻死,何况地方。发生这种事情,是基层官吏的失职,应当追问主管相关事务的官吏的追责,而不是将这类事情拿到朝堂上质问陛下!”
“陛下是天下的父亲,长安城内有百姓冻死难道不应该是——”
“是长安县丞的错!”
桑弘羊打断道。
石庆跟着打圆场:“此事确实是长安县丞无能,应当问责。”
“但是——”
“别说了!”
石庆咬牙切齿地暗示臣子退下。
臣子无奈,退到一边。
紧接着,朝堂开始讨论黄河的事情。
朝臣们不敢否定治理黄河这件事的正确性和重要性,也不敢攻击已经取得的治理成果,但不少人认为治理黄河耗子巨大,仅仅一年时间就消耗了三年的国库积累,而全套的黄河治理方略需要至少三年才能完成!
完工后还要每年占用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作维护!
“——长期以往必定造成国库空虚,民生贫乏疲敝!还请陛下停缓黄河工程!让百姓能够休养生息!臣等宁可触怒陛下碎尸万段,也不愿百姓为此痛苦受难!”
说到这里,几个外臣已是声泪俱下。
刘彻板下脸,冷笑道:“你们只看到黄河治理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可知道黄河几乎每年泛滥!每次都会导致无数人失去生命无数田园庄稼被冲垮毁灭!”
“陛下,我等自然知道黄河治理关系两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但黄河经过一整年的治理已经被基本驯服,不会再轻易造成大泛滥,后续的加固工程在我等看来实属劳民伤财。”
外臣们一脸诚恳地表示。
“劳民伤财吗?那你们知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步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黄河大堤以及黄河两岸的疏浚河渠工程也是如此。第一年的修筑仅仅是基础,第二年、第三年的深挖、加固才是关键!”
“可是百姓已经因为这个工程疲敝贫乏,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会怎样?难道仅仅因为部分百姓感到疲敝就停下整个工程半途而废?”
刘彻态度强势:“之前朕要打匈奴,你们也反对,说打仗不如和谈,和谈仅仅是每年给匈奴送去粮食、布帛,而打仗却可能导致无数人死在战场、土地无人耕种,国家虚弱,内忧外患。”
“我等……”
外臣们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有错,但面对皇帝的怒气,他们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治理黄河的工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要做就要做好!”刘彻道,“为了治理黄河,朕甚至暂缓皇陵的修建工作,难道还会因为你们的几句进谏就停下整个工程?”
“陛下,我等——”
“别再说了!”
刘彻打断朝臣们自以为忧国忧民其实空话连篇的发言,冷然道:“朕对此事早有决断,你们不必多言!”
“喏。”
……
退朝以后,公孙如君禀告宫女们的学习情况:“陛下,和亲宫女们学习西域语言已小有成绩。”
“只是精通西域语言还不够,还必须让她们学习歌舞技艺。”
刘彻看向身后的李广利。
李广利急忙欠身表示:“奴婢这就去通知李延年。”
“让李延年务必好好教导她们,”刘彻道,“此次和亲不只是为了缔结两国合约。”
“臣遵旨。”
公孙如君起身,与李广利一同前往李延年处。
……
十二月,各地郡县的政绩整理以及各诸侯王的庆贺上表陆续送到长安,刘彻在桑弘羊等人的陪伴下翻看奏章,感觉精力越来越差。
“朕怕是真的老了。”
刘彻感慨道。
内臣们一如既往地表示陛下春秋正盛,只是偶尔劳累过度感到疲倦。
刘彻摇摇头,叹息道:“老了就是老了,没必要不承认。”
“可是——”
“李夫人近来如何?”
刘彻冷不防问道。
李广利闻言,含泪禀告道:“小妹昨日又晕过去,太医说她恐怕过不了正月。”
“这么年轻怎么就……”
刘彻有些伤感。
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陛下此刻的伤感与其说是伤感李夫人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不如说是感怀自己也青春不再、形容枯槁如秋花将要凋零。
“陛下,小妹若知道陛下如此在意思念,必定……必定……”
李广利说不下去。
他虽然是个卑鄙狡诈狠辣的小人,对妹妹李夫人却也是真心喜爱,何况——
他与李延年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源于李夫人,若李夫人离开,以陛下的薄情与见异思迁,他们兄弟很快就会……
“你这几日不必做事,留在她身边,好好陪伴她。”
“喏。”
李广利欠身退下。
刘彻无意见李夫人的最后一面。
因为李夫人希望他记忆中的自己永远那么光彩美丽,也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彻越来越畏惧死亡,不愿目睹年轻的身体逐渐干枯、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
李广利走后,刘彻将自己因为李夫人将要死亡而产生的复杂情感告诉卫青:“一直以来,朕都坚信朕能得到长生不老药,飞升成仙,摆脱人世间的死亡。为了达成这个梦想,朕不断派人寻访仙人踪迹、一次又一次地给方士封官赏赐,但是结果却……”
“陛下,生老病死是天命,强求解脱只会徒增痛苦。”
“但是朕不甘心啊。”
刘彻仰天叹息:“朕不过是想要长生不死,为什么会这么难?”
“陛下——”
卫青试图说些安慰话,不想有寒气突然袭击心口,剧烈的绞痛让他面色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刘彻见状,火速传太医过来。
“仲卿,你的身体……”
“臣……不碍事……陛下不必……”
“别说了。”
刘彻看着卫青的面容,眼中闪过不该出现在君王眼中的惶恐。
“前些日子,朕做了一个梦,梦里朕读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却没有去长门宫,因此没有姣儿,小子也在二十三岁时突染急病离开朕。朕与你都很悲伤,无法接受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他突然间就……就……朕……朕原以为他会……会……朕为他举办隆重的丧礼,站在长安城楼上亲自送他离开……你没有来,因为你比朕更无法接受这么痛苦的结果……”
“陛下,梦都是——”
“但是这个梦太真实,每个细节都太真实,让朕不能不相信。而且——”
刘彻长叹一口气:“朕在梦中见到了你的死亡,元封五年,在建章宫。”
“陛下——”
听到这里,卫青倒吸一口凉气。
第149章 最好的结果
“和小子的陡然去世不同, 你的离开并非毫无征兆。你病了很久,时好时坏, 朕下诏寻访天下名医、免除朕与你一起巡游过的所有郡县的钱粮赋税,希望上天看到朕的诚意,将你留下,但是……但是……朕终究还是……”
刘彻的声音哽咽了。
显然,这个太真实的梦对一向自信到自负的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之后的岁月,朕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朝堂中所有人都对朕唯唯诺诺,但是他们的心从未真正忠于朕。对外的征伐……朕不断地选拔人才、培养将领,却始终没能遇上第二个卫青、第二个霍去病……于是,一场又一场的败仗, 无数的败仗……无数的……没有尽头的失败……连朕的儿子们也与朕为敌……等不及要坐上皇位……”
“陛下, 这些都是梦,梦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卫青尽力安慰刘彻。
刘彻没有说话。
灯火下, 他静静地看着卫青,眼神既矛盾又坚毅。
……
太医们很快抵达,为大将军诊治。
刘彻问太医:“仲卿身体如何?”
“大将军的病恐怕已经……”
太医不敢说。
刘彻冷声追问:“恐怕什么!说!”
“大将军少年孤苦,种下寒冻的病根, 年轻时又为陛下四处征战难免留下内伤,这些年虽已不再征战却依旧日夜为大汉江山竭心尽力、以致积劳成疾……”
“你就直说仲卿的病究竟多严重!能——”
刘彻吸了口气,字字千钧:“仲卿还能活多久?”
“……臣……不敢说!”
太医恨不得把脑袋压进尘土里。
“朕恕你无罪。”
“臣还是不敢说。”
太医小心翼翼地表示。
刘彻闻言,本就难看的面色更加难看,强烈的怒气让包括太医在内几乎所有人都——
“陛下!”
卫青突然出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们,柔声道:“青此生得陛下器重、追随陛下成就功业, 早已心满意足,纵然天命不长也……”
“但是朕不想这么早失去你!”
刘彻直言:“朕不想变成梦里那个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陛下……”
卫青挣扎着坐起, 对刘彻道:“梦里没有四公主,而现实有四公主,梦里外甥早已过世,而现实他还好好活着,可见陛下的梦是假的,梦见的一切全是假的。”
“真的全部是假的?”
刘彻的眼神闪着难得的脆弱。
他是个强势的君主,但梦中那接二连三的失去、一场接着一场的战败以及来自至亲骨肉的背叛与谋逆……终究让他感到害怕。
“陛下,一切都是假的,臣绝不会如梦中那般在元封五年离开陛下,臣……”
“别说了,朕相信你。”
刘彻不想听下去。
他怕噩梦的内容再次浮现眼前。
……
子夜时分,宫人来报,大将军病了,情况严重。
李令月起身欲前往,霍去病不许,担心夜晚出行发生意外。
“你现在有身孕,要格外注意身体。”
“那……”
李令月担心卫青的情况。
史书记载,卫青于元封五年去世,现在已经元封四年初。
何况系统数年前便告诉她,祂无法为卫青续命。
“若真有大事,父皇不会只派一个宫女前来报信。”
霍去病安慰妻子。
“也是。”
李令月认同霍去病的话,让他尽快赶去,自己会在天明后前往探望。
“夜晚路黑,又是下雪天,你要注意安全。”
“你更要注意安全。”
互相叮嘱过后,霍去病换上裘衣,前往卫青处。
李令月留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着取暖的炭火,始终心绪不宁。
[你在担心什么?怕卫青提前去世?放心,‘制’系统那家伙不许别人打破历史进程,自然也不允许自己主动打破历史进程。]
“你的意思是说舅舅现在不会……”
[他当然不可能提前离世,历史进程都快被我们绞成破烂了。]
系统非常得意。
[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然,站在你的角度也可能是个坏消息。前段时间,‘制’系统为了把已经脱缰的历史进程拉回正规,和我的领域正面重叠冲突,导致汉武时代原本的历史进程内容被投影进入刘彻梦中。]
“什么?”
李令月惊呆:“这是什么情况?”
[于是,刘彻在梦中经历了霍去病的死亡、卫青的死亡,还有他们死后一场接着一场的汉帝国对匈奴帝国的战争失败,巫蛊之祸、太子谋反、卫子夫自尽……最终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孤寂死亡……]
系统显然对这个“意外”非常得意。
“这……”
[这场梦让刘彻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他本来就害怕死亡,如今更加恐惧死亡、恐惧失去,尤其当他看到卫青如他的梦中一样遭受病痛折磨的时候……]
“你想说什么?”
[普通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不幸的事都会竭尽全力地想办法避免不幸发生,何况他是皇帝,将要面对的不幸也绝非普通意义上的不幸。]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
李令月叹了口气,趁着天还未亮,抓紧时间休息。
……
……
天亮后,大将军病重的消息传出,朝中众臣难免各怀心思。
虽然大家都都知道大将军身体不好、每逢隆冬便病痛难忍时常休假歇息,但此次得情况显然与往年大不相同。
“据说骠骑将军收到消息后立刻冒雪前往,有孕在身的四公主殿下也是天刚亮就坐辇车过去探望。”
“我听到的消息更可怕!说是陛下因为太医们治不好大将军,气得要把他们全杀了!大将军仁厚,为太医们说情,他们才保住性命!”
“陛下竟然为大将军的病情发这么大的脾气,难不成这次的情况——”
“慎言!慎言!”
随后,朝臣们开始互相提醒,避免朝会时出言不慎触怒皇帝,惹来杀身之祸。
……
不知是不是为卫青积德,这一日的早朝,尽管朝臣们在奏报国事的时候又说了不中听的话,皇帝却只是生气没有发怒,草草处理完毕政事便打发他们离开。
朝臣们晓得陛下心情不佳,不敢多言更不敢留下,纷纷行礼退出。
刘彻随即与霍去病一同前往卫青处。
此时,卫青已经吃完汤药,刘鹏坐在他身旁,用肥肥短短的小手剥烤橘子。
见陛下亲至,卫青起身要行礼,刘彻立刻出声阻拦:“仲卿身体有恙,应当好生休息,不用拘礼。”
刘鹏见到刘彻,小手捧着刚剥好的橘子跑到刘彻面前,踮着脚尖喊道:“大父~吃果子~”
“好。”
刘彻弯腰,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接过果子,吃了一瓣橘子,面不改色的将剩下大半橘子都交给霍去病:“你吃。”
霍去病接过橘子,吃过一片,发现橘子是酸的。
但因为舅舅在面前,橘子又是儿子亲手剥的,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吃完。
看到霍去病居然碍于卫青在场吃下酸橘子,刘彻得意,抱起刘鹏:“鹏儿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鹏儿天天跟着夫子学字、背书。”
“学了哪些字?背了哪些书?”
“……夫子说鹏儿学得很快,再过几年能把整本《尔雅》都学会了。”
刘鹏掰着手指说道。
刘彻闻言,非常得意,夸赞道:“小小年纪就学完整本《尔雅》,不愧是朕的孙儿!”
“陛下,是外孙。”
卫青试图更正。
刘彻不悦,强调道:“都已经计入刘氏宗谱,自然是朕的孙儿!”
卫青:“……”
霍去病见状,小声对卫青道:“舅舅,别和父皇争论,他对名分这种事情非常坚持。”
“……看出来了。”
卫青点头。
刘彻:“你们背着朕在嘀嘀咕咕什么?”
“在讨论为什么橘子是酸的。”
霍去病随口道,他到底还是介意刘彻故意给自己吃酸橘子这件事。
“为什么?”
刘彻得意反问,随手从暖炉上拿起一个橘子,亲自剥开,吃了一片,发现这个橘子居然也是酸的,气得把手中剩下的大半个橘子都扔进炭盆,呵斥道:“你们怎么做事!这么酸的橘子也敢拿来给朕的大将军!”
“陛下恕罪——”
奴婢们闻言,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
卫青忙为众人解围,道:“陛下,给臣吃酸橘子是太医的要求,并非他们做事疏忽怠慢。”
“当真?”
刘彻不信。
卫青只好拿出太医的药方,递给刘彻。
刘彻见药方上果然写着“每日服酸橘子三枚”字样,这才饶了众人,搂着刘鹏对卫青道:“仲卿为人如此温和,领兵时却能震慑匈奴,当真令朕羡慕。”
“臣达成的每一项成就,全因陛下的器重和栽培。”
“别说这些客套的场面话,朕是真的……”
回想接连失去霍去病与卫青的可怕梦境,刘彻眼中再次闪过晶莹。
此时,刘姣捧着新做成的表面还冒着暖气的糕饼走进:“父皇,女儿刚才让厨房做了些糕饼,父皇可要和舅舅一起品尝?”
闻言,刘彻想起那个充满悲剧与失去的长梦里没有刘姣,而女儿却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刘鹏也真实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对面坐着鲜活的霍去病,顿时从悲伤中走出,笑道:“姣儿有孕在身,怎么还闲不下来?”
“父皇您不也总闲不下来?”
说话间,刘姣捧着糕饼来到刘彻身边,一起分享美味糕饼,言笑晏晏的场面仿佛寻常人家的寻常冬日。
……
糕饼中加了很多糖,吃进嘴里甜到拉丝。
因此,还是个孩子的刘鹏只吃了一块就被李令月让乳母抱到一边,不许多吃。
刘彻不悦,道:“就不能让鹏儿多吃几块吗?”
“父皇,小孩不能多吃太甜的东西。”
李令月无奈劝诫道。
“可朕就是喜欢宠他!”
刘彻拿起糕饼要喂给刘鹏。
刘鹏看了眼母亲,果断紧闭嘴巴摇头表示拒绝。
刘彻赞道:“鹏儿小小年纪就懂得孝顺母亲,将来必是个栋梁之材。”
“孝顺父母是孩子的天性,父皇怎能因此断言鹏儿将来必成栋梁?”
李令月担心夸赞会捧杀刘鹏的未来,赶紧替刘鹏拒绝。
“朕看孩子向来很准。”
刘彻大言不惭:“当年朕在平阳侯府随便扫一眼就相中仲卿,觉得他是上天赐给朕的将军,之后见到小子同样一眼看出他将来必定能做出常人做不到的成就!姣儿你也是如此,在你四五岁的时候,朕便觉得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陛下确实擅长相看人才。”
卫青努力微笑附和刘彻。
刘彻知道卫青为何脸上带着微妙笑容,但他更知道以卫青的性情绝不会对小辈说出真相,理所当然地表示:“朕懂得相看人才,所以人才都主动汇集到朕的身边。”
“父皇英明。”
李令月附和道。
刘彻看着女儿的肚子,又看了眼卫青,道:“这个孩子出生后,朕会再去泰山封禅。你们到时候都要陪在朕的身边,一个都不能少。”
“儿臣明白。”
“臣领命。”
……
刘彻身为皇帝,每天都有大量事务需要处理,因此,一番简短的嘘寒问暖和天伦之乐后,他在霍去病的陪同下回宫处理政务,李令月与刘鹏留下陪伴卫青。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时受过苦,卫青对出现在身边的所有小孩都无比耐心宠爱,遇上刘鹏这种连刘彻都喜欢的聪慧小孩,更是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捏着刘鹏那双胖嘟嘟的小手,笑盈盈道:“鹏儿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明懂事,将来必定成为大汉的栋梁砥柱。”
“舅舅说笑了,鹏儿还是个孩子。”
“真正有出息的人,往往在孩提的时候就能展露不凡。”卫青道,“陛下便是如此,殿下也是如此。”
“我只是——”
“殿下又要说谦虚话了。”
卫青笑着阻止。
李令月无奈,叹道:“和舅舅少年时相比,我可谓是平平无奇。”
“不,在陛下与青眼中,公主殿下一点都不平凡。”
卫青柔声道:“殿下身为女子却比诸皇子更加优秀,面对世人的种种偏见、怀疑,做出不凡的业绩,单这份胆量和气魄,就绝非青能媲美。”
“我的所有成功都是源于父皇的支持。父皇支持我,我才能做出成绩。父皇不支持,我就算有万千的想法终究……”
“陛下的支持确实最为重要,但若非殿下始终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得到陛下的支持?”
卫青欣赏地看着李令月:“公主殿下,你是青此生最佩服的女子,即便不拘性别,殿下在青心中也仅次于陛下!”
“舅舅,你对我的评价太高了,我怕我担不起。”
“殿下担得起。”
卫青非常肯定地表示。
李令月感到惶恐:“舅舅,你这些话,我真的担不起。”
“陛下也认为你担得起这份评价。”
随后,卫青对李令月直言:“陛下曾私下告诉青,他有意百年之后让公主殿下执掌江山。”
“舅舅,你这话——”
李令月闻言,又惊又喜。
卫青:“青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舅舅何出此言?”
“陛下需要一个完全认同他的内外政策、有能力压制反对他的诸侯与豪强、缓解土地兼并、控制世家形成、将陛下在位期间用战争及各种手段纳入大汉疆域的所有土地完全融入大汉的继承人,这些事情看着简单,要做到绝非易事。”
“父皇对继承人的要求确实很高。”李令月道,“皇兄因此时常被父皇斥责。”
“皇长子是平庸之人,无法满足陛下的要求。”
卫青淡然评价刘彻的几个儿子:“皇三子与皇四子更加没有这份能力。至于皇五子……他年纪太小,陛下对他成为继承人这件事是完全不抱期望。”
“所以……”
李令月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神色自若。
“所以四公主成了陛下的属意之人。 ”
卫青用一贯的温柔语调说着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话语:“而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诸侯王们绝对不会同意此事。”
李令月做出今日才知父皇竟有此心思的惊愕姿态,苦笑道:“他们会集体反对父皇,连同皇兄和两位皇弟,以及大汉境内所有不认同这种事情的儒生们。”
“陛下也早想到了这点,所以他虽然早在数年前就生了这个心思却只告诉青和少数几个最得他信任的人,这几年也一直都低调筹划,确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卫青顿了一下,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表示:“陛下要做的事情都一定会做成,绝不会半途而废。”
“但是这件事的风险——”
“陛下自登基以来,做的哪件事不是风险很大,稍有不慎就动摇国本,可他最终全部做成了,让所有反对他的人哑口无言。”
卫青对他的皇帝有绝对的信任和信心。
李令月见状,也不再谦虚惊愕,语调平静地告诉卫青:“谢舅舅直言,我将竭尽全力,绝不让父皇有半分失望。”
“青相信陛下的选择,相信公主殿下会达成陛下的期望。”
……
……
在内臣们的协助下将国事大略处理完毕,刘彻猛然看到案几下有本被遗漏的奏章,捡起,打开,发现是刘据的请安奏章。
他已经抵达南国,发现南国的风景四季都与长安截然不同,到处都是从未见过的树木和花草果实,气候也异常潮热——即便到了十一月,树叶也不会枯黄凋落,山林不会披上皑皑白雪。
这里的人的衣食住行更迥异长安,汉人日常穿轻薄衣服,手持用一种名叫葵蒲的植物的叶子晒干做成的扇子,土著们则大多衣不蔽体——不仅露出胳膊和腿,赤脚走在路上,身上还会做刺青。
因为闷热,南国的人喜欢将没有成熟的发酸的果子捣烂腌制后作为食物吃下去,味道又酸又涩,第一次吃的时候险些呕出来,加上长安的酱露后,味道才总算可以下咽……
“看这些言语,据儿似乎对南国非常满意。”
刘彻自言自语道,一路看过去,很快看到最后——
“……路过广陵国时,有广陵王宫奴婢密报儿臣,广陵王不思悔改,依旧在王宫中召集巫觋、行巫蛊术。”
“什么!”
刘彻愤怒:“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阳奉阴违!”
“陛下息怒。”
内臣上前,看了眼奏章内容,为广陵王刘胥辩解道:“广陵王殿下不至于如此大胆,或许是王宫奴婢诬告。”
“王宫奴婢怎么可能有如此胆量?”
刘彻不信。
霍去病看了眼奏章,道:“父皇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传旨,让老四立刻来长安当面向朕解释此事!”
“喏。”
内臣领命,前去拟旨。
……
刘胥收到父皇传他去长安解释巫蛊的旨意,大惊失色:“谁!谁在父皇面前造谣诽谤我!”
“回禀殿下,此事源于南王殿下的奏报。”
宣旨的使者的回答毕恭毕敬中带着几分疏远。
“南王?大皇兄?!”
刘胥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当即拍案道:“早知他如此恨我,之前他路过广陵国时我就不该好好接待他!”
“殿下,事情既已发生,愤怒也是无济于事,我们还是赶紧准备请罪的事情吧。”
国相知道刘胥在广陵王宫中搞巫蛊,希望刘胥少说话,免得被宣旨的使者发现端倪。
刘胥也知道不能被宣旨之人发现广陵王宫中确实存在大量巫觋并且行巫蛊术,闻言,用袖子遮住脸,故作悲戚:“大皇兄如此待我,我怎能不痛苦难受!”
“广陵王殿下请尽快出行,莫让陛下久等。”
长安使者对广陵王的荒唐性情早有耳闻,公事公办地劝诫催促道。
刘胥此刻其实很想用哭泣以表达内心的悲痛,可惜他怎么用力都哭不出来,只好袖子捂脸干嚎了几句,随即命国相为他准备出行所需的各类物品,其中也包括献给父皇以及送给皇后、得宠的后妃、五位皇姐等人的珍贵礼物。
第150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十二月的雪纷纷落下, 李夫人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刘彻没有去李夫人处看她最后一面,因为他希望记忆中的李夫人永远是在他怀中颤抖着取悦自己的单纯美丽的面容, 而不是棺椁中那张因为长期病痛早已看不出往昔光华的苍白枯槁的面容。
“朕如今越来越害怕死亡了。”
站在角楼上,刘彻自嘲地说道。
“陛下可是为李夫人的英年早逝感到遗憾?”
“遗憾?”
刘彻笑了笑。
虽然从登基成为皇帝那天开始,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身边的几乎每个女人都爱他的皇帝身份胜于爱他本人千万倍。
但是——
“过去,朕还年轻,精力充沛,容光焕发,朕身边的女人们对朕多少也有几分真感情,现在……”
身为皇帝,他的身边永远不缺年轻美丽的女人, 但李夫人的离世让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 变得力不从心,女人与他之间是彻彻底底的美貌与权势的交易。
“陛下——”
内臣们感受到皇帝的不悦与哀伤, 挖空心思地想让他心情愉悦。
刘彻摇摇头,让他们不用多费心机。
“广陵王什么时候到长安?”
“回禀陛下,广陵王今晚便可抵达长安。”
“让他到了长安立刻来见朕。”
“喏。”
内臣躬身退下。
刘彻看了会雪景,返回温暖的大殿, 看着在宫女、阉人们的陪伴下玩游戏的刘鹏与刘进,紧绷的唇角终于露出笑容。
刘鹏见皇帝进入,停下与刘进游戏的脚步,拉着刘进到刘彻身前:“大父~”
刘进懵懵懂懂,跟着刘鹏一起喊。
“你们两个——”
刘彻笑了笑,弯腰,一手搂着一个孩子, 让宫人将鲜梨端过来,拿起一个递给刘鹏:“你刚才第一个喊朕, 所以现在第一个吃梨。”
“谢大父。”
刘鹏双手捧过水嫩的梨,随即送到刘进手中。
刘进不懂,呆呆地看着刘鹏。
刘彻见状问道:“为什么把梨给进儿?”
“母亲说,鹏儿要尊敬兄长。”
刘鹏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道。
“尊敬兄长?”
刘彻微笑,让刘进慢慢吃梨,随后将一个更大的梨交到刘鹏手中:“鹏儿年纪比进儿小,却比进儿更加懂事。这个梨是大父对你的嘉奖,不许分给别人。”
“是。”
刘鹏接过大梨,安静地吃着。
刘彻看刘鹏乖巧吃梨,越看越期待孩子长大。
……
……
刘胥抵达长安时,风雪正猛烈。
得知父皇让他一到长安立刻去见自己,刘胥不敢怠慢,赶紧随使者进入未央宫。
“父皇,儿臣——”
“你心里当真还有朕这个父皇?”
“儿臣时刻将父皇记在心中。”
刘胥努力做出恭顺模样。
刘彻冷笑:“在王宫里搞巫蛊也是你将朕记在心中的表现?”
“父皇,这件事情——”
“有还是没有?”
“……”
刘胥沉默,不敢回答。
刘彻:“所以你确实在王宫中搞巫蛊?”
“儿臣这么做有儿臣的苦衷,儿臣绝不是——”
“朕之前警告过你,让你不许再弄巫蛊!”
刘彻严厉地看着刘胥:“你当时也承诺以后绝不再碰巫蛊!为什么才回到王宫就全部忘记?”
“儿臣……儿臣……”
刘胥试图向刘彻解释。
然而刘彻不想听,或者说,他并不觉得刘胥能给出满意的解释。
“汉律规定,巫蛊害人是重罪,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之前才没有严惩你,只是警告你。如今你无视朕的警告,在你的封地王宫中反复行巫蛊事。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你?”
“儿臣行巫蛊是……是……”
刘胥深吸一口气:“儿臣确实行了巫蛊事,但是儿臣的巫蛊只针对儿臣不喜欢的人,例如匈奴人!儿臣从来没有也不敢忤逆父皇!”
“在你无视朕的警告行巫蛊之事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忤逆朕!何况被你诅咒的人并不是匈奴人,而是你的皇兄!”
刘彻越发严厉:“你的行为让朕无比生气,若非你是朕的儿子,此刻早就身首异处!”
“儿臣知道儿臣犯了错,可是儿臣……”
“闭嘴!”
刘彻怒目刘胥:“你这般不知悔改,即便指天发誓也会转眼忘记,朕恐怕不能将你放回封地了!”
“父皇——”
意识到大事不妙,刘胥趴在地上连声哀求:“儿臣对父皇……对父皇……”
“夜色已深,带他下去歇息。”
刘彻口吻淡漠地说道。
“喏。”
宫人上前,扶起吓得瘫软的广陵王:“殿下,奴婢们带您下去。”
“我……我……”
刘胥回头,哀求地看着刘彻,眼中满是泪水:“父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儿子!”
“若你不是朕的儿子,以你的所作所为,早就死罪难逃!”
……
广陵王刘胥因为南王刘据的巫蛊告状被紧急召回长安并被愤怒的皇帝下令软禁的消息很快传到李令月耳中。
“殿下以为此事会如何发展?”
“父皇不会杀四皇弟,顶多警告他,”李令月慢悠悠道,“除非刘胥他始终不知悔改,一犯再犯。”
比起刘彻如何处置刘胥,李令月更关心和亲乌孙以及治理黄河——前者即将完成,后者关系千古。
“公孙如君那边如何?”
“一切进展顺利,”上官婉儿道,“和亲乌孙的五名宫女已经确定,都是忠心大汉又能歌善舞、学习乌孙语速度极快之人。”
“但愿她们此去能为大汉带来更多的和平与利益。”
李令月道:“至于父皇在意的乌孙国王位,乌孙人愿意给自然最好,不愿给也得给。”
“殿下打算强取?”
“不是强取,是凭实力拿走能拿走的东西。”
李令月直言不讳:“国家与国家之间,从来都是实力说话!”
“那匈奴人——”
“听说乌稚单于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情况不是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令月嘴角带着笑意。
……
……
乌稚单于确实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不论是汉人的草药还是匈奴的祭祀,都无法让他的病情有所缓解。
王庭因此再次窃窃私语。
尤其是左贤王和右贤王的帐篷。
——依照匈奴的继承法,一旦乌稚单于逝世,身为乌稚单于手足的他们比乌稚单于的儿子们更有资格成为新单于。
何况,乌稚单于的大阏氏唯一的儿子早已夭折,他最爱的小儿子今年不过五岁。
“大单于若有不测,身为他的兄弟,我们理应为他担起整个帝国的责任!”
左贤王与右贤王理直气壮地表示,希望聚集在毡帐内的王庭贵族们能为他们出谋划策。
参加这场聚会的贵族们也大多觉得乌稚单于的儿子没有能力继承单于之位,认为下一任单于将会左贤王和右贤王中产生,听了两人的话语,纷纷行礼表示效忠。
刘故也在效忠的队列中,但是他的心中没有忠诚,耳畔更萦绕着汉公主对他说过的话:你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精通汉语熟悉汉礼向往大汉,在匈奴王庭也深受爱戴,若得到大汉的支持,或许可以成为下一任大单于。
在长安时,因为大单于身体还很健康,刘故坚定地拒绝了汉公主。
但现在——
大单于病重,危在旦夕,左贤王与右贤王联盟要和侄子争夺单于之位,刘故内心深处的欲望难免再次勃发。
他想起汉人有个故事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左贤王、右贤王与大单于的儿子们为了单于之位斗得你死我活甚至两败俱伤,身后有大汉作为支持的自己或许真能成为大单于!
权力的金冠唾手可得,只要他在关键时刻轻轻推一把!
想到这里,刘故露出笑容,对约定结盟从侄子手中抢夺单于之位的左贤王、右贤王道:“需要派人去大汉那边向汉皇帝请求援助吗?”
“向汉皇帝请求援助?”
左贤王、右贤王一起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刘故,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你不怕他知道此事后派汉军侵占我们的土地!”
刘故侃侃道:“汉皇帝只对肥沃的土地有兴趣,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水草丰美之地值得他派大军侵占。”
“左谷蠡王这话有几分道理。”
右贤王表示认同。
刘侃继续游说两人:“以汉皇帝对匈奴的厌恶态度,得知匈奴内部为了单于之位发生争斗,他一定非常高兴,甚至主动施展手段让争斗变得更加激烈。”
“你既然知道汉皇帝奸诈狠毒,为什么还建议我们派人去大汉向汉皇帝请求援助?”
左贤王无法理解刘故的想法。
刘故笑道:“因为我们需要汉皇帝的力量。”
“什么意思?”
左贤王越听越迷糊。
刘故道:“以前,单于之位的传承是先兄死弟及后父死子继,而如今,匈奴被汉文化侵染,王庭内大部分人都认同父死子继胜过兄死弟及。以至你们虽贵为左贤王和右贤王,手中有军队有牛羊车马,依然无法保证自己在成为单于这件事情上有必胜的把握。”
左谷蠡王的话让左贤王和右贤王都无法反驳。
现在的匈奴确实因为被汉文化长期影响,认同父死子继远胜过兄死弟及。所以他们才会在乌稚单于病重的此刻为了大单于之位秘密结成联盟,集合所有愿意支持他们的王庭贵族,做武力夺权的准备。
“匈奴人之所以开始认同父死子继多于兄死弟及,一方面是汉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过分平和的环境。”
刘故分析道:“朔方城和谈结束后,匈奴人从汉人那边学会种植土豆,不再像过去那么每年都会因为白灾、黑灾、黄灾……大片大片饿死,还可以用牛羊从互市换到以往豁出性命穿越边境才可能得到的汉地出产的昂贵之物,他们因此沉迷于安逸,忘记了血性,不再像先祖那样相信唯有武力才能维持匈奴的强盛繁荣!”
“这点确实……但这和主动向汉皇帝寻求援助又有什么关系?”
“汉皇帝的军队可以让沉湎于安逸的匈奴人想起被驱逐的屈辱,希望单于继承人是个能够带领他们驱逐汉人的强壮成年人,而不是一个连骑马都做不到的小孩!”
听到这话,王庭贵族们恍然大悟。
“没错!匈奴最近这几年过得太安逸!导致不少人忘记战争!忘记只有英雄才有资格成为单于!”
“五岁的小孩有什么资格领导匈奴!统帅千军万马的英雄才是我们的大单于!”
“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有必要派人和汉皇帝联系,让汉皇帝派大军进入匈奴!利用汉军入侵逼迫王庭所有人都拥护我们成为大单于!”
左贤王与右贤王被刘故的话语引诱,迅速生出毒计:派人和汉皇帝秘密联系,让汉皇帝以为王庭内部有人欲汉帝国里应外合灭亡匈奴,实际是利用汉军入侵匈奴的危机逼迫乌稚单于以及所有支持父死子继的王庭贵族将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确定为大单于的继承人!
等大单于位置到手,他们就单方面撕毁与汉皇帝的约定,率领勇士将汉皇帝的军队逐出匈奴!
当然,如果汉军骁勇不可抵挡,他们也不介意被汉人暂时占走部分土地,以后再想办法慢慢夺回来。
一切以单于大位为重!
而至关重要的联系汉皇帝的人——
左贤王与右贤王一起看向刘故:“左谷蠡王,你又要受累了。”
“这……”
刘故假意犹豫不决。
左贤王见状,满口许诺道:“等我成为大单于,右贤王会成为左贤王,你也将得到右贤王的地位,将来有机会成为大单于。”
“我们两个会严格遵守兄死弟及的继承规则,而你是我们共同确认的第三代继承人。”
右贤王也给刘故许诺。
然而,左贤王从未想过成为大单于后让右贤王做自己的继承人,右贤王也没想过让左贤王在自己之前成为大单于,对两人有深刻了解的刘故同样不相信他们虚伪的承诺。
大家都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当然,做戏归做戏,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
……
这一日,负责管理驻守在上林苑内的匈奴骑兵的金伦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粗糙的信件封皮上写着读起来狗屁不通的汉语,必须将汉语的读音用匈奴语解读才会发现这行字的意思是:汉皇帝亲启。
金伦不敢怠慢,立刻将信件交给兄长金日磾。
金日磾又将信件呈交给皇帝。
皇帝让金日磾打开信件,读给自己听。
“喏。”
金日磾展开信件,发现信件内容和封皮一样是将匈奴语音以汉语写出,一番翻译后得到信件内容:他们是一群向往汉文化的匈奴贵族们,他们希望趁着乌稚单于重病、王庭局势混乱的大好机会,与汉皇帝联合,里应外合,灭亡匈奴,事成之后得到汉皇帝的万户侯赏赐,拥有水草丰美的封邑。
“这些条件听着非常诱人。”
刘彻承认他有些心动。
金日磾道:“但这些人没有在信中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身在王庭却妄想背叛匈奴,不敢表露身份也正常。”
刘彻理解写信人的顾虑,但有几点必须慎重考虑。
首先——
“乌稚单于真的病得很重?”
“回陛下,传闻乌稚单于近来一病不起,王庭内出现了与下一任单于有关的争论。”
“具体是什么争论?”
“乌稚单于有意让幼子詹师庐继任单于,但詹师庐如今不过五岁,包括大阏氏在内,几乎所有的匈奴王庭贵族都反对立幼儿为新单于。”
闻言,刘彻道:“即便是朕要立五岁稚儿为新君都可能招致国内反对,何况历来崇尚武力、崇拜英雄的匈奴人。难怪这些人希望朕出兵与他们里应外合。”
“父皇有意接受他们的请求?”霍去病问。
“为什么要接受?稚儿成为新单于,对大汉是好事啊!”
刘彻冷笑道:“反倒是这些主动求朕派大军进入匈奴与他们里应外合的家伙们没安好心!他们嘴上说着向往大汉,想成为大汉的万户侯,其实是想借朕的力量得到单于之位。”
“父皇打算怎么处理匈奴人的请求?”李令月问道。
“他们想利用大汉帮他们获取单于之位,朕也不介意反过来利用他们的心思得到一部分好处。”
刘彻看了眼堪舆图,对霍去病道:“让河西那边制定军事行动,趁着这个机会增强大汉在西域的控制力,另外,增加北方边境的军事防御力量,匈奴那边有任何异常都要禀报长安。”
“儿臣遵命。”
“另外——”
刘彻顿了顿,补充道:“有匈奴部落主动投降,要及时的精准的分辨和处理。”
“儿臣明白。”
“如今仲卿病重,军务上的各种调配部署全由你一人负责,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像仲卿那样把自己累垮。”
想到那个可怕的梦境,刘彻心有余悸。
“谢父皇关心。”
“赶紧去处理军务吧。”
“喏。”
霍去病领命,前往大将军官署处理因为匈奴密信引发的一系列的军事调遣工作。
随后,刘彻问公孙如君:“和亲乌孙的事情,目前进行到哪一步?”
“五名宫女以及二十位学过匈奴语、乌孙语的随行宫女都已遴选完毕,陪嫁所需物资、工匠、奴仆等也全部准备妥当,只等陛下选择良辰吉日。”
说话间,公孙如君将事前准备的和亲人员、物资清单呈交刘彻。
刘彻直接把清单给女儿:“这件事由你全权处理。”
“喏。”
李令月收下清单。
……
因为匈奴密信,和亲乌孙的良辰吉日以最快时间确定。
乌孙使者内心深处虽然依旧对汉皇帝派宫女和亲乌孙这件事有些怨言,得知匈奴大单于病重、王庭内多股势力围绕大单于之位蠢蠢欲动后,仅剩的那一点点不痛快也瞬间烟消云散。
在汉皇帝为和亲乌孙选定的黄道吉日,使者们穿着乌孙传统中代表喜庆的衣服,笑容满面走进未央宫,向汉皇帝行汉人跪拜礼。
“乌孙使者祝愿汉皇帝陛下万岁!愿大汉如太阳照拂乌孙长治久安!”
“起来吧。”
自头顶响起的汉皇帝的声音既遥远又寒冷,乌孙使者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威严沉浸如山岳的面容:“汉皇帝陛下——”
“此次和亲,关系重大,你们要谨慎对待。”
“喏。”
乌孙使者小心谨慎地回答道。
汉皇帝的强势让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身心都被近乎窒息的压抑包裹着。
随后,和亲宫女进入大殿。
能够通过筛选入宫的女子本就相貌优秀,何况她们在入选后又得名师教授歌赋文学、舞蹈音乐、礼节仪态以及匈奴、乌孙文字。
如今,五名女子穿着华美的服饰,搭配精致美丽的妆容,加上诗书礼乐赋予的高贵气质,款款走来,不仅乌孙使者看得眼睛发直,与会的朝臣们也无不感觉光华闪烁,美不胜收。
“妾等即将前往乌孙为乌孙妻,从此黄沙埋骨,永无归来之日。”
虽然在报名时就已做好为大汉江山牺牲青春与人生的觉悟,但真到离开的那一刻,女子们依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戚,眼泪在眼眶中不断地打转:“愿此去能换来大汉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争流离之苦。”
“你们和边关的将士们一样都是值得大汉所有人感激的英雄烈士。”
刘彻肯定宫女们为国家做出的贡献,给予她们“夫人”的命妇称号,给她们的父母家人的物品赏赐也加了一倍。
宫女们纷纷谢皇帝恩恩。
看到和亲宫女们不仅美丽优雅更深明大义,乌孙使者的心中对汉帝国也更加畏惧和敬重了。
随后,皇帝命人宣读对乌孙国的赏赐和陪嫁。
冗长的物品清单让乌孙使者兴奋的同时也感到发自骨髓的害怕——这个国家究竟有多富裕多强盛!派宫女和亲乌孙都能给予这么丰厚的赏赐!
或许,依附大汉是乌孙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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