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蛊惑
“你们……你们……”
奉命潜入军营的匈奴精锐神色尴尬, 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火光最亮处的刘凤:“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们——”
“是你们太愚蠢了。”
刘凤直言道:“大宛早在半年前就奉陛下诏令迁往位于身毒的新大宛,只有不愿迁徙的老人和立志从军的青壮年留下。所以不管你们的乔装如何完美, 当你们越过边境进入大宛地区时,必然会被发现。”
“你……你……”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解释了。”
刘凤笑了笑,示意众人将这群深夜潜入军营的匈奴人抓住。
“你们……你们太可恶了!竟然用这种办法——”
匈奴人不服,发出愤怒的吼叫。
刘凤得意一笑,押这些人去见兄长。
……
“大哥!大哥!我立功了!我没有出军营就抓到了匈奴人!”
“然后呢?”
刘鹏无语地看着兴奋得唧唧乱叫的刘凤。
“然后——”
刘凤坏笑,索要道:“我要上前线!去战场!”
“不行。”
“可是我——”
“不行就是不行。”
刘鹏坚决不同意。
刘凤愤怒,决定让父亲允许他出战。
结果——
“不行。”
“为什么?”
“陛下只说让你来军营历练,没说让你出战。”
霍去病态度强硬。
刘凤:“可是我都已经——”
“不可以。”
“那我……我可不可以……”
刘凤试图用撒娇手段达成目的。
可惜霍去病从不会因为刘凤撒娇就对他百般纵容。
“大战随时开启, 你可以观战, 但不可出战。”
“如果我非要……”
“你试试。”
霍去病冷面看着儿子。
刘凤意识到分量,讪讪一笑:“我……我只是开玩笑, 我怎么敢不遵父亲命令……”
“这里是军中,不许一口一个父亲。”
霍去病更正刘凤的称呼。
刘凤:“孩儿遵父亲命……不对,是大将军命令!”
……
……
收到来自大宛的信件时,詹师庐正在安息公主的伺候下吃着烤肉。
他面无表情地展开信, 只看一眼,面色顿时扭曲,骂道:“霍去病!刘鹏!且鞮侯!我要你们全部有来无回!留在安息做我的俘虏!”
“殿下——”
安息公主被詹师庐的狰狞吓坏,想安慰他又怕说错话步堂姐后尘,尴尬可怜地睁大眼睛,眼泪在眼眶打转。
“为什么我看到你的眼中有泪水?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
詹师庐迁怒安息公主, 反手一个耳光:“我讨厌女人的眼泪!立刻滚出去!”
“遵命……遵命……”
公主战战兢兢地退出王帐,一边擦眼泪一边痛恨无比地看着王帐, 对陪自己嫁来王庭的宫女说:“这样的日子,我真是一天都不想继续……为什么他这样的恶魔能够活着,我们却……却要受尽折磨……”
“他是黑暗神的化身,我们此刻经受所有的苦难都是光明神对我们的考验……”
笃信袄教的宫女安慰公主道:“光明终有一天会战胜黑暗,我们会因为坚定的信仰得到光明神的赐福。”
“可是我已经等不下去。”
安息公主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想到在她之前嫁给匈奴王的可怜堂姐:“堂姐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行礼的时候动作迟缓了一些就被他打死……我将来……将来多半也会被他打死……我不想死……我必须做些事情让自己……让自己活下去……”
她想到了此刻在边境地区集结了数十万大军随时准备越境攻击匈奴王的汉帝国,想到了对匈奴王詹师庐又怕又恨又畏惧的堂兄奥罗德斯二世,想到……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
奥罗德斯二世收到来自王庭的密告,米特里达提三世被汉女帝拒绝,正秘密联系詹师庐试图借匈奴王的军队重新获得安息的皇位。
并且——
“米特里达提三世只想要东部安息和西域的部分土地,并不指望成为整个安息的皇帝。”
看到这行字,奥罗德斯二世暴跳如雷:“什么!他竟然胆敢——”
“陛下,息怒,息怒。”
帝国首相劝说道:“这封信虽然是公主送出,但并不能证明米特里达提三世正在勾结匈奴王,更没有证据表明匈奴王会接受米特里达提三世的建议,和他一起——”
“出现这样的情报已经足够危险。”
奥罗德斯二世绷紧脸:“汉帝国如今借口安息东部有大量匈奴人可能威胁他们,在边境大量集结军队,随时准备以此为由发动战争!而米特里达提三世如今也确实在汉帝国的首都长安生活,并且一直没有确切消息!另外,安息东部有大批人怀念米特里达提三世,希望他能够重新加冕为皇……必须将这种可能完全扼杀!哪怕它只是一个潜在的不可能变成现实的威胁!”
“陛下的意思是——”
“写信给汉帝国,联合汉帝国攻击匈奴人!”
奥罗德斯二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直以来,他都痛恨匈奴王詹师庐的贪婪凶残,只因实力不济,不得不对詹师庐卑躬屈膝。如今,汉帝国大军压境、詹师庐又有可能和米特里达提三世合作抢夺他的土地和皇位,奥罗德斯二世决定不再忍耐。
他要联合汉帝国灭掉匈奴人,在匈奴人联合米特里达提三世之前!
“那万一匈奴王并没有和米特里达提三世合作的打算,我们这样做岂不是……”
“安息只需要一个皇帝!”
奥罗德斯二世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允许我的治下存在无数个小王,但不允许任何一个王凌驾于我!”
“遵命。”
首相领命,亲自起草给汉帝国的国书。
……
收到安息帝国的国书后,霍去病只是草看了一眼,随即将国书放在一边。
刘鹏不解,问道:“父亲为何——”
“安息皇帝是个狡诈无信之徒,他可以为了自身利益要求与汉帝国合作,也随时可能因为匈奴人提供更大的利益转身和匈奴人合作。”
“那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问道。
霍去病命人拿来锦盒,将安息皇帝的国书放入锦盒:“即刻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交陛下处理。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就此事给予安息皇帝任何承诺或回复。”
“喏。”
众人领命。
军士更双手捧过装有安息皇帝亲笔信的锦盒,退出大帐。
“至于前线的事情,自然是随机应变。”
霍去病沉静宣布。
……
听说安息皇帝送来合作国书,才抵达大宛的刘故顿时兴致盎然,问道:“国书现在哪里?大将军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禀单于,国书已经被送往长安交陛下处理,大将军不许任何人就此事给予安息方面任何承诺或是回复。”
“为什么?”
刘故意外。
“大将军没有说,我们也不敢问。”
“没有说,所以不敢问……”
刘故眯眼。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似乎都在低估霍去病,只注意到霍去病的少年成名和百战百胜,却没有发现在霍去病的沉默冷峻的外表下隐藏着缜密深刻的心机。
“少年成名的人大多狂妄傲慢,一帆风顺的人容易得意轻狂,但他却……他几乎不会在战场以外的任何地方露出‘狂’的一面……数十年都冷峻沉默,不在大事上出错……只有踏足战场时才会入旭日般展现耀眼夺目的光芒,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仿佛……”
刘故长吐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姣选择霍去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彻选择刘姣和霍去病。
“孝武皇帝是个真正的天才,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可笑我……我以为我足够聪明狡猾,结果却是……从始至终都活在汉皇帝的算计中……过去被孝武皇帝算计,如今被刘姣算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认输!绝对不认输!”
喃喃自语完毕,刘故走向大帐,中途遇到因为请战被拒而耷拉脑袋的刘凤:“二殿下?”
“嗯?”
刘凤抬头,看到刘故,想起母皇的教诲,立刻笑容满面:“单于找我有事?”
“恰好路过,看到二殿下神色忧郁,不免担心二殿下。”
刘故一脸真诚,仿佛对刘凤有真心爱护。
刘凤见状,莞尔一笑:“只是请战又被拒绝,心里不舒服……”
“请战?”
刘故错愕。
刘凤:“我想上战场,为母皇立下功勋。”
“可是你才——”
“十五岁都已经能够娶妻,自然也能上战场。”
“原来如此。”
刘故眼珠转动,假装被刘凤说服,低声建议道:“大将军担心你的安全,不让你去战场,但等到正式开战的时候,你可以趁着混乱偷偷带一队人马去后方包抄……只要大胜而归,大将军必定不会责备你。”
“可是——”
刘凤看出刘故不怀好意,假意低头沉思。
刘故见状,进一步蛊惑道:“大将军当年随长平烈侯出战,也曾不听长平烈侯命令,率八百人千里追击,大胜而归,封冠军侯。”
“你想让我也……”
“你难道不想证明自己是让父亲骄傲的好儿子?”
刘故笑容满面地反问道。
刘凤沉默,似乎被刘故的话挑动心弦。
刘故于是见好就收,假惺惺地拍了拍刘凤的肩膀:“二殿下,你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汉的骄傲。”
“多谢。”
说完,刘凤转身离去。
刘故则走向大帐,对聚集在大帐前的来自西域三十六国的将军们拱手作礼。
来自西域各国的将军们不敢怠慢,纷纷向刘故行军礼。
刘故穿过谦卑恭顺的队列,走进军帐,笑容满面地看着霍去病:“大将军——”
“你来了。”
霍去病抬头,眸色冷冽,宛如冷月寒光。
见无法通过眼神、表情判定霍去病此刻的喜怒,刘故淡淡一笑,挥袖入座,将此次带的人马情况详细禀告,期间没有半点隐瞒。
霍去病知道刘故这个人心机深重,听他的禀告时格外认真仔细,时不时问出敏感问题。
刘故觉察到分量,回答霍去病的问题时,面色异常严肃。
大帐内的其他人听着两人的对答,也无不感到心头沉重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半个时辰后——
问答终于结束。
霍去病当场将刘故带来的人拆分成多支队伍,连同刘故的儿子们一起分交给汉军部将。
“这样的安排,可以接受吗?”
“军令如山,怎么可能不接受?”
刘故知道霍去病从始至终都不信任自己,对自己怀有深重戒备,不仅毫不犹豫地接受霍去病的拆分要求,更现场表示:“我想把我的军帐搬到大帐附近,与大将军做邻居。”
“单于客气了。”
“是我应该做的,而且——”
刘故语锋一转:“以詹师庐对我的恨意,他随时可能派人潜入军营杀我,只有做大将军的邻居,我才能晚上安然入睡。”
“詹师庐恨你?”
“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我既是他的恩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真正信任过的亲人,但同时也是伤他最深的人。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刘故不屑轻笑:“他是个自私的家伙,他认为我对他好必然事事为他考虑,却不知道我从始至终都只把自己的利益放心上,对他好也是因为这样做能让我更快得到好处。”
“你对大汉——”
“陛下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陛下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绝对的毫无保留地忠诚是世间最为珍稀难得的宝物。”
刘故直言不讳:“可惜,詹师庐不懂这个道理,或者说,他懂,但是他不愿意承认。”
……
……
得知且鞮侯抵达大宛,詹师庐的眼神顿时微妙:“他来做什么!”
话音落,詹师庐又喃喃自语:“南匈奴如今受制于大汉,汉皇帝让他来,他不能不来。”
“殿下所言极是。”
下属害怕惹怒詹师庐招来杀生之祸,努力附和着。
闻言,詹师庐眼中却再次流出杀戮的光:“但他来了,他必须做选择!是跟随我还是与我为敌!”
“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写一封信送给汉人,让他们自行决定是将且鞮侯连同被汉人抓获的左当户他们一起送回来,还是——”
说到这里,詹师庐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下属心领神会,战战兢兢退下,中途与安息公主擦肩而过。
……
公主走进大帐,给詹师庐倒了一杯酒:“殿下——”
詹师庐接过公主递来的酒,却只是把玩,反问道:“听说你派人给奥罗德斯二世偷偷送了一封信?”
“他是我的堂兄,我写信给他并无——”
“你在信中痛骂我?”
“我——”
“你还在信中提醒奥罗德斯二世,说我准备和米特里达提三世合作将他赶下皇位?”
“殿下,我——”
公主被詹师庐的连环发问压得喘不过气,本能地屈膝跪地,哀求道:“我对殿下虽然没有感情,但也从未做出背叛的事情,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继续留在王庭做我的女人,对吗?”
“我……”
公主含泪。
詹师庐于是将装满酒的酒杯送到公主面前:“喝下它,我就相信你没有背叛我。”
“殿下——”
公主不敢接受这杯酒。
因为她在倒酒的时候偷偷将安息皇宫的毒药混入酒中,一旦喝下,就会命丧当场。
“怎么?不喝酒?”
“我……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
詹师庐冷笑:“还是这杯酒有问题?!”
“我……”
“喝下去,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亡。”
此刻,詹师庐的眼神比冰更冷,比刀更锋利。
意识到自己没有半点退路,公主咬咬牙,接过亲手倒出的毒酒,昂头,没有半点感情地喝下去,干笑道:“现在,你满意了?”
“满意!非常满意!”
说完,詹师庐命人送公主回安息皇宫。
“如果她死在途中,就把她的尸体送回去,交给奥罗德斯二世安葬!”
“遵命。”
下属得令,请公主随他们离开。
此时,毒已经开始初步发作,公主回头,痛恨地看着詹师庐,诅咒道:“匈奴王,我诅咒你终有一天会失去一切,像狗一样死在荒野!尸体被野兽分食吞噬!”
面对诅咒,詹师庐不以为然,甚至轻笑:“你的诅咒或许会实现,但在它实现以前,你会腐烂成泥,奥罗德斯二世也会失去他的皇权。”
詹师庐不在乎未来会怎样,他只想趁还活着的现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
……
看完詹师庐的信,霍去病面无表情地将信件递给一旁的刘故。
“我?”
刘故假装惊愕,接过信件,迅速看完,笑道:“他果然恨我入骨。”
随后,他问霍去病:“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陛下不会,所以我也不会。”
“那如果陛下会把我交出,你——”
“我会立刻拿绳子捆你。”
“果然……”
刘故叹了口气,目光落到被刘凤带入大帐的左当户身上:“身上没有绳索?你被收服了?”
“他没有投降大汉,他只是打赌输给我,承诺不会自私逃离。我相信他,所以不用绳索捆绑他。”
刘凤自信满满地告诉众人。
闻言,刘故看刘凤的眼神顿时深邃:“你才……居然已经……你不怕他骗你……或者……”
“我相信他是君子。”
“是吗?”
刘故眯眼。
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他感受到强烈的自信,和——
“……果然是孝武皇帝生前最喜欢的孙辈。”
微笑着,刘故将詹师庐的信还给霍去病:“接下来做什么?备战,还是把我们一并送到他的王庭,为接下来的战争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怎么选?”
刘故明知故问。
霍去病:“他要来,那就来。”
……
“他要来,那就来。”
听到这句话,借系统之力关注数千里外的大宛军营的李令月莞尔一笑,随后抬头,对桑弘羊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已经查清,为首者是住在茂陵郡和坤陵郡的百余名豪强,他们不满陛下的强迁命令,认为西域战事有利可图,于是谋划此事,先大肆收购西域的粮食,抬高粮食价格,等大汉与安息边境开战后便可从中谋取暴利。”
“商人果然不值得信任。”
李令月冷笑。
“陛下要如何查处?”
“朕之前说过,参与这件事的人全部以谋逆罪论处!还有,他们在西域地区收购的粮食,只要还没有运出西域,全部由西域都护府接管。”
“喏。”
“诸侯王那边,没有人参与这件事?”
“目前为止没有找到诸侯王参与此事的痕迹。”
桑弘羊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
李令月闻言,便让桑弘羊暂且先处理卷进这件事的豪强商户们。
正好大宛开战需要大量钱财。
“……他们是不是以为女人就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陛下——”
“他们怎么想,朕并不关心,”李令月叹息道,“以此为由,杀一儆百。”
“喏。”
“还有,通知各地诸侯王——大宛用兵消耗巨大,刘氏子孙理应为朝廷分忧。”
“若是他们不愿意呢?”
上官婉儿担忧问道。
众所周知,诸侯王对中央的命令总是阳奉阴违。
“那就让他们的国相彻查一下封国境内有没有人与豪强合谋收购西域地区的粮食妄想囤积居奇。”
李令月笑容温柔,言语中暗藏的威严却是不容置疑。
至少,诸侯王们收到命令后无一人敢怠慢。
之前十几年的经验让他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刘姣对待宗室时,手段狠辣不在孝景皇帝、孝武皇帝之下。
“吕后在世也不敢如此对付刘姓诸侯!”
“如今唯有祈祷大宛之战惨胜甚至失败,引发民怨沸腾,我们才有可能逐渐扳回局面。”
“但是……主持大宛之战的是霍去病,他……他会输吗?”
“世间没有永远打胜仗的将军,何况他们的敌人詹师庐是个不到十五岁就把匈奴右贤王逼得投降大汉的天才战神!”
“听你这么一分析,似乎……”
第262章 乌合之众
诸侯王们憎恨刘姣又没有能力撼动刘姣, 只能一边忍痛将黄金和封地内的青壮年上贡朝廷支持边境,一边暗暗诅咒汉军输掉大宛之战, 最差也必须是惨胜,用损失惨重的战争动摇民心,引发国人对女皇能力的质疑!
他们甚至着手准备谶言,只等前线传出战事失利的消息。
当然,哪怕心里的恨多得快要溢出来,惯例送去长安的奏表依然必须写满赞美称颂之词,字字句句都阿谀到让自己觉得恶心。
“终有一天,我们要掀翻你的皇座!让皇位回到正统手中!”
诸侯王们恨恨地想着,送出墨迹未干的奏表, 连同呈交朝廷的黄金。
……
李令月收到诸侯王们送来的奏表, 看着阿谀逢迎的文字以及难藏杀气的笔迹,笑道:“诸侯王们对朕果然是口服心不服。”
“女子为帝是亘古未有之大变, 诸侯王们难免心怀不满。”
拥有前世记忆的上官婉儿深知女子登基为帝的不容易,不仅要面临朝堂、传统的旨意,更比男性君主更容易遭遇来自宗室的挑战。
“心怀不满却只会暗中诅咒朕,这些人啊……”
李令月叹了口气:“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们此刻多半正暗中祈祷大汉输掉大宛之战,认为大汉一旦输掉大宛之战,朕的地位就会出现动摇,却不知道此次大宛之战,大汉这边是汉军和西域三十六国以及南匈奴国共同出战,其中参战的西域三十六国和南匈奴国的军士总数量超过汉军……即便战场损失惨重,首先被大量消耗的也是西域三十六国和南匈奴国的军队……”
“原来陛下从一开始就——”
“匈奴境内人烟稀少却能与大汉为敌百余年, 可见他们的凶猛善战,”李令月直言不讳, “所以,对待刘故和他的南匈奴国,朕必须三管齐下,用战争消耗他们的刚猛,用内斗瓦解他们的团结,用教化让他们自愿融入大汉。”
“单于知道陛下的这个想法吗?”
“他这种聪明到狡诈的家伙,怎么可能不知道朕的想法,但是他没有拒绝的权力,因为大汉如今占据着绝对上风,更因为这次要对付的敌人是詹师庐。大汉对待南匈奴的手段需要至少百年才能完全收效,并且这些手段的最终目的是同化南匈奴而非消灭南匈奴。反倒是詹师庐——以他的凶残嗜杀,一旦成功冲破安息边境闯入西域,必定会顺势北上,将南匈奴从世间连根拔除。”
南匈奴的王庭设在受降城附近,南匈奴国的匈奴人也大多生活在漠北、漠南。
倘若詹师庐成功进入西域,便可北上穿越荒漠,直击南匈奴王庭和王庭附近的受降城。
所以,刘故即便知道汉女皇有心借詹师庐这把刀消耗自己的力量,也不得不遵从汉女皇旨意,率领南匈奴精锐部队来大宛参战。
以乌孙为首的西域三十六国亦是如此。
而且,他们遭受到的来自詹师庐的威胁更加紧张迫切——如果大汉联军失败,他们就会面临被匈奴人屠城灭国的绝境!
……
……
“你们想不想知道我最憎恨又最喜欢的东西的名字?”
不等随他出征的儿子们回答,刘故便自言自语道:“是阳谋,阳谋是我最憎恨又最喜欢的东西。”
“为什么?”
儿子们不理解父亲的话,困惑问道。
“阴谋是算计,是诡诈的下三滥,看似可恶其实并非无法破局。但是阳谋不同。阳谋从一开始就把算计以及算计的目的明明白白摆在被算计的人面前,让被算计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也知道自己被怎样算计,却依然无法挣脱这份算计。”
说到这里,刘故顿了一下:“有时,阳谋甚至会请被算计的人自己决定要不要跳进去,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手段杀人!”
“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儿子们越听越迷糊。
他们从小被培养成勇猛无敌的战士,却对政治的波诡云谲一窍不通。
刘故看着儿子们略显天真的眼神,笑道:“突然有些感慨罢了。和詹师庐的战争将要临近,你们回帐篷休息吧。”
“孩儿遵命!”
“孩儿一定养好精神,争取在战场上杀掉詹师庐,解除父亲的多年忧患!”
“父亲放心,詹师庐就交给我们兄弟了!”
……
儿子们争先恐后地承诺着刘故。
刘故却只是苦笑。
詹师庐是他亲手养出来的恶魔,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詹师庐的凶残嗜杀。
所以,此次出征,他让狐鹿姑留在王庭以防不测,霍去病将他带来的队伍连同他的儿子们分拆编入不同的部队时,他也没有反对——他相信霍去病的能力,同时也认为将儿子们分拆编入不同的队伍能让儿子们有更多更大的生还可能,避免被詹师庐一网打尽。
“……为了保住我的血脉和权力,我尽了我的全力,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
叹息着,刘故返回帐篷。
手上的伤口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完全愈合,断指的疤痕却依旧火辣生疼。
……
……
当双方军队的压力都将要到达极限时,只需一个小小火苗,战争变回一触即发。
发生在太平五年(公元前92年)春夏之交的大宛之战亦是如此。
虽然早在公元前94年末,大汉就因为安息逃王米特里达提三世的到来对位于汉帝国和安息帝国边境的大宛地区采取增兵屯田、将大宛本地百姓大量迁徙送进身毒地区的新大宛等一系列战争准备工作,之后又让西域都护府征调西域三十六国的军队,“请”南匈奴国派兵增援大宛等等。
公元93年末,战争的脚步已经清晰可见。
对垒两边都蓄势待发,频繁发生各类小冲突小摩擦。
最终——
战争因一封信开启。
匈奴王詹师庐向汉帝国大将军霍去病索要曾经背叛他的前匈奴左贤王现南匈奴单于且鞮侯以及在之前几场小规模的冲突摩擦中被汉帝国俘虏抓住的匈奴军士。
对此,汉帝国断然拒绝,并郑重宣布汉帝国绝不会背弃南匈奴这个重要盟友。
收到拒绝回信的詹师庐大发雷霆,当场宣布要对汉帝国开战。
然而,汉帝国这边早有准备,面对匈奴人的汹涌来犯,不仅不慌甚至游刃有余。
与此同时,安息帝国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现任安息皇帝、联合匈奴王将兄长米特里达提三世赶走的奥罗德斯二世,因为不忍忍受匈奴王詹师庐近年来越发嚣张强势的欺凌行为,与詹师庐公开决裂,并表示将与汉帝国并肩作战。
突然两面受敌,詹师庐却并无慌张,一边派出少数部队率领由东安息人组成的十万仆从军与汉帝国在边境地区正面对垒,一边率领心腹精锐突袭奥罗德斯二世所在的东安息皇宫!
“怎么会这样!”
奥罗德斯二世大惊。
他以为和汉帝国有血海深仇的匈奴王詹师庐对汉帝国正式宣战后必定集结主力对付汉帝国,在詹师庐后方的自己可以轻松借助天时地利的便宜将詹师庐的力量彻底赶出安息边境赶进汉帝国,谁承想——
“两边都是敌人,我当然要先打弱的那个!”
詹师庐冲着惊慌失措的奥罗德斯二世大笑道。
“你……你……你这意思是……”
“安息的土地那么大那么肥沃,分我一点又如何?”
詹师庐直言不讳:“向东扩张是连番苦战,向西发展是探囊取物,你说我会怎么选?”
“你……你……你就算抢走我的皇位,你也无法统治整个安息!”
意识到大限将至的奥罗德斯二世发出痛苦的吼叫:“安息的土地上有大大小小几百个自治城市,他们……他们甚至不愿听从我的祖父、伟大的米特里达提二世的命令,又怎么可能会接受你的统治!留下我的性命,我可以帮你统治他们!”
“可是我并不想统治整个安息,我只想拿走你们的一部分土地。”
“那你更不能杀我!杀了我,他们将因为我的死而团结起来,集结军队杀死你!”
闻言,詹师庐冷笑道:“但凡对匈奴帝国的过往有一点点的了解,你就会知道匈奴帝国在极盛的时候是一个王庭统治数以百计的部落的结构,和安息帝国的情况并无本质不同。并且,由于匈奴人的土地大多贫瘠不适合耕种,各个部落之间时常爆发冲突和争斗。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这类散沙一样的国家既不会因为皇帝的死亡而崩塌,也不会因为皇帝的存在而团结。自然,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后果,甚至可以因此得到巨大好处。”
“去地下向你的父亲以及你的祖父哭诉吧!无能的废物!”
说完,詹师庐大步上前,手起刀落,杀死至死不肯离开最爱的皇座的奥罗德斯二世,将镶嵌着各式宝石的黄金冠戴在自己头上。
随詹师庐杀进皇宫的匈奴贵族们见状,纷纷抓着染血的刀高呼:“大单于!大单于!大单于”
“别急着高兴,一切才刚刚开始。”
詹师庐冷静地看着欢呼雀跃的匈奴贵族们,下令劫掠三天,三天后撤军回营。
闻言,匈奴贵族们更加兴奋。
只有少数人意识到大单于的话语透着微妙。
等大部分匈奴贵族都因为劫掠的命令兴奋离开后,心腹低声问道:“殿下,为什么连皇宫都允许他们劫掠?难道您——”
“奥罗德斯二世虽然是个废物,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安息不是匈奴,安息不会接受匈奴的统治。”
“那您刚才——”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詹师庐阴冷一笑:“如果杀死奥罗德斯二世后,我立刻自封为安息之主,会激怒整个安息,同时也让一边投靠汉帝国一边又想和我合作的米特里达提三世正式下定决心做汉帝国的狗。但是如果我杀死了奥罗德斯二世后带着珠宝财物离开,安息国内的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必定会围绕空荡荡的皇位开始自相残杀,米特里达提三世这个家伙也很可能向汉帝国提出进入安息帮他登上皇位的请求。”
“万一安息贵族们集体请求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安息登上皇位做万王之王呢?”
心腹担心大单于一番忙碌最终让米特里达提三世这个废物得到便宜。
“这种可能确实会发生,但——”
詹师庐顿了一顿,狞笑道:“汉帝国这两年在米特里达提三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怎么舍得最后关头放手?”
“您的意思是——”
“如果安息贵族们集体要求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安息做皇帝,对安息的土地有野心的汉帝国必定会和安息本土贵族爆发冲突,而米特里达提三世也会在做安息本土贵族的傀儡还是做汉帝国的傀儡之间左右摇摆,最终……”
“原来如此,殿下果然高瞻远瞩。”
“不过是想起了且鞮侯曾经的一些教诲。”
詹师庐冷着脸说道。
他憎恨且鞮侯的背叛,也至今仍活在且鞮侯的教诲中。
“且鞮侯,如果你不曾背叛我……如果你对我的教导和爱全是发自真心……那该多好……”
……
……
奥罗德斯二世被詹师庐率军队杀死的消息穿过边境传到大汉军中,所有人都惊呆。
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詹师庐杀死奥罗德斯二世后并没有趁机自称安息皇帝,而是任匈奴军队将安息皇宫连同周边城市劫掠一空,随即带着大批战利品北上遁走,留下劫掠过后的狼藉废墟。
“北上遁走?”
霍去病皱眉。
刘故更是面色诡异:“多年不见……他竟然成长得如此聪明又如此狡猾……”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想因此引发安息内战,最好是把大汉也卷进去,好从中攫取利益。用你们汉人的话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做渔翁。”
刘故毫不掩饰对詹师庐的欣赏和戒备:“当年的冲动少年,如今学会了狠辣,不愧是我的好学生。”
“可是这样一来,安息境内岂不就……”
刘鹏为安息的百姓们感到可惜。
刘故却不以为然,道:“但是我们没有损失。”
因为詹师庐的真实意图是杀死奥罗德斯二世引发安息内战,因此,名义上虽是两面开战,实际却是匈奴精锐主力部队随他攻打安息皇宫,越过边境冒犯汉帝国的部队几乎全是詹师庐从统治区域内强征入伍的安息仆从军。
——这群乌合之众看似气势汹汹,其实一触即溃,与汉帝国的每次接触都是汉军在一天内结束战斗、汉军伤亡在百人以内。
所以,刘故可以坦然表示既然己方没有损失,何必在乎即将笼罩安息全境的灾难?
刘鹏不认同他的观点:“安息百姓也是人,他们不应该——”
“我不是君子,我只在乎我自己。”
刘故无耻打断刘鹏的话,转身离开。
刘鹏看向父亲。
霍去病肯定地点了点头。
刘凤也走到兄长身旁,对刘鹏道:“大哥,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有对百姓好的人,百姓才会接受。”
“那我们接下来——”
“先把这里的情况报告母皇吧。”
“对。”
刘鹏点头,接受弟弟的建议。
……
……
收到边关战报以前,李令月已经通过系统知道大宛前线都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凶残嗜杀的詹师庐也有如此谨慎的一面,李令月感到意外的同时更陷入思考:“奥罗德斯二世一死,米特里达提三世就成了安息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是奥罗德斯二世的子女还活着,安息帝国内部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显然也有自己的心思……朕要怎么做才能利用这个局势取得最大的好处?”
[你想扶米特里达提三世做皇帝?]
系统阴嗖嗖问道。
李令月不说话。
她想到前世读过的历史中发生的类似情况。
倘若一个国家没了皇帝,她手中又有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室直系血统……
扶持米特里达提三世登基这件事肯定要做,登基完成后又要如何操作才能压制安息本土贵族以及明显不安分的米特里达提三世本人,最终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多的土地……
至少,有直通身毒地区的峡谷的大夏地区必须完全握在大汉手中,以保证大汉对身毒地区的统治长久有效。
“如果是大汉扶着米特里达提三世打退匈奴人、从奥罗德斯二世手中得到安息皇位,安息本地贵族们即便不安分,也会短期内对送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安息继位的大汉军队礼让三分,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
猛然间,李令月脑内灵光闪过。
“朕可以学乌孙……把安息分成东西两个国家,西安息扔给至今拥护奥罗德斯二世的安息贵族,让他们扶奥罗德斯二世的儿子上位,为摄政权力争斗不休,东安息归朕和米特里达提三世……至于安息北部……依然让詹师庐占据,如此一来,朕便可以帮助安息对抗匈奴为由让汉军长期驻扎在安息境内……”
因为没有统一文字等等,拥有媲美大汉的广袤国土的安息帝国一直是个半分裂的国家:安息东部地区的语言、风俗、样貌、生活习性均和西域相近,安息西部地区却使用和大秦(罗马)相近的语言,信仰、样貌、风俗也和大秦(罗马)更接近。
并且,由于安息帝国允许帝国内的各大城市自治甚至拥有独立的军队,安息帝国的各大城市与其说是帝国治下的城市不如说是帝国境内的小国,各个城市各自为政,有时城市之间也会为了利益爆发冲突战争。
这样的安息,作为大帝国是失败的,但作为即将的被征服者,却非常适合——
各!个!击!破!
想到这里,她立刻召见米特里达提三世,趁奥罗德斯二世被詹师庐杀死的消息还没有通过西域送到长安。
……
米特里达提三世突然得到召见,心中忐忑,以为是和汉帝国诸侯王的暗中往来被汉女皇知晓,要拿他问罪,进入未央宫后表现得异常忐忑诚恳。
“汉女皇陛下突然召见我,不知所谓何事?”
“前线发生了一些事情,后方也出了一点事情,朕感到心绪不宁。”
李令月对米特里达提三世的种种不老实早有耳闻,有意趁这次机会对他敲打一番。
米特里达提三世闻言,越加心虚,故作镇定地表示:“不知前线如今什么情况?”
“最近的一次奏报是双方发生多次边境冲突,互有伤亡,不过——”
“一定是大汉占据上风。”
米特里达提三世恬着脸讨好道。
李令月:“匈奴人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比起安息军队,匈奴人确实……唉……祖父竭尽一生依然不能解决安息境内各大城市和贵族领地各自为政的情况……”
说到这里,米特里达提三世难免伤感。
米特里达提二世作为安息一代雄主,早早看到了地方割据各自为政的弊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创建以皇帝为最高长官的无敌铁骑兵,要求帝国境内大小贵族都必须在皇帝发出号召后迅速组织骑兵队伍为帝国效力,同时又以金钱和军事等手段软硬兼施地干涉位于安息和大秦(罗马)之间的多个小国内政,左右小国的王位继承更替……
直到匈奴人到来。
匈奴人的入侵不仅打断了祖父米特里达提二世为解决国内问题缓和国外压力的所有计划进程,还将国内的地方割据问题推向更高。
如今的安息,被匈奴人占据打败的东部被战火笼罩,匈奴人未踏足的帝国西部却依然……
当然,米特里达提三世作为皇室成员,此刻想到这些单纯只是因为大汉在安息东部,许诺给他的好处也大概率将落在安息东部。
正思量间,头顶突然响起汉女皇的问话:
“如果你在安息东部登基为帝,愿意把安息西边的土地交给奥罗德斯二世吗?”
“我——”
米特里达提三世震惊。
第263章 五十万枚金币
显然, 汉女皇不仅有意扶持他成为安息皇帝,也打算和奥罗德斯二世和谈, 将安息帝国分裂成东西两部分,西边的土地留给奥罗德斯二世,东安息则由得到汉帝国扶持的自己进行名义上的统治。
当然,汉女皇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
凡是对安息有深入了解的人都会意识到安息是个地域广袤的大帝国,并且东安息和西安息在语言、风俗、长相等方面都存在巨大不同,几乎不可能纳入统一的管理——连伟大的解放王、万王之王米特里达提二世都只能一边允许各大城市半自治,一边通过改革军队、商贸税收等手段削弱地方力量。
以汉女皇的聪慧,自然早已看穿这点,与其穷兵黩武强行将安息全境纳入掌控, 不如暂时只把安息东部毗邻西域的土地作为占领对象, 安全稳步地扩张疆域。
想到这里,米特里达提三世兴奋不已:“陛下即将出兵驱赶如今正盘踞安息东部的匈奴人?”
“匈奴人曾经是大汉的百年祸患, 如今又威胁西域和丝绸之路,大汉不可能对他们坐视不理。”
“奥罗德斯二世那边——”
“他有意和大汉合作,驱赶匈奴人,并把匈奴人占据的安息东部的部分土地交给大汉。”
反正奥罗德斯二世已经被詹师庐杀死, 说什么都死无对证。
“他……他居然愿意……”
米特里达提三世不敢相信。
李令月淡淡道:“他承诺让给大汉的土地都是他没有能力统治的土地。”
“而陛下准备——”
“有你这个安息皇室直系成员做他们的皇帝,东安息国的百姓能更快适应新生活。”李令月直言不讳,“拥护奥罗德斯二世的西安息人也会感到轻松。”
要知道,因为巨大的文化、风俗、语言差异,以及各行省、各贵族领地高度自治的政治体制,东安息人和西安息人都对彼此的存在漠不关心,甚至相互攻讦:
西安息人认为翻山越岭出现在帝国境内的匈奴人只骚扰东安息地区不影响西安息地区, 因而拒绝缴纳帝国为增强北部边境而增设的税收,西安息的各大行省以及领地贵族们也大多不愿响应皇帝命令集结队伍去北方对抗匈奴;
东安息人认为给帝国带来巨大财富的丝绸之路源于他们的开辟, 并且贸易利润最大的丝绸和茶叶全是东安息人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穿越荒漠运送而来,西安息人没有付出辛苦却通过和罗马共和国等西方国家的贸易获得超额利润,理应比东安息人缴纳更多的税收,承担更多的劳役。
等到米特里达提三世和奥罗德斯二世联合杀死父亲并将安息帝国分成东西两个国家后,东安息和西安息的矛盾也随之升级,愈演愈烈。
事实上,西安息的贵族们从不反对奥罗德斯二世和匈奴人结盟,借匈奴人的力量驱赶米特里达提三世,并在驱赶结束后将原本属于米特里达提三世的部分东安息土地作为报酬送给匈奴人。
对大部分的西安息人而言,只要战火不烧到西安息,只要还有丝绸、茶叶等产自东方的奢侈物品沿着丝绸之路源源不断来到西安息,经西安息人之手卖给罗马共和国等西方国家赚取超额利润,统治东安息的是米特里达提三世还是匈奴王并不重要。
或许,赶走米特里达提三世以后的安息帝国境内,只有坐上皇位的奥罗德斯二世一人没有丢掉成为东西安息之王、万王之王的梦想。
现在,奥罗德斯二世被詹师庐杀死,詹师庐不想冒着同时和西安息、汉帝国为敌的危险将东安息国变成被他统治的北匈奴,掠走东安息皇宫及周边城市的大部分财物、青壮幼年人口后立刻率匈奴主力遁走,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自然应当——
李令月微笑着,向还不知道奥罗德斯二世已死、匈奴王詹师庐遁走北安息的米特里达提三世郑重许诺:“大汉成功赶走盘踞安息东部的匈奴人后,一定将你送回东安息皇宫,让你重新登基为东安息皇帝。”
“谢……谢汉女皇陛下……我……我……我若是能在大汉的帮助下成功回到东安息,从此……从此……”
米特里达提三世咬咬牙,做出承诺:“从此东安息只是王国不是帝国,只有王没有皇。”
安息的皇帝称号源自波斯,本意为万王之王,是地上所有的王的主人。
现在,米特里达提三世为了取悦汉女皇,自愿从“万王之王”降为被“万王之王”统治的“王”,可谓牺牲巨大。
然而李令月想要的不只是源自波斯的虚指的“万王之王”,她想成为名副其实的“万王之王”。
……
……
奥罗德斯二世死亡、匈奴主力部队带着掠夺得到的财物和人口远遁,本就战斗力堪忧的被匈奴王强征入伍的东安息仆从军自然一哄而散。
见此情形,东安息的多位行省总督、大贵族们腆着脸带着厚礼来到位于边境地区的大汉军营,名为拜见汉帝国大将军,感谢汉帝国为他们赶走匈奴王,其实查探汉帝国态度,担心汉帝国趁机对东安息实施长期占领。
要知道,一直以来,安息帝国境内的各大行省和贵族领地都享受世袭的半自治待遇。
即便是在匈奴王占领期间,他们也只是被迫向匈奴王缴纳税赋,承担被喜怒无常的匈奴王杀死的风险,其余部分尤其是世袭贵族、官员们对地方的实际统治完全不受影响。
但是——
汉帝国实行郡县封国制,帝国境内大部分的官职都由皇帝为首的朝廷任免而非世袭继承。
封地虽然能世袭继承,可是封地的所有者——他们大多是汉帝国的皇室贵族或是得到汉帝国的侯级爵位的大贵族——虽然能够得到封地的收入,却无权直接管理封地,必须将封地交给中央委派的官员代为管理。
此外,在汉帝国,即便是皇帝的直系血亲依旧无权在封地铸造钱币、打造兵器、召集军队,只能大量豢养被称为门客的私人卫队。
换而言之,如果汉帝国有意对东安息实施长期占领,汉帝国的各项制度就都可能推行到东安息,损害东安息的世袭贵族、官员们的实际利益。
必须尽快将这些汉人“请”走,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安息的世袭贵族、行省总督官员们如此想着,卑躬屈膝地走进大帐,献上来自罗马共和国甚至比罗马共和国更西的国家才能制作的珍贵稀奇的礼物,有镶嵌五彩宝石的金银器皿,有全身黝黑、黑色卷曲的头发紧贴头皮的奴隶,以及长相奇特诡异仿佛神话的各类动物。
“为了感谢大汉将我们从匈奴王的铁蹄下解放,我们特意准备了这些礼物,请大将军殿下务必向汉女皇陛下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大汉与匈奴有世仇,驱逐匈奴是大汉的分内之事。”
霍去病平静地看着心怀叵测的安息贵族们,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悲喜。
“即便是分内之事,大汉愿意主动帮助东安息也依然是东安息的荣幸。”
东安息贵族假惺惺地讨好着霍去病,眼角余光在大帐内反复游荡。
感受到东安息人的精明诡诈,刘鹏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刘凤则笑容可掬,好奇地看着东安息贵族们送来的堆成小山的金银器皿,道:“这些东西有多少斤?”
“至少一千斤。”
刘故知道刘凤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不输成年人,故意和他一唱一和。
“一千斤……”
刘凤撇嘴,对父亲道:“凤儿记得安息皇帝奥罗德斯二世生前曾写信给母皇,愿意付五十万金币换他最爱的兄长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到东安息。”
霍去病没有接话,沉默地看着东安息的贵族们。
东安息的贵族们见状,赶紧让随行人员翻译二皇子的抱怨,听完后后背一阵发凉。
原来,安息帝国的金币重量非常可观,每三十二枚(8g/枚)约等于汉帝国的一斤(250g),即便成色略有不足,五十万枚金币也基本等同于汉帝国的一万斤黄金,而东安息贵族们此次送来的金银器皿总共才一千斤,虽然这些器皿表面大多镶嵌着价值不输黄金的珍贵宝石,并且除金银器皿外还有来自更西的国家的各类奇珍异兽和黑人奴隶。
汉女皇的儿子显然对此深表不满,认为他们应该付给汉帝国更多的黄金。
“战争刚刚结束,匈奴王临走时又劫走了大量财富,即便是我们也无法立刻凑出五十万金币。”
东安息的贵族们战战兢兢地向大汉解释着,不等霍去病开口就主动表示会在今年结束前拿出五十万金币作为大汉帮助安息驱赶匈奴人的酬谢,以为这样就能将汉军留在大宛,不越过边境进入安息。
然而,为了这一战,汉帝国上下动员,隶属于大汉的西域三十六国纷纷集结兵力,连南匈奴国单于也带着除继承人以外所有成年儿子来到前线,战争开启前半年,汉女皇就半强制性地将大宛国的土著原住民全部送去身毒地区的新大宛国……
大汉摆出如此大阵仗,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五十万金币就裹足不前?
所以——
“边境的情况,我已整理成奏章送去长安,只等陛下命令抵达。”
霍去病公事公办地告诉前来拜访的东安息大贵族和官员们。
贵族们闻言,以为大将军不敢擅自答应五十万金币的退兵价码,决定回去后先准备五十万金币,等汉女皇的诏书抵达大宛再以送酬劳金币为由来此打探汉女皇和汉军的态度。
……
东安息地区的大贵族和官员们离开后,刘凤立刻探头发问:“父亲,东安息的贵族倘若真给我们送来五十万金币,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五十万金币是东安息百姓感谢汉帝国帮助他们赶走詹师庐的报酬,大将军为什么不能收?”
刘故希望分得五十万金币中的一部分,因此积极说服霍去病收东安息贵族的“酬劳”。
刘鹏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应该从长计议,而且——
“听说詹师庐离开时纵容匈奴军队抢劫东安息皇宫和周围城市三天,不仅把东安息百姓家中的财物洗劫一空,还有数万青壮幼年被当成奴隶掳去了北方。收东安息贵族承诺的五十万金币,一定会……会让本就生活困苦的东安息百姓陷入更深的灾难……”
“可即便没有五十万金币的承诺,东安息的贵族们也会变着法子盘剥他们。”
刘凤认真地看着兄长:“还不如就由大汉收下这五十万金币,然后用五十万金币为生活在边境的百姓们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例如——”
“例如什么?”
刘故兴致盎然地问道。
他对汉女皇的两个儿子都充满兴趣。
刘凤回答道:“父亲和大哥不许我上前线,所以我这段时间只能四处乱走,结果发现汉军的屯田已经全部用上了孝武皇帝晚年推行的直辕犁、耧车,部分军士甚至能熟练使用母皇登基后集合多位墨家大师制作而成的曲辕犁,但投军的安息人却大多入伍后才见到犁车和耧车,跟随汉军屯田时不论是驱赶耕牛还是使用农具,动作都异常笨拙。”
“二弟的意思是,收下安息贵族的五十万金币,从五十万金币中取出一部分制成包括犁车、耧车在内的各类农具推广给安息百姓?”
“有了更好的农具,百姓就能耕种更多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过上更好的生活。”
刘凤直率坦荡地说道。
“如果东安息百姓因为二皇子的建议过上更好的生活以后听信东安息贵族的煽动,仇恨大汉、对大汉恩将仇报呢?”
刘故见缝插针,试图挑事。
“这种事情——”
刘凤狡黠一笑:“大汉能给他们好生活,自然也能把给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刘鹏则以西域三十六国举例道:“西域诸国百姓自纳入大汉治理,生活比起以前有明显提升,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对大汉产生怨毒,更不必说恩将仇报。”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吗?”
一向以己度人的刘故假装关心地说道。
……
对才被詹师庐的匈奴军队抢掠过的东安息而言,总重量约合一万斤的五十万金币是一笔巨款,但对有拿黄金封赏军功传统的大汉而言,大型战争结束后光是常规的军功封赏就花费黄金数以千斤计。
至少,如果此次大宛之战被詹师庐作为战斗主力投入战场的不是用强征来的东安息人组成的战斗力严重不足的仆从军,而是詹师庐亲自率领的精锐部队,东安息贵族承诺送给汉军的一万斤黄金甚至不够支付战后的军功赏赐和阵亡抚恤。
因此,大宛之战暂告一段落后,因为詹师庐的临时退缩导致不能在战场上得到爵位、黄金和土地赏赐的汉军将士们内心深处大多不愿战争就此结束,西域联军的将士则因为觉察到汉帝国对安息东部地区的土地的强烈企图,选择留在大宛军营,为自己和家人谋取更好的未来。
刘故同理。
他知道汉帝国对安息图谋甚大,无视以霍去病为首的汉军将领们的冷眼,坚定地赖在军中,确保利益降临时能及时分一杯羹。
……
……
担心驻扎大宛的汉军越过边境动摇他们的权力和统治,东安息的贵族们回去后立刻对治下的百姓横征暴敛,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凑齐了承诺的五十万金币,浩浩荡荡送到汉军大帐。
“伟大的汉帝国大将军殿下,这里一共有五十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面都有一万枚金币。”
为首的东安息贵族挤出谄媚的笑容,努力讨好以霍去病为首的汉军。
“打开看看。”
“是。”
东安息贵族挥手,仆人依次打开箱子,耀眼的金色光芒几乎能把眼睛闪瞎。
霍去病上前,抓起一把金币,测了下重量,道:“这等成色,须得五十枚金币才能勉强铸成一枚金饼。”闻言,东安息贵族立刻改口道:“一万枚金饼是东安息贵族献给宽宏仁慈的汉女皇陛下的礼物,还请大将军殿下务必收下这份谢礼。”
“当然。”
霍去病点头,表示一定会将东安息贵族们进献的五十万枚金币如数送到长安。
东安息贵族闻言,小心翼翼问道:“我们上次来军中,大将军殿下说已经把这边的事情写成奏章送去首都长安,不知道汉女皇陛下的回复……什么时候能够……”
“奏章此刻应该已经抵达陛下案头,至于回复——”
霍去病看了东安息贵族们一眼。
心怀鬼胎的东安息贵族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声道:“我们愿意等待……等待……等多久都没问题……”
“等待期间,大汉军队所需的物资补给——”
“大汉不远万里为我们驱赶匈奴,我们理应为大汉分担粮草补给压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东安息贵族们向来身段柔软。
……
同一时间,霍去病关于大宛之战的奏报抵达长安。
得知匈奴王詹师庐故意派遣仆从军虚张声势迎战汉军,虚晃一枪后亲率精锐亲卫冲入安息皇宫杀死安息皇帝奥罗德斯二世、将皇宫和周围城市劫掠一空随即返回北境,米特里达提三世惊得目瞪口呆。
“汉军竟然如此骁勇强悍?”
闻言,奉命给米特里达提三世做翻译的大宛王子忍不住解释道:“殿下莫非一直都认为匈奴人是被大汉的‘德’感化,主动离开漠南前往漠北、又放弃漠北进入漠北以西,最终在漠北以西分裂成北匈奴和南匈奴,北匈奴一路向西翻越崇山峻岭进入安息、南匈奴在且鞮侯的带领下主动向大汉投诚接受大汉的册封?”
“原来如此,匈奴人进入安息前居然是……是大汉的手下败将……”
米特里达提三世表情微妙。
大宛王子补充道:“被您的祖父、伟大的米特里达提二世赶出安息的大月氏人原本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
闻言,米特里达提三世的脸色姹紫嫣红。
众所周知,大月氏人被米特里达提二世率领安息军队赶出安息以前,曾在战场上几次击败安息军队,导致两代安息君主战死沙场。
一度让安息濒临亡国的大月氏人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而匈奴人却被汉军打得抱头鼠窜最终分裂成两派,一派远遁他乡,一派跪地求饶。
“汉人有句话,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宛王子满脸崇拜地说道:“当然,对大宛这样的小国而言,成为大汉的属国属实是荣幸。”
“安息恐怕也……”
米特里达提三世忧郁困苦地走进大殿,对大殿上首的汉女皇行礼,入座后,目光扫过同样出席会议的汉帝国朝臣们,发现汉人看他的眼神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闪烁着微妙。
此时,汉女皇发话:“——大宛之战的奏报,你们都已经看过,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臣等以为,大将军在大宛取得大胜乃是天意,陛下当行泰山封禅礼,禀告天地神灵,大汉列祖列宗。”
靠附和皇帝稳坐丞相之位的刘屈氂率先歌功颂德。
其余朝臣也大多认为此等大功绩配得上泰山封禅大礼。
面对朝臣们的阿谀逢迎,李令月眸色冰冷,看着沉默的米特里达提三世:“你想留在长安还是回安息?”
“我……我全听大汉女皇陛下的吩咐。”
早在两个月前就对汉女皇做出臣服许诺的米特里达提三世态度异常谦卑:“陛下若愿意送我回安息成为安息之主,我一定邀请大汉协助我管理安息……并……并将‘万王之王’的称号双手奉上……从此……”
即便早有约定,把这些话当众说出时,米特里达提三世依旧感受到强烈的羞耻,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完后半截。
“从此以后,安息只有‘王’,大汉才是真正的唯一的‘万王之王’。”
第264章 尘埃落地
此言一出, 朝臣震惊。
他们虽然都希望通过大宛之战从安息得到包括土地、黄金在内的好处,但他们没想到米特里达提三世竟连挣扎都不挣扎, 直接给出这么大的许诺。
从此以后,大汉就是——
头顶处,响起女皇冰冷又理所当然地宣告:“奥罗德斯二世生前曾写信给朕,承诺用五十万枚金币换兄长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到安息。现在,朕的大将军上奏章称东安息承诺年内筹集五十万金币赠送大汉,朕自然也要遵守与奥罗德斯二世的约定,收下他们的五十万枚金币,送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安息。”
“陛下英明。”
朝臣们本能地附和着。
米特里达提三世则在短暂的错愕后效仿汉人礼节向汉女皇陛下行叩首跪拜:“安息王米特里达提三世在此感谢大汉女皇陛下宽宏仁慈,愿大汉帝国武德永昌, 疆域无边无际。”
“你回去准备一下, 三日内正式出发,离开长安, 穿过西域,由朕的大将军助你回到安息。”
“遵旨。”
米特里达提三世欣喜若狂。
出卖安息利益的他终于得到了再度为王的资格。
当然,正式离开前,大汉也没有忘记和未来的东安息王签署相关和约。
和约规定, 大汉派军队帮助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到安息成为东安息的王,协助米特里达提三世管理东安息国,抵御北方的匈奴人,维持东安息和西安息的和平。
得到大汉扶持的米特里达提三世需从此对大汉的称臣,包括王太子、帝国首相等在内的重要职位任命必须获得汉帝国的批准;允许汉帝国百姓自由进出东安息国,汉帝国的商队进出东安息国无须缴纳额外税收;每年需向驻扎东安息境内的大汉军队提供足额的粮食物资;包括米特里达提三世在内,东安息国内无人有权调派驻东安息国内的大汉军队……
和约的几乎每一条内容都在强调大汉帝国和即将奉米特里达提三世为王的东安息国的主属关系, 但米特里达提三世签字时没有任何犹豫。
只要能再次拥有权力,成为安息的王, 就是让他跪在地上亲吻大汉的尘土,他也心甘情愿。
……
……
两个月后。
东安息的贵族们再次携厚礼来到大宛军营,询问汉女皇陛下的回复何事送到,迎接他们的却是——
“陛下的回复明日抵达,诸位不妨留在大营,明日清晨与我们一起迎接长安使者。”
“这个……”
东安息贵族们眼神一阵闪烁,最终点头答应。
……
第二天早晨,东安息贵族们穿着用汉帝国出产的丝绸做成的柔软长袍走进军营大帐,正要向汉帝国大将军行礼顺便询问迎接长安使者的礼节规矩,却见大帐上首有两人相对而坐。
左边的自然是汉帝国的大将军殿下,右边的人——
“这……这人……”
“我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本能地嘀咕着,东安息贵族们反复搓揉眼睛,掐弄手指,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做梦,此刻,在大帐中与汉帝国大将军殿下相对而坐的身穿安息样式的丝绸长袍的男人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米特里达提三世殿下!
“殿下!殿下!您终于……终于……回到安息了!”
东安息贵族们激动得跪地哭泣。
当然,此刻奔涌的眼泪有多少是发自真心的感动又有多少是碍于场合的表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米特里达提三世看到东安息的贵族们因为他的归来而跪地嚎啕大哭,心中并无半点触动,和汉帝国大将军下完一盘五子棋,转头,缓缓对还在哭泣的东安息贵族们道:“我回来了。”
“殿下……”
“汉女皇陛下收到大将军殿下的奏报,得知你们准备赠送五十万枚金币感谢大汉帮助安息赶走匈奴王,想起僭王奥罗德斯二世曾写信承诺要用五十万枚金币换我回国,又听说奥罗德斯二世已被匈奴王杀死,特意送我回国,让汉帝国大将军协助我尽快结束安息内战,确保丝绸之路通畅无阻。”
米特里达提三世开门见山地说着,毫不避讳出卖安息换取再度为王的资格的事实。
东安息贵族们这边——
被奥罗德斯二世和匈奴王詹师庐交错统治时期,他们时常在各种场合表达自己对逃亡长安的米特里达提三世的怀念和拥护。
但在奥罗德斯二世死去、匈奴王詹师庐离开、东安息出现权力真空的此刻,面对被汉女皇送回的米特里达提三世,贵族们眼中却开始闪烁微妙的不悦。
——你为什么还活着!
——如果你不回来,东安息就将归我们统治,是我们的土地。
——传闻汉帝国上下都对土地贪婪无度,你究竟许了多少的利益才换得汉女皇送你回安息继续为王?
——我们送五十万金币给汉军是为了贿赂汉人,让汉军不要越过边境进入安息,不是为了迎回你这个废物!
……
然而,即便心中有无尽的愤怒,在米特里达提三世和汉帝国大将军面前,东安息的贵族们仍然必须将恭敬谦顺做到极致。
他们努力挤出笑容,心口不一的说道:“汉女皇陛下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仁慈公正,是陆地上最伟大的君主。”
“我也这样认为。”
说到这里,米特里达提三世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汉帝国大将军,用几乎谄媚的口吻承诺道:“等我正式成为东安息的王,我将双手送上‘万王之王’的皇冠,请大将军殿下将它献给汉女皇陛下。”
“好。”
霍去病言简意赅地接受。
在场的东安息贵族们闻言,则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精明的他们虽然猜到米特里达提三世为了得到汉帝国的支持向汉女皇陛下出卖安息,但他们没想到米特里达提三世卖安息卖得这么彻底!
连“万王之王”的皇冠都可以献上!
任凭安息从此成为沦为汉帝国的属国!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霍去病突然开口:“西安息地区的贵族议会有意成立西安息国、拥奥罗德斯二世的儿子为王,你们对此是什么看法?”
话音落,只想尽快在汉帝国的扶持下成为东安息的王的米特里达提三世立刻毫无原则地表示:“大汉什么看法,我就是什么看法。”
他的谄媚和无底线让大帐内的东安息贵族们几乎窒息。
但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要知道,即便是米特里达提二世领导下的处于全盛期的安息都没有能力和汉帝国争锋,何况现在这个被皇室内战、外族入侵撕得支离破碎的安息?
霍去病看出东安息贵族们的矛盾,承诺道:“大汉对东西安息都无恶意,也无意干涉东西安息的王位继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安息恢复秩序,确保丝绸之路的通商顺畅。”
“……大将军殿下客气了。”
东安息贵族们欲哭无泪。
他们发自灵魂地不接受汉帝国的“好意”,可惜实力不允许,只能忍痛认同汉帝国的“建议”,祈祷汉帝国如传闻那般是个对属国百姓也宽宏大度、仁慈公平的伟大帝国。
米特里达提三世见东安息贵族都接受汉帝国大将军的“好意”,顿时长舒一口气,笑容满面地建议道:“今日欢宴,不醉不归!”
……
……
公元前92年十月,得到汉帝国支持的“安息逃王”米特里达提三世完成加冕仪式,正式成为东安息国的王。
十一月底,在汉帝国军队的保护下,米特里达提三世进入巴比伦城,与西安息地区贵族们拥立的侄子弗拉特斯四世见面——可怜的弗拉特斯四世此时还不满一岁,被母亲抱在怀里,由拥立他的西安息大贵族们代为发言。
西安息大贵族们本就因为文化、风俗、地域等原因对东安息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当他们得知拥立米特里达提三世的汉帝国比匈奴王更加强大不可战胜后,非常爽快地接受了米特里达提三世提出的将安息帝国正式分为东西两个国家的建议,并在和谈结束后携厚礼拜访陪同米特里达提三世来到巴比伦的汉帝国少年将军,希望汉帝国允许更多的丝绸、茶叶、棉布等物品通过丝绸之路进入西安息。
“当然可以。”
奉命送米特里达提三世进入巴比伦的刘鹏笑容和善。
自进入巴比伦城,他便对这座传言存在至少两千年的古老城市产生浓烈兴趣,并从当地人处得知,巴比伦城周围有两条河,分别是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这两条河不仅孕育了巴比伦城,更哺育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刘鹏于是派人勘测两条河流,同时也没忘记收集巴比伦周边区域的各类作物种子和奇异之物。
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东西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派上重要用处。
与此同时,刘鹏还发现拥立奥罗德斯二世的儿子、不满一岁的弗拉特斯四世为王的西安息贵族内部可能存在分歧——出席会议的西安息贵族中有近一半人穿着从大秦(罗马共和国)传来的托加袍,而不是像东安息的贵族那般穿传自波斯帝国的柔软长袍。
除以上内容,刘鹏陪米特里达提三世来巴比伦城还肩负另一个重要任务——送还死在东安息的奥罗德斯二世的尸体,并向西安息贵族们索要百万金币作为归还奥罗德斯二世的报酬。
“一百万金币!”
西安息贵族们惊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这是母皇根据奥罗德斯二世亲笔信为他制定的价格。”
刘鹏解释道:“奥罗德斯二世生前曾写信给母皇,愿用五十万金币换米特里达提三世回到安息,倘若送回的是尸体,则愿意为此付出一百万金币。由此可得,奥罗德斯二世的尸体同样价值百万金币。”
“这……这……这……”
西安息贵族们被刘鹏的理由气得现场晕倒。
但他们最终还是支付了百万金币的巨额报酬。
不仅仅因为百万金币的价格是奥罗德斯二世生前制定,更因为汉帝国无比强盛,非西安息可以对抗。
……
……
刘鹏陪同米特里达提三世滞留巴比伦城处理东西安息问题的同一时间,大汉宗室的刘姓诸侯王们再次启程,离开封地,前往长安,参加一年一次的正月大朝贺。
一路上,诸侯王们的心情大都很沉重——大汉联军在大宛之战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他们酝酿大半年的借对外战争失利的机会质问甚至讨伐刘姣的计划彻底破产。
如今,东安息国王米特里达提三世向大汉称臣,从辽东到安南再到身毒,从东海到西域到安息,万里河山的上空全部飘着汉军的旗帜……
目之所及,净是盛世繁华。
但这也意味着刘姣的皇位变得更加牢固,民间百姓对她的神话与崇拜愈演愈烈。
“和她比,我们算什么?”
摇晃的马车中,有刘姓诸侯王扪心自问。
深入骨髓的男女认知以及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贪婪让他们至今无法接受刘姣成为皇帝的事实,但想到和刘姣作对的下场、刘姣从皇太女时期就不断做出的种种成就以及大汉百姓们对她近乎神话的崇拜……
是时候接受现实,承认刘姣是被天命选中了。
如此一来——
“从始至终,我们都只是输给了天命。”
想到这里,诸侯王心头那根紧绷十多年的弦终于松懈了。
……
诸侯王们陆续抵达长安,彼此各怀心思。
其中,心情最压抑的是赵王刘昌。
父亲赵敬肃王刘彭祖生前曾三番两次纠结诸侯王刁难、危害当时还是皇太女的女皇,亏得孝武皇帝顾念手足之情才没有深究此事。
如今,父王薨逝,先帝又驾鹤西去,刘昌难免内心忐忑,每次入长安觐见都战战兢兢,唯恐踏错一步惹来雷霆震怒。
悲哀的是,世间的事情总是怕什么偏遇上什么。
刘昌才到长安,就被女皇召见,传旨之人还是刘淖之女、险些被送去乌孙和亲的刘相臣。
“赵王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入宫有要事商议。”
“是什么要紧事?”
刘昌努力端出长辈做派,口气却温柔得近乎讨好。
“陛下没有说,我不敢问,只知道此事和宗室有关。”
刘相臣抬头,看刘昌的眼神并无半点怯懦与不安。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父亲随意摆弄命运的可怜女孩。
“……陛下吩咐此事时,面色是喜是怒?”
不死心的刘昌试图旁敲侧击。
刘相臣道:“天色将暗,还请赵王殿下早早上车,莫要让陛下久等。”
“我……”
刘昌干笑着,穿上裘皮外袍,坐车前往未央宫。
一路上,他反复多次试探询问,试图弄清召见缘由,刘相臣却守口如瓶,不论刘昌如何旁敲侧击,始终没有给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在夜晚完全降临前将赵王刘昌送入华灯初上的未央宫。
……
跟随中常侍等人的引导,刘昌走进大殿,下跪行礼:“赵王刘昌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赐座。”
坐在灯火辉煌处的李令月抬头,看了眼因为摇曳的灯火而面色忽明忽暗的刘昌:“可知朕为何连夜召见?”
“臣不知。”
“因为朕有事情需要你为朕办理。”
闻言,刘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翼翼道:“臣洗耳恭听。”
“如今大汉,有女皇帝、女列侯、女公卿,唯独没有女诸侯王。”
说到这里,李令月故意顿住,笑容微妙地看着刘昌。
刘昌顿觉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是……”
“朕有两儿两女,长子已经封诸侯王,次子将来也至少封诸侯王,赵王以为,朕的两个女儿未来是封公主还是……”
“陛下……臣……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赵王刘昌吓得声音发抖。
李令月见赵王吓成这般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每个皇家公主都可以成为女诸侯王,只有女皇所生公主才可以。自然,女诸侯王也和男诸侯王一样只纳不嫁,所生子女俱从刘姓,入刘氏宗脉。”
“陛下英明……陛下……陛下……”
“诸侯王的嗣子后代亦可如此。”
李令月冷声补充道。
听到这句,赵王刘昌顿时汗流浃背:“陛下,这……这种事情……”
“不可以吗?”
“臣……臣以为……”
“朕觉得可以。”
李令月打断刘昌的辩解,强调道:“天命无恒常,唯有德者据之。”
“那也——”
“你先回去准备一番。”
“陛下,臣觉得此事——”
“赵敬肃王生前做过不少错事,甚至涉嫌谋逆,先帝顾念旧情,全部不予追究,但朕……不是先帝……”
李令月似笑非笑地威胁着刘昌。
刘昌闻言,不敢再生抗议,磕头领旨,退出大殿。
祖宗规矩固然重要,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后代的荣华富贵更重要。
……
三日后。
赵王刘昌上奏,认为本朝既然有女皇帝,女皇所生公主便也应当拥有不同于寻常皇家公主的待遇。
“赵王以为,什么样的待遇才能匹配?”
李令月明知故问。
刘昌本能地擦了擦额头虚汗,禀告道:“臣以为,应高于长公主,等同诸侯王。”
“等同诸侯王……”
李令月眯眼,看向诸位朝臣。
朝臣们不敢妄议皇室家事,纷纷沉默不语。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这件事情就——”
“臣有言!”
颜回后代颜优突然站出队列:“臣不敢妄议皇家是非,但倘若陛下将公主封为诸侯王,女诸侯王的婚配、继承等又当如何处理?”
“颜优,你——”
刘屈氂担心激怒皇帝,压低声音威吓颜优,让他赶紧住口。
颜优不屈,甚至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高坐明堂的女皇。
对此,李令月只是轻轻一笑,淡然道:“既贵为诸侯王,又怎能如寻常公主那般下嫁列侯,自然是纳男子为赘,所生子女俱从母姓为刘氏,爵位继承亦是如此。”
“陛下英明。”
颜优对女皇的这个解释并非十分满意,但没有继续当朝争辩。
随后,李令月又向朝臣们宣布大宛之战的详细战果和具体的军功爵位封赏。
得知大宛之战的胜利让大汉得到了东安息国的控制权,光是作为战利品即将送抵长安的黄金、白银、香料、各色宝石就有百余车,另有牛、羊、骆驼、奴隶数以百万计;此外,在大汉的扶持下成为东安息国王的米特里达提三世还会每年定期送来数十万金币的朝贡赋税、大汉商队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东安息国不必缴纳额外的税款、驻扎东安息的汉军获得万顷良田作为屯田……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喜悦笑容。
“朕的长子目前正陪同米特里达提三世在巴比伦城和西安息国的弗拉特斯四世讨论丝绸之路的其他事务,顺便送回弗拉特斯四世的父亲奥罗德斯二世的棺椁,回国时应该能至少带回百万金币的‘酬谢’。”
李令月和善地补充道:“奥罗德斯二世曾经写信给朕,认为米特里达提三世的尸骸价值百万金币。所以朕向弗拉特斯四世要求同样的数额。”
“陛下……陛下英明……”
因为女皇这番话想起包括白鹿币在内的孝武皇帝的种种“丰功伟绩”的老臣和诸侯王们强忍着牙痛恭维讨好。
“为了大汉江山能够千秋万代、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朕不得不做出这等事。”
李令月深沉地叹了口气,命刘细君拟旨,正式封刘昭为阳王、刘华为周王,成为大汉自立国以来的第一代女性诸侯王。
另,刘细君、霍光为官多年,兢兢业业不曾犯错,特赐刘细君王子侯爵,为宛侯,霍光为博陆侯。
“谢陛下恩典。”
霍光与刘细君双双谢恩。
朝臣们早在女皇力排众议给刘解忧、李显君封侯时便意识到多年陪伴女皇夫妻的刘细君、霍光也会被封侯,此刻尘埃落地,无不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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