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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你乖乖吃了,朕过几日有了空便去瞧瞧她。”◎

    上京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 将临近夏日的暑气尽数冲散。

    好似又凉了下来。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裹上上了厚厚的衣裳。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冬日里。

    而巽元城一带雨势更是凶猛,从蒙蒙细雨到瓢泼大雨,算来已经已是下了足足半月有余。

    到今日, 方才稍稍停歇。

    雨势虽是猛烈,可巽元城本就多雨,先帝在时,巽元城就曾有过洪水灾害, 后便命人建起了堤坝,本来是无需忧虑的。

    可谁料前日巽元城忽然传了消息过来, 说是洪水冲垮了堤坝,冲破了这层桎梏,那洪水变如同猛兽一般,轻而易举便能将城中百姓房屋农田,连带着数以万计的百姓性命带走。

    周景和不眠不休了几夜, 方才安排好了赈灾之事。

    只是这事却也还不算彻底了了。

    虽说朝堂之中并未有人质疑过堤坝被冲垮之事,就连地方官员也只报雨势凶猛,所以才冲垮堤坝,话里话外不曾提过一句这堤坝的问题。

    可周景和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他翻看了先帝在世时的国库账本,其中修建巽元城堤坝这一支出为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白银, 足以修建一座坚实牢固的堤坝。

    可这座原本该是坚实牢固的堤坝,却在短短十五日内被彻底冲垮。

    周景和沉着脸将手中账本压下, “元尧,你也去一趟巽元城。”

    元尧有些意外道:“您是信不过顾大人?”

    赈灾之事,周景和安排了顾承桓同去, 亦是有让他暗中将此事查明的意思。

    周景和面色微寒, “那负责督建巽元城堤坝的官员刘斐如今已升迁至工部尚书, 他与孟家, 朕记得私交颇深……”

    元尧会意,恭敬道:“属下明白了。”

    巽元城的事闹得动静颇大。

    当初贪下那笔银子的人觉得山高皇帝远,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儿,一场洪水冲过去,便也什么都留不下。

    可其实若真是有心去查,其中的漏洞实际上并不少。

    劣质的建材,中空的堤坝。

    甚至那堤坝都不是半月后才冲垮的,而是在第六日。

    也就是说那洪水方才开始冲击堤坝,它就垮了,当地之人都戏称那堤坝竟是如同纸糊的一般。

    当地官员也知道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便生生将消息压下,硬是拖了半月余才前来禀报。

    这便让赈灾粮食晚了十余日送至巽元城,不说旁的,便是饿死的百姓就多了一倍不止,更是有不少百姓忍受不了饥饿四处逃难。

    周景和因着这事发了好一通火,命他们二人继续查下去,务必将背后之人揪出。

    最终查到巽元城知府谢骞头上,证据确凿,谢骞也对此事供认不讳。

    看起来这事到这里就算是了了。

    可周景和却知那不过是孟呈推出来的一只替罪羊罢了。

    他盯上孟家并非一日两日,手里倒也掌握了一些孟家的把柄。

    只是孟家就如同一头庞大的野兽,只是几颗细小石子怎么可能能将它砸死。

    而如今巽元城之事就如同送到周景和手中的巨石,只要能砸对位置,便能彻底将这头庞大野兽砸死。

    周景和是万万不会轻易舍弃这机会。

    但也不曾放过谢骞。

    明面上,他让顾承桓将谢骞押送回京,像模像样的审问了一番,没从他嘴里再问出什么来便也就按照律法处置了。

    这也让背后真正的主谋松了口气。

    可暗地里,元尧却顺着微末的线索一路追查了下去。

    等罪证已是握在了元尧手中就要送回上京时,孟呈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可是这会儿再想要阻拦已是太晚,便只能颇为急切的往慈盈殿与永祥殿各自送了一封书信。

    书信送到永祥殿的时候,孟娉瑶并不知晓家中将要遭遇大难,她从绿玉手中接过书信随意的瞥了一眼,有些无奈的笑道:“初时还只是隐晦的与本宫说要多与周景和亲近,现在连让本宫使些手段的话都说出来了,难道是要让本宫效仿前头的孟婉莹?”

    孟呈在信中并未提及孟家如今境况,只是比从前更是急切的催促着孟娉瑶能争得周景和的宠幸,最好是能怀上子嗣。

    绿玉听了这话连忙呸呸呸几声,“娘娘提那死人做什么,平白沾了她的晦气。”

    孟娉瑶将书信递给长星,又叹气道:“这不是父亲着急吗?若是她那法子能成,不就能简单些了?”

    过了片刻又喃喃道:“罢了,本宫总是要学会服软。”

    长星接过孟娉瑶递过来的书信,熟练的点了火,将其烧作了黑灰。

    转了头却听孟娉瑶道:“长星,小厨房里正熬着牛乳羹,你去小厨房瞧瞧,若是熬好了便直接走一趟承文殿。”

    “是……给陛下送去?”长星下意识抬头。

    那晚之后,长星很快从揽星阁搬去了撷芳阁,除了偶尔陪着孟娉瑶去慈盈殿做做样子之外,便少有需要离开永祥殿的时候。

    至于周景和。

    长星甚至是有些畏惧再见到他。

    或许因为他们之间变扭而又古怪的关系,又或许还因为一些别的,总之她并不希望再见到他。

    所幸在他也没再找过她。

    好像那一夜真就只是因为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宣泄的对象,而长星正好合适。

    没什么可难过的,长星只希望往后他都能不再来打扰她。

    而她,能像如今一样留在永祥殿就很好了。

    孟娉瑶点点头,“本宫与周景和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你从前是留在他身边伺候的人,在他跟前应当也能说上两句话,你见了他若是得了机会,能劝一劝他是最好,若是不能,也算是本宫尽力了。”

    孟娉瑶的话说得恳切,让长星到了嘴边的拒绝话语只能是咽了下去,微微低头说出个“是”来。

    长星到小厨房的时候牛乳羹刚刚熬好,她将带着烫意的吃食端进了食盒里,然后拎着食盒去了承文殿。

    刚出殿门的时候外边还能瞧见细微的阳光,快到承文殿的时候却下起了雨,好在是蒙蒙细雨,长星加快了步子,到了承文殿的时候也只是微微打湿了发梢。

    守在殿门口的元庆见了长星前来,似乎有些意外。

    那日的事之后,他以为周景和应当会给长星一个位分的。

    他日日跟随在周景和的身边,是能看出来长星于周景和,应当是有些特别的。

    只是他摸不准这所谓特别的份量。

    也不敢随意揣测。

    长星尽可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走到元庆身边恭敬道:“元庆公公,皇后娘娘吩咐奴婢给陛下送牛乳羹。”

    元庆点头,“长星姑娘稍等。”

    说着,便前去通传。

    等里边周景和应下才开了门让长星进去。

    承文殿燃的香似乎换了,少了几分发沉的暖意,多了几分冷冽。

    想来和孟婉莹那事也是有些关系。

    长星并不懂香,只觉得闻起来很不相同了。

    周景和坐在书案边上,左手边的折子堆积如山 ,他正翻开一本看着,眉头不自觉的越锁越紧。

    长星没抬头,只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边,然后规矩的行礼,“陛下,皇后娘娘让奴婢给您送了牛乳羹。”

    周景和没应声,长星迟疑了片刻,想起孟娉瑶的话,又硬着头皮接着道:“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亦是您的妻子,也希望陛下若是得了闲,能多去永祥殿陪一陪……”

    “过来。”周景和听她念念叨叨说着,心里不觉更是烦躁,便直接开口将她的话打断。

    长星听到那两个字心里下意识一慌,惊愕地抬头道:“您说什么?”

    周景和见她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心底觉得有些好笑,伸手点了点桌面道:“你不是说皇后让你送了吃食过来吗?你不拿过来?”

    长星回了神,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之后的她只得脸色微红的应了个“是”便起身拎着食盒走到书案边上,一边将放在里头的牛乳羹端出来,又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道:“皇后娘娘在永祥殿总是候着陛下……”

    长星的话刚说了一半,周景和却又再度打断道:“你将这牛乳羹吃了吧。”

    “啊?”长星愣愣的看向他,小声的强调道:“这是皇后娘娘特意给您准备的牛乳羹。”

    周景和点头,“朕知道。”

    接着,却又道:“可是朕现在没有胃口。”

    长星端着那碗牛乳羹的手一顿,一时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你若是原模原样的将这碗牛乳羹端回去,宫中自然又要有不少人嚼舌根,揣测朕与皇后的关系了。”周景和轻描淡写的将目光移回到手中的折子上,“你若是将它吃了,再将东西拿回去,宫中的这些人瞧见了只当作是朕吃了,便也不会再说些什么了。”

    长星神色微微有些松动,“可是……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去陪一陪皇后娘娘?”

    “过几日吧。”周景和将声音放轻,甚至带着哄骗的意味道:“你乖乖吃了,朕过几日有了空便去瞧瞧她。”

    长星没有了再拒绝的理由,她将那汤盅的盖子打开,很快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牛乳香气,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便半弯着腰用那勺子挖着牛乳羹吃。

    没吃几口,她便觉得这样很是不方便,这个姿势很是不舒服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一不小心可能还会将牛乳羹滴在书案上。

    没办法,长星只得尝试着调整了好几种姿势,最终犹豫着蹲在了书案边上。

    好在周景和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眼前的折子上,连瞧也未曾瞧她一眼,长星便安心的蹲在那儿,一勺接着一勺的将牛乳羹往嘴里送,虽然这牛乳羹的味道很好,可现在的她实在是没有细细品尝的心思,就像是在完成一样任务一般只想尽快将这东西吃完。

    周景和的目光从折子的边缘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蹲在那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好像是一只进食的仓鼠,他下意识的勾了勾唇角,心里积压的那些焦躁好似瞬间和缓了许多。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的声响却打破了他心里难得的宁静,周景和嘴角的笑意敛下,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模样,他将手中折子放下道:“进来吧。”

    元庆在外边应了声“是”,这才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见有人进来,长星的动作中也多了几分不自在,可眼看的这一碗牛乳羹就要见底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吃着。

    元庆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周景和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边上批折子,而长星……她在蹲在书案的右侧吃着她自己带来的牛乳羹?

    那不是……皇后娘娘让她带给陛下的吃食吗?

    她怎么自个吃了?

    元庆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何事?”待周景和有些不耐烦的出声询问,他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道:“陛下,太后娘娘过来了,说是有事要见您,您看这……”

    说着,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到了长星的身上。

    意思很是明显,他一个奴才便是瞧见了什么,也是不敢随便到外头去说些什么。

    可待会儿若是太后娘娘进来瞧见这般景象,怕是有些不妥。

    长星察觉到元庆的目光,虽说没仔细听他方才到底说了什么,可也大概能懂得自己继续留在这儿怕是有些不合适。

    于是便加快速度将最后两勺牛乳羹送入口中,勉强吞咽下去又对着周景和福了福身道:“陛下,奴婢已经吃完了,这就先告退了。”

    说着,拎着食盒便要出去。

    可刚一转身就被周景和叫住,长星只得停住脚步,正想问他还有什么事,却听他声音淡淡道:“擦擦嘴角。”

    第42章

    ◎你比她又尊贵到哪里去,又为何不能?◎

    孟太后看完了孟呈遣人递来的书信, 就决心来一趟承文殿。

    不是落井下石,反而是撇清关系,独善其身。

    原来华冬也很是不解, “您到底是孟家的人,若是孟家倒了对您来说也没什么好处,您若是实在怨恨孟丞相,不帮着也就是了, 何必……”

    可孟太后却摇了头,“孟家倒了于哀家自然是没什么好处, 往日就算是孟家再怎么不将哀家放在眼里,可外人眼中,哀家到底是有这个娘家做倚靠,若是可以,哀家也不希望孟家就这样倒了。”

    说到这儿, 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华冬,孟呈与哀家虽不是一母所出,可到底是血脉相连,哀家对他太了解了, 若不是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将这封信送到慈盈殿。”

    华冬犹豫道:“您是觉得孟家大势已去, 便是救,也救不回来了?”

    “孟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背地里那些肮脏的事儿做得不少, 表面上瞧起来还是光鲜亮丽, 可内里已是腐烂不堪。”孟太后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 “先帝在时就已经对孟家多有忌讳, 周景和更是如此,他抓住了这次的机会,便不会轻易放过孟家。”

    “孟家曾经舍弃过哀家和景亭一回,如今,也轮到哀家做同样的事了。”

    华冬闻言,也只能一边应着一边搀扶着孟太后往外边走去。

    等到了承文殿,又是在外头等了片刻方才进去。

    周景和大约是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来的,等她进来便将让元庆等人尽数退了下去。

    “景和。”孟太后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哀家这一趟过来,是为孟家的事。”

    周景和将手中折子合上,开口道:“母后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

    孟太后定了定心神,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孟家这些年来,确实是做过不少错事,孟呈虽是哀家弟弟,可自小同哀家并不亲近,后边更是因为景亭的事情与哀家闹得很是不愉快,孟家之事,若是哀家能早些知晓,便也不至于看着这个弟弟步步错下去。”

    闻言,周景和别有深意道:“母后,孟家之事,到如今还未有个定论呢。”

    孟太后却从袖间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周景和,“孟呈在这封信中承认了巽元城之事,并且央求哀家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

    周景和看了孟太后一眼,接过这封信打开,果然是如同孟太后所言,里面是孟呈的字迹,他坦白了巽元城之事,又求孟太后看在孟家的份上,帮他一回。

    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太后会将这封信交到周景和的手中。

    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孟家的人。

    如同华冬所言,孟家倒了,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可她却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她笃定,她护不住孟家。

    或者说,没人能从周景和手中将孟家护下。

    所以这回,她要如同当初孟家舍弃她与周景亭一样的舍弃孟家。

    周景和将这封信合上,而后意味深长道:“母后这是……大义灭亲啊。”

    “哀家嫁到皇室已有几十年。”孟太后微微一笑,“若是要论亲疏,周家才是那个亲,孟家反而是疏,更遑论孟家这次确实是做错了事。”

    周景和点头,“母后都这样说了,儿臣也定不会徇私,孟家所犯种种,都会依着大周律法处置。”

    孟太后脸色未变,“那是自然。”

    说罢,又起身道:“瞧皇帝手中还有不少事要忙,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哀家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便先回慈盈殿了。”

    周景和答应了一声,孟太后方才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有了孟太后送来的这一封信,其实就足以证实巽元城的堤坝之事与孟家的关系。

    可周景和并未急着有所动作,反而是等到元尧将证据悉数从巽元城带了回来方才动了手。

    此案牵涉甚广,朝廷之中,不仅仅是孟呈,刘斐等人,还有与之牵扯颇深的几位朝臣也受到波及。

    孟家被抄了家。

    家中亲眷悉数入狱,奴仆也都被发卖出去。

    昨日还风风光光,今日便已经是阶下囚。

    任凭是谁见了孟家如今的落魄模样不感慨一句,权势富贵皆是过眼烟云啊!

    孟太后听了这个消息只平静地说了句,“哀家知道了。”

    华冬迟疑了片刻,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太后摆手打断,她起身有些艰难的往里间走去,“哀家有些累了,扶哀家去歇一歇吧。”

    华冬看着她有些萧索的背影,只得将还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咽了下去,快步来到孟太后的身边搀扶着她前去歇息。

    同是孟家之人,孟娉瑶得知这个消息却是全然克制不住情绪,“这怎么可能?本宫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本宫还不了解吗?他一心为大周做事,为百姓做事,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

    “或许是只是陛下弄错了。”长星见她着急,便宽慰了一句。

    “绝对是周景和搞错了!”孟娉瑶却很是笃定,她焦虑地来回走着,最后还是按耐不住道:“本宫得去见见周景和,得告诉他事实不是那样的,本宫的父亲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说着,她便匆忙往殿外走去,绿玉看了长星一眼,示意她跟着孟娉瑶一同前去。

    长星明白她的意思,她们总觉得长星从前是周景和身边伺候的人,即便与周景和之间并未有什么情意,可也总归是说得上话的人。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指不定能帮上些忙。

    虽然这种想法是全然错误的,可长星也不好与她们解释,便只能忧心忡忡的跟上孟娉瑶的步子,心中也是暗自祈祷着这次能化险为夷。

    她虽然不认识那位孟丞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想着孟丞相能养出皇后娘娘这样的女儿来,应该……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可孟娉瑶这会儿怒气冲冲的,看起来不像是去解开误会,更像是去兴师问罪的,长星只能跟在孟娉瑶后边小心翼翼的劝着,可即使她劝了一路,孟娉瑶出现在承文殿的时候依旧是带着火气的。

    见她过来,周景和并不会觉得意外。

    出事的人是她的父亲,她怎么会不管?

    反而是她身后的长星,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上京这几日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是却还带着凉意,她怎么只穿了夏装?

    “陛下。”孟娉瑶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见孟娉瑶缓缓跪下道:“巽元城一案定是有人恶意陷害,臣妾父亲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求陛下明察。”

    周景和知道孟娉瑶的性子,张扬跋扈,肆意妄为,或许有些脑子却也不见得真的有多聪明,但心并不算坏。

    孟呈所做的那些事,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周景和没有急着反驳她的话,只是有些随意的开口道:“昨日是查封孟家的日子,皇后,你知道孟家的暗室里,藏了多少金银吗?”

    “孟家,何曾有过暗室?”孟娉瑶显然是不愿意相信周景和的话。

    “共计现银八千万两,还有一些珠宝玉器,都是些值钱物件。”周景和自顾自的往下说了下去,“若是全部折了现银,大约是一亿三千万白银。”

    孟娉瑶不顾边上长星的小声劝阻,猛的站起身来道:“不可能,这数字许是你胡编乱造的,又或者……是你故意将这些银子藏进孟家的也未可知。”

    她已是失了理智,说话间也有些口不择言。

    好在这样冒犯的话语却并未惹得周景和发怒,他只淡淡道:“皇后可知大周的丞相一月俸禄是多少/”

    孟娉瑶顿住,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

    见她未答,周景和便给了答复,“是白银二百两。”

    “那又如何?”孟娉瑶皱眉。

    周景和却又接着问道:“皇后可还记得你闺房中案几上的一套白玉瓷杯?”

    孟娉瑶下意识点头,“我日常所用……好像确实是一套白玉瓷杯,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她对那套杯子只是隐约有个印象,毕竟不管白玉青玉,到底只不过是喝水的物件罢了,她也从未去在意过。

    只觉得周景和是在故弄玄虚,也是越发不解。

    周景和摆弄着眼前的茶杯,轻笑道:“朕手中这只茶杯也是白玉制成,若是拿去售卖,约莫个三五百两,是孟丞相两个月的俸禄钱,而皇后闺房中的那一套,一只茶杯,需得两千两白银,也就是说孟丞相一年不吃不喝方才能攒下这一只白玉茶杯的银子,这样说,皇后可明白?”

    孟娉瑶终于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浑身一软便瘫倒在地,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父亲不会是这样的人。”

    “朕何须骗你。”周景和将手中茶杯放下,看向孟娉瑶的眼神中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悯。

    时至此刻,她还相信她那父亲吗?

    “陛下。”孟娉瑶好似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慌乱地跪倒在地道:“臣妾想再去见见父亲,有些事儿,臣妾希望能有机会当面问个清楚。”

    周景和皱眉望向她,“皇后,这不合规矩。”

    孟娉瑶直起身子,伸手将头上的簪钗之物一一取下,直至满头青丝散开,旁边的长星眼睁睁看着她如此动作,心头也有些慌乱,她想再劝一劝孟娉瑶,可在周景和面前,也不好多说什么。

    周景和微微眯起眼睛,见她再度恭敬的跪拜,“陛下,臣妾知道家父犯了大错,做为她的女儿,臣妾亦愧为大周之后,故请陛下废黜臣妾。”

    周景和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漫不经心的问她,“皇后,真的想好了吗?”

    这条路可是没有回转余地的。

    若是她不提,孟家之事虽然也会牵连到她身上,可她若是没有什么大错,到底不至于彻底将她废黜,好歹能一直挂着这个皇后的身份,也算是保留了体面。

    可如今她自请废后,那便也怪不得他。

    “是。”孟娉瑶从未这样坚定过,“只是臣妾还想去见见父亲,臣妾有很多话想问问他……”

    说着,她抬头望向周景和,目光中带着哀求,“求陛下通融一次,或许这应当就是臣妾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周景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松了口,“元尧,带她去吧。”

    元尧道:“是。”

    孟呈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中。

    因为是重犯,也不可能随意迁移,便只能安排了马车带着孟娉瑶出宫。

    难得出宫,若是从前,孟娉瑶应当会对宫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马车行在街道上,能听到周遭的叫卖声,女子的歌唱声,拨弄乐器声……各种声音混杂,可孟娉瑶听着,却更是觉得烦躁。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是在大理寺门前停下。

    元尧见了大理寺卿范龄便主动走上前去与其低语几句,范龄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孟娉瑶穿着黑色斗篷一言不发的站在后边,等元尧将话说清楚了,范龄方才将钥匙交予他,任由他带着孟娉瑶前去监牢。

    刚刚打开监牢的门,腐臭的气息便迎面扑来,孟娉瑶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她的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跟上元尧的步子。

    越是往里边走,那股腐臭气息混杂着古怪的血腥气味便越发浓重,她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因为这儿时不时会有几只老鼠或者蟑螂从她脚边穿梭而过,监牢里的烛火阴暗,她若是没有瞧见,很容易便会直接踩上去。

    不知在这昏暗的环境中行走了多久,元尧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孟娉瑶顿了片刻,终于是抬起头来,借着监牢里忽明忽暗的烛火,她看清了眼前的那张苍老的脸。

    算来她入宫也不过才半年而已,父亲的鬓边都已生出了不少白发,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她的心里头忽地有些心酸。

    而孟呈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好似有些不敢相信孟娉瑶会出现在这儿。

    见此,元尧便识趣地对着孟娉瑶道:“属下先去外头候着,娘娘瞧着时辰,若是两刻钟之后娘娘不曾出来,属下便会进来寻您。”

    孟娉瑶稍稍回了神,朝着元尧点点头道:“麻烦元侍卫了。”

    元尧又拱手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长星虽说有些担忧,可还是不好继续留在这儿,只能跟着元尧一同守在了外边。

    元尧出去之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孟娉瑶头一回见到父亲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凄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站在里边的孟呈声音阴冷道:“真是个废物!”

    孟娉瑶难以置信的望向他,“父亲,您……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孟呈嘲讽道:“孟家养你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捧着你,而你又为孟家做了什么?就连一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孟娉瑶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他的表情,嫌弃,厌恶,鄙夷……逼得孟娉瑶止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脸怨恨的咒骂着她的人竟是一直以来疼爱她的父亲。

    可孟呈却没有停下,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我往永祥殿里送了多少书信,哪回不是让你在周景和的身上多花些心思,就算不曾怀了子嗣,只要他对你稍微有些感情,他在对付你的父亲的时候,也会稍微顾着你的颜面!”

    “我知道他对你不曾有过情意,可那又如何?孟堂的那个女儿尚且能使些手段,你比她又尊贵到哪里去,又为何不能?”

    他一字一句的说着,就好像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心头所有怨气都尽数发泄出来。

    孟娉瑶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似犯了天大的罪一般由着孟呈不断的指责和谩骂。

    蟑螂和老鼠从她的鞋面上爬过,可她仿佛已经是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抬起头来问他,“所以父亲,巽元城的事……真的是您做的吗?”

    在见到孟呈之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之前,她的心底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父亲不会这样做,觉得他从来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可到了现在,她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再也无法笃定的说出相信他的话来了。

    “巽元城的事?”孟呈状若疯癫的大笑起来,“我做了什么?是他们找上我的,我不过稍稍通融而已,他们能给我八万两白银,谁能拒绝?现在高高在上的指责着我的那些人,换做是他们,他们能拒绝吗?”

    孟娉瑶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原来……父亲是这样的人。”

    孟呈却只觉得可笑,“你当然不知道,孟家最尊贵的姑娘,大周早就定下来的皇后,用的是白玉作的碗,金子铸成的筷子,满头的首饰没一样是凡物,可却还天真的以为银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孟娉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下万民或许都能指责他,可是孟娉瑶不能。

    十多年来,他给了孟娉瑶最好的生活,最尊贵的身份,无可挑剔的一切,所以孟娉瑶没有指责的资格。

    两刻钟到的时候,孟娉瑶转身出了监牢。

    长星察觉她的脸色实在不太好,便有些担心道:“娘娘,您还好吧。”

    孟娉瑶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我没事,只是头一回觉得活了十多年了,竟是到了今日,才算活得稍稍清醒一些了。”

    “娘娘……”虽然孟娉瑶并未说明里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光是瞧见她如今的模样,长星就知道,大约孟丞相,真是害了巽元城的百姓之人。

    “回宫吧。”孟娉瑶却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了马车边上,长星也只能过去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元尧将那钥匙交还给了范龄,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方才过来驾驶着马车回宫。

    马车原本行驶得还算平稳,可等经过闹市的时候,却突然一个踉跄停了下来,外边也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

    长星觉得有些奇怪,便开口问元尧,“元侍卫,外边这是怎么了?”

    但却并未听到他的回应,长星的心里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孟娉瑶,“娘娘,这……”

    孟娉瑶也觉得古怪,正想掀开帘子瞧一瞧外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车身却忽然一震,显然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马车上。

    而正在这时,元尧忽然掀开帘子,有些着急的对着她们道:“咱们这是遇到了巽元城逃难过来的百姓,不知他们从何得知娘娘是孟家的女儿,所以将咱们的马车拦截了下来。”

    孟娉瑶闻言脸色愈发苍白,只默默靠在车壁上,并未说些什么。

    长星却知道此事怕是有些棘手,便连忙问道:“那元侍卫,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长星姑娘只需要护好娘娘,留在马车中千万不要出来便好,此地距离大理寺并不远,属下已经遣人去向大理寺求援了……”正说着,难民中又有人将石头砸了过来,好在元尧反应极快,一刀将那石头砍成了两半。

    长星听明白了元尧的话,心里也不自觉松了口气,见孟娉瑶脸色依旧不好,以为她被吓着了,便开口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方才元侍卫说了,已经向大理寺求援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大理寺那边便会有人过来帮忙疏散难民的。”

    可孟娉瑶却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只双目无神道:“长星,你听。”

    长星愣住,“娘娘,您说什么?”

    “外边的那些难民都在骂我父亲,说我父亲为官不仁,说他草菅人命……”孟娉瑶缩在了角落里,小声的呜咽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父亲他真的害死了很多很多人……”

    长星第一回 见到这样的孟娉瑶,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可却不知道到底应当说些什么才能让她的心里稍微好受点,只能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压在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四周这个时候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声,砸东西声,兵刃相碰的声音,孟娉瑶却在这一片混乱中终于如同发泄一般的将压抑在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父亲说得挺对的,我就是太蠢了,在孟家众星捧月的生活了那么多年,却连家里的银子是从何处来的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房间中的那套白玉茶杯。”

    她说着看向长星,“只是一只,一只就要两千两白银,而我的父亲一年的俸禄方才两千四百两,过去的十多年间,我竟从未有过一日想过这些。”

    第43章

    ◎“若是你想,我可以将你平安的送出宫去。”◎

    “怎么会呢。”长星小心翼翼的劝着, “孟丞相确实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可是娘娘您是一个好人,您与孟丞相是不相同的。”

    孟家的事, 长星很难可以说与孟娉瑶全然没有关系。

    虽然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可孟呈从百姓手中贪来的钱财用在孟娉瑶身上的实在不算少,她因为这件事而担上一份责任,也不算冤枉。

    只是长星不管如何也只是个奴才, 有些话若是要说出口,也总该再掂量掂量。

    孟娉瑶依旧倚在车壁上, 她情绪好似平稳了下来,只是愣愣的盯着某一处出神,长星甚至不知道她方才是否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也不敢随意开口惊扰了她。

    而外面传来的声音终于是平息,长星悄悄掀开了一点点车帘往外面瞧去, 正好看见方才见过的范龄大人带着大理寺的人已是将局势控制住。

    那些难民虽说怨恨孟呈,可见了官府的人心里还是有些畏惧,一下子气势弱了下来,听着范龄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便纷纷散了。

    眼见外头的难民终于是驱散,长星也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又小声的对着孟娉瑶道:“娘娘,外边的难民已经驱散了, 咱们很快就能回宫了。”

    孟娉瑶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果然,很快马车便继续平稳的前行。

    又是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回了宫。

    绿玉一直在殿门前候着,见她们终于回来也急忙迎了上来, 刚要问上一句, 却见孟娉瑶脸色不好, 长星又是微微摇头, 便只得先将心头的话咽了下去。

    长星道:“娘娘累了一天了,不如先歇一歇吧。”

    说着,便与绿玉一块儿陪着孟娉瑶进了里间,还未来得及歇下,承文殿的元庆便到了,手里还拿着一道明黄的旨意。

    长星想起来什么,有些担忧的看向了孟娉瑶,可她神色并无变化,只拖着疲累的身躯跪下接旨,绿玉与长星便也一同跪了下去。

    元庆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声音开始宣读。

    长星囫囵听着,听他道皇后失德,又提及孟呈之事,称孟娉瑶罪孽深重,便废黜皇后之位,罢退居观羽殿。

    念完,元庆便将圣旨合上,恭敬交到了孟娉瑶手中。

    长星今日一直跟在孟娉瑶身边,倒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绿玉对这事全然不知,这会儿已经被惊得脸色苍白。

    孟娉瑶却不曾犹豫便起身接下,元庆缓声道:“观羽殿已经收拾好了,娘娘这两日便可着手搬迁,陛下仁德,保留了娘娘吃穿一应用度,娘娘可留在观羽殿修身养性便好。”

    说完,便要告退离开,孟娉瑶却开口叫住了他:“上京来了许多巽元城的难民,陛下可知此事?”

    元庆没想到孟娉瑶会问起这事,便只是敷衍道:“此事无需娘娘忧心,陛下自会安排施粥赈灾。”

    原以为孟娉瑶只是装模作样的问上一句,却不想她听了这话却有些急切的接着道:“若是如此,能不能劳烦元庆公公帮我问问陛下,孟氏自知罪孽深重,可却还想为那些难民们做些事,减轻些罪孽,请陛下能允我出宫为那些百姓施粥。”

    “这……”元庆愣住,一时不知是否该应下。

    孟娉瑶便又哀求道:“元庆公公只需帮我问问就是,若是陛下不答应,我再想别的法子。”

    如此,元庆也没了拒绝的理由,只能是勉强应下。

    等元庆离开,绿玉才赶紧走到孟娉瑶跟前道:“娘娘,这会儿哪里还顾得施粥的事,您应当快些去求一求陛下,看看能否挽回一二。”

    孟娉瑶绕过她走到梳妆台前,一边抬手将妆匣打开一边道:“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见哪个君王会因为三两句求情的话就朝令夕改?”

    绿玉哑然,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道:“可咱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么?”

    “过来帮我瞧瞧吧,我这记性也着实想不起来到底哪些是御赐的东西,哪些是从家中带来的。”孟娉瑶没应她的话,又扭头看了一眼长星,“长星也过来帮忙。”

    绿玉见此,也知道此事早已无力回天,便只能与长星一同走到了孟娉瑶跟前,见她一一拿出妆匣中的首饰分辨着,“这一对金钗我倒是记得,是我从家中带来的。”

    “这只凤钗……”孟娉瑶从妆匣中拿出一支黄金铸成的凤钗,似乎有些迟疑。

    绿玉瞧了一眼,便道:“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对,我差点忘了。”孟娉瑶回想起来,忙将凤钗放回了妆匣中,又拿出一对白玉耳坠子,“这……”

    绿玉便又道:“这是陛下赐的生辰礼。”

    孟娉瑶只得又放回了妆匣中。

    绿玉自小跟在孟娉瑶身边,对这些物件的来路自然都记得清楚,长星来到这永祥殿伺候却不过几月,只能是帮着拿取一下东西。

    三人在那妆匣中挑挑拣拣,不一会儿就将御赐之物尽数挑拣了出来,孟娉瑶便将这些东西装入木盒中,又四处打量着整个宫室,最终将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作也取了下来,“差点忘记了,这可是王大家的真迹,应当是值不少银子的。”

    绿玉终于是忍不住了,“娘娘,方才元公公也说了,陛下保留了您一贯吃穿用度,银子的事儿,咱们如今还不需发愁吧。”

    孟娉瑶将那幅画小心收好,道:“不是为了咱们。”

    长星这会儿心里已是有了猜测,果然听孟娉瑶接着道:“绿玉,将这些东西都送去承文殿吧,本就是从孟府带来的东西,算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绿玉愣住,她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只得低着头应下。

    这会儿元庆也刚与周景和说了永祥殿里头的事,顺带提了孟娉瑶想去施粥的事。

    他原来以为周景和不会答应,却没想到他头也没抬就应下了,“她想去便让她去吧。”

    元庆一顿,就听周景和接着道:“本就是孟家做的孽,她是孟呈的女儿,替他偿还一些也是应当。”

    元庆便只能应下 。

    孟娉瑶带着绿玉长星一同去宫外施粥的那日,天上终于是放了晴。

    六七月的天,只要稍稍晴朗些,驱散不开的暑气便也接踵而至。

    孟娉瑶带着她们坐在去往粥棚的马车上,人还未到,身上便已经沁了薄薄的一层汗,长星在给孟娉瑶打着扇子,绿玉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孟呈已经其他几个涉事官员皆已经处斩。

    孟家的这一场风波好似终于停下。

    而孟太后悬着的心也终于是落下。

    孟家倒下,若是说于她全然没有影响,那定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已是她竭尽所能之后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这便已经够了。

    “还好娘娘您聪明,及时与那孟家划清了界限。”华冬一边给孟太后捶腿,一边庆幸道:“瞧那孟娉瑶,因为这事连皇后的位置都丢了呢。”

    孟太后正倚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听了华冬的话,面上便多了几分鄙夷,开口道:“原来不至于闹得那么难看,是她自己蠢。”

    说着,又不自觉感慨,“可她这样说倒也算是给哀家行了方便,到底是将那个位置让了出来。”

    “娘娘想抬人坐那皇后的位置?”华冬小心问道。

    “这事急不得。”孟太后摇头,“就算是哀家想,也得有合适的人选才行,孟家旁支的那几个姑娘别的都好,就是这出身还是差了点,做个后妃算是够了,但若是要做皇后……那实在差得太多。”

    华冬听着若有所思道:“那这事儿确实得费些心思了,总不好再让别人抢了先。”

    孟太后“嗯”了一声,便没再应声。

    华冬一直在边上伺候着,直到孟太后的呼吸平稳了这才退了下去。

    下马车之前,长星以为只是马车里头闷热,可出了外头才知道外边比起里边还要更热些。

    三人换了轻便的衣裳,也抵不住着暑气。

    孟娉瑶更是需得带上了面纱。

    虽说按理来讲真正识得她的人应当是不多的,可上回她甚至都不曾露面都被一些难民拦下了马车,为了避免再被那些人辨认出身份再生出事端,孟娉瑶从下了马车就一直带着面纱。

    到了粥棚,三人也未歇息,帮着里头的将准备好的粥食一一端了出去。

    长星倒还好些,就算之前未曾做过施粥的事儿,可毕竟粗活没少做,如今做得这些事儿于她还算是顺手。

    可绿玉与孟娉瑶就不行了。

    不说孟娉瑶曾经是孟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便是绿玉这个贴身婢女,一直以来也不曾做过什么重活。

    长星一人能拿起来的物件,她们二人一同抬着出去都是勉强。

    可便是如此,孟娉瑶也没有歇着的心思,愣是同着粥棚的那些人一块儿将活做完了。

    等忙完这些,孟娉瑶细嫩的手掌已经是磨出了不少血泡,绿玉看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不如小姐先歇一歇,奴婢们帮您把您那一份事儿一块做了便是。”

    “哪有这样算的。”孟娉瑶笑着将手收起,“都说了是来赎罪的,这种事儿是万万没有让别人来替代的道理。”

    长星瞧见,便拿了伤药过来,“奴婢帮小姐上点药吧,方才来的时候奴婢瞧见外边聚集了许多难民,待会儿施粥应当还要不少时间,只能先在这儿简单擦点上药,等回了宫再请太医来处理。”

    孟娉瑶听了这话,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都到这会儿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还将我当作宫中的娘娘来看,你们忘了,我已经被陛下贬做了庶人,同你们应当是差不多的,你们都不用这些东西,怎么偏偏我就要特殊一些。”

    这话听着长星眼角都有些泛酸,绿玉的眼泪更是落了下来,她哽咽道:“小姐胡说什么呢,您同我们这些奴才怎么会是一样的……”

    孟娉瑶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劝说的话,外边一个负责管理这个粥棚的小吏讨好的笑着走了进来,“几位贵人,差不多到了施粥的时辰了,再不过去怕是要让难民们等急了。”

    这小吏并不知晓孟娉瑶的真实身份,只听上头的人说是宫中的贵人,不管到底是什么身份,总归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所以凡是到了孟娉瑶她们几人跟前,这小吏都是点头哈腰的,殷勤得很,生怕惹了这贵人不快。

    这会儿过来提醒,说话间也是极为客气小心。

    见有人过来,绿玉与长星也是连忙收敛了情绪,孟娉瑶听了他的话很快点了头,“我们这就过去。”

    粥棚的前边早就聚集了乌泱泱一片的难民。

    前头她们几个人刚过来的时候还没到时辰就已经有不少难民在这粥棚门口候着了,这会儿到了时辰更是挤满了人。

    孟娉瑶知道这些难民怕都是饿坏了,也没再耽误,便与长星绿玉二人开始施粥。

    足足忙活了一下午,直到手臂都酸疼了,才算是让这一片难民都吃上了粥食。

    等快回去的时候,孟娉瑶又将那小吏叫了过来,“今日的粥食我瞧着还是有些稀了,大人也就罢了,小孩子若是正在长身体,怕是很难填饱肚子。”

    小吏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无奈的叹息道:“现下巽元城涌入到上京的难民实在太多,要让这些难民皆能吃上东西并非是件易事,虽说陛下已是提前开放了粮仓,可却还是抵不住上京粮价飞涨,如今上京这地儿是有银子都买不着米粮了。”

    说到这儿,小吏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几位贵人也无需太过忧虑,陛下已经遣人往江南一带购置米粮,江南一带向来富庶,最不缺的就是米面粮食,算算日子,再有个三五日粮食就能运送过来了。”

    听到这儿,孟娉瑶也不觉松了口气,点点头道:“那便好。”

    等上了马车,孟娉瑶想着方才那小吏说的话,有些感慨道:“我从前一直看不上周景和,总觉得他生母低贱,当初能坐上储君的位置不过是周景文犯了浑,捡了个漏罢了,如今看来,他做事确实还算是稳妥。”

    听她们提及周景和,长星下意识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从前周景和在文阳殿的模样,他日日苦读,研究经世之道,摸索治国之策,如今应当也算是实现了心中所愿吧。

    绿玉却点了点头,颇有些认同道:“陛下确实并非无能之人。”

    两人聊了几句便靠在车壁上打起盹来,忙了一天也没个歇息的时候,确实是累了。

    但孟娉瑶却是真心实意想将这事儿做好,连着几日都去了粥棚施粥,不管多累,面对那些难民的时候态度都始终很是温和。

    这一来二去的,孟娉瑶在这群难民口中便成了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每回孟娉瑶过来施粥的时候,都有难民端着满满的粥食向她鞠躬道谢,口中连连道:“多谢女菩萨。”

    孟娉瑶自知担不起这个称呼,每每听到总是要与他们解释几句,可那些难民当面听着,转头便忘了,下回来时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她为“女菩萨”,孟娉瑶听着也实在无奈。

    施粥的第七日,孟娉瑶像往常一样给眼前的难民盛了满满一碗粥食,后面的难民却突然骚乱起来。

    长星绿玉他们瞧见都觉得有些奇怪。

    刚开始施粥时,确实有难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闹出事端来,大多是因为担心自己排在后头便要吃不上粥食了。

    可如今江南运送的米粮已经到了,陛下也已经着手安排安置这些难民的事了,在这里都吃了好几日粥食的难民怎么还会因为这种缘由无端生事。

    孟娉瑶瞧着,正要让人去瞧瞧情况,却听那边有人喊着什么,虽说周遭声音嘈杂,可孟娉瑶却还是听清了那人所言。

    他大声道:“你们以为她是什么女菩萨,真是天大的笑话,孟呈的女儿也能做菩萨了?她的父亲害死了那么多人,就算是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周围的难民显然都听到了这话。

    他们之中有人对这事还有些质疑,便四处询问,“这是真的吗?她是孟呈的女儿?”

    也有人很是笃定,“我说她为何一直带着面纱,原来是怕我们猜出她的身份!”

    更有人仿佛被欺骗了一般,恼怒的将手中的粥食连带着碗摔碎在了地上,“兄弟们,若不是这孟呈占了修建咱们巽元城堤坝的银子,咱们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让他的女儿跑到咱们跟前来表现她那良善的心肠?这过了孟呈的女儿之手的粥食,便是饿死,咱们有些骨气的,也不当再食!”

    边上的难民听了这话也都纷纷效仿,将手中粥食摔在地上,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孟娉瑶听清了那话面上便已是全然没了血色,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耳边出现了一阵阵的轰鸣声,她好似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了,只瞧见那些难民的嘴一张一合,大约是在用最为恶毒的话语咒骂着自己。

    也是应当的,毕竟她是孟呈的女儿。

    长星与绿玉急忙过来搀扶孟娉瑶,那些难民的情绪越发激动,安排在粥棚维护秩序的侍卫一开始还能勉强将那些难民拦下来,可到了后边,不知是谁带了个头,那些难民便开始一边怒骂说着要让孟娉瑶为巽元城死去的百姓偿命,一边猛地往粥棚这边挤,甚至还有人疯狂的把手中的东西砸向孟娉瑶。

    难民的数量众多,一旦发难,这几个侍卫根本就是不够看的。

    没一会儿,他们就已经冲垮了桎梏,张牙舞爪的朝着孟娉瑶来。

    眼见局势不对,长星顾不上细想,死死拦在了那些难民面前,又急切道:“绿玉,你先带着小姐回宫去。”

    这粥棚是为了施粥临时搭建的,里边统共就两个房间,一间用来存储柴米油盐等,另一间便是厨房,根本寻不到一处可以躲避的地儿,不如索性快些回宫去。

    绿玉显然也能想明白这一点,她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长星,到底是没犹豫,护着浑浑噩噩的孟娉瑶快步往里边那道门的方向去了。

    外头的难民见她要离开,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叫骂着要往里边闯,长星和几个侍卫死死将那道矮门抵住,可到底撑不了多久,那道木头制成的矮门很快被打头的难民冲垮,后边的人眼见绿玉与孟娉瑶走得远了,便将手中瓷碗也好,地上捡起来的石头也罢,统统一股脑的往长星身上砸。

    觉得她与孟娉瑶是一伙的。

    矮门一被冲垮,外边的难民就疯了一样的要挤进里头来,长星倒吸了一口凉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猛地被人揽住了腰身带着往后退了一步,她还未瞧清楚来人是谁,便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湿意溅在了脸上。

    她的瞳孔猛的放大,四周寂静下来之后,那声尖叫变的极为刺耳。

    长星僵硬的低头,只见有一难民的手掌被一把匕首死死钉在了木板上。

    鲜血溅在了长星的脸上,也溅在了周围的几个难民的身上。

    这样的动作到底是震住了他们。

    扶在长星腰间的那只手很快松开,她勉强站稳之后才瞧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是周景和。

    她顾不上细想周景和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便下意识往边上走了两步,和周景和隔开了一定的距离来。

    又有意的避开了目光,不敢再去看那人的凄惨模样。

    她到底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景象。

    而那被手被钉在木板上的难民还在痛苦的哀嚎着,其他的难民见了这般景象,终于是回过神来,也开始愤愤不平了。

    有还存些理智的,便开口质问,“你是什么人,上京这地儿好歹是天子脚下,怎么能由着你随意伤人?”

    也有已经失了理智的,便大放厥词,“既然如此,那谁也别想活了,我们虽不过是平头百姓,但也不会惧怕你们!”

    说着,便又要往里头闯。

    周景和见了这般景象却也不急,只是淡淡道:“诸位都是从巽元城逃难而来的百姓,对吧?”

    那些难民听了这话虽然疑惑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可自然不会反驳,都纷纷应道:“那是当然。”

    “巽元城与上京相隔三千里,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要半月有余方能走到。”周景和说着,伸手将那把匕首拔出,又用带血的匕首轻轻拍了拍那已经被吓得浑身瘫软的难民的脸,“十多日的风吹日晒,你们一个个的都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但你们瞧瞧这人。”

    说着,周景和对身边元尧使了个眼色,元尧会意,伸手拿了边上一块破布擦了擦那人的脸,将他脸上刻意抹上的黑灰擦去,果然生得细皮嫩肉,与旁的难民截然不同。

    方才还叫嚣着的几个难民瞧见这般景象也是极为惊讶,止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而方才一直叫嚣的几人却已是闭上了嘴巴,显然已是瞧出局势不对,不敢再胡乱开口了。

    见此,周景和便继续将话说了下去,“诸位千里迢迢从巽元城赶来上京,为的就是有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如今难道真要因为这几个有心挑拨之人丢了性命吗?”

    “你们可以好生想想,这样选,到底值不值得?”

    周景和的几句话显然让那些难民生了迟疑的心思。

    有衣衫褴褛的老者道:“是啊,咱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头,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一个活字么?如今咱们来了上京,圣上仁德,让咱们不愁吃喝,之后还会将大家伙好生安顿下来,咱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边上的几个难民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咱们可不能让有心之人利用了去,白白丢了这条命!”

    而混在人群中几人大约是瞧出来情况不对,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便要趁着人多混杂悄悄离开。

    可他们不曾想到正是他们此刻的动作引来了周景和的注意,他侧身与元尧低语几句,元尧的目光也随之锁定那几人,很快应下离开。

    弄清楚了局势,方才还叫嚷着非要孟娉瑶偿了这条命的难民这会儿已经是安定下来,规规矩矩的在粥棚门前排起了队。

    长星见此景象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朝着周景和福身行了礼便要告退,可周景和却开口叫住她,“孟氏的马车走了好一会了,你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与朕一同回去吧。”

    长星脚步停下,脑子里想了千万种拒绝的理由,可到了嘴边,却好似只能乖顺的应个“是”。

    周景和见她识趣,便又嘱咐了这儿负责施粥的小吏几句然后方才出了粥棚。

    长星跟在他的身后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元庆也在那里候着,见了周景和出来便快步迎了上来,“陛下可是打算回宫了?”

    周景和“嗯”了一声,元庆便殷勤的掀开了车帘。

    周景和却不急着进去,而是转头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长星,开口道:“你与朕同乘。”

    并非是与她商量,而是命令。

    可长星想起那日夜里的事,有些瑟缩的往后退了一步,“奴婢只是个身份微贱的宫人,怎敢与陛下同乘?”

    见她拒绝,周景和冷哼一声,“孟氏是孟呈的女儿,若是杀了她,朕也可以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长星猛地抬起头,有些惊愕的望向他,“您要杀了小姐?”

    周景和微微弯下身子,一字一句道:“朕的意思是说,朕可以杀了她。”

    长星顿住,她分辨不出来周景和到底是真的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只是吓唬她。

    可她不敢赌,到底还是坐上了那辆马车。

    元庆将车帘放下,一边捏着有些泛酸的手臂,一边对着车夫吩咐道:“走吧,回宫去。”

    车夫应了声“是”,手中的鞭子一挥,马车便平稳的动了起来。

    里边,和承文殿焚的香如出一辙的气味溢满了整个马车。

    并不难闻。

    可长星却觉得自己仿佛要窒息了。

    她坐在距离周景和最远的地方,还努力的再往里面缩了缩,身子已经是紧紧贴着车壁。

    可周景和却只是闭目眼神,好似全然不在意长星的动作。

    初时长星还十分警觉,可时间久了,见周景和似乎真的只是在休息,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松散了下来,身子一旦松懈,被忽略的疲倦感便变得清晰了许多,长星在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终于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听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周景和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缓缓落到长星身上。

    她睡得很沉,可依旧维持着原本并不算舒服的姿势蜷曲在角落里,只为了能躲他更远一些,想到这儿,周景和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止不住想起从前在文阳殿的时候,有一回他生了病,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长星接连去太医院求了好几回,想让他们施舍些退热的药材,每回都被赶出来。

    最后实在没了办法,长星只能拿沾湿的巾帕进进出出的给他敷着,后来实在累了,就趴在他边上睡了过去。

    那会儿的她就像是现在一样,也是枕着手臂蜷缩着睡着在他身边。

    只是那时候的长星是为了照顾他,而此刻的她是为了能离他远一些。

    马车微微踉跄后停下,这个细小的动作惊醒了长星,她瞬间一个激灵,清醒无比的端坐起来,周景和却已经收回了目光很快下了马车。

    眼见周景和已经走了,长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也连忙下了马车对着他的背影行了礼,然后方才回了观羽殿。

    孟娉瑶已经搬迁到观羽殿有些日子了。

    观羽殿本就是个几乎废弃的宫苑,虽说有稍稍修缮,可却还是远远无法与之前的永祥殿相较。

    按照绿玉的话说,这儿甚至比起从前丞相府的偏院还要差一些,又是偏僻,又是荒凉,大小也不足从前永祥殿的一半。

    可孟娉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早不计较这些了,所以绿玉也只是在长星面前发了几句牢骚,然后勤勤恳恳的与长星一块儿将整个院子收拾了一番。

    如今这儿瞧着,也多少有了点人气。

    不过她们这些日子真正呆在观羽殿的时候也并不多,为了施粥的事儿,她们大多时候都是早出晚归的,每天都累得不行,回来倒头便歇下了。

    施粥的这几日,长星也很明显能瞧出孟娉瑶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甚至有的时候脸上还能有些笑容。

    她和绿玉说起这事的时候,绿玉也是一脸欣慰,觉得或许这事很快就能过去了。

    可如今,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长星的心头不由得一紧,也是加快了步子往观羽殿赶去。

    等她回到观羽殿的时候,正好见绿玉走了出来,绿玉见她回来连忙走到她跟前又仔细将她上下瞧了一番,有些担心地问道:“那些人没伤着你吧?”

    长星摇头,“我没事。”

    接着又有些担忧地往里头望去,“小姐呢,小姐还好吗?”

    绿玉拉着长星走出一段距离,方才叹了口气道:“小姐这回受了惊吓,回来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歇下,咱们待会儿做事都放轻些手脚,免得惊扰了小姐。”

    长星听到这儿,只能点了头。

    于元尧而言,想要将那几个故意挑唆难民的人抓回来并非是难事。

    他听了周景和的命令,很快就将那几人尽数制服。

    只是可惜却不曾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他与周景和禀告此事的时候也有些无奈,“那些人反应极快,意识到没了逃出生天的可能,直接咬碎藏在牙齿中的毒,片刻便没了气息,属下什么都还未曾来得及问。”

    “既然已是做了这种打算,那就算是给了你们盘问的机会也是问不出什么来。”周景和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元尧点头,却又有些担忧道:“那些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在孟呈的事上,孟氏应当是最好做文章的,若是那些人再有动作,陛下……”

    如今孟家中,孟呈处斩,其余家人男子流放,女子没入教坊司,皆已被处置干净。

    除了孟娉瑶与孟太后。

    孟太后虽说不是周景和生母,可到底顶着一个嫡母的身份,况且她嫁入皇室已有几十年之久,以她来作文章显然不那么合适,也并不容易激起民愤。

    可孟娉瑶不同,她方才嫁入皇室不过半年,又被夺了皇后的身份,若是能再费些心思挑拨挑拨,算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周景和面上瞧不出担忧,他只平静道:“若有下次,就将孟娉瑶杀了吧。”

    “这……”元尧心中一惊,显然不曾想到周景和会下这样的命令。

    周景和抬眼看向元尧,“按朕说的做便是。”

    元尧的目光与那双黑得发沉的眼眸对上,心里一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周景和,似乎心情并不是很好。

    他也不敢再多问了,连忙低头应下。

    等出了承文殿,元尧方才稍稍回了理智。

    细细想来陛下的话并不曾有什么错处。

    恰恰相反,在这种时候杀了孟娉瑶应当是最好的法子,若是从前,他估计只会觉得奇怪,为何陛下没有早些将她杀了。

    可方才,他听到陛下开口说要将孟娉瑶处置的时候,他却觉得震惊。

    他为何下意识觉得陛下不会杀了孟娉瑶?

    陛下对那孟娉瑶从不曾有过什么感情,她还是皇后的时候,陛下尚且不曾对她另眼相待,更遑论如今?

    那么……是那个小宫女?

    元尧想到长星,却又很快摇了摇头,“陛下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影响了决定?是我想得太多了些。”

    左右想不出个缘由来,元尧便也不再为难自个,转身先办差去了。

    孟娉瑶是到了夜里才醒来的。

    长星和绿玉都不敢在孟娉瑶面前说些什么,只是念着她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便提早吩咐厨房熬了白粥,厨房那边倒也没有怠慢,熬好了便送了过来。

    孟娉瑶简单的喝了几口粥之后方才又睡了过去。

    长星与绿玉见她好歹是吃了些东西,也稍稍松了口气。

    翌日,孟娉瑶再度醒来的时候,绿玉与长星尽可能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帮着她梳洗,为了让孟娉瑶能开心些,两人还竭尽所能的说了些逗闷子的话。

    只是孟娉瑶始终闷闷的坐在那儿,大多时候是一句话也不说的,只是偶尔见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好似努力的在给予长星与绿玉回应。

    长星瞧着有些心酸,绿玉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们都知道曾经的孟娉瑶是什么模样,那时候的她嚣张跋扈,便是周景和也未能让她生出畏惧心思,背地里她都是直呼名讳,更别提旁人。

    可如今的她却全然没了生气。

    长星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总觉得有些熟悉。

    她很快想起了从前的云妃,也是从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变成后来了无生气的样子。

    想到云妃最后的结局,她的心里不由得一紧,孟娉瑶的结局,也会是那样的吗?

    她的心里并没有答案。

    一连几日,孟娉瑶都是这般郁郁寡欢的模样。

    不爱说话,不爱笑,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发呆,总是下意识的看着某处出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膳食也用得很少,只是勉强吃上两口便吃不下。

    就算是换着法子做了从前孟娉瑶最为喜欢的膳食,她也依旧用不了几口,而且长星与绿玉都能看得出来,她能吃上这几口也不过是因为瞧出来她们二人在这事上边花了不少心思,不忍让她们失望罢了。

    太医院也跑了几趟,初时太医院那边也是各种推诿,要么是要去给太后请平安脉,要么便是要去承文殿,更有的说是家中出了事耽误不得。

    绿玉虽然明白这些太医是不想与观羽殿扯上关系,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只能忍着脾气一趟趟往太医院跑,到最后那太医院有太医大约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来搪塞她了,便索性说了实话,“绿玉姑娘,咱们太医院的这些人是给宫中的贵人瞧病的,观羽殿的主子怕是算不上主子,也不够格让咱们太医院的人跑一趟吧。”

    绿玉听了这话,又想到孟娉瑶如今的模样,心里也是越发来气,开口便道:“就算小姐如今不是这宫中的皇后了,也当得起你们的主子,陛下都说了不会克扣小姐吃穿一应用度,你一个小小的太医竟是要替陛下做主?”

    绿玉一直跟在孟娉瑶身边,耳濡目染的,本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若不是想着开罪了太医院的这些太医往后怕是会对自家小姐不利,她也不至于一直忍气吞声,可方才那太医的几句话也让她醒过神来,她越是对这些拜高踩低的人客气,这些人也就越是不将她家小姐当一回事,便索性不再顾忌着那些。

    一听绿玉突然扯上陛下,几个太医的神色微微一变,方才那趾高气昂的太医也有些慌张地解释道:“绿玉姑娘误会了,我怎敢对陛下不敬。”

    “我不与你们说这些没用的。”绿玉见他们态度好了许多,便也不与他们多言,只看向边上的刘太医道:“我家小姐如今还在观羽殿等着,就请刘太医过去一趟。”

    刘太医之前便是经常给孟娉瑶请平安脉的,对孟娉瑶的身体算是熟悉,所以绿玉开口便点了他去。

    刘太医见此,也不敢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只得答应着收拾了药箱,跟着绿玉去了观羽殿。

    其他几个太医见了这种景象不觉松了口气,毕竟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差事,治疗好了得不到什么好处,治疗不好可能还得担些责任,也怪不得他们互相推诿。

    刘太医心里也是极为不情愿,但既然来了,肯定也不敢不尽心尽力。

    他细细的帮着孟娉瑶瞧了一番,越是瞧着越是眉头紧锁,好半晌才开口道:“小姐这是心病,若是身上哪里有了问题,微臣只需对症下药便好,可若是心病……”

    说着,他又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这样的答案,对于她们三人来说都不算意外。

    绿玉之所以还如此坚持的想请一位太医来瞧瞧就是因为心里还怀揣着希望,总想着应当再试试。

    如今听了刘太医的话,只觉眼眶发酸,她下意识低下头去压抑着心头的酸楚,免得真的当着自家小姐的面落下眼泪来。

    长星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麻烦刘太医了,只是最近我家小姐她吃也不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能否帮忙开个能宁神开胃的方子稍稍调节一二?”

    刘太医点点头,接着铺开纸砚,很快将方子写好道:“早晚膳后各一次,多食清淡,少食油腻……”

    长星从他手中接过方子又一一应下,这才将人送了出去。

    再回过头来瞧见绿玉,见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还从长星手中拿了药方道:“你照看着小姐,我去抓药。”

    长星还未应声,她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长星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刚转了身又听到孟娉瑶叫她,“长星,过来,与我说说话。”

    孟娉瑶的声音很轻,就好似香炉里飘飘袅袅的烟雾,一点点风就能吹散。

    长星回了神,很快走到床沿边上,微微曲着身子道:“小姐可是有什么要吩咐?”

    孟娉瑶摇摇头,“就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边上的凳子,“坐着吧,坐着和我聊聊天。”

    观羽殿中统共没剩下几个宫人,也没那么多规矩,所以长星迟疑了片刻,还是搬来了凳子坐下。

    “绿玉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她的事儿,我大多都清楚。”孟娉瑶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正当长星以为她是想要与自己说一说她与绿玉过去的事的时候,孟娉瑶的目光却落在了长星的身上,依旧带着笑意道:“长星,你能与我说一说你过去的事儿吗?”

    长星一愣,确实不曾想到孟娉瑶会突然这样问,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奴婢从前就是冷宫的宫女,再往前便是御膳房的人,若是再要往前算算,那便是还不曾入宫的时候,那会儿奴婢只是村子里的孤女,父母双亲都已经亡故,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提的。”

    “不,不是这些。”孟娉瑶摇头,“你来我身边之前,我听说你与魏府的公子魏清嘉曾被先帝赐了一桩婚事,后来魏家出了事,魏清嘉想先将你接出宫去,却被陛下拦下,可是有这么一桩事?”

    听孟娉瑶竟然提了这事,长星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她勉强挤出笑意道:“先帝确实为奴婢与魏公子赐了婚。”

    这在宫中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长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孟娉瑶好似来了兴趣,又接着问道:“那陛下到底为何不允你出宫与魏清嘉成婚?”

    长星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她努力思索着到底应当如何与孟娉瑶解释。

    若是如实说的话,那便是要将过去与周景和的事尽数说了,莫说是周景和曾经用一袋金叶子买断了他们二人的过去,让她再不许在旁人面前提及,便是她自己也并非那么愿意将那段过去拿出来说。

    可孟娉瑶既然是开口问了,她又不能不答,只能勉强道:“大约是……是因为魏家惹了陛下不快吧。”

    这是她绞尽脑汁唯一能想出来的好似还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说完,长星还小心翼翼的看了孟娉瑶一眼,生怕她不信自个。

    不过长星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孟娉瑶并未对她的话有分毫怀疑,只是在迟疑了片刻后开口问她,“那你想离开皇宫吗?”

    长星被她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惊着,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很是认真道:“若是你想,我可以将你平安的送出宫去。”

    第44章

    ◎“好似死了个宫女,叫什么……长星”◎

    长星只是心动了一瞬, 很快便回过神来,勉强摇头道:“小姐,奴婢愿意一直留在您的身边伺候, 这便足够了。”

    她想离开,或许是从魏清嘉被强行驱逐开始,或许是从欣妃送了她那个木盒子开始,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但她不敢。

    她知道周景和并不会那样轻易的放过她。

    可孟娉瑶却在这个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她说:“长星, 你说谎了,你想离开这儿,对不对?”

    长星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不……”

    她想否认,可孟娉瑶却抓紧了她的手, 再度道:“只要你想离开,我就能帮你。”

    长星顿住,她终于没有再继续否认,可也叹了口气,“小姐, 这事恐怕并不容易,您何必为了奴婢犯险?”

    “你忘记了,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孟娉瑶眼睑微垂,“按着我的性子,这份恩情我是一直记着的, 往日我总觉得报答二字于我而言太过轻易, 却不想如今竟是沦落到如此境地, 甚至要拖累了你, 你与绿玉那丫头不同,那丫头自小跟在我身边,从前我与她说到了年岁,允她出府嫁人去,她便与我闹了好些天的脾气,如今若是要让她出宫去,她是宁死都不肯的,可是长星,你心里是想着外头的。”

    长星愣愣的听她说着,半晌没有说话,却又见孟娉瑶面色凝重道:“长星,你若是真的想出宫去,我现在还能帮得了你,若是再耽误一段时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长星的手心冒出了冷汗,她没法否认,她确实还是想离开。

    不是为了做些什么,也不是为了去见谁,只是想要离开。

    她留在孟娉瑶身边的这段日子,其实过得很好,比她在冷宫里生活的那七年都要好上太多,至少她不愁温饱,手上的活也轻松,更是不需忧虑旁人的刁难。

    可她生活的每一日,都觉得不安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她声音微颤道:“若是奴婢想离开,小姐打算如何做?”

    曾经的孟娉瑶是孟家小姐,更是尊贵的皇后,若是那时候说要帮她,长星并不会有分毫疑虑,可如今的孟娉瑶想要帮她谈何容易?

    孟娉瑶得了肯定的答复,神色也稍稍和缓了一些,她轻轻拍了拍长星的手道:“孟家在朝堂中屹立不倒这些年,便是如今落魄了,也不至于连这种事都办不成,你这几日好生想想往后要去哪儿就是,外边的天地那么大,该去好好瞧一瞧,旁的事儿,我都会给你安排妥当。”

    长星见她神色笃定,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将心头的那些疑虑尽数打消,然后点了头。

    确实,孟家总归是孟家,常人费尽心力都无法达成的事于他们而言却只需要动动手指而已。

    绿玉正拿着一包药走进来,瞧见孟娉瑶精神头好了不少便笑着走了过来,“你们聊什么呢,小姐瞧着心情不错。”

    孟娉瑶松开长星的手笑道:“和长星聊了些从前与你在府里的事,说那回跟你提了一嘴让你出府嫁人,结果你生了好几天闷气。”

    绿玉一听这话忍不住撇嘴道:“小姐还敢提这事儿呢,那时候可真将奴婢气坏了。”

    长星有些意外孟娉瑶就这样岔开了话题,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些事告知绿玉,可她也并未开口说穿,只是接过绿玉手中的那包药,“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这药按照刘太医的吩咐至少得要熬两个时辰,我便先拿去熬着,等晚间用了膳正好能喝上。”

    绿玉点点头,“你去吧,小姐这儿有我照应着便行。”

    长星便拿着那包药退了出去,她压下心头的激动与不安,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去熬了药。

    天色渐沉,侍卫副统领刘仪正在训斥新来的侍卫,“不要以为这件事情很小,今日你觉得那边是荒废的宫苑所以不去巡视没出什么大事儿,来日万一有刺客藏在那里你也不知,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侍卫知道是自个偷懒做错了事,自然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任由刘仪训斥。

    刘仪见他态度还算端正,便也没抓着这事不放,只是又提醒道:“这回只是被我瞧见,也算是不曾出什么大事,我便不与你深究,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可就不会轻易饶恕了。”

    那侍卫听了这话连连称是,刘仪方才点了头让他离开。

    这新来的侍卫前脚刚走,后头另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便走到刘仪跟前唤了声刘副统领。

    刘仪扭头看向他,“今夜不是你值夜啊,怎么还没回去?”

    那侍卫走得近些,又左顾右盼了一番方才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一边压低声音道:“观羽殿那边送来的。”

    刘仪脸色微变,接过那封信很快塞进了衣袖里,接着又若无其事的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家里人等我回去吃饭。”

    说着,不等这侍卫答复,便转身往宫门方向去了。

    侍卫看着刘仪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知晓刘仪原本就是当初孟呈提拔上来的,虽说没真的帮着孟家做过什么,所以孟家出事时也不曾受牵连,可这提拔之恩却是一直记在刘仪心中,如今观羽殿的这一封信对于他来说,怕是重若千斤,也不知他到底如何抉择。

    刘仪一路揣着这封信,也是心神不宁,等回了家中点了灯,才将这封信拆开瞧了瞧。

    看清楚上边的内容,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原以为孟娉瑶会让他去办什么难事,却不想只是想将一个宫女送出宫而已,即便这宫女在陛下面前算是有个姓名的,他也不觉得会是多么难的事情。

    虽说与那位陛下接触得并不算多,可却他也知道凡是帝王,都知道孰轻孰重,绝不可能做出为了个宫女大动干戈的事儿来。

    所以这事于他实在容易。

    刘仪面上终于是有了些笑意,“帮了孟氏这一回,孟家的恩情,我也算是还清了。”

    往后孟家再有什么事儿要找他帮忙,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推脱了去。

    一边想着,他一边取了笔墨纸砚,一封信刚写了没几个字,他忽然想到什么,手中的笔一顿,接着将那张纸揉作一团,然后又重新取了一张纸,这回的他不用右手写字,反而换了左手。

    他颤颤巍巍的将那几句话写完,等纸上的墨迹干透了方才将那信装进了信封收进了袖中,至于孟娉瑶送来的书信以及方才被他揉作一团的信纸都被他烧作了黑灰。

    等孟娉瑶收到了回信,她心底仅剩的那几分不安也已经是消失了个干净。

    她又给长星透了消息,让她好生准备着便是,旁的都已经是安排妥帖。

    长星见此,也终于明白孟娉瑶当初说的那些话并非虚假,孟家虽说倒了,可到底是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多年,想要办成这桩事,还真的不难。

    她止不住开始想着离开之后的事儿。

    其实这些事她早已想了千百回,如今也不过将那几件事来回又想了一遭,可心情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从前想这些事,总是觉得不切实际,便只是幻想,如今却是真的有机会可以离开了,再度想起来总是难以平静。

    可人前人后又不能露出端倪来,只能将那些心思都尽数压下。

    或许是因着终于有了需要忙碌的事,孟娉瑶这几日的精神好了不上,连这几日的膳食都多用了些。

    绿玉见此也觉得高兴,她并不曾想到别处,只觉得那刘太医开的方子效果可真是不错,那药还没喝上几回,就已经起了效果,下回得了机会可得让他再过来瞧瞧,看看小姐的身子是否已是有所好转。

    一切备好后第三日,孟娉瑶将绿玉支开,她不曾迟疑便用烛台点了幔帐,火焰攀升,很快易燃的轻纱都已经烧了起来,接着便是床榻,横梁,妆台……

    这时元庆正跟周景和禀告奉川今年献上花卉之事,“牡丹芍药都是往年之数,品种也不算罕有,倒是其中有三棵桂树却是不同寻常。”

    奉川气候最是适宜花卉种植,不论是牡丹芍药之类昂贵花卉,还是菊花百合清雅之流都应有尽有,粗略算来约有几千种。

    所以几十年间皇宫花卉多是来源于奉川上贡,且一年上贡一次,要么是当地种植得最好的花卉,要么是培育出来的什么新奇品种。

    只是牡丹芍药之类年年上贡都是少不了的,这几样花卉生得富贵模样,价格也居高不下,不管是栽在宫中还是赏赐臣子都很是合适。

    至于旁的,数量便不会有严格限制。

    譬如今年这三棵桂树,便是往年不曾有的。

    周景和原本并未细听元庆的话,只是听他说起桂树,手中的笔方才顿住。

    他止不住想起他与长星相识的第一年中秋,她帮着御膳房那边干活,快到半夜的时候才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月饼塞到他的手中。

    他已经两日不曾吃过东西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就大口大口的将那块并不算大的月饼吃了个干净。

    那日,他其实清楚的看见长星手背的青紫痕迹,可他还是装作不明白的问她月饼的来处,听她编造着蹩脚的谎话,说御膳房里的宫人见她帮着忙活了一整天便将宫中贵人吃剩下的月饼分了几块给她,她太饿了,便只给他留了一块。

    周景和听到这儿,便装作不曾瞧见她手上的伤,只与她道:“那今日真是幸运。”

    长星又将衣袖往下拉了拉,点头对着他笑道:“对啊,今天真是幸运极了。”

    那日他们二人坐在院落里,他听长星编造着充斥着各种漏洞的谎话,听她尽可能开心的与他说起这一日她的运气有多好,就连御膳房里的两个嬷嬷见了她也说,“今日是中秋节,就不寻你的晦气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就好像那些幸运的事儿真的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一样。

    偶尔她发觉自己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便要面红耳赤的做一番解释,还小心翼翼的与他强调,“我可不曾说谎,只是今日遇上的事儿太多了有些昏了头了。”

    周景和自然不会拆穿,他甚至连长星说的那些话都听得含糊,敷衍的听着她说中秋的桂花酒桂花蜜,说若是能在文阳殿栽一棵桂树就好了……

    到了今日,他以为他早已不记得那日的事,更不会记得她那日夜里到底说了什么,可现在他方才发现,他甚至连那日她昂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模样都记得清楚,

    “桂树……”他回过神来问道,“有和不同寻常?”

    元庆见周景和似乎有几分兴趣,便接着道:“那桂树花香不似寻常桂花浓郁,反而多了几分清雅,且只能生长至大约一丈便不会继续生长,与寻常花卉并无不同,若是栽在缸里放在宫苑,是最合适不过的。”

    元庆说完,周景和却反而不见方才的兴致,他只想着那和长星描述的真是天差地别。

    所以他只随口吩咐道:“让底下人好生照料着,移栽到御花园去吧。”

    “是。”元庆瞧出来这桂树大约并不怎么符合周景和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答应着正要下去传达他的意思,却又听他忽然开口道:“御花园边上,朕记得还有几棵寻常的桂花树?”

    元庆一愣,点头道:“是,御花园东侧面栽了六棵桂树,都只是寻常品种。”

    还没等他想明白他为何会没头没尾的开始关心起御花园的桂树,却又听他接着道:“那便选两棵好的移栽到观羽殿去。”

    听到观羽殿的一瞬,元庆有些愕然,他虽跟在周景和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但却总是觉得这位君王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譬如此刻,他怎么得都想不明白周景和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观羽殿,可他还是很快应下,“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元庆方才走出承文殿,正好迎面碰上个慌慌张张的小太监,他连忙将那小太监拦下,“这儿可是承文殿,你这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万一惊扰了圣驾,你可担待的起?”

    那小太监见是元庆,连忙弓着身子行礼,又有些急切道:“元公公,观羽殿出事了。”

    “出事?能出什么事?”元庆下意识问他。

    “观羽殿起火了!”小太监声音有些发颤,“火势很大,整个宫殿大半都被烧毁了。”

    元庆心里一惊,“怎么会出这种事,观羽殿的主子可出事了?”

    小太监摇头,“主子只是受了点轻伤,倒是没什么大事。”

    元庆微微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我先进里边禀报,你在这等一会,或许等下陛下还有话要问你。”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也连忙应下。

    只是元庆刚走两步,突然想起长星来,他迟疑了片刻又转头问道:“观羽殿里可有旁人受了伤?”

    小太监迟疑着摇摇头,正当元庆神色微松的时候,那小太监仿佛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倒好似死了一个宫女,只是有些记不得叫什么名儿了……”

    “哦对了,方才也听观羽殿的主子说起,好似叫什么……长星的。”

    第45章

    ◎只一眼,他便知道那不是她的尸身。◎

    元庆的脸色变得明显, 那小太监发觉也是觉得古怪,只能小心翼翼道:“元公公,只是一个宫女, 死了也不当紧吧?”

    方才元庆问起观羽殿的主子的时候都不见他有如今这般紧张,难道这一个小小宫女竟是比曾经的皇后还要重要不成?

    元庆不动声色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有些勉强道:“不当紧,不当紧。”

    还不等那小太监再说些什么, 元庆就已经转身快步往殿门的方向去,这会儿他心里也发愁得紧, 长星这事发生得实在突然,他并不知晓到底该如何与周景和说起。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周景和到底会不会在意这件事,又会有多在意这件事。

    他走进承文殿,酝酿了片刻才开口道:“陛下, 观羽殿出事了。”

    周景和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提笔批着折子,有些随意的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陛下的话,观羽殿不知怎的起了火。”元庆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景和的神色变化, 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斟酌着道:“孟氏倒是运气不错,说是只受了轻伤, 倒是有个宫女时运不济,竟是因为这场火丢了命……”

    周景和连手中的笔都不曾停下。

    元庆神色稍缓,又将那小太监的话如实说了, “那小宫女似乎是孟氏贴身的宫女, 那个名字唤作长星……”

    周景和手中的笔猛地搁下, 元庆也被这动静唬了一跳, 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就听周景和有些恼火道:“朝中这些人一个个的,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来向朕请奏,朕给了他们官职给了他们俸禄,便是养了一群废物?”

    元庆显然不曾想到周景和会突然发了脾气,他实在少有这样发作的时候。

    倒不是说他脾气有多好,只是大多时候即便生气,也总是不形于色,实在难得一见他如此发作,更何况只是为了朝臣多问了几桩事?

    元庆不敢细想,正想开口安慰却又听周景和道:“观羽殿的事,给孟氏找个适合的宫殿先住着,那个小宫女……”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才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元庆有些意外,可还是一一应下。

    观羽殿的那场火彻底扑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照亮半边皇宫的火光熄下,整个皇宫又重新被黑暗笼罩,只有偶尔亮起的黯淡灯火,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幸存。

    长星的尸身已被那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依靠着身形勉强辨认。

    孟娉瑶瞧着并未太过在意这事,只是她身边婢女得知这事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倒是为那宫女好生哭了一番,等那尸身要被抬走的时候还想阻拦。

    不过一个她一个小宫女自然没法从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太监手里抢人,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尸身就这样被抬了出去。

    这场火来得突然,观羽殿如今已是被烧毁得不成样子,又已经是入了夜,便只能草草将孟娉瑶主仆安置在了观羽殿边上的常庆殿。

    那儿曾是先帝嫔妃的居所,也已经是荒废了一段时间,按理来说并不适宜居住,若是负责处理此事的宫人能多费些心思,也并非是没法子帮孟娉瑶寻到更好的去处,只是并不乐意帮着孟娉瑶折腾,觉得不值当而已。

    孟娉瑶也没抱怨,收拾收拾便住进了常庆殿。

    若是平常,依照她们主仆的性子定会好生闹上一番,即便得不着什么东西,也要让大家都不得安生才行,只是这些时日孟娉瑶遇上了这样多的事儿,早已经被磨平了性子,绿玉或许还有几分不满,但遇上长星出事,也已经没了闹腾的心思。

    虽说已经简单收拾过了,可常庆殿空置了一年有余,桌上地上依旧是铺了重重的的灰尘,只是将床榻好生收拾了,算是能勉强先凑合一夜。

    夜里,孟娉瑶躺在床上歇息,绿玉就坐在床边上守着。

    她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可一想到自家主子如今的身体,到底还是没有将心头的话问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已经是浑浑噩噩的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外边,悬在空中的月亮消瘦成了一条弯弯的弧线,星星的光芒更是黯淡得几乎没有。

    承文殿里却是灯火通明。

    周景和依旧在看折子,越是看,越是烦闷。

    寻常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事儿,这会儿若在他的眼里却好似成了大错,他极为烦躁的翻开着手中的折子,觉得今日好似没有一件事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的。

    元庆知道周景和大约是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跟前伺候时只能更是谨慎,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眼看着更漏已过了亥时,元庆见周景和还是并没有歇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先歇息吧。”

    周景和捏紧了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元庆,对上周景和的目光,元庆慌忙低下头去,心里却不知方才自个的那几句话是有哪里触怒了周景和。

    “今日……”周景和到底是搁了笔,“今日那被大火烧死的宫女,尸身如何处置的?”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来,可元庆额头却不自觉开始冒起细汗,“按照陛下的吩咐,原来是要直接拿了席子裹着丢到乱葬岗去,只是那尸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宫门也下钥了,管事的太监怕这尸身留在宫中会冲撞了贵人,可这会儿要开宫门又是坏了宫中规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问了奴才。”

    元庆越是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是没了底气,“奴才想着他这话说的也是有理,正好那观羽殿只是主殿被烧了个干净,偏殿虽说住不得人,但只是将那尸身勉强放上一夜应当是不成问题,就让他先将尸身放在观羽殿偏殿,等明日一早宫门开了再送出宫去……”

    元庆的话还不曾说完,周景和就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边走去,元庆连忙跟了上去,“陛下,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儿?”

    周景和的声音沉得让人生惧,他道:“观羽殿。”

    元庆脚步一顿,可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观羽殿。

    那场大火虽然已经被扑灭,可漆黑的焦土,倒塌了一半的宫室以及空中散发的焦味都能清晰的昭示着这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周景和从那潮湿的泥泞中大步踏过,元庆提着照亮的灯笼一直在后边气喘吁吁的追着,却始终没跟上他的步子,只能一直提醒道:“这儿也还没来得及收拾,陛下可要小心脚下,免得踩着了什么东西伤着您就不好了。”

    周景和没应声,依旧快步往偏殿走去。

    等到了偏殿门口,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元庆方才还不容易跟了上来,见他停下便开口道:“陛下,长星姑娘的尸身便应当是放置在这儿了。”

    周景和依旧没应声,元庆有些担忧悄悄抬头去瞧他神色,若有似无的月色下,他瞧见周景和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从来瞧不出波澜的眼眸里,好似竭力压抑着铺天盖地的恐慌。

    他不敢再细看,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

    周景和还是迈进了偏殿。

    孟娉瑶搬来观羽殿之前,这儿应当是许久不曾修缮过的宫室,据说桌椅床铺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可孟娉瑶搬来之后,长星与绿玉就将这儿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从孟娉瑶被废黜,没了皇后这个尊贵的身份,身边的那些宫人就已经各自寻了出路,零星留下来的那么几个,也多是做事懒散,若是要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所以绿玉与长星两人凡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周景和方才踏入偏殿,元庆就手脚极快的将里头的烛火点亮。

    里边很快亮堂起来,周景和一步步往里边走去,里头吹进来的黑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膀,发梢,他恍然未觉,只步步向前走。

    长星的尸身被放在床榻边的地面上。

    她只是个身份微贱的小宫女,自然是不配躺在床榻上的,被烧死之后,她能在这偏殿中安然度过这一夜已经是她运气好,否则她方才咽了气就应当被裹了席子丢去乱葬岗。

    否则若是被这晦气东西冲撞了宫中贵人,他们这些奴才,哪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周景和走到那具尸身的身边,居高临下的往下看,那具尸身早已瞧不出长星的模样,她被这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那些人是以她的身形以及身上被烧得残破的衣物验证了她的身份。

    可只是一眼,周景和就知道,这并非是长星。

    他在文阳殿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更是与她有过夫妻之实,他应当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身体的人。

    即便穿着一样的衣衫,有着相似的身形,他也依旧一眼就能分辨。

    周景和的脸色赫然变了,他目光阴冷的往外头走去,此刻的他心里更多并非是因为被骗生气,而是止不住的想着,她费尽心思也要出宫,是为了魏清嘉吗?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他?

    元庆没料想周景和又好似突然发了怒,他慌慌张张的拎着灯笼又连忙跟上周景和的步子,一路赶回了承文殿。

    等到了承文殿,元庆斟酌了好一会,才总算尝试着开口问起那具尸身的事,“那陛下,明日这长星姑娘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呢?”

    他也知道这会儿的周景和面色不对,可明日一早那管事太监就要将这尸身丢去乱葬岗了,他要是现在不将这事问个明白,等到那管事太监底下的人真将这尸身丢去了乱葬岗,那这事儿怕就真难办了。

    所以他只能顶着压力开了口。

    周景和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低贱宫女,用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去便是,还需要朕来教你?”

    元庆再不敢多言,只能连连应声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足以说明他是个擅长揣摩主子心思的,可是今晚周景和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也是不敢猜。

    元庆方才应下,周景和又抬眸道:“让元尧来见朕。”

    若是寻常时候,元庆大约会劝一句,说天色晚了,让周景和好生歇息,明日再请元尧过来之类,可这会儿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应道:“是。”

    元尧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路上便忍不住跟元庆打听了一句,“陛下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元庆摇头,“你去了便知道了。”

    过了一会,他又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待会儿你还是注意着些。”

    元尧只能点头,等到了承文殿见了周景和,他才知道元庆说的话可当真没错。

    此时已近八月,上京暑热未消,半夜外头或许凉快些,可元尧一路匆匆赶来,身上也已冒了汗,可一进承文殿,他就觉得周身的温度即刻降了下来,好似瞬间被人丢到了冰室之中。

    可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恭敬道:“陛下。”

    周景和瞥了他一眼,然后才道:“今夜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即刻去上京各个城门口盯着,若是有人要出城,必定得先过了你的检查。”

    元尧点头,又问道:“陛下可是要寻什么人?”

    周景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寻陈长星。”

    元尧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道:“长星姑娘不是……”

    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便正好对上周景和幽深的目光,很快回过神来应道:“属下明白了。”

    “那便去办吧。”周景和并没有兴致多言。

    元尧刚要应下,又想起这会儿已是丑时,皇城与各个城门口的距离可不算远,就算是快马加鞭等到了怕也得第二日拂晓,这也不知是否会误了事。

    于是便又开口与周景和说明,“若是明日拂晓才到,长星姑娘有出城的心思,怕是已经出了城。”

    周景和神色一顿,“你先按照朕的意思去办,旁的,朕自有打算。”

    元尧听着,也自然不会再多言,很快恭敬应下便告退出去。

    宫外,一辆灰沉沉的马车在夜色中匆忙赶路。

    马车里,折腾了一日的长星或许是有些疲惫的,可她眼里却不见分毫疲累,反而是兴奋的左顾右盼着。

    这会儿已经是夜深人静,她也可以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的一角,去看看外边的景致。

    她不是第一回 出宫来,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全然不同,因为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的。

    长星在马车里折腾着,想起欣妃的那个木盒子,便又从包袱中将它翻了出来。

    她曾经那么多次捧着这个盒子克制不住的想知道欣妃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但是每一次都还是遵照欣妃的要求,并未提前打开。

    而如今,她终于真正离开了那座宫殿,真正得到了可以将这只木盒子打开的资格。

    想着,她伸手拨开上面的木扣,盒子应声打开。

    瞧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她也不由得有些愣神,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几张银票和一封信以及一张字条。

    没什么重物。

    难怪她每回将这木盒子拿在手中掂量总觉得轻飘飘的。

    她伸手拿了那张字条,展开之后瞧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欣妃写给她的。

    大约都是感谢她那些日子的照料。

    长星看着也克制不住觉得有些眼酸,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字句,可她看着总是止不住想起欣妃,就如同是她在病榻上攥着长星的手亲口与长星说了这些话一样。

    她说,“从你来了冷宫,这儿才算是有了些生气。”

    她说,“我知我总是疯疯癫癫的,定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

    长星看到了字条的最后,见上边写着,“这几张银票是我入宫时带来的,你若是出了宫定是有使银子的地方,也不需同我客气,只是若是有一日你正好路过青州,还请帮我打听打听青州的萧家萧争是否有了妻室,若他已许了妻室,便不必再去打扰他,将这封信焚了便是,若是他依旧等我,便请你帮我将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

    长星将字条看完,想起欣妃从前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大约也能有些猜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字条连着银票以及那封信一块儿收进了木盒子里,正在这会儿外头刘仪安排的车夫开口问道:“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出上京了,你可有还有什么别的要去的地儿,等出了上京也就不好再回来了。”

    长星一听这话,连忙往前挪了挪道:“您可知皇陵边上的那座普华寺?”

    “普华寺?”车夫思索片刻,“那是守陵的嫔妃居住的地方吧?”

    长星连连点头,“不错,您可方便送我去一趟普华寺,我想去见个人。”

    她心里边想着的是兰嫔。

    从兰嫔离宫那日开始,长星便再不曾见过她。

    如今她是假死从宫中逃出来的,往后估计也不会再有回到皇城的时候,便想着在临走之前应当再见她一回。

    “倒是离这儿不远,我便送你过去吧,只是也要瞧着时辰,最好是要在天亮前离开上京,虽说刘大人将事情安排得妥帖,可那路引总归是伪造的,若是被发现总归麻烦。”车夫虽然答应,可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叮嘱的话语。

    长星知道此次离开不易,便也都一一应着。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即便是上山的路也走得很稳,以至于到了普华寺的时候,长星已经昏昏欲睡。

    直至车夫开口提醒了句,“姑娘,普华寺到了。”

    长星方才猛然清醒过来,连忙下了马车,又听那车夫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儿便尽快办了,我在这马车上先歇一歇,您瞧着时辰,千万别耽搁了出城。”

    长星连连答应着,“您放心歇着吧,待会儿我出来再叫您。”

    车夫听着才算是点了头。

    长星快步走到普华寺门前扣了扣门,没什么动静,不过也是正常,毕竟这会儿三更半夜的,寺中的人大约都在歇息。

    若是可以,长星也并不想在这个时辰过来扰人清梦,可她天亮前就得出城,也没别的选择,只得又继续叩门。

    好在这回终于有人骂骂咧咧的开了门,“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长星见来人身着素色寝衣外边披了件灰色外衫,还不住打着哈欠,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连连道了歉。

    外头的冷风一吹,那人困倦的神色也稍稍散去,她上下打量了长星一番,见长星不过穿着寻常百姓衣物,也知并非是什么贵人,说话间也未曾客气,“这大半夜的,到底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长星恭敬问道:“不知这位娘娘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长星一眼才道:“普华寺里头没什么公主娘娘的,你唤我一声容娘便是。”

    长星便也不曾客气,开口问道:“容娘,我这一趟过来是求见兰嫔娘娘的,能否请您帮忙与她说一声?”

    “你说的是杨蕙兰吧?”容娘问了一句。

    长星连连点头,解释道:“是,我是从前她在宫中帮衬过的奴婢,现在年岁够了放出宫来,正要回老家去,便想着在回去之前来看看她。”

    容娘微微皱眉,“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大周律例,嫔妃入了普华寺便不许他人探视,就算是母家亲人来了,都怕是见不着人,你今日怕是白跑了一趟。”

    听了这话,长星顿时着了急,慌忙从衣袖里掏出块碎银子塞到容娘手中,“还望您行个方便,我只想与兰嫔娘娘说上几句话,定不会牵连了您。”

    容娘低头看了一眼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碎银子,颇有些无奈道:“你这黄白之物在别处是行得通的,可在这普华寺却没有派上用场的地儿,给我也是无用。”

    长星一愣,她从前在宫中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只要是需要那些宫女太监过了手的,便少不了要塞些银子,她便习惯了如此行事,倒是忘了普华寺里头的嫔妃连个使银子的地方都没有,哪里会看重这些黄白之物?

    想到这儿,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却也还是不肯就此放弃。

    “罢了。”容娘见她磨磨蹭蹭还是不肯走,又觉得与她在这风口耗了这么久实在困倦,便索性松了口,“你就在这候着吧,我去叫她过来。”

    长星没想到这容娘竟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心中顿时一喜,连声应下,“那便麻烦您了。”

    容娘没走两步,又扭头与她道:“今日的事可与我没什么干系,若是你们二人被旁的人瞧见了要治罪,可别说是我帮了你这一回。”

    长星连忙道:“这是自然。”

    容娘才放下心来,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长星就听到里边传来脚步声响,她转头,正好瞧见兰嫔打开门来。

    她瞧着兰嫔好似消瘦了许多,止不住便红了眼眶。

    见到长星,兰嫔心头也是微微一颤,“长星,当真是你来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长星走到她跟前,尽可能压下泪意道:“是我,娘娘,我出宫来了。”

    “前些日子我才听说魏家出了事。”兰嫔担心的攥着长星的手,“那你与魏清嘉的婚事呢?难道你与他还不曾成婚吗?”

    见她问起,长星便长话短说,简单的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尽数与她讲了。

    “说来还不到一年时间,竟是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兰嫔听完,不由得有些感慨,“好在你如今也终于从宫中逃出来了,往后便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了。”

    长星点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怎么都好过困在宫中。”

    兰嫔有些期待的望向她,“既然已经从宫中逃出来了,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长星笑着道:“自然是先去青州。”

    “青州?”兰嫔有些疑惑,“我记得你老家并不在青州吧。”

    长星摇头,“老家也没什么记挂我的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至于青州,娘娘可还记得欣妃娘娘送我那个木盒子?”

    “自然记得。”兰嫔很快猜到,“是她让你去青州的?”

    长星点点头,“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帮她把信送到青州去。”

    兰嫔不由得皱眉,“这个李韵欣,人都已经走了还要你帮她办事!”

    “不碍事。”长星摇摇头,目光中有着向往,“听说青州是难得的山清水秀之地,我正好去瞧瞧那儿的风景也好。”

    见她如此,兰嫔也不由得叹气,“你啊,从我在第一回 在冷宫里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到如今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竟是一点不曾变。”

    过了片刻,她低声喃喃道:“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长星笑着道:“娘娘怎么想得这样多,青州的景色好,若是来日长星还能回京,一定再来见娘娘,到时候好好与娘娘说一说。”

    兰嫔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到最后也只是应了个“好”。

    天边的月亮越悬越高,长星在兰嫔身侧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再往边上走了一步,“娘娘,我该走了,等到天亮,就不好出城了。”

    兰嫔“嗯”了一声,却又在长星转身要走的时候将她叫住,“长星,往后没有谁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谁的奴才,你只要顾着自个就成。”

    长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兰嫔,认真道:“您放心,我知道的。”

    又道:“夜深了,外头凉,您快些回去歇着吧。”

    兰嫔停在那儿深深看了长星一眼,这才关了门。

    万籁俱寂,寺庙的木门关上的声音短促而沉闷。

    长星快步走下门前的阶梯,将心头的那些压抑的情绪抛在了身后。

    车夫这会儿刚醒来,见了长星便道:“姑娘赶紧上马车吧,再晚些要赶不上时辰了。”

    长星答应着,很快上了马车。

    假长星的尸身到底还是被送去了乱葬岗。

    元庆虽然已经从周景和这里得了肯定的答复,可心里头总还是有些不安。

    好在第二日的他便已经恢复往常的模样,好像昨日夜里那个为了长星的尸身亲自去了观羽殿,回来又发了一通火的人并非是他一样。

    只是下了早朝,他却头一回去了常庆殿,也就是如今孟娉瑶的居所。

    而孟娉瑶此时却是昏迷不醒。

    绿玉昨日夜里因为长星的事确实是难过得不行,可她也知道如今没了长星,自个更是应当要打起精神来,毕竟还能照料着小姐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于是今日,她强打起精神当作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先是将小姐每日需要用的药熬了下去,又趁着这个空隙简单收拾了一下常庆殿,在这期间还得时不时去瞧一瞧熬下去的汤药,免得熄了火或者熬过了头。

    至于还未起身的孟娉瑶,绿玉原本是不曾多想的,虽说往日这个时辰孟娉瑶应当已经起身用了膳,可绿玉想着昨夜那样折腾了一遭,觉得疲累想多歇息一会儿也是应当。

    不曾想过了辰时,孟娉瑶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绿玉心里觉得古怪,到底还是没忍住想进里边瞧一瞧,结果不管怎么叫都没法将人叫醒,她这才慌了神,踉跄着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心里还是不太情愿,但也不敢推脱,便跟着绿玉来了常庆殿。

    周景和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绿玉带着刘太医过来,二人见了周景和连忙行了礼。

    周景和瞥了一眼急匆匆的绿玉,又看了一眼她边上的刘太医,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玉声音哽咽的解释道:“陛下,小姐她一直昏迷不醒,奴婢没法子,只能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这会儿心里也极为忐忑,按理来说陛下既然是保留了废后的一应吃穿用度,那自己这一趟来得也算是挑剔不出什么错处,可不知怎的,他心里边却还是有些不安。

    听了这话,周景和眸色微沉,“既如此,那朕便一同进去瞧瞧吧。”

    绿玉顾不上揣测周景和的心意,见他抬腿往里边走去也连忙带着刘太医跟上他的步子。

    等进了里头,刘太医帮孟娉瑶把脉时,周景和也不歇着,他就在边上看着。

    刘太医在太医院待了十多年,帮身份贵重的主子看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却是头一回这样紧张。

    还没瞧出什么来,他额头就已经布满了冷汗,确定了孟娉瑶的病症,又有些不敢相信的再三验证了好几回才敢向周景和禀告。

    “陛下,孟主子她这情况怕是不太好。”刘太医斟酌着用词。

    周景和还未来得及开口,绿玉眼里就已布满了恐慌,她好似忘了周景和还在,止不住的质问道:“小姐到底是怎么了,你将话说明白!”

    刘太医闻言却还是先小心翼翼的往周景和的方向瞧了一眼,见周景和点头才继续道:“孟主子的病,微臣前些日子曾来瞧过一回,那会儿孟小姐便已是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微臣便只是开了安神养气的方子让孟小姐用着,她那病症,若不能好好开解,能活到今日已很是不易,更不提旁的……”

    “你胡说!”不等他讲话说话,绿玉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反驳道:“小姐前几日明明精气神好了许多,连膳食都多用了些,眼看着身子就要好起来了,如今却突然……对了,昨夜的大火,小姐定是因为昨日那场大火受了惊!”

    说着,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便跪倒在了周景和面前,“陛下您可一定要为小姐做主啊,观羽殿无端起火,定然是有人起了谋害小姐的心思!”

    周景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绿玉,又转头看向刘太医,“她这情况,什么时候能醒来?”

    刘太医迟疑道:“孟主子这般情况,实在不好说,若是心中还有记挂着的事儿,那或许这两日还能有醒来的时候,若是没有,便是永远醒不过来也有可能。”

    绿玉闻言,跌坐在地上,眼里一片灰败。

    周景和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他盯着刘太医道:“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常庆殿好生给孟氏瞧病,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吝啬,能将人治好才是最重要的,便是不能,也至少得让她醒来一回。”

    刘太医虽说想不明白为何周景和突然对这孟娉瑶变得如此在意,可也不敢多问,正要答应却又听他道:“若孟氏醒来,即刻让人来承文殿与朕说。”

    说完,他才转身出了常庆殿,里头还未回过神的宫人尽数跪拜道:“恭送陛下。”

    有了周景和的这一道命令,虽然孟娉瑶未曾恢复身份,也不曾重新搬迁回永祥殿,可这身份好似一下子就被抬高了不少。

    从前绿玉若是想在药膳局取一贴药,那可是必须得软磨硬泡上半个时辰,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的,这才能让他们松口给了药。

    可如今,都不需要绿玉亲自跑一趟,有了什么需要的只要吩咐一声,药膳局的人就眼巴巴的将东西送过来了。

    宫中其他人也都是能看清局势的,从前落魄时不将绿玉当回事那些个宫人如今见了她个个都是点头哈腰的,嘴里说得都是好听的话。

    内务府也又拨了几个宫人来常庆殿伺候,绿玉也没拒绝,左右她也确实需要人搭把手,只是这些宫人只被她安排做些粗使活计,日日在孟娉瑶身边伺候着的还是只有她一人。

    若是让旁人伺候,她怎么得也是放不下心来的。

    长星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出的城。

    守城的人那会儿虽然还算清醒,可早已是困倦不已,刚接过车夫递过去的路引便连着打了好几下哈欠,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出了城,长星那颗悬起来的心就彻底落下了。

    本来车夫按着刘仪的安排将长星送到城外便算是将事儿办成了,只是路上二人聊天,长星顺口说起自个想去青州,车夫便道:“若是要去青州,走水路是最方便的。”

    长星便问:“您可知哪儿有去青州的船?”

    “倒是不远。”车夫沉吟片刻道:“姑娘独自一人要再寻马车也是不便,我载你去渡口吧,那儿有不少来往青州的商船,至于能不能让他们载姑娘一程,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

    长星听着知晓这便省去了许多麻烦,连忙跟那车夫道了谢:“那就麻烦您了。”

    就这样,马车出了城又往东边行了半个时辰才见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水,岸边上还停了了两艘大船和几只小舟。

    车夫停下马车往渡口那边瞧了一眼道:“到青州路途遥远,一路上也不免遇上风浪,若是小舟应当只走短程,想去青州,还得问问那两艘商船的主人。”

    长星下了马车,又跟车夫道了谢才背着包袱往渡口方向赶去。

    眼见那商船刚搬完货物好似打算要走,长星连忙加快了步子赶在商船动身之前赶上。

    正好见一脚夫要赶着上船,长星连忙将他拦下,“这位小兄弟,你们这船可是要去青州的?”

    那脚夫先是点了头,又抬头看了长星一眼,见她身上背着个包袱,便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便解释道:“姑娘,萧家的船是商船,只运货,不载客的。”

    长星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船里头走出个人来道:“富贵,怎么还在磨蹭?再不上来船就要开了。”

    长星闻声望去,来人身着月白云锻锦袍,没什么花样,只是腰间系带上却用金线织了一片云纹,还坠了一块白玉,再往上瞧,那双清俊的眸子中却满是不耐。

    正是萧家少爷,名唤萧途。

    富贵听自家少爷埋怨便一边要往船上走,一边解释道:“是这姑娘将我拦下想坐咱们的船去青州,我方才正与她解释呢。”

    长星见他们要走,顿时着了急,这会儿渡口除了几只小舟便没了别的大船,若是要再等别的船只也不知得多久,况且这种大些的船只都是商船,这次长星不曾搭载上他们的商船,再等到旁人的也未必能坐上。

    何况此处虽并非是上京城内,可到底距离上京不远,她心底也怕久留再这儿会生出事端来。

    她知道方才来的这位萧少爷才是这船上能做主的人,于是便恭敬的对着那人道:“这位公子,我知晓您的船是要去往青州的商船,青州路远,除了商船也没别的船愿意为了接客走这一遭,还请您行个方便,载我一程。”

    去青州水路最快,寻常船只又少有愿意跑这一遭的,那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搭上这些来往的商船,所以他们也不是头一回碰到人来问。

    所以拒绝得也熟练。

    萧途看也不看长星,便直言道:“萧家的商船只运货,不载人。”

    与方才富贵所言如出一辙。

    长星见此,也顾不上别的,伸手取出一张银票道:“既是做生意,为的就是挣钱,若是载我去青州,这一百两便算是车费。”

    虽然是欣妃给的银票,可说出一百两这个数额来的时候,她的心也在滴血。

    可无奈,她手中唯一的碎银子都拿去孝敬了普华寺的容娘——她虽说没有可以使的地儿,但却也还是收了,后边她也确实帮了长星的忙,长星自然也不好开口问人家要回来。

    这会儿唯一能拿出手的就只有这些银票。

    时间又紧,她根本顾不上再细想,生怕这商船开走。

    萧途听了长星的话,又将目光放在那一百两银票上,不过片刻他就开口道:“这话有理。”

    第46章

    ◎陛下若是想找她就去乱葬岗里找吧◎

    边上的富贵一愣, 就听他接着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咱们的贵客请上船来。”

    富贵有些迟疑,“少爷, 这怕是坏了规矩,若是让旁人知晓,定会觉得您好说话,到那时候那些人逮着机会, 可不都往咱们船上来了。”

    萧途听了这话却只满不在乎的一笑,“那便与他们说, 这姑娘一出手可是一百两,若是他们一个个都愿意拿这个数来做路费,那我萧家的船载多少个都成,实在不行,便不运货了, 这生意可比卖货来钱快!”

    萧家的船都是大船,一艘便能载三四十人,两艘便是六七十人,来一趟去一趟轻轻松松上万银子到了手,还不需什么本钱, 当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富贵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让长星上了船。

    一百两的银票就这样花了出去, 长星虽是心疼,可眼看着船夫准备行船,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上京, 去往远在万里之外的青州, 她心里又觉得很是安定。

    萧途吩咐船夫开船, 转头看见长星还坐在甲板上便走过来道:“差点怠慢了贵客, 姑娘跟我走吧,里边还有空着的房间。”

    毕竟花了一百两,长星也没有同他客气,跟着他往里边去了。

    虽是七八月的天气,可是海面上风大,刚刚风一吹,长星便觉得浑身都凉飕飕的,现在进了船舱才稍微回了温。

    没走多远,他便在一处房间门口停下,推开门然后道:“便是这儿了。”

    长星拿着包袱走了进去,萧少爷也迈进来点了烛火,这下长星才看清楚了这房间的模样,这房间并不算大,里头的东西也简陋,唯有一张床与一个桌子,两张椅子,桌上除了放了一盏烛火之外便没了别的。

    萧途察觉她的目光,便开口解释道:“商船原本是不载客的,船上也没安排什么客房,除了放置货品的地方便是脚夫船夫住的地儿,所以便简陋了些。”

    长星摇头,“能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已经很好了,多谢萧少爷愿意载我这一程。”

    萧途闻言一笑,“姑娘拿着一百两的银票来求人,怕是没人能拒绝,特别是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不都是求财的么?”

    长星听他这样讲也觉得有理,便道:“那就有劳萧少爷这一路上多照顾了。”

    萧途笑着点头,“那姑娘先歇息,等到用膳的时辰我再请人来叫姑娘。”

    见长星应下,萧途才关了门出去。

    等人走了,长星才将包袱打开,把里边那几张银票拿出来数了数,统共还剩下三百两。

    刚拿到这些银票的时候长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会儿倒是意识到这银票数额实在不小。

    虽说这萧少爷瞧着不像是坏人,可既然是在外头,还是得有些防人的心思,长星捏着这银票四处打量了一番,最终压在了被褥底下才算是安了心。

    她将包袱收拾齐整,便躺在床榻上想歇息一下。

    大约是头一回坐船的缘故,她这会儿已经是感觉有些晕晕乎乎,应当是晕船的迹象。

    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午间,船上有厨子做好了膳食,萧途便让富贵去与长星说一声。

    富贵答应着到了长星房间门口,敲了好半天的门都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他想着里头是位姑娘,也不好直接开门,可又怕里头的人真出了什么事儿,便只能匆忙跑去找了萧途。

    见他神色慌张,萧途只觉奇怪,“让你去叫个人而已,怎么慌慌张张的?”

    富贵着急道:“少爷快和我去瞧瞧吧,我在那姑娘房间外头敲了好半天的门,里头的姑娘却始终没应声,这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萧途皱起眉头,一边往长星的房间方向走去,一边开口猜测道:“莫不是睡着了?”

    富贵苦着脸跟上萧途的步子,“我方才敲门那动静,莫说是睡着了,便是昏死过去也能听到些声响啊,那姑娘不会死在了船上吧,若是如此,咱们这船可就平白沾了晦气。”

    说着,又止不住抱怨道:“我就说少爷不应贪那一百两银子,老爷常说贪了小钱,定是要丢了大钱的……”

    “行了行了。”富贵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萧途打断,他无奈道:“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富贵只得先闭了嘴。

    等到了长星房间门口,萧途先是敲了门,“姑娘,船上备好了午膳,可需要用些?”

    见里面不曾有动静,萧途只得又连连敲门,可不管怎么敲怎么喊都是无用,萧途觉察到情况确实不对,也顾不上别的就直接用力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瞧见长星脸色苍白的躺在了床榻上,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还冒了细密的汗珠,萧途一见她的模样便知晓了缘由,连忙吩咐道:“去取一帖晕船药,让厨房的人赶紧熬煮了送来。”

    富贵听了这话回过神,连连点头一边答应着一边跑着去了。

    没过多久,富贵就端着熬煮好的汤药送了过来。

    萧途理所当然的接过汤药,刚要往长星的嘴里喂,却突然觉得不对,扭头看向边上的富贵,“你来。”

    富贵连连摆手道:“少爷,您知道的,小的刚娶了媳妇,还是个醋坛子,要是让她知道我给别的女子喂药可不得了!”

    萧途觉得有些好笑,“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你给什么人喂了药?”

    富贵见他不愿让步,索性转身溜了,溜走前还道:“富贵是个粗人,哪里能做得了这种细致活,这姑娘瞧着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一碰就要碎了,还是得少爷来喂……”

    最后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人就已经是消失得了无踪迹。

    见状,萧途只得认命的搬了椅子来坐下,小心翼翼的给长星喂了药。

    长星这会儿晕得已是有些意识不清,可还是下意识喝下了萧途喂下的汤药。

    见长星还算乖巧的将汤药喝下,萧途神色有几分欣慰,“好在还能喝下去汤药,不然瞧你这虚弱的模样怕是真要出事,头一回见晕船晕成这样的,若是真在萧家的船上出了什么事儿,舅舅可不会放过我。”

    他一边止不住念念叨叨的说着,一边将人搀扶着躺下,刚要拿着药碗离开,却听见长星唤了一声:“萧少爷。”

    萧途闻言有些惊喜的转身,见长星已经醒了过来。

    “你感觉如何了?”他连忙开口询问。

    长星点点头,勉强起身道:“我觉得好多了,多谢萧少爷照料。”

    萧途见她举动不由得皱眉,“姑娘还是在床上多歇一歇吧,这船方才在水上行了不过半日,姑娘就晕成了这副模样,接着还有七八日的水路要走呢。”

    “多谢萧少爷好意。”长星摇头道:“可这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倒不是多过分的请求,萧途只犹豫了一瞬,想到看这姑娘的模样应当是没怎么坐过船的,水上的景观也不是常有机会能见识,她想瞧一瞧也无可厚非。

    况且这会儿没遇上海浪,外头还是风平浪静,倒也适合观景。

    想到这儿,萧途便点了头,“我陪姑娘去外头走走吧。”

    长星原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方才已经劳烦他照料自己,现在又要让他做陪确实不好。

    可一想到她花出去的那一百两银子,她一下子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若是还觉得有什么问题,那就多想想这一百两银子在外头能买来什么,不说别的,便是买几个活生生的人都是够的。

    于是她心里没了一点压力,理所当然的答应了下来。

    虽说海面上是风平浪静的,可大约是船行驶的速度较快,还是带起了一阵阵海风。

    不过只是轻柔的吹着,倒是并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见长星望着海面发愣,萧途便主动找了话题,问道:“姑娘怎么独自一人要去与上京相隔万里的青州?”

    长星有些意外他会突然开口问起这个,犹豫着没有作答,萧途便接着问道:“是去寻亲吗?”

    “也……算吧。”长星勉强承认,只是寻的不是自个的亲戚罢了。

    “对了。”话说到这儿,长星突然想起眼前人大约也是青州人士,而且正好也姓萧,指不定认识欣妃要寻的那位萧争呢,于是便与他打听道:“你可知道青州有一户与你同姓的人家,家中有一男子名字是叫做萧争的?”

    “萧争?”听到这名字,萧途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长星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止不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敢相信道:“不会……你就是萧争吧?”

    初时她不曾往这方向想过是因为年岁有些不太对,眼前这位萧少爷虽说也是青州人士也姓萧,可他瞧着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欣妃的具体年岁长星不曾听她提过,可却大约知道她入宫已经有十五六年,怎么得也快三十了。

    他们这年纪差得太大,长星便也就不曾往这方面去想过。

    可如今见萧途这般神色,长星又是止不住想着,只是差了十多岁,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只是这样说来,欣妃入宫那会儿眼前人还不过是个奶娃娃而已。

    想到这,她的神色越发变得异样。

    “想什么呢!”萧途虽不知她心中揣测,可见她神色越发怪异,也能猜到她怕是想歪了,连忙解释道:“萧争是我舅舅。”

    怕她不信,又强调道:“亲生的舅舅!船上的人都知道,若是不信,可亲自去问问!”

    “原来如此。”长星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想起欣妃在字条上叮嘱自个的话,又问道:“那你舅舅可曾娶妻生子?”

    萧途摇头,“舅舅已过而立之年,可却还不曾娶妻生子,从前外祖母还在的时候,时常催促着舅舅定亲,可舅舅没这心思,只埋头做生意,前几年外祖母仙逝,舅舅就更是不会提这档子事了。”

    说到这儿,萧途有些疑惑的看向长星,“你要寻的亲,是我舅舅?”

    长星想摇头否认,可想起自个方才说的话,又是不由得点点头,“说起来,确实应当就是你舅舅。”

    孟娉瑶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这几日来,她的情况并不算好,若不是日日用参汤吊着,怕是早已没了命。

    刘大夫每日战战兢兢的,生怕哪里出了岔子周景和怪罪下来。

    这会儿见孟娉瑶醒了,他顿时高兴得不行,连声道:“我去禀告陛下,我去禀告陛下!”

    说着,便跑着出了常庆殿。

    倒也不怪他如此着急,孟娉瑶这几日的情况是一日比一日的差,如今突然醒了,对刘太医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他记着周景和当日说的话,只要孟氏醒了,便要去承文殿禀告,这回去了指不定陛下因着他这几日的功劳要给他些赏赐呢。

    承文殿里边,元尧正说起周景文的事。

    “康王殿下在花楼里见的那人虽是大周百姓装扮,可店小二送上酒菜是曾听那人开口说了什么,听着不真切,但显然不是官话,倒像是……”

    说着,元尧小心翼翼看了周景和一眼,见他点头才继续道:“像是北岐口音。”

    周景和眸色渐冷,“北岐供奉了大周这样多年,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了么?”

    “陛下,康王殿下与北岐之人接触,怕是已经将当年云妃之事疑心到了您的身上。”元尧眉头紧锁,显然很是忧虑。

    “怀疑朕很正常,便是找不着证据也能想到那件事对谁最是有利。”周景和倒是并不着急,他将手中书合上,抬眸道:“他如今处处小心,要找到他与北岐联合的证据并不容易,最好是能让他真的有所动作,也好斩草除根。”

    元尧神色凝重,“如此,便要小心行事。”

    周景和点头,“先盯着吧,有什么异动再来禀告。”

    元尧应下,退下时恰好遇到刘太医正与元庆说起孟娉瑶的事,他与二人打了招呼这才离开。

    元尧得知孟娉瑶醒来也是高兴,“成,那我先跟陛下禀告,陛下若是知道孟小主醒了肯定高兴。”

    “是是是。”刘太医躬身谄媚笑道:“还请公公在陛下跟前提一提我的功劳。”

    元尧自然应下,接着快步进了承文殿,周景和得知孟娉瑶醒来,也没多说其他,只是将手中笔搁下,起身道:“去一趟常庆殿。”

    常庆殿中,孟娉瑶虽说醒来,可情况并不太好。

    绿玉忍着眼泪正与她说话,说如今的陛下待她们比从前好了许多,“您昏迷过去之后,陛下便派了刘太医在常庆殿专门伺候您,还让药膳局的送了不少贵重药材过来,吩咐只要是常庆殿需要的,都不许短缺了,您瞧瞧,如今的常庆殿是不是与刚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孟娉瑶闻言,只是勉强笑笑,显然她并不会相信周景和会无端待她好。

    见孟娉瑶依旧兴致不大,绿玉的心里有些不安,她紧紧攥住孟娉瑶的手道:“小姐,咱们可一定要熬过这一遭,只要熬过这一遭,日子就能好起来了了。”

    孟娉瑶看着绿玉期待的目光,虽然很不忍心让她失望,可孟娉瑶自己也不能做出这种保证。

    她能明显感觉的自己的身体好似在日渐衰竭。

    其实前些日子若不是长星的事就像是一根线一样的吊着她,她怕是根本活不到今日,后来那桩事办妥了,那根绳子也彻底断了,她才会一病不起。

    正想着,外间传来声响,隐约听有人唤“陛下”,绿玉便换上笑容道:“小姐,陛下听说您醒了,马上就来看您了。”

    孟娉瑶勉强点头,正思忖着周景和到底是为了何事而来,就见他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绿玉连忙行了礼,孟娉瑶却道:“民女身患重疾,还请陛下免了民女礼节。”

    这话本应由周景和主动说,就算孟娉瑶打定主意不用行礼,也当做出那副样子来,可她却依旧躺在原本的地方,连挪都不曾挪动分毫。

    绿玉见孟娉瑶竟是这样不给周景和面子,一时心里也有些着急,可周景和瞧着却并未生气,只是开口对绿玉道:“你先去吧,朕有话要问你家小姐。”

    绿玉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孟娉瑶,最后还是只能应了个“是”,然后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周景和有些随意的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的第一句话,便是直接问道:“陈长星在哪儿?”

    那日他发觉那具尸身不对之后,马上召了元尧,让他快马加鞭派人盯着各个城门,却还是晚了一步。

    人已经离开上京了。

    那唯一知晓长星到底去了哪儿的人,也就只有一手促成此事的孟娉瑶了。

    孟娉瑶躺在那儿,用一种很是古怪的目光看着周景和,半晌,她道:“我曾经想过你来找我可能是为了各种各样的事,但却实在不敢相信你会费这么多心思在一个小宫女的身上。”

    周景和却并不与她解释什么,只重复道:“她到底在哪儿?”

    “死了。”孟娉瑶移开目光,冷笑道:“陛下不知道吗?观羽殿起火那日,长星被烧死在了里边,这会儿尸身应当已经被丢到乱葬岗去了吧。”

    周景和并未因为她的话而发怒,只平静道:“死的不是陈长星,那具尸身或许像她,但绝对不是她。”

    “所有熟悉她的人,见了那具尸身都说那便是长星,陛下凭何说不是?”孟娉瑶自然不会承认。

    “没有人比朕更熟悉她。”周景和神色渐冷,他盯着眼前人道:“别在朕面前耍这些伎俩,朕现在只想知道她到底在哪儿!”

    旁人见了周景和这副模样,怕是要吓得瑟瑟发抖,可孟娉瑶却不怕,她微微抬头对上周景和的目光道:“我说了,她死了,陛下若是要找她,那就去乱葬岗里找吧!”

    周景和伸手用力掐住她的脖颈,目光阴鸷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那陛下动手便是,孟氏罪人,早该死了。”孟娉瑶脸上依旧不曾有分毫畏惧,这些日子她着实不好过,身上受着折磨,心里边也受着折磨,死了反而是解脱。

    “也对,你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周景和收敛了眸中厉色,也将她的脖颈松开,他看着孟娉瑶捂着胸口不断咳嗽的模样,居高临下道:“外边那个丫头对你倒是忠心,只是不知你可在意她的死活呢?”

    孟娉瑶猛然抬头,厉声道:“周景和,你若是动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景和知晓拿捏住了眼前人,轻笑道:“孟小姐,朕自小胆大,从不曾怕过鬼。”

    见她脸色越发苍白,周景和好心提醒道:“孟小姐,陈长星与外边的那个婢子,孰轻孰重你的心里应当明白吧!”

    孟娉瑶死死攥紧了被褥,半晌,她道:“罢了,长星的救命之恩,我这辈子是偿还不了了。”

    绿玉跟了她十多年,在她最苦最难的时候也不曾舍弃她,若要让她眼睁睁看着绿玉去死,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那便只能舍了长星。

    “长星的所在之处,我可以说,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孟娉瑶定定的看着周景和。

    周景和淡淡道:“若是有关孟家的事,朕不能答应。”

    孟娉瑶摇头,“孟家做错了事,该受惩罚,我若是再为他们求情,便是对不起巽元城受苦受难的百姓。”

    说着,她看向周景和,“我所求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我希望我死了之后,你能安排绿玉离开这儿,让她不需再为奴为婢,能好好过自个的日子便足矣。”

    “朕答应你。”如同孟娉瑶所言,这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没道理不答应。

    孟娉瑶虚弱的点头,接着道:“青州,送她出城的车夫将她送到了乘坐去青州船只的渡口,她这会儿大约还在去青州的路上,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周景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只道:“答应你的事,朕会办到。”

    然后便转身离去。

    第47章

    ◎“我可是去未婚妻家中拜访,带个姑娘去哪里能行?”◎

    萧家的船到达青州时, 已是十日之后。

    这一路走来其实还算平稳,除了中途下过一场雨之外天气都是很好的,所以比预估到达的时间甚至早了一日。

    虽说认亲的事, 长星那日说得含糊,可萧途还是打算带人回去见见自己舅舅。

    倒不是因为相信长星,只觉得见了面,到底是真是假便也就分明了。

    长星跟在萧途的身后进了萧府, 一进里边,那儿的家仆见了萧途都与他打招呼, 虽是唤他少爷,但却并不拘束,甚至还随意问起在上京的事,萧途也没什么架子,见人打招呼都笑着应了, 听人问起什么也都一一作答。

    唯独他们问起长星让他不知如何解释,只道:“是偶然遇上的亲戚,前来投奔舅舅的。”

    几个家仆闻言更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长星,长星不由得往萧途的身后又躲了躲,萧途便道:“那我先去见过舅舅了。”

    那些个家仆便都应下, 只是等长星跟着萧途走出一段距离去,他们又止不住小声议论。

    有手执扫把的婆子叉着腰道:“我在萧家也呆了有七八年了, 倒是不曾听过老爷有这么一号亲戚。”

    “莫说是你。”另一拿着剪子正修建花枝的婆子道:“我从老爷搬来青州时就被买入了萧府,到今日都快二十年了,也不曾听过有哪门亲戚家中生了这么个娇艳欲滴的姑娘, 想着约莫是旁支的那个表妹嫁了人生的女儿?”

    准备出外头采纳的婢子听到这儿正是兴起, 忍不住插嘴道:“或许是老爷那表姐又生了个小女儿?”

    那两婆子一听这话连忙道:“老爷那表姐早过了不惑之年, 哪里还能有这本事?”

    话说到这儿, 几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萧争听底下人禀告说是萧途回来了,自然高兴,按着原本的计划,他应当还能有几日才能回来,如今提前回来,说明这一趟很是顺利。

    虽说萧途已不是头一回出海运送货物,可这种事情本领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运气,也不怪每一回萧争都会替他担心。

    按着往常的规矩,每次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去书房与萧争汇报此次生意明细,虽说此次带了个长星回来,可萧途还是按着往常的规矩带着人一同去了书房。

    萧争也正等着他,见他进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一同走了进来,便皱眉问道:“这姑娘瞧着眼生,途儿你这是……”

    他知晓自己这个外甥虽说往日是个不拘小节的,但也绝不至于随便将好人家的姑娘就这样带回家,自然觉得古怪。

    萧途一听这话,故意将长星拉到萧争跟前道:“舅舅,您不认识她了吗?这姑娘可说是来咱们家认亲的!”

    长星此时自然也已经知晓眼前人的身份,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萧争,见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身量高大,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却丝毫不见老态,若不是鬓间能隐约瞧出的几丝白发,是断断瞧不出他的年岁来的。

    萧争听了萧途的话,又是重新上下将长星打量了一番才疑惑道:“姑娘,你父亲母亲是何人?”

    “我这儿有一封信。”长星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袱中找出那封书信来,然后递给萧争道:“您看了这封信,应当就明白了。”

    萧争虽然不解,可还是从长星手中接下了那封信,接着打开,看到熟悉字迹的一瞬,他的手便止不住的发颤,嘴里喃喃道:“是她,竟然是她……”

    萧途原本看萧争的反应,都几乎笃定长星不过是个小骗子了,可如今见萧争只是看了她带来的信便如此激动,又有些不敢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等萧争终于将那封信看完,他长长叹了口气,又缓缓将那书信合上苦笑道:“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回 收到她的书信,也同时知晓了她的死讯。”

    又抬眼看向长星道:“她这些年来,过得不好吧。”

    长星想说些善意的谎言让萧争的心里好受一些,可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欣妃最后的那段时日过得是如何煎熬,她没法毫不在意的将欣妃所经历的那些事抹去,便还是说了实情,“她过得很不好,她最后的那段日子虽然大多都是清醒的,受了不少病痛折磨,太医院的人嫌冷宫晦气,怎么求都不愿意来替她瞧瞧。”

    长星说着声音越发艰涩,“明明只是寻常风寒,若是有人愿意来替她看看,给她开贴退烧药,她应当是能熬过那一回,可……我请不来太医……”

    她不曾说那日她劳累了一整天夜间还不眠不休的照料着欣妃,不曾说她冒着大雪去太医院求人,更是不曾说她被人戏耍着在雪地里跪了多久,只说那日,她没请来太医。

    “不怪你。”萧争摇头,“韵欣在书信里说了,说你照顾她良多,若不是你,她在冷宫的日子,只怕是更难熬了。”

    原本听着他们二人言语,萧途只觉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他们口中之人到底是谁,可这会儿听了萧争提及那人名字方才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问道:“舅舅,你们说的那人是那位李小姐吗?”

    对于他这舅舅始终未曾娶妻的缘由,他幼时也曾偶然间听他母亲提过,据说是心中有一人,好似姓李,是位官家女子。

    那李小姐身份高贵,虽说与萧争两情相悦,可奈何她家中人看不上只是商户的萧家,那时候萧父虽知此事难办,可他还是带了丰厚的聘礼到李家求亲,却被当众羞辱。

    得知父亲受辱,萧争打定主意要与那李小姐断了往来,谁知李小姐却又偷偷从家中跑了出来,说是想与萧争私奔,只是可惜最后却还是被李家的人抓了回去。

    后来李小姐被送入宫中,萧争只能断了念想,一门心思只照料着家中生意,到如今已过去几十年,也不曾再动过成亲的念头。

    不过萧途只是幼时听母亲提过一回,母亲去世后他来到青州,跟在舅舅身边这些年,却从不曾听他提过李小姐其人,他一直也不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直到今日,方才确定真有此人。

    听萧途问起,萧争倒也没有再隐瞒的意思,只叹息道:“是她。”

    萧途得了肯定答复,心中疑惑也尽数明了。

    长星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既然书信已是送到,那晚辈也当告辞了。”

    萧争闻言连忙道:“姑娘何必这样着急,你万里迢迢给我送了这书信过来,却连一口茶水都不曾喝上就要离开,若让外头人知道了,只怕要说我们萧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萧途也道:“这会儿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何不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说?”

    长星无奈解释道:“不是晚辈不愿留下,只是天色渐晚,若不尽快寻个客栈落脚,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姑娘太见外了。”萧争连忙道:“萧府这么大的宅子,还能让姑娘没了住的地儿,青州景致不错,依我看若是姑娘这些日子没别的安排,不如就留在萧府住下也是方便。”

    “这怕是……”长星有些迟疑。

    萧争又摆手道:“姑娘曾在韵欣需要时帮助她良多,韵欣也在信中说希望萧争能多多照拂姑娘,还请姑娘能给萧争一个完成韵欣心愿的机会。”

    说着,他微微躬身似乎要行礼,见此,长星也是慌乱的要将他搀扶起来,“您不必如此,我应下就是。”

    她本来也不曾想到离了青州之后到底要去往何处,她原本也想过去寻魏清嘉,可她实在不知魏清嘉所在何处,长星只记得那日他来与自己道别,也不曾说清到底要去往何处。

    所以便是她有心要去寻,也不知从何寻起。

    见长星答应,萧争方才起了身,又让底下人安排了晚间的膳食以及长星的房间。

    用完晚膳被萧府的仆人带到房间的时候,长星才发现萧府真比她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虽不至于能与皇宫相提并论,可绝不是寻常百姓家中可比拟的。

    不过今日萧途的接风洗尘宴上她也听旁人说了,这萧家原本就是富甲一方,从萧争接手管理家中事务起,更是将家产翻了一番,在青州这地界上,怕是找不出更有钱的人家了。

    等到了房间,长星又被惊艳了一番,并非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房间,说起来这儿和从前贵为皇后的孟娉瑶的永祥殿比起来,却是差了许多,只是这算是她第一次自个住在了这种房间里。

    她往里边走去,瞧见绣了山水的屏风,提了诗词的画作,连挂在拔步床上的帘子都用了浑圆的珍珠作点缀,瞧着不像是客房,倒像是女儿家的闺房。

    长星想着,心里头也多了几分局促不安,心下思忖着莫不是萧府的人安排错了房间?

    那送她过来的婢子却笑着道:“房间安排得仓促,姑娘可瞧瞧有什么缺了的,可与奴婢说一声,奴婢明日备了送来。”

    长星闻言连忙摇头道:“不曾缺了什么。”

    “那若是之后姑娘有什么需要的,也不必客气,吩咐奴婢便是。”她说完看向长星,见长星应下才退了出去。

    等那婢子退下,长星才将这房间仔细瞧了个遍,发现这儿不仅装饰得像是女儿家闺房,连物件也准备得齐全,不说旁的,便是梳妆台那一排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便可见一斑,而边上还放了个精巧的银盒,长星想着那里边的大约是簪钗之类,可她也没好意思将盒子打开来瞧一瞧,自然不能验证。

    如此转了一圈,长星方才脱了外衫躺下,虽说是个陌生的地儿,可她在船上的十多日间不曾有一日好好歇息,这回好容易沾了床榻,自然是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刚用了早膳,萧争便催促着萧途带着长星去青州城中逛一逛。

    他道:“长星,咱们青州虽比不上上京繁华,可却也有不少上京瞧不见的景致,待会儿让途儿带你去街上逛一逛,若是瞧着什么喜欢的物件,让他付银子便是。”

    长星连忙摇头道:“晚辈手中也还有余钱,怎好让萧少爷破费?”

    萧途却笑道:“不是我夸大,萧家或许能缺得了旁的,可独独不缺银子,你同我这个萧家少爷一块出门却还要你来付银子,外边人瞧见了怕是以为萧家要落魄了,竟是要让一个姑娘家掏银子。”

    长星被他这话堵住了嘴,说不出来半句反驳之言,又听萧争道:“长星也不必太过拘谨,往后在府中不如就跟着途儿唤我一声舅舅便是,也不至于让人生了误会。”

    “是。”长星闻言愣了片刻,后边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很快应下,“那便依舅舅所言了。”

    萧争眼睛眯起笑意,又点头道:“好,途儿这几日就将生意上的事放下,好生陪着你妹妹在这青州逛逛便是,只是别忘记也得往孙府跑一趟就是。”

    萧途一边答应着一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见长星未动又转头来瞧她,戏谑道:“走吧妹妹,哥哥带你好好见识见识青州的景致。”

    明明是正正经经的哥哥妹妹,可却被他故意拉长的语调歪曲出了另一层暧昧的含义,长星面上微红,也不敢再耽搁,快步跟上了萧途的步子。

    原来长星以为萧途会先带着她在闹市中闲逛,可不想马车竟是在一处酒楼停下。

    长星有些奇怪的看向他,却听他颇有些得意道:“若说起青州什么最是让人流连忘返,自然是少不了这添香楼的膳食,我今日带你去尝尝鲜,保管你喜欢。”

    听她这样说,长星倒是被勾起了兴致,便点头道:“那就听萧少爷安排了。”

    萧途刚一脚踏下马车,听她这样说却有些不满道:“方才出了门,你却将舅舅的话忘得干净,在外头便是不唤我一声哥哥,也不当还这样生分,你若是愿意,叫我萧途便是。”

    “那也行。”长星也不再与他客气,虽说直接唤他本名会有几分变扭,可却也好过什么哥哥妹妹的。

    等进了添香楼,见了那楼里的掌柜恭敬客气的唤他一声“少爷”,长星方才明白他为何对这添香楼赞誉有加,原来这原本就是萧家的酒楼。

    萧途见了那掌柜,一边随便找了位置坐下,一边向那掌柜问起最近生意情况。

    掌柜的粗略说了几句,正要捧了账本与他细说,却见他摆手道:“今日只是过来用膳的,将咱们酒楼特色的那几样青州菜都上上吧。”

    掌柜的听了这话将那账本收起又给二人倒了茶水道:“那您二位稍后,小人马山吩咐厨房去做。”

    萧途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让小二拿两坛桑落酒来。”

    掌柜方才答应着吩咐小二去取,长星便好奇问道:“你要喝酒吗?”

    “怎么会?”萧途摇头道:“舅舅不是让我得去一趟孙家吗?孙家伯伯最喜欢喝的便是这桑落酒,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带两坛过去正是合适。”

    “对,你还要去一趟孙家。”长星想起临出门时萧争确实叮嘱过萧途不要忘记去一趟孙家,便又问道:“你何时去?”

    店小二正好将两坛子桑落酒送过来道:“少爷,您要的酒。”

    萧途顺手接过道:“现在便去。”

    “那我……”长星脸上多了几分不安,“不然我和你一块儿去?”

    大约是萧途此人在青州属实不算寻常,她方才跟着萧途进了酒楼便惹来不少目光,特别是刚进了酒楼在她边上那桌落了座的女子,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属实让人浑身刺挠。

    有萧途一块儿在还好,若是留她一人她怕是更是不自在。

    “那怎么行?萧途拎着两坛子酒笑得有几分无奈,“我可是去未婚妻家中拜访,带个姑娘去哪里能行?”

    第48章

    ◎她杀人了……◎

    “未婚妻?”长星确实不曾想过萧途与那孙家是定了亲的, 不过细想也并不奇怪,萧途已近双十,正好是定亲的好时候, 身上有一桩婚事理所应当。

    若只是去拜访寻常朋友,长星可以同去,若是未婚妻,那自然是不合适的。

    便也只能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

    萧途点头, 一边拎着酒往外边走去一边道:“待会儿菜上了你就先吃着,不必等我……”

    长星还未应, 就见人已是出去了。

    她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过这酒楼菜肴倒是很快端上了桌,长星被眼前一道道佳肴吸引了注意,忽略了周边的视线,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

    正当她要将筷子伸向面前那道松鼠桂鱼的时候,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怒骂, 长星下意识扭过头去,却瞧见边上那桌的姑娘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醉汉,那醉汉骂骂咧咧的要去拽姑娘的手。

    长星瞧着心头一紧,下意识要去寻掌柜与店小二,岂料目光在四周打了个转都不曾瞧见他们身影, 只听有客人小声议论道:“方才楼上雅间有贵客叫了掌柜的过去,小二应当也过去伺候了, 怕是要等一会儿才能过来了……”

    这会儿赶去楼上雅间叫那掌柜也怕是来不及,这添香楼一共便有五楼,每楼的雅间有十余间, 一间间去寻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将人寻着。

    到那时候怕是这姑娘都已经被这醉汉拖走了。

    长星只得收回目光, 又见那姑娘躲开醉汉的动作道:“还请您自重。”

    “真是不识抬举!”那醉汉却因为姑娘句让彻底被触怒, 他伸手死死卡住那姑娘的脖颈, 迫使那姑娘与他贴近,那姑娘虽然竭力挣扎,可力气怎能与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相比较?

    那醉汉的手臂自然纹丝未动,甚至更是放肆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这姑娘。

    长星虽说心里没底,但见了这般景象也着实忍耐不住,她快步走上前去想帮助那姑娘脱离桎梏,可即便她拼尽全力也不能让那醉汉松动分毫,反而是那醉汉只是一甩手就让她重重的得摔倒在地,让她浑身疼得几欲散架。

    那醉汉醉得迷糊,一把将长星推开之后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便又要去轻薄那姑娘,见这景象,长星只得顺手举起客人桌上的一个酒坛子用力砸在了那醉汉后背上。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几人的身上,那醉汉的后背缓缓淌出血,他顿了片刻,接着很是迟缓的转身,恶狠狠的目光落在了长星身上。

    长星对上他的目光,虽然竭力保持冷静,可微微发颤的手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恐惧。

    眼看那醉汉就要往她这边走来,一步,两步,接着却砰的一声重重倒下。

    而那姑娘速度极快的收回了指间的银针。

    长星被吓得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周围有客人开始议论道:“他这是怎么了?是醉倒过去了?”

    有人应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已经死了,有没有人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边上看热闹的客人一听这话,皆是不敢吭声。

    这时候若是站出来,那定是会与这事儿扯上关系,他们都能瞧出来如今的情况不太对劲,自然不想淌这浑水。

    或许是因为刚才长星那一坛子酒砸下去的动静太大,酒楼掌柜的也匆忙从楼上赶了下来,边上看热闹的客人见是掌柜的到了,都纷纷让开了一条道来。

    掌柜挤进人群中见有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地面上还沾染了不少鲜血顿时变了脸色,一边颤颤巍巍的念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伸手去探那醉汉鼻息。

    发觉那醉汉竟是没了气息,掌柜的也被吓得跌坐在地,面如土色道:“他……他已经死了……”

    长星脸色惨白,她只是想救人,虽说厌恶那醉汉行径,可却不曾想过要将他杀了,更何况她那坛子只是砸在了醉汉的背脊上,怎么会要了他的命?

    边上看热闹的客人闻言皆是大惊,有回了神的人便喊着要去叫官之类,四周重新变得吵吵嚷嚷,长星却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她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那双被坛子的碎片刮出一道道血痕的手,不敢相信方才就是自己的一双手生生将一个活人砸死。

    而另一个姑娘却显得安定许多,即便是听那些客人喊着要去报官,她也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依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还吃了几口菜。

    杀人的案子莫说是在这酒楼,就是在整个青州也是难得一见,所以这事儿报了官,很快就有官差来了添香楼将长星与那姑娘抓住,又将醉汉的尸身一并抬了去。

    那姑娘大约是见长星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姑娘请放心吧,那人并非是你杀的,待会儿你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长星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她,却见她神色已经恢复原本模样,长星刚想开口问清缘由,就见萧途急匆匆地赶回了客栈,见她正要被官府的衙役带走便快步走过来问道:“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见长星出了事,虽说六神无主,可还是赶紧遣人去寻了萧途回来。

    长星见了他,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刚要开口说清原委却见那领头的官差走过来道:“萧少爷,这毕竟是闹出了人命来,您可不要让我们难做。”

    若是寻常小事,他们这些官差衙役也会愿意给萧途个面子,可今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的人命官司,他们就算是想卖给萧途人情也没这胆子。

    萧途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混过的人,虽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可却也很快定了心神,对那官差道:“我自然是不会影响官爷办差,只是这姑娘是我妹妹,我跟着她一同去官府回话应当是不曾违背大周律法吧?”

    那领头的官差听到这儿虽说奇怪萧途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个妹妹,可正是办差的时候也不好细问,便公事公办道:“成,那萧少爷便一同去吧。”

    县衙。

    长星与那女子一同跪在堂下,另一侧跪着一妇人,瞧这年岁大约是那醉汉的妻子,听端坐在上边的县令问了话,长星才知自个身边的这姑娘名唤青柳,是居住在附近村子的孤女。

    而那名醉汉名叫李文贵,从前是在城里支了铺子做屠夫生意的,后边沾了赌,将家中钱财输了个干净还不算,连铺子也被拿去当了赌资,后来便是日日买醉,偶尔从家中妻子刘娘子手中搜来了银钱要么是进了赌坊,要么便是去了酒铺。

    像今日竟是到了添香楼喝酒,那必然是在赌坊赢了些银钱,要好生犒劳自个。

    哪里料到竟是送了命?

    问完青柳,惊堂木一响,县令的目光便转到长星身上,先是问了长星身份,长星半真半假的应付过去,就听那县令道:“在添香楼当众砸死李文贵之事,你可认?”

    长星有些迟疑,边上萧途大约弄清了事情原委,便开口道:“还请官老爷明鉴,长星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力气能有多大,而那李文贵却是做屠夫生意的,怎么会只是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砸了一下后背就丢了命?”

    此话一出,外头那些个看热闹的百姓都纷纷点了头,旁的不说,那李文贵瞧着便是三大五粗的模样,若说真就这样被一姑娘砸死了,确实也让人难以信服。

    县令略一沉吟,却见那刘娘子一见情况不对,便开始呼天抢地起来,“青天大老爷可要为我做主啊,文贵他虽然看着三大五粗的,可这些年他……他沉迷酒色,身体早已亏空,被那酒坛子生生砸死也是诸多添香楼的客人都瞧见了的,怎么能任由这位公子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那刘娘子一番又是说得外头那些百姓不由得点了头,连那县令也被说动,转头跟身边的官差低声说了些什么,就听那官差扬声道:“将证人带上来!”

    接着便有添香楼的客人被带了上来,又跪地给县令行礼。

    萧途微微侧目瞧清了这被带来作证之人的样貌,面色不由变了变。

    县令却先问道:“堂下何人?”

    那人便将身份报上,原来是街上酒肆的唐老板唐宗,因与萧家有生意上争端所以与萧途关系自然不算好。

    “唐老板。”县令继续问道:“你说你方才正在添香楼里边用膳,想来应当亲眼目睹了添香楼里边发生的这一桩命案吧?”

    唐宗点头道:“草民亲眼瞧见这位陈姑娘与李文贵拉扯,陈姑娘被李文贵甩开后便拿了酒坛子砸向李文贵的后背,然后那李文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想找陈姑娘的麻烦,只是还不曾有机会说些什么却已经重重倒下。”

    大约是怕那县令不相信自己,唐宗瞥了萧途一眼又补充道:“当是添香楼中用膳的客人应当都瞧得分明,就是那陈姑娘用酒坛子砸了李文贵之后,那李文贵才倒地不起的!”

    那刘娘子见有人为自个说话,又连忙啜泣着道:“青天老爷,这位唐老板也说是亲眼见着是她用酒坛子将我家那位砸死的,您可不能因为萧家少爷就……”

    这话方才说了半截,那县令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手中惊堂木一拍,强行打断了刘娘子的话道:“行了行了,事情如何本官自会有论断!”

    说着,他看了一眼堂下的唐宗,开口道:“有人证。”

    又指了指方才案上的酒坛碎片道:“有物证,既然人证物证皆在,这一桩案子也就算查明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这陈姑娘因何动手,既然害人性命了,就得偿命!”

    长星呆在了那儿,她想说些辩驳之言,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她清楚知晓那李文贵确实是在她那酒坛子砸下去之后方才倒地不起,虽然她总觉得那一酒坛子不可能真就要了李文贵这条命,可那又如何?

    “大人不觉得如此断案有些太过草率了吗?”萧途脸色并不好看,他明白这县令害怕与他们萧家扯上关系会被人说闲话,有损清廉的名声,可如此草率断案对于长星也着实不太公平。

    “草率?”县令盯着萧途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匆忙从外边进来的师爷拉了拉衣袖,县令正被萧途的话激得有些火大,便一甩袖子问道:“什么事?”

    那师爷并未直言,而是贴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听完师爷的话,那县令顿时一脸震惊,不敢相信地看向师爷道:“当真?”

    师爷点头道:“千真万确。”

    那县令深吸了一口气才扭过头来看向堂下的人,然后道:“这案子弄错了。”

    堂下众人除了青柳皆是有些反应不过来,那刘娘子生怕县令改了判决便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人证物证俱在,怎么又说弄错了?”

    萧途长星唐宗他们几人虽不曾说什么,可这会儿都将目光放在了县令身上,显然都想知道方才那县令之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县令准备好了说辞,便气定神闲道:“原本听了唐老板的话,本官是觉得这案子差不多能了结了,可就在方才师爷跟本官说了仵作验尸的结果,说他背脊之处的伤只是小伤,真正的致命伤却是在别处,总之,与这位陈姑娘是一点关系没有的。”

    他这会儿提起长星,甚至语气里面还带着一点恭敬意味。

    长星没料到这县令前后说辞差别如此之大,下意识看向边上的萧途,萧途虽也不知这县令为何变了说辞,但见长星好似有些不安,还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那刘娘子却是如遭雷劈,她哀声道:“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我丈夫是……”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县令打断,“他们不过是瞧见陈姑娘用酒坛子砸了李文贵,谁能笃定的说李文贵会死,就是因为陈姑娘砸下去的这一酒坛子?”

    刘娘子听了这话,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放到唐宗身上,可那唐宗是个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怎么会瞧不清楚如今局势,所以即便觉察到了刘娘子目光也只是低头不言。

    见刘娘子说不出话来,县令便又接着道:“既然无人能站出来作证,那便是证据不足,这案子便不能算在陈姑娘头上了。”

    见县令三言两语便已经是洗清了长星身上的罪名,萧途便道:“既然此事与长星无关,那大人,我们就先告辞了。”

    县令点头道:“今日就先到这儿,至于杀死李文贵的凶手到底是谁,等本官吩咐底下人细查一番再行判决,今日便先退堂吧!”

    说着他不等那刘娘子再说些什么,便起身离开了。

    刘娘子本来还要扑过去找那县令要个公道,可却被县衙的衙役架着丢了出来,长星瞧见这景象,忍不住的走到她跟前,而萧途却是先低声吩咐了底下人几句才跟上长星的步子。

    那刘娘子被衙役推搡着摔倒在地,长星伸手想起搀扶她,却不想那刘娘子抬眼正好瞧见来人是长星,面上顿时染上怒色,她猛地伸手将长星推开,恨恨道:“要你这杀人凶手假好心!”

    长星猝不及防被她用力一推,一下子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还好萧途快步过来恰好将人扶住,他的手恰好扶在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他止不住心头微动,但却很快恢复如常。

    而长星更是不曾多想,只对着萧途道了声谢,目光却再度落到那伏在地上哭的刘娘子身上,长星想再弯腰与她说些什么,却被萧途皱眉拦下。

    长星有些不解的看向萧途,却听萧途无奈道:“莫要让她伤了你。”

    “可是……”长星低头看向那哭得不成人样的刘娘子,心里总是不免有些愧疚,让她当作没瞧见一般离开她也是做不到。

    萧途看出来长星心中想法,索性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递给长星,长星看见他递到自己手中的银子一愣,然后才明白萧途的意思,连忙摆了摆手,又一边在自己身上翻找着,一边道:“我自己有银子的。”

    可她在身上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那几张银票,仔细一想才想起来昨日洗沐后换了衣衫,她担心那些银票丢了,所以便将它手进了包袱里,今日早上起身时又仓促了些,竟是忘记带一些在身上了。

    见她僵住,萧途便索性将那一袋银子塞进了她手中道:“再不去,那刘娘子就要走了。”

    长星抬眼瞧见那刘娘子果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便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道:“等回了萧府我再还你。”

    就匆忙拿着银子走到刘娘子跟前将银子塞到她手中,刘娘子这会儿已经稍稍缓和了情绪,可是看向长星的目光依旧不算友善,萧途便走上前站在二人边上,若是这刘娘子一时不忿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也能有把握可以将长星护住。

    可刘娘子却并不曾有什么动作,只是沉默的将那袋银子收好后离开。

    长星原以为这刘娘子会不愿意收下银子,又或者即便收下也要再呼天抢地一番,却不想她就只是这样默默收下。

    萧途解释道:“那李文贵本就是个好赌的,不仅将家中钱财输了个干净,连做营生的铺子都拿去抵了债,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了,还不肯重新振作,更是沉迷于酒色之中,听说他醒着的时候就问刘娘子要银子,若是不给,就翻箱倒柜的找,不管多少,只要找着了才肯罢休,若是喝得醉醺醺的,那就要打人,刘娘子还有她那大约四五岁的孩子都挨了不少打。”

    方才在堂上时,长星也听刘娘子提过这些,不过只是一句话带过,倒不曾有太大的感觉,如今听萧途细细解释了一番,心里不禁有些发沉,“那李文贵都这样对待这刘娘子了,刘娘子为何还……”

    还为了他的事如此折腾?

    萧途叹息道:“人死了,心中的恨意消散了,反而会回想起那人的好来,毕竟十多年的夫妻总是有感情在的。”

    长星听了这话下意识点头,“是这个理。”

    或许是发觉长星情绪依旧低落,萧途又接着安慰道:“那刘娘子既然收下了银子,说明心里也已经将这些事想明白了,她拿了银子往后不管是做个什么营生也总是够养活她和她那孩子,比起从前李文贵在的时候日子可能还要好过一些。”

    “嗯嗯。”长星知道萧途是在安慰自己,便勉强挤出笑意道:“咱们快些回去吧,这桩案子都闹到官府来了,舅舅若是听说了这事,肯定要担心了。”

    萧途便也笑道:“舅舅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家中等着了。”

    说着,二人上了马车。

    刚刚坐定,长星又想起来官府之前那名唤青柳的姑娘与自己说的话。

    她让自己不必担心,说她们会安然无恙。

    而后来,那官府的官老爷还真就判了她无罪。

    细细想来那位青柳姑娘竟是未卜先知了不成?

    想到这儿,长星掀开帘子往外边瞧去,可这会儿官府门前聚集的百姓皆已经散去,哪里还有青柳的身影。

    萧途见她动作,只以为她依旧是记挂着刘娘子,便开口道:“人都已经走远了。”

    长星没应声,但也只得将帘子松开,心下依旧想着青柳的话,可到底想不出缘故来,只能将这事解释为青柳也并未提前知晓什么,她是瞧见自个惶恐不安所以才说了些安慰的话罢了。

    这样想来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萧途却并不知长星此刻心中所想,只吩咐了车夫将他们送回萧府,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伤药和绢帛,而后对长星道:“伸手过来。”

    长星还想着青柳的事,听了萧途的话下意识伸了手,察觉到温热的触感才发觉他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个青色瓷瓶,正小心翼翼的给她上药。

    长星被他这有些过分亲密的举动弄得有几分不自在,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按住,“别动,我给你上药。”

    “还是我自己来吧。”长星直白道:“萧途,你是个有婚约的人,咱们这样不太合适。”

    她到底不是只有几岁的孩童,自然明白他的举动逾矩了。

    “婚约?”萧途上药的手一顿,而后抬眼看向长星,笑着道:“忘记同你说了,今日我去孙府,被孙府小姐退了婚。”

    第49章

    ◎再见周景和◎

    “退婚?”长星蓦然睁大眼睛, 这实在有些突然了。

    萧途帮她用绢帛包扎好伤口,然后才漫不经心道:“孙小姐说昨日我运送货品回来时,身边带了个姑娘, 说我应当是移情旁人了,所以要与我退婚。”

    “姑娘?孙小姐说的不会是我吧?”长星越是听着越发觉得不对劲。

    萧途点点头,又给她另一只手也上好了药这才将剩下的伤药与绢帛一块儿收入袖中。

    从萧途这儿得了肯定的答复,长星顿时着了急, 连忙道:“那你怎么也不同那孙家小姐好生解释解释,这完全就是一桩误会呀!”

    长星自然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坏了一桩好姻缘, 况且这原本就是误会,只要将事情缘由说个明白,想来孙家小姐也能理解。

    萧途还没应声,长星又想到什么便接着道:“不如还是我同你一块儿去吧,有些事恐怕还是得我亲自去了方才能解释个明白!”

    萧途见她如此认真的模样, 不由苦笑着摇头道:“解释了也是无用,孙小姐早就有了心上人,如今退婚不过是寻了个合适的由头而已。”

    长星呆住,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道:“孙小姐……她早就有心上人了?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她怎么得都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走向。

    萧途点头,“我与孙家定了亲之后没几日便听说了这事, 这事儿孙小姐也是承认的。”

    长星的目光不自觉放在萧途束发的墨绿发带上,不知为何觉得那抹绿色越发刺眼, 半晌,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退了这桩婚事?”

    萧途闻言却是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我不想退婚。”

    简单的几个字, 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长星看向萧途的目光越发同情,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语, 却又生怕说错什么反而是刺伤了他,只能有些无措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马车中气氛变得越发古怪,好在没过多久便回到了萧府,二人一块下了马车才算是让长星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进了萧府,迎面便碰上了着急不已的萧争。

    萧争见了他们二人回来,神色这才稍稍松缓,连声道:“好在人没出什么事儿。”

    见了萧争这般模样,长星心里有些愧疚,“舅舅,今日之事都怪我,若不是我动手砸了那李文贵,也不至于被人送到官府去,如此一闹,可能还影响了添香楼的生意与萧家的声誉……”

    “这是什么话!”长星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萧争打断,“今日的事到底是什么缘故我已经知晓,是那李文贵先不知死活调戏姑娘,咱们长星是见义勇为,况且连县令大人都判你无罪,你怎么还觉得自个做错了?”

    长星幼时便失了双亲,后边入宫更是受尽欺凌,对父母,亲人之类都不曾有过什么概念,如今听了萧争的一番话,眼角不觉有些发酸。

    原本她虽然唤萧争一声舅舅,可却也明白那不过是个方便的称谓,可如今,她是真的感受到了这份温情。

    她忍着泪意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萧争点点头,目光移向萧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萧途道:“舅舅,孙家小姐与我退了亲。”

    萧争一愣,又听他接着道:“她听说我昨日回来时带了个姑娘,便认定我变了心,所以将庚帖都退回来了。”

    长星在边上紧张的听着,原以为萧争会因为这事生气,却不想他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退了也好,到底不是一桩好姻缘。”

    听他这话,长星方才意识到原来萧争也早就知道那孙家小姐心有所属,想来他看着自个外甥为情所困也很是忧虑吧,所以如今听说退了婚才会这样说。

    想到这儿,长星侧目看向萧途,果然见他满面愁容,心里也是止不住越发同情。

    好好的一个富家公子,却偏偏被这情爱折磨成如此模样,实在令人唏嘘。

    夜间,长星用完晚膳刚要回屋歇息,却见萧途拎了两坛子酒出来道:“陪不陪我喝酒?”

    长星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不曾来得及说出口,就瞧见他手中的那两坛子的酒有些眼熟,便问道:“这两坛酒是哪儿来的?”

    “这是添香楼的桑落酒。”萧途解释道:“今日我不是带了两坛子酒去拜访孙家吗?孙家小姐要与我退婚,自然也就不会收我的酒,于是就将我连人带酒赶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长星勉强笑了笑,她着实没办法再开口说出拒绝的话来了。

    二人一同到了萧府的后院的亭中,刚刚坐定,萧途便已是接连饮了几杯酒,长星见他颇有借酒消愁的意思便开口劝道:“既然那孙小姐早有好姻缘,你又何必再勉强,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家中不缺钱财,又生得一副好样貌,难道还怕娶不了妻?”

    说话间,萧途已经将一坛子桑落酒倒空,他面上好似上了胭脂,那两团红晕让他难得显得有些憨厚可爱,他摇摇晃晃的摆手道:“你不明白。”

    长星见他已经是有了醉意,又还要去开另一坛子酒,连忙上前阻拦道:“我知你心悦那孙家小姐,可人家早已有了心上人,这种事总归是勉强不来的。”

    她好声好气的劝着,却不想萧途听了这话却忽然端坐起来,长星原来以为他要与自己强调他对那孙家小姐的心意,说他实在难以割舍,却不想他正色道:“谁说我喜欢孙家小姐了?”

    长星愣住,面色古怪道:“你若是不喜欢孙家小姐,那为何不愿退婚?”

    “我只是可惜!”萧途猛地将手中酒杯放在石桌上,“那孙家小姐寻了我的错处退了亲事,那定亲那会儿萧家送去孙家的那两间铺子可就要不回来了,那两件铺子虽小,可若是好好经营,一年下来也能有个几百两银子,竟是生生这样便宜了孙家!”

    长星哑然,她怎么得也想不到萧途即便是知晓了孙家小姐有了心上人也不愿意退婚竟是为了两间铺子。

    听起来实在有些离谱的事儿,可放到萧途身上好似又有了几分合理,长星细细的想了想,又有些疑惑看向了已经开了剩下那坛子酒,并且给他自个满满倒了一杯的萧途,问道:“既然你一早便知晓那孙家小姐与她心上人的事,为何不借着这个由头将这婚事退了,这样那两间铺子也能理所当然的拿回来了。”

    闻言,萧途满脸不忿道:“那孙家小姐狡猾得很,我与她定亲已有半年,除了私下与我承认过她与那人定下了终身之外,从不与旁人提及,半年间,我也曾用尽法子想寻些证据来证明此事,可奈何始终未能如愿。”

    长星终于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张了张嘴,努力的想再开口说出些安慰的话来,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见萧途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她。

    长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小心翼翼问道:“怎……怎么了?”

    她心里一紧张,又犯了老毛病,止不住结巴起来。

    萧途却再度往前凑了凑,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寸的时候方才停下,长星僵在那儿,她甚至能感觉到萧途灼热得有些发烫的气息,她听见萧途道:“白日里有些话我不好意思与你说,这会儿借着酒劲,我想无论如何也得与你开这个口。”

    长星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掩饰般的将眼前的放了许久的半杯酒喝下,然后才尽可能平静道:“要说什么便说吧。”

    萧途用手支起半边脸,含糊不清道:“就是今日我帮你给刘娘子那袋银子,里边一共是白银一百零六两,六两抹个零,一百两能不能还我……”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撑不住的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长星原本瞧他那副模样,还以为他想要与自己说些什么,却不想竟是为了那袋银子的事。

    想来也是,他能为了两间铺子的事一直不肯主动向那早已有了心上人的孙家小姐提退婚的事,也为了这事深夜买醉,喝得烂醉如泥之后还记着那袋银子似乎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了。

    长星看了一眼已经醉倒的萧途,原本是想尝试着将人搀扶回去,可奈何她想要将身量高大的萧途从石凳上搀扶起来已是费劲,就更别提说要将人扶回房间了。

    尝试了好几回,最终也只能将萧途身边的富贵给叫了过来,让他将人扶回去。

    忙完这一遭已是到了半夜,长星累得沾了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长星从包袱中取了两张银票揣在了身上,一张是要还给萧途的,另一张带在身上,若是有需要的时候也能方便拿出来用。

    取完这两张银票,长星也开始想着往后的事。

    她将一百两还给萧途之后,手中便只剩下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共是两百两,说起来这个数额实在不小,可她没有挣钱的法子,这样下去便是要坐吃山空,总是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所以便想着得考虑考虑能否找个什么过活的营生了。

    用完早膳,长星便从袖中取出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萧途,“昨日给刘娘子的那一袋银子是你拿的,这一百两还你。”

    长星以为萧途会二话不说收下,却不想他将银票往回推了推道:“银子就不必了,我有一桩事想找你帮忙。”

    “你且先说是什么事儿。”长星见他神色,总觉得这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萧途便将手中的请帖递给了长星,长星打开下意识将上边几个字念了出来,“赏菊宴。”

    如今已是八月,确实正是赏菊的好时候。

    光看到这儿,长星并未懂得萧途的意思,可等她目光上移瞧见那请帖上边写着“孙府”二字,又提了孙小姐的名讳孙瑾芸的时候,心下便已了然,“这是孙家小姐做东要在她府中办一个赏菊宴?还特意邀请了你去?”

    “不仅如此,连那孙瑾芸的心上人也会去。”萧途颇有些无奈道:“才刚退了婚,便迫不及待要到我跟前来炫耀,我若是不去,便少不得要被他们嘲笑,若是去了,他们更是要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

    长星了然,“所以你希望我与你同去?”

    萧途点头,“既然那孙瑾芸本来就认定了我们二人有私情,我还因为这事生生赔了两间铺子,那为何不好生利用。”

    长星默默的将那银票收起,然后道:“既如此,那我便帮你一回。”

    见长星应下,萧途方才松了口气,又上下打量了长星一番后才道:“你这穿着打扮着实简单了些,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再过两日便是孙家的赏菊宴了,还是得买些衣衫首饰打扮一下才行。”

    长星脚步未动,面露迟疑道:“那这银子……”

    萧途明白她的意思,难得大方的拍了拍自个胸脯,“自然是我来付。”

    见此,长星便也不再客气,昨日长星便以为能有机会可以好生逛一逛这青州的街市,却不想竟是闹到了官府去,今日终于有了这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瞧一瞧这青州的景致。

    马车大约行了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青州的街市,这会儿街市中的摊贩并不算多,按着萧途的说法,在青州这地儿上,反而是入了夜人才会多起来。

    长星便只是粗略逛了一圈,便被萧途先是拉着逛了好几件成衣铺子最后买了些合身的衣裳,又被拉去了青州最有名气的首饰铺子鸣涧坊中挑选首饰。

    方才一进鸣涧坊,长星就被里边的各式钗环吸引了目光,果然不愧是青州最受女子欢迎的铺子,这里边簪钗,耳环,项链各样都有,价格按照材质,精巧程度的不同也各有高低,不管喜好珍珠宝石的,还是喜欢金银首饰的,手头银子多的,银子少的,应当都能在这儿找到合心意的首饰。

    见长星被吸引了目光,萧途便豪爽道:“今日你不必同我客气,瞧上了什么只管买。”

    “成。”长星知道这些物件买来都是给萧途撑场子用的,自然不打算替他省这银子,于是很快应下。

    鸣涧坊的东西确实都不是凡品,长星没走两步就被一支琅银金雀钗吸引了视线,发觉长星的目光,边上的萧途刚要拿了这钗子去问掌柜价格,可那掌柜的却先两步走到他跟前,颇有些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这钗子昨日便被一位公子定了去,怕是……”

    萧途闻言不由皱眉,“青州凡是有些头脸的公子我都识得,你且说说是哪家的公子?”

    掌柜刚要说话,正好瞧见门外有一人走了进来,瞧见那人,掌柜面露喜色,一边走上去迎接一边开口道:“定下琅银金雀钗的公子正是这位。”

    萧途转身望去,见来人身穿墨色衣袍,除了袖口处用金丝织了锦纹之外边不见旁的点缀,可即便如此,周身的矜贵气息也难以掩藏。

    长星也恰好抬头,撞人那人眸子的一瞬间,她的脸色骤然发白,心头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因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周景和。

    第50章

    ◎“我瞧上的东西,向来是不喜欢与旁人分享的。”◎

    萧途却只觉得这人倒是瞧着眼生, 还是主动走上前道:“这位公子,你昨日定下的那支琅银金雀钗正好被我妹妹瞧上了,若是公子愿意割爱, 萧某愿意以双倍价格买下。”

    “抱歉。”周景和微微抬眼,“我瞧上的东西,向来是不喜欢与旁人分享的。”

    周景和是在和萧途说话,可长星总觉得他那目光直直的落在了自个的身上, 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意有所指。

    萧途浑然不曾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一心想着这钗子, 不等他再开口同周景和说些什么,周景和已是直接绕过萧途径自往长星的方向走过来。

    长星见他眼神阴冷的步步靠近,手心止不住冒出细密的冷汗来,她实在太害怕了,那铺天盖地的恐惧让她压抑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周景和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萧途也隐约发觉了他们二人好似有些古怪,便开口问道:“长星,你认识这位公子?”

    长星还未曾想好该如何作答,就见周景和勾了勾嘴角,然后微微弯腰将那发钗带在了长星发间, “萧公子的妹妹与这发钗正是相配,今日初见, 这钗子便算是送给令妹的礼物吧。”

    萧途闻言有些过意不去,“我们二人与公子萍水相逢,怎好收公子的东西?”

    可周景和却道:“同在青州, 往后我与萧公子多的是见面的时候, 今日也是想着与萧公子交个朋友。”

    萧途听到这儿神色稍缓, 刚欲问他名讳, 长星却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周景和就站在与她不足三寸远的地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让长星内心的不安到了极点。

    她往前一步走到萧途的身侧,小心的拉了拉他的衣袖,等萧途微微低下头的时候压低声音与他道:“咱们走吧。”

    萧途有些意外的看向长星,“首饰还没买几样呢,不再瞧瞧了吗?”

    长星摇头,声音里已是隐约透露着哀求,她道:“今日我有些累了。”

    萧途见此,自然不会勉强,便点头道:“那咱们先回去吧,明日还有时间,等歇息好了再来瞧便是。”

    长星很快应下。

    他们二人这一番略显亲昵的举动让周景和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不过却被他不动声色的掩下。

    萧途便又转头看向周景和道:“那这位公子,我们便先回去了,今日多谢公子割爱,来日若是有缘再会。”

    说完,便与长星一块出了鸣涧坊。

    等上了马车,长星心头的恐惧也依旧不曾全然消散,她伸手将发间那钗子摘了下来,然后递给了萧途,“这钗子我不要了。”

    萧途一脸不解,“这是怎么了,方才瞧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吗?”

    见他没将钗子接下,长星就好似处理什么脏东西一般直接将那钗子塞到了萧途手中,“现在不喜欢了,不仅不喜欢,而且很讨厌。”

    萧途一头雾水的接了那钗子,“你的心思变得也太快了些,这会儿不喜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喜欢了,拿回去收着也比给我合适一些,我一个男子要这发钗能有什么用处?”

    “往后也不可能会喜欢了。”长星摇头,“这钗子你自己收着,或是送给哪个姑娘,就算是丢了都好,总不要让我再见着它便好。”

    听到这儿,萧途也只能有些无奈的应下,心里还止不住嘀咕着女子的心思果真是难以揣摩,明明方才还喜欢得不行的物件,不过片刻就厌弃了,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长星的心里却一直想着方才的事,其实她也有几分不敢相信那人竟会是周景和。

    如今的他可是大周的君主,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这样随意的离了上京,来到这万里之外的青州来呢?

    可若不是他,便也就无法解释他那张生得与周景和一模一样的脸以及他刻意做出来的亲昵举动了。

    这样想来,应当确实是他无疑了。

    算起来不过短短半月,他不仅仅知晓长星并非真的在那一场大火中丢了命,还找寻到了躲在青州的她。

    这样说来,那日在观羽殿发生的事儿,周景和应当已经知晓真相了。

    那……孟小姐呢?

    当初孟娉瑶说要帮她离开之时,长星也曾有过迟疑,也想过若是事情败露,是否会牵连到孟娉瑶的身上。

    可孟娉瑶却道以从前孟家之势,能很好将此事办妥,让她安心等着离开便是。

    她实在太想离开,欣妃送给她的木盒子已经被她摩挲得连尖锐的边角都变得光滑,她知道只有孟娉瑶能帮她这一回,若是拒绝,往后便再也没了这种机会。

    所以到底还是在孟娉瑶的劝说之中动了心。

    可如今想来,周景和若是知道真相,也不知到底会如何对待她……

    想到这儿,长星的心里越发揪了起来。

    这天回了萧府之后,长星便连着两日不曾出门。

    萧途来找了她几回,她也只说是这两日折腾得累了,没了出去逛的兴致。

    其实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周景和说的那几句因含深意的话,让她每每想起来都极为不安,她不知道周景和到底要做些什么,所以便下意识的想躲着,总以为能躲过去。

    萧途实在没了法子,便在赏菊宴的前一日直接送了一个银质的首饰盒过来,长星接过这盒子打开便瞧见了里边满满当当的装了一箱子各种首饰,她睁大眼睛道:“你这莫不是将整个鸣涧坊都搬空了吧?”

    萧途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道:“我瞧着这些样式带在你头上应当都好看,不知不觉就都买下来了。”

    长星哑然,“这会儿你倒是大方了,看来银子和面子,到底还是面子更重要些。”

    萧途也没反驳,只是有些心不在焉道:“明日的赏菊宴,你会与我同去吧。”

    “放心吧。”长星叹了口气,“既然答应了,我自然不会食言。”

    她虽然心里依旧恐惧,生怕一出门便会再遇上周景和,可她到底不可能日日缩在房中不出去,况且周景和既然都已经追到青州来了,她便是真的日日躲在房中,怕也是无用。

    像他那样的人,不管是想做什么,还是想得到什么,都是易事。

    萧途见她答应,点头道:“这两日见你精神都不太好,就算借着明日的赏菊宴散散心也好。”

    长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便又点头应着,萧途方才安心离开。

    孙府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孙瑾芸为了今日的赏菊宴费了不少心思,提前两日便在整个青州最好的铺子订好了吃食,也准备了不易醉人的菊花酒。

    不过既然是赏菊宴,最重要的自然是菊了。

    孙瑾芸几乎将整个青州能搜罗来的菊花品种都搜罗了过来,甚至还弄来几株奉川独有的品种,听说那菊花竟是墨色,就连孙瑾芸也是极为惊奇,自然是费了大价钱买了下来。

    这会儿孙府的后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一片,走得近些便能瞧见其中星星点点夹杂着许多旁的颜色,不过最为惹眼的还是那株墨色的菊花,不管是谁瞧见了都是啧啧称奇。

    长星与萧途过来的时候,孙府应邀而来的公子小姐已是大多到了。

    倒不是他们来得晚,而是旁的公子小姐愿意来捧孙府的场,所以一早便过来了。

    刚到孙府后院,长星就被这儿摆满的的菊花给吸引了目光,虽说她是在皇宫中待过的,天底下的奇珍应当都无法与宫中相较,可宫中御花园多是牡丹芍药之类,再添了些别的花作陪衬之用,菊花也有,只是并不多。

    所以长星算是头一回见到着堆满园子的菊花。

    而萧途却将目光放在了孙瑾芸身边的唐宗身上,这才明白孙瑾芸那位心上人到底是谁。

    而孙瑾芸与唐宗二人倒也并不曾避讳什么,在青州虽说他们一个个都被人恭敬称为公子小姐,可到底与寻常世家公子小姐不同,他们不过是商户子女,有些繁复的规矩倒不会看得太重。

    孙瑾芸见萧途还当真带着他那妹妹前来,便笑意盈盈的走过来道:“这便是萧公子的妹妹吧,确实是个难得的佳人。”

    萧途轻哼一声,伸手揽过长星的肩膀道:“若说是妹妹,不如说是情妹妹,长星是我的心上人,她初来青州,不通这儿的风土人情,还望待会儿孙小姐能多照料。”

    长星被他揽着肩膀贴近他的身子,虽然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可她也还记得今日自己与萧途一同过来的目的,也只能忍下。

    孙瑾芸闻言,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今日既然是我们孙家做东,照料诸位都是理所应当,特别是萧公子,前两日送到我手中的那两间铺子今日已是正式开了张,那条街上来往行人不少,到年底也能多给我们孙家挣得个几百两银子,这事还得多谢萧公子。”

    长星听到这儿,默默的瞥了一眼站在边上的萧途,果然见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孙家小姐果真了解萧途,也最知道如何一开口便戳中他的痛处。

    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是不会承认的,便嘴硬道:“不过是两间铺子,也值得孙小姐日日挂在嘴边,看来孙家今年的生意不太景气啊。”

    他这几句话下去,成功让孙瑾芸沉下脸来,心头这才舒服了些。

    正在这时,守在孙府门前迎客的奴仆带了客人过来,孙瑾芸一瞧见那人,面上的不虞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谄媚的笑容,连忙迎了上去,连旁边的唐宗也一同走上前去,显然是来了贵客。

    萧途扭头一瞧,发觉竟是自个前几日在鸣涧坊遇上的那名男子,也颇有些意外。

    而长星见来人是周景和,心里又是止不住发沉,没曾想在孙家小姐的赏菊宴上居然还能碰上他,瞧他这模样应当是刻意掩去了身份,否则在场的这些人见了他恐怕只能是叩拜在他脚下,哪里能这般与他客气寒暄。

    正当孙瑾芸与唐宗二人与周景和说着客套话的时候,边上也有宾客小声议论着。

    有人见孙瑾芸与唐宗的模样觉得古怪,便开口问道:“这位刚来的公子瞧着眼生,可知是哪家公子,怎么让孙家小姐和唐老板都这般殷勤?”

    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孙瑾芸与唐宗在青州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若是这位刚来的公子不过是个寻常人,怎么可能能得他们另眼相待?

    萧途本来也想过去与那位公子打个招呼,毕竟前几日在鸣涧坊见过一回,也算是相识,只是正好听见身边有宾客议论起他的身份,便忍不住停在原地竖起耳朵听着。

    果然很快有人答道:“这事儿你不知晓?那人据说是上京来的,上京的望江楼听过吗?那可是整个上京最大的酒楼,听说那就是这位公子家中的产业。”

    说到这儿,那人刻意压低声音道:“他这回来咱们青州,便是有想将望江楼开到青州来的意思,大约是想寻个青州的商户合作呢!”

    听到这儿,边上几个宾客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孙家小姐与唐老板见了那位公子如此热络……”

    萧途也明白了其中缘由,正欲走过去与周景和攀聊,却不想他先是瞧见萧途,反而是主动走了过来。

    孙瑾芸与唐宗二人刚要从客套寒暄转入正题,还未来得及开口,周景和就撇开他们往萧途的方向走了过去。

    见此景象,孙瑾芸和唐宗二人脸色显然有些不好。

    长星也听到了那些宾客之言,她知道那不过是周景和编造出来的假身份罢了,竟然还真的很像是那回事,不过也愈发让她心里疑惑。

    原来她便觉得周景和这个一国之君若是真的为她一人便亲自跑到青州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今细细想来,若是周景和真的只是想将她带回去的话,大可以直接动手,凭着他的身份地位,这实在是件容易事,可他却掩去身份,扮作上京的商户……

    长星想着,心头虽然依旧恐惧,可那份恐惧里也不自觉的添了几分探究。

    “萧公子,不曾想今日在这儿遇上你。”周景和却是先与萧途打了招呼。

    萧途瞥了孙瑾芸与唐宗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难看,心情不由得越发愉悦,笑着道:“那日公子说多是见面的时候,果真是一言成谶,也算是我们二人的缘分。”

    长星见萧途那副乐呵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以为的缘分,指不定却是周景和有意为之。

    周景和的目光落在长星挽起的发髻上,定了一瞬,又听萧途问道:“那日走得匆忙,不曾来得及问清公子名讳,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周景和答道:“我姓邹。”

    孙瑾芸和唐宗见他们二人聊得颇为和谐,到底还是压下心底不快,努力挤出笑意走到二人跟前来道:“周可是国姓,周公子又是上京,皇城脚下的人,难道还与皇室沾了亲故?”

    孙瑾芸说这话虽是玩笑,可也带了几分揣测。

    长星闻言,心不由得悬起,此刻她最为害怕的,莫过于周景和直接将身份说穿。

    可周景和只是瞥了孙瑾芸一眼,淡淡道:“是邹,不是周。”

    孙瑾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尴尬道:“原来是我听错了。”

    长星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至少今日,周景和是不会言明身份的。

    而边上宾客自然也瞧见了孙瑾芸的窘迫模样,虽然当面不会说些什么,可背地里肯定是少不了要嘲笑她的。

    孙瑾芸也能想到这些,只是毕竟周景和还在,她就算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总归得为孙家考虑,若是能和上京的望江楼合作,这便是躺着挣银子的生意,所以到这会儿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

    只是这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萧途见孙瑾芸在周景和这里又吃了瘪,这几日因为那两间铺子积压在心头的郁闷也是一扫而空,以为周景和可能要与他谈一谈生意上的事儿,却不想他只将目光放在长星身上,开口问道:“长星姑娘,怎么没戴我那日送的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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