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装作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是想试探于你。如今看来,此案的确与你无关。我们虽然抓了她,她却始终不愿说出原委,我听说你是她的弟弟,以为你知道内情。现在看来,你是全不知情了?”
“小民......小民......小民不知。”
少年两只拳头攥得青白。他透过支出去的格窗,留恋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妹妹,妹妹怀里抱着布娃娃,也正眼巴巴地回望着他。
柳青看了他一眼:“那好,那此案便是了结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姐姐近日都关在刑部大牢,里面阴冷,你可以给她送几件衣服。”她起身要走。
“......大人!”他眼神慌乱,似乎很怕她走出这间屋子,“大人且慢,”少年突然一个箭步拦住她,“不该抓她,那几人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实情?”
“人是我杀的!”
少年双眼通红,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拼命压制着心里的野兽。
柳青暗暗吁出一口气:“......为何杀人?”
或好或坏,总算有个定论。她还从未这么纠结过,既盼着他承认,又怕他承认。
少年像是好不容易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因为他们该死!”他的目光依然如她最初所见的那般纯然,只是眼底多了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莲若姐姐待我们虽好,却不是我们的亲姐姐。我姐姐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在那几人的手里。”
“他们杀了你姐姐?”
“他们没有取她性命,却做了比取她性命还要伤她百倍的事。”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人的确做了无可饶恕的事。
衙门谈及欺侮女子者,往往会说其毁人名节,似乎女子所受的伤害就仅此而已。只有亲历过劫难的人才知道,真正的伤害远不止于此。
曾经,她险些就成了这种劫难的受害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被押送至泰山脚下。在那个无望的夜里,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她只有拼命地跑,跑到草鞋丢了,跑到地上的沙石已经嵌进脚底的血肉里,也不敢停。
月色惨淡,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死寂,耳边只有她和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她怕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只有不停地眨眼,将泪水挤出去。
那人粗重的气息越离越近,恶臭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觉得下一刻他的手就要触到她。
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却仍是无人应她,她该怎么办……
“小民的姐姐原是在广德侯府家做丫鬟,”少年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到眼前,“银子虽少些,却不用签身契。大概两个多月前她突然跑回家来,说往后不在侯府做了,再换个人家。”
“小民问她为何,她不肯说,小民只当是那侯府宅院大,有人欺负她,便想着换个好人家干活也好。
“谁知大概过了四五日,小民带着妹妹逛庙会回来,却发现姐姐已经拿刀割了腕子,救也救不回来了。
“小民报了官,可衙门一看尸首就说她是自尽。
“小民当然知道是自尽,可是凭什么?姐姐回来那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想不开?
“小民跑了衙门好几次,可衙门的人说既然人是自己死的,别的他们就管不着了......”
原来如此,难怪小姑娘说到姐姐的时候总显出些超乎年龄的凄苦。她还那么小,心里有苦又说不出,恐怕是比大人还要难过许多。
看到至亲的人那样倒在眼前,那种滋味没人比柳青更懂。
“哥哥,哥哥,能出来了吗?”小姑娘把槅扇拍得叭叭响,却突然被人像拎小兽一样拎了起来。
二品官的脸从格窗探进来:“这孩子不懂事,我把她拎走。”
话虽这么说,他却是一脸好奇地把屋里两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竟然发现这里面的二人都红了眼眶。
到底是女人呐,审个犯人还审出感情来了。
“再有片刻就好,劳烦大人了。”
柳青知道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赶紧躬身施了一礼。
她今日也是胆大包天,竟敢间接地让他看孩子。不过也实在没有旁人在,他既然非要跟来,也只好麻烦他了。
说起来也奇怪,以这位的身份和臭脾气,他居然答应了。还不止如此,她总觉得他今日比之前温和了许多,难道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时侯,两人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关系就会变得微妙而奇怪,但总还是比旁人亲近一些。
“后来呢?”她见二品官将小姑娘拎远了些,又接着问,“你如何认定是那几人害了你姐姐?”
“您是知道的,小民卖馄饨。小民原是在楚韵阁正门的那条街上卖,那里热闹,客人多。小民家有自制的调料,馄饨馅的味道比别人家好吃,楚韵阁的姑娘有时特意让跑堂的来买。
“有一回她们要的多,小民就和跑堂的一起送去,才发现那个叫莲若的姑娘小民是认识的。她原是小民的邻居,她爹死后她叔叔把她卖给了楚韵阁。”
“她问起小民家里的事,听说小民姐姐死之前在广德侯家做丫鬟,大吃了一惊。她说广德侯的三儿子她招待过几回,有一回他醉酒,似乎把她认成了别人,一个劲地喊她‘月娘’,还一直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别来找他之类的。”
“她原以为那是别家同名的姑娘,听小民一说就怀疑是他欺负了小民的姐姐。小民把家里攒的银子都拿出来买通了侯府里跟小民姐姐交好的一个婆子,让她跟那畜生身边的人打听。原来小民姐姐在侯府的时候,就被那畜生百般调戏。姐姐辞工以后,他居然带着那几个混账把她堵在了一个小胡同里,还污她偷了侯府的东西,逼她上他们的马车......”
少年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高高地凸起:“姐姐她那么好,一张口就带着笑,谁找她帮忙她都帮,人家但凡对她一点好,她都能记一辈子......她这样的人,凭什么被这些天杀的畜生给作贱死?”
柳青听着他的话,自己的两只手也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她只是在听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可是脑海里那些永远抹不去的画面,就是止不住地涌上来。
被扯|烂的粗麻衣裳、从她手中脱落的顶门杠、昏倒在地的那个人......
所幸,她比他的姐姐幸运,逃过一劫,但那种恐惧和绝望似乎永远地住进了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难以根除。
她闭了闭眼,哑声问道:“所以你和莲若设计了这一套计划,你提早一个月将摆摊的位置改到河堤上,等他们习惯你的存在,爱吃你的馄炖,再伺机下手?”
“是。小民用的幻药很是霸道,人吃进去后,只要稍加活动,便会显出效果,往日惧怕的东西如在眼前,人行动痴痴颠颠。他们就算不掉进河里,回去的路上也难免出事。但是他们一共四人,小民只能一个一个地下手,所以至少要让他们先吃过几次,才不容易疑心到小民头上。”
柳青点点头,十几岁就能有这等心思,若是待他成年,恐怕官府衙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等天资,若是能好好上学读书,将来不论是走仕途还是做些旁的什么,都有一番远大的前程。
可他既然手上沾了血,便再无以后了。
“你恨那些人我明白,”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明白归明白,她还是替他难过、惋惜,“可是那白秀才呢,他与你无冤无仇,却白白死在你手上。你难道不会愧疚、后悔吗?”
“杀那几个人,小民不后悔,他们该死。若是重来一回,小人一样不会放过他们。只是那秀才……小民对不起他,”少年脸上的怨气散尽,渐渐显出灰败之色,“不瞒大人,小民原打算将广德侯府那个畜生除掉之后,就去衙门投案,一命抵一命,小民把命还给他便是。”
“白秀才的家人根本不稀罕你的命,他们只要他活着!”柳青淡淡道。
同样,他即便将这几个纨绔子弟全都杀光,他姐姐也回不来了。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若是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能让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全都活过来,她可以彻彻底底地原谅他,什么都不计较,她这些年所受的苦,她可以全都不在意。
只可惜,幻想便只是幻想而已。
柳青离开这个小院的时候将那小姑娘也带在了身边。
小姑娘乳名叫珠珠,少年自知难逃一死,被差役带走之前跪求柳青照顾珠珠。他总觉得柳大人虽是官,和他身份差得太远,但柳大人会答应他。事实也是如此。
柳青连自己都没工夫照顾,哪里有功夫照顾小孩子,可是珠珠如今孤苦伶仃,她又不忍心将她塞到养济院那种地方去,只好先让她跟着自己,等找到愿意领养的好人家再送过去。
珠珠看着哥哥要被穿衙差服的人带走,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知道哥哥一时回不来了,抱着哥哥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哥哥满脸是泪地将她的小手掰开,握着她的肩膀,叮嘱她以后要好好跟着大人,不许任性。
方钰得知柳青的审讯结果后,也带人缉捕了莲若。
莲若原与那几个纨绔并无纠葛,只是她也曾有同样的不幸,听到珠珠姐姐的事,便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再加之她与少年一家本就相熟,便答应为少年通风报信。同为女子,她当初没有讨回来的公道,要帮她们讨回来。
二品官见差事办完,似乎还想和柳青说几句,无奈珠珠还搂着柳青的脖子呜呜哭个不停,声音还时大时小,以至于柳青老是听他的话听到一半就得去安抚珠珠。
他说了两句便不耐烦了,狠狠地瞪了珠珠的后背一眼,说了句“爷走了”,就踩着一股无名气上了车。
方钰见柳青带着孩子,便将马车让给了柳青,然而柳青并不想让衙门的车夫看到她落脚之处,所以隔着一段路便下了车,抱着珠珠走进了漆黑的巷子。
珠珠趴在她的肩膀上,已经睡熟了,她却很希望她醒过来,能跟她说说话。
时隔数年,她以为她已经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可是今日听说了珠珠姐姐的遭遇,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似乎全白费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这么窄的巷子,若是有人对她不利,她根本无处可藏。
她不禁加快了步伐,那人的脚步居然也快了起来,那必是跟着她的了。柳青完全慌了神,抱着颇有些分量的珠珠小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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