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父亲的案卷没错。
柳青心跳得太快,时间有限,沈延随时可能会回来,这卷宗这么厚,也看不完,只能先看个大概,若他能早些将卷宗还回去,她或许还能再仔细地看一遍。
她顺着车帘的缝隙朝外望了一眼。
在她的印象里,冯姝月常有各种事情找沈延,或是请他教她画画,或是有看书看不懂的地方找他释疑解惑,不过沈延总是没一会的功夫就礼貌地抽身了。
也不知冯姝月这几年有没有长进,希望她能多拖住他一会。
沈延正朝冯姝月走去,脚步却颇有些迟疑。
就在几日前,姨母向母亲提起让沈、冯两家亲上加亲,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早先只当姝月表妹是个黏人的小妹妹,没怎么留意她的事。后来母亲提示他,说表妹十六七了还不定亲,偏总往他身边凑,恐怕是对他有意的。他惊讶之余,让母亲帮她好好留意,若有合适的人家就帮着牵个线,以此劝她断了这心思。不料,表妹的婚事还是一拖再拖,前几日姨母还直截了当地对母亲说,想让表妹嫁给他。
母亲问起,他回绝得干脆,半点可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不知这话最终传到冯姝月那里是什么样的。
但是伤人肯定是伤了的。
“表哥,”冯姝月灿然一笑,“做了侍郎大人就可以偷懒了吗?”
她身子朝沈延微微一倾,眼睛里满是甜甜的笑意,看上去极是俏皮可爱。
沈延略一怔,她如此轻松愉快,难道还不知他回绝了这桩亲事?
他淡淡一笑:“我是回家有些事情。表妹快进去吧,我母亲近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指了指沈家的宅院,自己却站着不动。
冯姝月抿了抿唇,纤翘的睫毛微微颤动:“表哥不一起进去?我做了些桃花饼,特意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我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衙门里了,我现在回去取一下,你快进去吧。”
他也不等冯姝月再说什么,行了个礼就转身往回走。
他原打算将语清父亲的卷宗拿回家看,免得衙门里的人见他专门翻阅五年前的要案,有所联想。可现在撞上了冯姝月,不论她是否知道他拒亲的事,他都别想在家里安静地研究案子了。
那还不如随便找个茶楼的包间来得清净。
冯姝月见他说走就走,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都差点嵌进肉里去。
“那刚好,”她紧走了两步跟上他,“你们三法司后面的那条胡同有家卖玉篦子的,我原来的断了,正好去买一把来,表哥带我一程吧!”
沈延脚步一顿,温和地笑了笑:“做我的车你还要步行一段路,还是坐你自己的车方便。”
除了柳青那种“去哪都顺路”的,但凡说出个地点,他都很容易回绝。
“……可是,”冯姝月的眼眶渐渐泛了红,“我的马车停进院里了,我还得差人去唤车夫,太麻烦了。”
沈延依旧笑着:“那我让人帮你把你的车夫叫来。”
他说着就招了招手,叫自家的车夫过来听吩咐。
冯姝月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一丝丝地渗出来,腥味漫溢了满口。她觉得胸中那股怨气就要冲出来了。
表哥总是温雅有礼、游刃有余,但此刻她真的很想把那层虚假的客套扯下来,好好看清楚那后面是什么。
“……为什么?”她低着头,“我连你的车也坐不得?……刘语清坐得,我就坐不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眼框通红,眼底还闪着点点的泪光,似乎已经处在发作的边缘。
沈延突然有种感觉,他拒绝亲事的事她其实是知道的。
“......表妹,”他想了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急事。”他安慰似地看了看她,朝自己的车马走过去。
他原以为把话说绝,断了她的念想,才于她最好,但看她眼下这个样子,还是得让母亲好好地劝导一番。
只是此时此处并不适合说这些。这胡同虽清净,但毕竟是外面,何况他的车里还有个人。
“我不想等了。”
冯姝月声音虽小,语气却十分坚决。她做了个手势,将沈延的车夫支到远处去侯着。
她自幼就喜欢表哥,有这么出挑的人在侧,旁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原先刘语清和表哥定了亲,她虽不服却也只能死心。可自打刘语清退亲,她对他的心思又死灰复燃。毕竟姨母一向疼她,而表哥似乎也对别家的小姐无意。
不料,一年年的过去,表哥对她仍是没有半点热忱。她骗自己说,表哥就是个清冷性子,待谁都如此。
可当年表哥与刘语清在一起的样子她是见过的,那时候他眼睛里总有星光,嘴角上总噙着笑,哪里有半点清冷的样子。
她忍不住琢磨他的喜好,忍不住让裁缝做了和刘语清同样的衣裳,梳刘语清常梳的发饰,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有些效法她。
她以为她处处贴合他的喜好,又等了他这些年,总该让他动心了,可到头来——
“我对表妹只有手足之谊,此生绝不做他想。”
什么叫“此生绝不”,他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她?
冯姝月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今日来,原是想表现得轻松自在,让旁人以为她对此事并不在意。可她一见他这样避着她,连与她多说几句都不愿,积蓄已久的那股怨忿就再也压不住了,他要躲着她,她就偏要跟上去。
什么矜持腼腆,她都顾不上了。她就是太矜持,才白白耗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就得了他一句“此生绝不”。
她快走了几步追到马车旁。
“表哥,我不求别的,就要你一句明白话……我比刘语清究竟差在哪?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她眼中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柳青在车里听得一字不落,耳根子直发烫。
她方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就手忙脚乱地一通收拾,忽然听见自己从前的名字被提起,手一哆嗦,盒盖差点掉下来。
这个冯姝月可真是……为何偏抓着她不放。沈延若真是对她有所留恋,又怎会早早地退婚,和刘家断得一干二净?
沈延自然听懂了冯姝月的意思,他心里也烦躁起来,越想忘记的人,偏偏越有人提醒他。
为何要逼着他谈这些呢,尤其还当着下属的面。他真恨不得把帘子一掀,直接把柳青揪出来,可那样一来冯姝月必是羞愧难当了。
“......”他叹了口气,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好离车远一些,“表妹,你这又是何苦......再说人和人怎么能比呢?”
他顿了顿。
“没有人能和她一样……只有刘语清才是刘语清。”
他自以为已经尽力讲得平常些,却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柳青依在车壁上,仔细地听着,却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别人都和她不同,她就是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褒还是贬?
毕竟是她曾经放在心上的人,虽然事隔多年,她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
却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你......刘语清再怎么好,她不还是退了亲,另嫁他人?你还惦记她做什么?”冯姝月的声音稍微高一些,似乎还有些气急败坏。
“休要胡说,”沈延的口气陡然严厉起来,“她现在是有夫之妇,这种话传出去于她不好,日后不可再提!”
他这人说话,口气历来比旁人疏淡些,方才这种口气,是真的生气了。
柳青抓着扶手,心里翻了好几翻。
他们怎么说是她退的亲呢?明明是沈家派人来退的亲。
不过,不论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听他们话里的意思——
沈延当初并不想退亲。
应该不会错,这两人之间没必要说这种谎话。
时过境迁,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却还是不觉湿润了眼睛。
不论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曾经全心爱慕和信任的人并不想背弃她,也是个莫大的安慰。
只是有一点他肯定说错了。
她可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她如今是他的男下属,整日在他眼前晃,他却根本认不出来。
外面安静了片刻,冯姝月似乎哽咽起来,呜呜咽咽地听不清又说了什么。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渐渐地走远了。
柳青透过窗帘缝往外瞧,一辆马车从沈宅的一侧绕出来,冯姝月正缓缓走过去,步子看上去颇有些虚软无力。她才刚到沈家,这就要走了?
柳青正想着,车里忽地一亮,她扭回头一看,沈延已经掀起了帘子,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柳主事,听够了没?”
“……大人,”柳青状似不经意地将眼泪逝去,“小人并非有意偷听,是怕那时出去,会冲撞了方才那位姑娘。”
沈延看了她几眼,冷哼了一声,“是么,那还是柳主事体贴了。我要来的地方已经到了,你还不下来?”
……
沈延拎着装了卷宗的提梁盒回了家。
柳青因为之前说了“顺路”,眼下只好自己再走回衙门去。
方才实在仓促,她一听到沈延他们靠近,就将卷宗收好,放回了盒子里,自己只来得及粗略地翻阅一遍。
父亲殒身之前,本朝刚刚平息了藩王之乱,朝中无数官员被划为乱党。
皇上责成刑部审讯所有乱党,父亲给众犯分别定了刑名,却唯独将一个叫钟瑞的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定为无罪。
刑部将卷宗提交大理寺后,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钟瑞利用和父亲的朋友关系,向父亲行贿,并以此脱罪。都察院核查后发现父亲受贿的证据,又认定钟瑞谋反证据确凿,便上报了皇上。皇上下旨三法司会审的那日,父亲刚好离世。
关于钟瑞的事,她方才来不及看,但是关于父亲受贿的证据,她看得很是仔细。
卷宗上写,她们刘家本有一间白纸坊的铺子,因经营不善要转手。原本只值不到一百两的铺子,居然卖了两千两。都察院查证,这背后的买主其实是钟瑞的亲信,钟瑞便是通过这种方式向父亲行贿。
父亲一生清廉,说他受贿,柳青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她记得那时姐姐已经嫁到山东,是她在帮母亲打理账目,但她始终没见过这笔银子。那间转手的铺子,她倒还有些印象。当时那铺子的洪掌柜只交回来一百两银子,契约上写的也是同样的数目,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可惜那铺子卖了之后,洪掌柜去了南京谋生,后来就再无音讯了。
这人可是个关键人物,若找不到他,还真是很难给父亲平冤……
她一路走回衙门,却听值房里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方钰、梁虎和张大人正说得眉飞色舞。
方钰一见她,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柳主事来了,跟你说个好消息,今日尚书大人让人传信来,咱们衙门要派两个人去南京衙门协助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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