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她得下点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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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的功夫, 春杏她们便将热好的菜送回来了。
语清想让他暖暖胃,便先给他盛了碗萝卜炖小排汤,他安安静静地喝完了。
她见他只奔着眼前那盘小炒肉吃, 便帮他往碗里夹菜,他一口不剩地吃光。
他这人虽然话少, 但和她却总有的聊,今日竟没什么话说。感觉他眼睛虽盯着盘子,脑袋里肯定在想别的事情。
碗盘撤下, 沈延漱口换了居家的道袍, 便去取他的棉斗篷。
“你还要出去?既然累了不如早点歇着。” 语清问。
“这几日的公文太多,在屋里看久了你睡不好。”
“我习惯了。” 语清回身便让小七、春杏去书房取他的公文回来。
他一定有事,她得在一旁看着才能踏实些。
沈延见她态度坚决, 便也不多说什么。
大雪落落停停, 风却小了不少。
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反着廊下的光,把屋里也映得发亮。
语清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 觉得眼前暖黄的光一暗, 便撑开眼皮看了看。
沈延正脱了道袍躺下。
语清蹭到他身旁,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你心里有事吧?跟我说说。”
“……你怎么还没睡?” 沈延有些惊讶, 毕竟她极少主动凑过来, “这会倒不怕冷了?”
他柔声责备, 将脖子上两只细白柔软的手臂拉下来, 亲了一口,塞回锦衾里。
语清暗暗叹了口气, 沈延要是打定主意不说, 谁也撬不开他的口。
她便靠着他结实的臂膀阖上眼。
然而心里存着疑问, 她便总也睡不踏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又醒了。
雪月辉映, 虽是夜里,可天花板上白亮亮的,帷幔里也透进了光。
他居然还没睡,一双深邃的星目灼灼晶亮。
他心里这事恐怕还不小
语清将被子往上拽了拽,今日这事她必要问出来。沈延不是个容易攻破的,那恐怕得下些猛药了。
她拿定了注意,便翻了个身,轻轻覆到他身上,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
沈延原还在安静地想事情,忽然发觉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不太熟练地爬到他身上来,枕在他的胸膛上。
“语清。”
他轻声唤她。
她这是怎么了,平日一到床上躲他都躲不及。
“”
也听不见她回答,但他身上已经被她磨蹭得渐渐热起来。
他便一把捉了她,将她拖上来。她的里衣竟然早不在身上了,雪肩上只两根殷红的丝带。
“刘语清——你是梦着还是醒着?”
语清也不说话,一双温软的玉臂环上他的脖颈。
青丝垂落,搔得他胸膛发痒,一双樱唇轻吮他的喉结,温柔地含在口里。
她的唇实在是太小、太软了,一口一口的,吸得他酥痒难耐。
“刘语清,我在想事情!”
他一把推住她的肩膀,她这是怎么了?
“想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语清终于停下来,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她托腮看着他,眼角带着一抹鲜有的魅惑。
“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你快些睡。”
原来她是打的这个主意,沈延压着心底的躁动,把她往一旁推。
“我不,你告诉我我再睡。”
她好像变成了一条又软又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他的脖子,就是不肯松手。
沈延无奈地看向她,见她眸中的柔波缓缓流淌,渐有些要拉了他浸没其中的感觉。
“”
为何要如此考验他。
他干脆闭上眼,侧过脸不看她,以一静制一动。
然而暖暖的甜香扑鼻。
一双柔软的樱唇已经悄然覆上来,温暖湿润的小舌尖轻巧地撬开他的嘴巴,略带着些羞怯地挑逗他的唇齿。
沈延以为自己能抵挡,可不觉间脑袋里已经乱成了软绵绵的一团。
“刘语清——”
她听见他唤她,微抬了眼帘看了看他,又缓缓地半阖上。
长睫温柔,水眸翕动之间有种不经意的妩媚,让人看得心旌摇荡。
沈延觉得自己终于被她娇娇缠缠地拉扯到一处边缘。
语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便将他缠得更紧了。
舌尖甜蜜,她虽还不大得要领,却吻得极是认真,颇有种边做边研习的意思
沈延垂眸看她,觉得小兔子若是学坏,便真有种极诱人的可爱。
一股热流冲上后脑,沈延原本默念着楞严经,却渐渐念不下去了。他即便是真有什么修为,迟早也得让她给破了
外面天寒地冻。幔帐里,锦衾被人掀起了一大角,二人也还是嫌热。
“我……我错了” 语清娇声告饶,“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说好不好?”
绵绵的吻声中断。
“那方才为何不好好睡觉?为夫是你能随便招惹的?”
沉郁的声音有些暗哑。
“那那谁让你不说的!我有什么办法。”
沈延被她气笑了。
“有本事惹事,没本事了事今日这事还是交给为夫吧”
更漏沉降,月影偏斜。
紫檀的拔步床繁复又坚实,语清几颗纤纤的手指抠着围栏上的镂雕花瓣,时松时紧,连它的纹路都快记住了。
沈延稍微歇了片刻,叫人打来热水,抱着她去洗了身子,又赶紧把她塞回到锦衾里去。
他自己本就不怕冷,方才的热度又还没退去,露着精壮的上身躺在床上。
语清见他闭上眼,往他肩膀上掐了一下。
“你这就睡了?我要问的事呢?”
她陪他折腾了这一通,腰都酸了,就图他一句实话。
沈延一双星目半阖:“我可没答应告诉你。”
“你——”
语清气不过,赌气卷了一大片锦衾翻滚到床深处去了。
这厮得了便宜居然不认账。
沈延见她如此,笑得肩膀都抖起来。
“好……好……你这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
语清又卷着锦衾翻滚回来,还塞给他一角。
沈延帮她掖了掖颈间的锦衾,叹了口气。
“此事我原不想告诉你,我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告诉你也是让你白担心,谁知你这个小坏蛋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你说,我跟你一起想。” 语清眨眨眼。
“这事说来也简单,今年纳秋粮的时候,河南报了旱灾、歉收,粮食少缴了一百多万石。周围各省也都报了旱灾,却也没有少这么多。皇上怀疑是当地官员沆瀣一气,贪污钱粮,所以之前便遣了都察院的人去当地查访。然而派去的两个人都说经查证,河南灾情确实严重,并无贪腐的实证。皇上仍是不放心,便责令刑部和户部细查,将河南全省内各县上报的钱粮、布匹与往年逐一对比,看看究竟差了几成,其中有没有蹊跷。
“其实以我的感觉,皇上对河南的事尤其在意,毕竟朱洺便是在河南失踪的,有这么一个前嫡皇子在那,皇上难免多思多虑。所以我猜,不论查账的结果如何,皇上都会再派人去河南查访。四五日前皇上就曾问我,近日刑部接的要案多不多,若是临时遣我过去,有没有合适的人能接手。”
“……” 语清靠着他的肩膀吐了口气,“你就是在想这事?……若是真要你去,我同你一起去……只要母亲准许。”
沈延苦笑:“若单是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你夫君挂心……另外,我也不能带你去。皇上近日染上了时疫,据我观察,自他染病起,所有派遣出京的官员都没有被允许携带家眷……”
语清一听这话,似乎有些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
“听说皇上有不足之症,好好的时候也会虚喘,莫非这次……”
沈延点点头:“齐铮私下里同我说,皇上患病之后已有过一次凶险,幸亏太医院的人日夜轮守,才保住了龙体,可是看得出皇上元气耗损了不少,若是再经这么一回,不一定能保得住命。这种时候他又要将各官员的家眷全都扣在京里,让我不得不多想。”
语清觉得她是想对了:“我记得你说,皇上膝下无子,前些日子才过继了已故的赵王的儿子作为储君的人选,但有不少人上疏,说这位过继的皇子血脉存疑,不可立为太子。”
“是了,皇上说这位皇子是他秘密派人从赵王的封地接回来的,可礼部的两名给事中上疏说赵王早年在封地狩猎时曾伤了根本,不能生育,而这孩子大约是赵王伤后一年才出生的。但是皇上态度坚决,虽未正式下诏立储,但已将那些折子留中了。我猜他是忌惮他的兄弟们,便只肯从已故的赵王那过继孩子。这孩子无依无靠只能以他为亲,最值得信赖,所以不论这孩子血脉究竟如何,他都一定要立他为储君。”
“我懂了……” 语清趴过身来看他,“你是怕万一皇上因立储之事与群臣对峙,也许会采用雷霆手段,以官员的家眷做要挟。”
沈延点点头,爱怜地抚了抚她鬓边的发:“是了……况且,若那时我正好不在京里,根本护不了你们。”
四目相对,帷幔里一时安静。
“……你此去要多少时日?”
沈延抿了抿唇:“……我一定尽快将案子解决,早些赶回来……也许我回来的时候,京里还太平着。”
“……”
语清是不信的,河南境内若真有贪腐,必是上下其手。他一个京官过去和地头蛇较量,哪有那么容易……
她轻轻握了他覆在她面颊上的手:“你放心,若京里有变,我也一定会护好父亲母亲。”
沈延眸光闪动,握着她的手,把它拉回锦衾里。
“……语清,到了任何时候,先护好你自己。什么立场都好,先保住自己的周全。”
语清乖巧地点点头,拉了他的臂膀环到自己身上。
睡在他身旁可真暖和,皂香淡淡,混着他的热度。
等他走了,这里便是一床的冰冷……
雪霁天晴,台阶旁的积雪化成了冰。
待到每日晌午日头足些的时候,那一条条的残冰便会消散些。
三五日后,残冰消融干净,而沈延也如他预计的那般接到了调令。
皇上命他三日内启程前往开封,以从二品的官阶“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实则是令他查清那桩钱粮的案子。
他这些日子愈加忙碌,除了安排好衙门的事以外,还让家里的管事去屯了米、面、油、盐、柴,又额外招了几个武馆的师傅作护院,以备不时之需。
待他夜里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总是发觉语清娇俏的身体蹭过来。她要么是搂着他的脖子,要么是拉着他的臂膀,反正总要贴着他才睡得着。
他环住她的肩膀,觉得她似是比前些日子丰满了些。
她近日胃口好得很,往日一碗饭也吃不完,如今能吃一碗半。
而且,她口味似乎也变了,从前基本不碰辣的,昨日却突然说想喝酸辣汤,一碗还不够,又回了一碗……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不搞脑子,不写破案,放心~最多只是交代一下,咱们主要写感情。
咱们是仿明的,田赋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税需要在八月前收齐,秋粮需要在第二年二月前收齐。这个数字是先报上去,实际的粮食转运比报这个数字要滞后许多。
第112章 “你的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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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休沐。
二人趁着帷幔里昏暗, 缠绵缱绻了好一阵才终于起来。
语清洗漱之后,小七她们已将饭菜摆上了桌。
她才刚提起筷子,嗅到那油条的油腥味, 便觉得五内有什么东西翻涌,难以遏制。
小七见她不对, 忙将痰盂送过来,她朝着里面干呕了一阵,胸口那股难受劲才渐渐消下去。
沈延蹙着眉, 帮她擦了擦嘴角, 回手让小七她们退下去。
“语清,我昨日就在想……你的小日子好像已经推迟了许久,你会不会是……?”
毕竟他与她同房也有许多时日, 而且若是赶上休沐, 他可是不分白日、黑夜的。
语清即刻明白他想问什么, 红霞飞上了脸颊。
“……我的小日子不是太准,但也确实是推迟得久了些。”
沈延很是激动, 放了筷子握住她的手:“那说不准你是有孕了!……我让齐敏之来给你瞧瞧, 他医术好自不必说,还清楚你从前用过什么药, 便于给你开些安胎的方子。”
语清红着脸答应, 她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沈延怕万一不是有孕, 让下人知道了, 语清会尴尬,便只说语清身子稍有些不爽利, 让人请齐院判得空了来看看。
结果齐铮一听说语清有恙, 片刻不敢耽搁, 拿上药箱就来了沈家。
语清和沈延听下人说齐院判已经到了, 都有些惊讶,赶忙请他过来。
齐铮搭脉片刻,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情绪。
“……恭喜了,” 他抬头对夫妻二人笑笑,“师妹是有喜了,已有近两月。”
沈延闻言,凝望了语清片刻,才起身向齐铮道谢。
语清也红着脸谢过齐铮。
齐铮口里说着不必客气,心里却好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她居然这么快就有孕了。
之前她服的那些清心丸是极寒凉的,他从前劝她尽量不用那药,一个原因就是怕它会令女子宫寒,日后不易受孕。然而她才嫁进来这些时日便有孕了,也不知她们夫妻俩是怎样的如胶似漆,才削弱了那药的影响。
“虽然眼下胎相尚算稳当,但师妹之前服的药或许有损身体。说实话,我担心月份大了有早产的风险……我待会开副安胎的药,每日煎服,会有裨益,但终究还是要师妹自己放宽心,多休息少思虑才好。”
他口里唤着师妹,眼睛却是看着沈延的,其中意味沈延自然明白。
沈延谢过齐铮,邀他留下用中饭。齐铮婉拒。
语清出嫁前他算是她亲近的兄长,如今她已出嫁,他即便再不情愿,也已经是个外人了。
齐铮走后,沈延着人照方抓药,又将语清有孕的事告诉了父母。
沈时中和徐氏自是十分高兴,尤其徐氏,更是将语清视作老天爷派给她们家的恩人。她把语清的几个丫鬟叫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叮嘱她们如何照看语清的饮食、用药,又将自己的陪嫁婆子派过去照看语清。她怀沈延的时候,这婆子是照顾过她的,若是语清有什么不对,这婆子凭着经验也能及时发现。
沈延让人将家里各处的青砖、廊下的座位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晃动或是不结实的地方,又让人提前找好了四个有些名气的产婆,若是过几个月语清突然发动,至少也能及时将其中的一两个叫过来。
语清听他吩咐人做这做那,将手里端着的安胎药放到炕桌上。
“……你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
“……” 沈延凝眸看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这么聪明,他若说个把月就能回来,她也不会信。
语清便不再追问,捏着鼻子将余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光。
明明知道他也说不清楚,却还是很想问问。
沈延紧挨着她坐下,将她抱到腿上来,拢到怀里。
“是我不好……” 他紧紧贴了贴她的额头。
语清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他,而是抱了他的腰,偎到他的臂弯里……
沈延紧赶慢赶,将衙门余下的事处理好,又在行前挣来了半日假。
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好,他在脑中捋了一遍,又让人去和齐铮打招呼,若是语清有什么不适,请他或其他有经验的太医及时过来。
“行了,我都是在家待着,哪会有那么多不好。” 语清苦笑。
沈延端详了她一会,觉得还是有一万个放心不下。他做事总是预先计划周全,可是她怀孕的这些日子他不在,便是最大的不周全。
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便干脆拉着她躺下歇着,拥着她温存了一晚上,把能嘱咐的全都嘱咐一遍,又随便说了些家里琐碎的事情,后来看她倦了才哄她睡了。
翌日一早,天还黑着,沈延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洗漱更衣。
等他将手巾挂到盆架上,却听见身后一个带着些倦意的柔软的声音。
“你怎么都不叫我?”
语清已经披了夹棉的外氅,站起身来。
“我启程早,你该多歇会。” 他柔声道,自己取了外袍穿上。
语清走到他面前,仰着头一颗一颗地帮他系扣子,系好了又帮他将领口细细地抚平,又取了他的革带、大带系到他的腰间
沈延垂眸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帮他做这些。
她的长睫遮着秀雅的眸子,看不出神色。
“语清——”
他留恋地唤了她一声,她也不看他。
他趁她手环过他的腰,将她一把搂到怀里,才发现她的眼眶里闪着点点的泪光。
“语清——”
“……你记着,” 语清的声音有些颤抖,“朝廷只是要你办事,没让你卖命。你的命是我的,你得好好留着。”
她想起上次他在南京遇刺的事,心里仍有余悸。
沈延紧贴着她的脸颊点头答应。
语清觉得他怀里宽阔又温暖,忍不住呜咽起来,抬胳膊搂了他的脖子。
“你要是有个……,我就带着你的孩子改嫁,让你的孩子管旁人叫爹……你听明白了吗?”
沈延笑着搂紧了她,在她耳边沉声道:“听明白了……你等我回来。”
他将她抱回床上,给她掖好了被子,又长长地吻了她的额头,便不敢再看她,转回身去大步出了屋子。
语清眼巴巴看着他的大手将槅扇轻轻阖上,听见他在院子里问下人行李有没有放上车,便再也不想听下去,抬手将锦衾往上一拉,整个人蒙到里面。
……
沈延走后,语清觉得日子慢了不少。
她想继续帮徐氏做点事,打发时间,可徐氏既怕她费神又怕有下人不听话气着她,什么也不要她做。她每日便只能看看书、养养花或是缝制小孩子的里衣。
徐氏怕她一个人待得寂寞,常到她们这院和她一起用饭。徐氏是个喜欢聊天说话的,可是丈夫、儿子都话少,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能和她搭上话的儿媳妇,觉得这饭吃起来有意思多了。
“你别想着那些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 她坐在桌边拍了拍语清的手,“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就咱们娘儿俩,你就敞开了说。”
语清抿嘴笑起来,沈延那个性子准是随了他父亲,他除了继承徐氏细致干净的皮肤以外,与徐氏一点都不像。
沈延每十日会有两封信寄回家,一封寄给徐氏和沈时中,另一封是给语清的。
沈延给徐氏的信写得极简单,不过是报个平安,说些日常吃用出行的琐事,徐氏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好奇儿子给儿媳妇的信里都写了什么。语清却从不主动提起。
徐氏偶尔问到,她微微红了脸,说他报个平安而已。徐氏见她如此,心里觉得好笑。
想想也是,小夫妻新婚情浓便要分开,信里还能说些什么话。连沈时中那个闷葫芦,当年还在寄给她的信里夹了红豆,儿子瞧着比沈时中强了不知多少,必定是写些你侬我侬让儿媳妇羞臊的话。
徐氏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看小夫妻感情好,回忆起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那些甜得让她害臊的心绪。
语清也喜欢徐氏过来,徐氏在的时候稍热闹些,若连她也不在,吃饭的时候便尤其显得少了沈延这个吃什么都极香的人,心里空落落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身边又是冷冰冰的床板,哪怕脚下踩着汤婆子,也不如在他的怀里暖和舒服。
尤其到了后来,腹中胎儿越来越大,她总是觉得气短,夜里睡不踏实,便习惯性地往他睡的那一侧凑,然而那边再也没人像从前一样把她拢过去拍拍,问她是不是做梦了……
日出又日落,严寒渐渐退去,草木生了新芽。
院中的老榆树上,榆钱已经一串串地包满了树梢。
小七指了指那些花:“少夫人您看,这花开得多好看。”
语清抬头看看那颗榆树,想起她年幼的时候这颗树就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她那时和沈延在院子里说话,忍不住抬头看那颗树。
沈延那时也才十岁出头,头发还半束半披着,却是站得挺直如幼松,动作眼神都是大人的样子。
他见她盯着树看,便问她看什么。
她抬手指了指:“你家的榆钱能吃了。”
他手背在身后,蹙着眉抬头看看:“……我从未见人吃过榆钱。”
她那时觉得他这人怎么什么都没吃过。
“现在正是嫩的时候,撸下来混着玉米面蒸蒸,可好吃了。我家要是有这么一颗,我肯定年年撸下来吃。”
沈延那时看了看她,又往四周扫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有旁人,便撩起袍子系在腰间,跑到树下蹭蹭几下就爬到了树杈上。他探身撸了几把塞进袖子里,又抱着粗壮的树干滑下来。
她那时看得发呆。一直以为他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谁知他居然会爬树,还爬得这么利落。
沈延也不急着把榆钱掏出来,而是先将袍子下摆放下来、抻得平整,才从袖子里一把一把地将榆钱掏出来,放到她手里。
他拍干净手,又重新背到身后:“此事不雅,万不可向旁人提起。”
她捂着手里的榆钱,不住地对他点头。
便是那时候开始,她对他的印象才有了改观。
如今又是一季春来,榆钱再不取下来吃,都快老了。
他去办差已有五个多月了。
她的肚子已经超过了脚尖,腰酸的时候只能按齐铮说的,两手稍托着肚子走路。
沈延走之前二人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皇上的身体虽未复元,但也算挺过了那次疫病,他这几个月也并未和朝臣争立储的事,自然也并未以京官家眷做要挟。
所以她如今担心的是沈延。
沈延上一次来信的落款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前。他在信里说差事已经办完,第二日一早他便会启程回京。
自开封到京师,乘马车要走大约十日,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她心里便忍不住忧虑起来。再加上胎儿大了,她起夜更频繁,最近一两日,夜里几乎没怎么睡过。
各地旱灾之年,常会生出许多流民,若是官府贪了赈灾银以致饿殍遍地,流民揭竿而起冲撞衙门的事也是有过的。
沈延说河南报了旱灾,那会不会是他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
第113章 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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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想越觉得害怕, 又让春杏去问前院的管事,这两日有没有收到过沈延的信。
春杏不大会功夫跑回来。
仍是没有。
语清便要托着肚子去徐氏那里说这事。沈延迟迟没有消息,说不定徐氏已经派人去开封来京的路上打听过了。
尤其, 徐氏这两日没有像往常一样找她一起用中饭,只是打发人来问问情况, 她便更觉得徐氏有事瞒着她。
小七听她说要去找徐氏,赶忙劝她:“夫人吩咐过,您现在月份大了, 有事只管使唤奴婢们去做, 出了这院万一有那冒失的冲撞了您可怎么办。”
“让你们说的,好像我是琉璃做的,”语清叹了口气, “再说我是想找母亲说说话, 这事你们谁能替得了?”
小七便不敢再说什么, 而是回身叫上徐氏派给语清的婆子和另外两个丫鬟,前后护送着语清去找徐氏。
徐氏正在屋里和沈延的二姨母以及随她一起来的冯姝月说话。
“我听曹家人说, ”二姨母道, “原武县、封丘县有灾民拦在官道上要钱要吃的,遇到不给的就拥过去抢, 兰阳县还有一大帮人闯进县衙门, 打死了两个做官的还伤了几个衙差这些事听着太骇人, 要不要派人去回京的路上迎一迎延儿?”
曹家是二姨母两个月前给冯姝月定下的婆家, 曹家二儿子在户部做主事,还想着攀上沈延这路亲戚, 日后能于他多有提携, 所以对沈家的事尤其关心。
“早就派人去迎了, ” 徐氏靠在迎枕上, 一脸的愁容,“一直也没个回音儿媳妇天天让人来问,我都不敢告诉她,她现在身子沉了,直怕她想多了出事”
“那待会等我们回去,也叫几个人沿路去迎一迎,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二姨母叹了口气。
她们说话的时候,冯姝月坐在绣墩上,一直低着头,听到后来又捏起帕子擦了擦眼睛。
二姨母急着回家安排人去找沈延,没说两句就站起来走了。
槅扇一合上,冯姝月揽住了母亲的胳膊。二人在廊下走了没几步,她的眼泪就流下来。
“娘,二哥说封丘、兰阳、原武都是靠北的,还说表哥若是回京,一定会遇上那些”
二姨母朝地上连啐了几口:“别瞎说,让你姨母听见了担心。”
“……女儿这不是只跟您说么,又没在姨母面前说。”
冯姝月擦了擦眼泪,啜泣着出了院子。
四下安静,语清停在房侧的夹道里,将那母女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刑部、大理寺审过十三省递上来的不少案子,对各省县很是熟悉。从开封回京师,一般都会经过封丘或兰阳,而原武靠西北一些,若是沈延绕路回京恐怕也会经过。
那几个县是出了什么事,沈延遇到了什么?
她抓着小七的手已经冰冰凉。
“快,跟我去找母亲。”
她越走越快,小七半搀半拖着她,才让她稍微走得慢些。
“母亲,刚刚听姝月表妹说开封有三县出事了是什么事?”
语清一进门便开门见山,那些嘘寒问暖的话她也顾不上说了。
徐氏一惊,这些事本打算瞒着她的,怎这么快就知道了。
“没什么,灾民嘛,在路边讨口吃的而已。”
徐氏生硬地笑了笑。
“母亲,君常到底遇到何事了?”语清见她不说实话,心里更慌,“反正我都已经听说了,您若是瞒着我,我只会往坏了想。”
徐氏见她如此坚持,直觉得脑仁疼。
告诉她,怕她担心,不告诉她,怕她更担心。
“延儿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有任何事等你生产之后再说”徐氏叹了口气,这才让脸上的愁容显出来,“我若是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语清点头答应
槅扇一开,小七扶着语清从徐氏的屋里走出来,语清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自己屋里的炕上了。
虽然目前只听说开封靠北的三个县出了事,但这消息传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有更多的州县也出了事那沈延究竟要避开多少凶险才能平安回来?
她能想到的是,沈延在那边查案,必是每日穿着官服,频繁出入府衙或某些县衙。他那一身绯袍比青袍还显眼,若是民情激愤,才不会管他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一定是先对他这样官大的下手
“少夫人少夫人!”
小七被她攥得手腕疼。
语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了手,让小七去取药膏擦擦。
小七揉了揉手腕:“还不至于要用药膏。但是您也不能老这么魂不守舍的。齐少爷前几日来搭脉,就说脉象不大好,让您再仔细着些,以免早产……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您可别瞎想,有什么事都先等孩子生下来。”
语清苦笑。
她也不愿意想东想西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害怕。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了无牵挂,倒也自在。可自从怀了孩子,她就变得愈发敏感,心绪起伏不定,还总是患得患失的,一点小事便能让她琢磨许久。
“罢了拿些吃的来吧,我又饿了。”她对小七笑道。吃些东西也许能暂时把这事放一边。
她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白日里便另外给自己找了些事做,比如教小七识字,再比如让人上树将榆钱撸下来,她亲自剁成馅包饺子……后来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她便到沈延的书房去帮他整理格架上的书,可惜沈延本就是极有条理的,那些书本已经按类比、笔划排好了序,她让人一摞摞地搬下来,发现实在没什么可调整的,又只能原封不动地搬回去。
格架上没什么可理的,她便想帮他理理抽屉里的东西。
紫檀的抽屉拉出来,里面干净的很,只一本册子并一个剔红的小圆盒。
那剔红的圆盒里躺着一只草编的小环,大概是年代久远,那草都已经变得又干又脆,她稍一碰,便有几片干细的叶子断落下来。她赶紧把那小草环并那几片断落的叶子一起塞回去,盖好盒盖。
虽然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来历,不过沈延保存得这么好,大概是挺在意的。
她又翻开那本册子,发现里面什么都没写,倒有一张纸从其中滑落出来。
泛黄的结香纸上是一个少年侧影的白描,笔触虽略显稚嫩,却也抓住了画中人的神韵。
那少年眉峰高耸而舒展,鼻梁挺直利落,下颌生得极是优雅,他穿着交领长衫,看书的时候仍坐得端正笔直,一身干干净净的书卷气。
只是这少年似乎微微抿着唇,瞧着有些羞赧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语清看得一怔,她对这幅画有印象。那时她才不过十二三岁,来沈延的书房随便转转,却发现这些书可都不如沈延好看。她便趁他看书的时候画了他的画像。
他那时问她为何要画他,她就随口说因为他生得好看。那便是她生平第一次见他脸红,从脖子根红到了脑门。
她记得他那时向她讨这幅画,可她觉得自己难得画这么好,不舍得给人,便自己带回家去了。但如今这幅画怎会在他这?
她将这画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放进妆奁的抽屉里……
白日里她能忙碌起来,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到了夜里,思绪便再不受她控制。连着几个晚上,她都是噩梦不断,要么梦见沈延倒在流民的乱棍之下,要么梦见他被冲进府衙的人刺穿了胸膛……醒来的时候枕巾总是湿了一片。
这几日,仍是没有沈延半点消息,徐氏之前派去找沈延的下人传信,说官道上一直没见过少爷的影子。
语清掐指头算算,据他写最后一封信给她,已经过了二十几日。以往在衙门的时候,若是一人失踪了二十日,此人大抵是已经不在了……
她看着外面苍白的天色,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甚至什么事都不想做了,若是他真的不在了,她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小七听见她的动静,进来给她打水,又扶她坐起来洗漱。
她倦懒地靠在迎枕上,才片刻的功夫便觉得背痛,小腹还有些痉挛。
不过师兄说过,月份大了,多少都会有这些感觉,她便没有在意。洗漱之后,她逼着自己照常用早饭,在小七和婆子的看护下在院子里溜达几圈。
用早饭的时候还好,在院子里一走,她小腹的痛感便愈加强烈,已经像是她小日子里的那种疼痛了。她觉得不好,刚要让小七去请齐铮,便觉得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沿着腿一路淌下去。
她惊得微微提起裤管往腿上瞧,却见一条猩红而浓稠的东西已经流到了脚踝。
徐氏派给她的婆子倒吸了一口气:“少夫人……见红了,看这样子可能羊水也破了。”
语清一见血,眼前已经有些泛黑,耳中只听到那婆子吩咐小七:“快扶少夫人坐下……再去叫人来,得抱少夫人躺回去。”
语清死死抓着那婆子的胳膊,觉得脑袋发昏,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坠,坐也坐不住了。
“掐我腿。”
她对那婆子道。
那婆子一惊:“您说什么?”
“快掐我的腿,用力!”语清努力撑着眼皮,“我快坚持不住了。”
那婆子大着胆子往她腿上轻掐了一下。
“使劲!”她闭着眼叫道。
若是此时晕过去,她能不能活下去不好说,但她们的孩子一定活不成了。
婆子只好下了狠手,往她腿上掐了一把。
语清疼得眼泪涌出来,却总算有些清醒了。
“……”她粗喘了几口气,“待会我若是再要昏过去,你就像刚刚那样掐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那婆子方才慌乱,此时才想起少爷交代过少夫人是晕血的,难怪方才见红之后她身子就软下去了……
齐铮赶到的时候,屋里满当当的都是人。
语清躺在床上,疼得哆嗦成一团,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将额发黏在了两鬓上,瞧着让人心疼。
语清先前已经按产婆说的节律呼吸,但此时仍是又疼又累,眼前已有些迷蒙。她又听到产婆喊她再跟着她呼吸,便强撑着眼皮,使劲点头。
先前听人说妇人生产如何疼痛,她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她也是忍受过剧痛的人。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就像是被一个极强壮的人不停地踩踏腹部。原先间隔得长些还能忍受,后来这痛来得太过猛烈、密集,脑袋里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便又袭来了……
徐氏见齐铮进来,赶忙请他上前把脉。
齐铮一搭上脉,眉头便锁到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这幅画第一卷 提过~
第114章 生死
◎◎
“开了没?” 他问那产婆。
“……只开了一点, ” 产婆摇头,“还差得远……少夫人身子本就娇弱,又是初产……”
“敏之啊, 语清怎么样?” 徐氏见齐铮脸色不好,心早就揪起来了。
“……”
齐铮沉着脸, 看也不看她,径自从药箱里取出一包银针,给语清扎到几处穴位上。
什么叫怎么样?人都这样了, 自然是很不好的。
单说这个脉象, 浮细又无力,比前些日子他来看她的时候还要差。身子这么虚,又是早产, 能受得住才怪。
他好好一个师妹嫁过来, 他们沈家就是这么照顾的?
徐氏见齐铮不说话, 也不敢打扰他,屏息静气地看着他施针。
银针刺入穴道, 语清的痛感很快便减轻了些, 方才抖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现在总算是镇静下来。
“……师兄, 给你添麻烦了。”
她蜷着身子对他笑了笑, 有气无力的。
齐铮心头一酸, 她怎么总这样客气。
他顾不上和她说话, 回头看向徐氏:“人参有没有?”
“有有有……” 徐氏点头如啄米,回头吩咐身边的婆子, “让管事去库房取那根五十年的老山参炖汤。”
“炖汤来不及了, 切成薄片送来。再来碗白糖水。”
齐铮甩了这么一句, 将语清的手放回锦衾里去, 帮她掖了掖被角。
徐氏一拍手:“对对对,直接切好……快些!”
婆子得令,飞也似地跑到前院去了。
“行了,沈夫人,您还是去隔壁歇着等消息。这里有晚辈在,再留产婆和一个丫鬟足够。人太多了,反而不便。” 齐铮的口气这才和缓下来。
徐氏觉得有道理:“……也是,我们在这杵着反而碍事。那就劳你照看了,敏之。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
她看齐铮面色极差,很想问问语清究竟如何,可又不好当着语清的面问。万一有什么不好,语清听了更害怕。
齐铮侧过头来微微颔首,算是应她了。
语清见徐氏带人出去了,便看向齐铮。
“……师兄,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好好把这孩子生出来么?”
她觉得她是不行了。
“说什么呢,自然是能的!” 齐铮瞪了她一眼。
他见她额间满是汗,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帕子给她擦净。
她现在虽是好过了一些,但这施针不能太久,久了她便不好用力,孩子生不出来。等待会她含了参片,还是得撤针,让她继续熬着。
只是她宫口开得慢,疼痛又剧烈,生这个孩子必是十分艰难了。
语清见他口气坚定,也跟着点点头。
其实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是她怕疼,她只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老山参来了——”
方才跑出去的婆子,一路小碎步进来,先从托盘里端了白糖水扶语清服下,又给了她两片老山参。
“师兄,你常在宫里,跟各位大人也熟,有听说君常的消息么?”
语清捏着参片问齐铮,问完才把参片放进嘴里。
齐铮轻轻哼了声,垂眸将她身上的针一根根取下。
“你就是因为总惦记着他,才会没到月份就临产。”
“师兄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说,我更担心。”
“……没有消息,” 齐铮原不想提沈延的事,但又觉得她那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但是没有消息才说明他活得好好的,是吧?”
语清点点头。
针一撤下,那折磨人的痛感又汹涌而至,一会的功夫,她又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师兄,” 她凝视了齐铮片刻,“我妆奁的抽屉里有张画纸,你帮我取来好不好?”
齐铮也不知她拿那东西做什么,却按她的意思帮她取过来。
语清将那画纸展开一角,露出画中少年的面孔。那少年一双星目深邃而平静,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惊惶,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淡然处之。
她看了几眼便将纸折好,放在枕边。
剧痛渐渐盖过了一切思绪,刚撤针的时候她还能和齐铮说句话,后来却渐渐地抽搐成一团。别提说话了,她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产婆事先嘱咐过,让她再疼也要忍着。喊叫也会消耗体力,即便等到宫口开了,也生不出来。她便安安静静地蜷缩着,一声也不吭,只是脖颈上的汗滴不住地流下来,将身下的床单浸湿了一片。
齐铮只好隔一会让人往她身下再垫一层。
每半个时辰,他就让人喂她些面条、稀饭之类的,后来她实在是抖得吃不进去,他便也不勉强她了。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齐铮从上午一直守到下午,徐氏让人给他送饭,他便坐在床旁边看着语清边用饭。语清有时候抖都不太抖了,他真怕她痛得昏过去,母子二人都危险。
后来他发现她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待起身查看才见她是攥着床上的单子,放在嘴里咬。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拍了拍她。
“语清,语清。”
语清微微地“唔”了声。
“要不算了吧,师兄有办法把孩子弄出来……”
语清颤抖着回头看他。她知道师父曾经救过产妇的命,用了些手段将孩子取出来,只是这往往要牺牲孩子。
“那……孩子能活?”
“……” 齐铮摇摇头。
产婆在一旁听得暗暗咂舌,这齐大夫一个外人怎么劝人家不要孩子。
齐铮也不在乎她听见,孩子他们可以再要,师妹他只有一个。
“……齐大人,” 产婆插嘴,“时辰耗得太久了,少夫人这还没全开。要是过一会再不开,那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齐铮肃着脸不理她,这些他自然知道的。
“师兄……” 语清在疼痛的间隙道,“我听师父说,有那种催产的汤药……”
齐铮默了片刻,催产的事他早就想过:“那汤药是能催产,可是出血也多,万一孩子还是没出来,你又陪了命……”
她现在这副样子,别说出血了,他都怕她疼死。
“……我无妨,” 语清连声音也颤抖着,“早疼了早解脱。”
齐铮沉吟了一会:“罢了,就这样吧。万一不行,师兄救你。”
“……师兄,” 语清一听这话赶忙叫住他,“要是真有什么,帮我保孩子……”
她愈发有种感觉,沈延定是凶多吉少了,若果真如此,她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除了这孩子以外她再无牵挂。而今她也真是疲倦了,挣不动了,若是只能留一命,还是留给孩子吧。
“……” 齐铮攥了攥拳,没应她。
到时候先保哪个还不全看他,他是没法看着她死的。
这催产的药他早让沈家的下人熬着了,此时便让人送过来直接给语清服下。
这药见效极快,不一会的功夫,语清的中衣就湿透了,但宫口也快开全了。
产婆用帕子蘸了血,再让丫鬟放在盆里洗干净。徐氏在门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送出来,揪着心把天上各路神明都好好地拜了一遍。
“少夫人,您跟着老婆子用力,再坚持一会,孩子就能出来!”
语清已经无力点头,只微微地嗯了一声。
产婆便帮她掰着腿大声喊:“吸气——用力——吸气——用力——”
语清跟着她做了七八个来回,又疼又累,险些昏过去。
齐铮掐着人中把她唤起来,见她的脸颊上汗水泪水已经混成了一片。
“师兄……我不行了,帮我保孩子吧。” 语清的声音已经细如蚊子。
她见齐铮皱着眉摇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袍角。
“师兄……他若是有一日活着回来,你帮我跟他说,我已经尽力了……我这辈子虽短,该做的也都做了,没什么遗憾的。若还有下辈子……让他早些娶我过门。”
两行清泪淌下来。
齐铮心里潮湿一片,拿帕子帮她擦了擦脸:“……我再帮你施针吧。”
施了针,至少她能挺住,孩子什么的日后再说吧。
“师兄——” 语清猜到齐铮另有打算,抓着他的袍子求他。
“……少夫人,咱们再试试吧。”
产婆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家可是做大官的,不管是少了大人还是少了孩子,她都担待不起。
语清听她的话点点头,将枕边的那副画又打开看了看,贴在胸口。
“再试试吧。”
然而产婆还不及喊出号子,便听到院里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唤“语清”。
声声都是心急如焚。
语清听见这声音,迷蒙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师兄,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到了门外,槅扇上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少爷,” 一个婆子的声音,“您又不是大夫,不能进产房……不吉利……”
“让开!”
那人一推槅扇,三步两步跑到床前,语清都还没看清,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一股尘土的腥味冲进鼻腔,陌生而熟悉。
语清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还有下颌上点点的胡茬,泪如雨下。
“……你怎么才回来!” 她觉得一下子长了不少气力,往他背后猛拍了几下,“我都以为你死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沈延也不管旁边有人在,红着眼眶在她脸上亲了又亲。
心里积了千言万语,却来不及说。
“语清……先把孩子生出来。拖久了你们母子都危险。”
“是啊少夫人,” 产婆发现这么会功夫,宫口已经开全了,“咱们再试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网师、姓墨的、PeppaThePepper为我灌溉营养液~
明天我稍微捋捋,周四咱们老时间再更。
第115章 酸楚与甜蜜
◎◎
语清侧过头看看拥着她的沈延。
他好像清瘦了许多, 更显得骨骼铮铮。下颌上的胡茬一根根冒出来,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土,唯有一双眸子, 炯熠如星辰。
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周折。
“我再试试”她颤抖着嗫嚅道,“但若是不成”
原本她觉得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再无坚持下去的力气。但是如今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好好地坐在她身旁,一切竟突然不一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 她还是想陪着他和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若是不成, ”沈延截过她的话,“我也要你好好活着。你若是不在了,我怎么办?”
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保小不保大的事。她还是不明白, 他可以没有孩子, 但不能没有她。
“少夫人, 咱们快些开始吧。”产婆帮她擦了擦身下的血,突然有些激动。
因为就方才那片刻的功夫, 产婆觉得隐约要看到孩子的头顶了。
难怪少夫人方才疼得更厉害了, 这孩子分明是在往外移的。
“好吧。”语清眼前湿润模糊,被她叫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管跟着产婆的号子用力。
沈延见她一张小脸涨得发紫, 娇嫩的手上青筋跳得高高的, 心道生孩子这等事, 一次就够了。若是再来一回,别说是她了, 他都受不了了。
“我不行了君常”七八个来回之后, 语清觉得眼前发黑, 仰倒在沈延怀里, “你快把孩子”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延却往她额头上猛亲了两口。
“语清!孩子出来了!”
语清此时才听到呱呱的啼哭声,但也很快就停下来,似乎只是为了应个景。
产婆一脸喜气地抱着一个发紫的小肉团在怀里擦着:“恭喜少爷、少夫人,是位小少爷!小少爷不爱哭闹,方才拍了拍才哭了两嗓子,日后定是个成大事的!”
她说着便把孩子抱过来给夫妻二人看。
语清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个软糯糯的小团子。
这小家伙浑身皱巴巴的,身上红得发紫,虽还闭着眼睛,不哭也不闹,但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颇有质疑,两条深浓的眉毛拧到一起。
沈延在产婆的指点下笨拙地将小团子抱到语清面前,语清倚在他怀里,已经无力说话。
小团子听到沈延唤他,勉强睁开眼缝看了看他,父子俩四目相对,各蹙着一双浓眉,互相审视。
语清的视线渐渐模糊,嘴角挂着笑睡了过去。
她身旁这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延见她睡过去,赶忙让产婆把孩子抱起来,让她躺得舒服些。
“敏之,劳你再给内子瞧瞧。”他看向一旁立着的齐铮。
齐铮鼻子里嗯了一声,他方才立在一旁看着这夫妻俩黏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本就打算再搭语清的脉瞧瞧,她也是他师妹,沈延何必内子内子地叫她。
“还好,大概是又疼又累,有些脱力了。”
他站起身来,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粉给丫鬟,让她撒在创口上。
沈延得知语清无大碍,便示意齐铮和他到屋外说话。
“我给你个温补的方子,”齐铮跨出门,回手将槅扇合上,“你们照着抓药,等她醒了,一日两次,连服三日,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了。”
沈延连连应着,抱了拳向他一躬到底。
“敏之,内子熬过这一劫,多亏有你。”
“谈不上,”齐铮冲他摆摆手,“她是靠她自己。女子本娇弱,为母则刚。之前她那是认定你出了事,才有些心灰意冷了你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的才回来,那她才是凶险。”
他虽然不觉得沈延有多好,但师妹确实是见他回来以后才一下子又有了生气。
“”沈延长出了一口气,“这一路波折不少,幸好我还是赶上了。”
他之前咬住一口气拼命往家里赶,如今见语清她们母子平安,才觉得疲惫不堪。
齐铮见沈延倦容一脸,心里的那些疑问便先放下。
他回去从药箱里取了纸笔写药方,交给沈延,此时徐氏专门拿了封进红包里的银票来谢他。
齐铮一个劲地摆手不要,本想行个礼走人,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总觉得该嘱咐沈延两句,可他又不是语清真正的兄长,该如何开口。
沈延惯是会勘破人心思的,见他欲言又止,便笑着走过去:“敏之,咱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我就说两句,”齐铮干咳了声,这是他让他说的,“这回师妹虽是躲过一劫,但你回来之前,短短几日,她的身子就差了许多,从脉象上看显然是思虑惊惧过度,其中的因由你我都清楚”
沈延肃然点头,这因由自是她担心他的安全。
“多谢敏之提醒。”
齐铮走后,沈延回去看了看语清,见她气色虽仍是不大好,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浑身出虚汗了。他端详了她一会,吩咐小七她们仔细照看着,自己去次间找徐氏。
徐氏已经扒着小团子的摇篮看了许久。
小团子才比她的小臂长一点,现在不像之前那样发紫了,被包在襁褓里,闭眼睡着,又黑又浓的睫毛覆盖着两条长长的眼缝。她觉得它像极了沈延小时候,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本她是想把孩子抱到自己那院去看着,但沈延怕语清醒了见不到孩子会担心,便就让孩子留在次间。
沈延凑到摇篮前,端详了自己的儿子好一会。
徐氏轻声叹道:“这孩子生得俊!”
沈延略带迟疑地点点头:“……俊倒是俊的,但为何总显得严肃了些?”
徐氏看了他一眼,他儿子为何严肃他真的不知道?
“母亲,儿子有些事要问问。”沈延还有正事,指了指门外。
徐氏点头,轻手轻脚地随他出去。她早就想问他这一路上遇到了何事,但见他疲惫不堪,也不好叫他细说,谁知他自己倒先找过来了。
“母亲,儿子路上的事,儿子之后给您细说,”沈延不等她问,先说了这么一句,“儿子有事得先问问母亲。”
“你问吧。”
她就说他这么累怎么还来找她,敢情是有事问。
“儿子之前一直在和齐敏之通信,敏之之前说语清脉象平稳,没有要临产的迹象,今日怎会突然就不好了?”
一想到这些,他更觉得齐敏之方才的话是有所指的。
“这个”徐氏有些犹豫该怎么说,“前几日你姨母来看我,说听曹家儿子说开封北边的几个县出了大事。这事我嘱咐过她们别说出去,谁知没多大会功夫,语清就来问我这几个县究竟出了何事。”
她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娘家人不好,但毕竟当时屋里就只有她们三个人。
沈延却早已习惯了由一件事想到许多事,他想到冯姝月对他的心思,还有之前她对语清的态度,便对此事有了个猜测。
虽然只是个猜测,但语清那苍白湿冷的小脸、抖似筛糠的身躯,还有她身下那一滩浓稠的血……犹在眼前。
“母亲,” 沈延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您有没有觉得姨母她们在表妹定亲之后比之前来得还要勤?”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徐氏从未思虑过这等事。
“那姨母有没有提过,曹家有什么索求?”
姨母总带冯姝月往家里跑,大概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曹家女婿。姨母明知道冯姝月曾对他有过那样的心思,还让冯姝月去找语清说话,应该也是为了套个近乎。
徐氏听了他的话倒是一怔,二妹妹是有求于她,但她从未觉得妹妹常来看她是与此有关。
“……听你姨母说,那曹家的儿子想往上爬一爬。他现在是个六品的户部主事,那在京城不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他想让你帮他使使力,升个五品。”
沈延点点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过几日让他来家里找我吧。”
“诶——”徐氏一拦他,“这种事你怎么好随便答应,这朝廷又不是咱们家开的。”
沈延疲惫地一笑:“您放心吧,儿子自有分寸。”
曹家人这回是为了升五品,跑到母亲面前来献殷勤,害得语清和孩子命悬一线,日后他们还会想着升四品,说不定还能惦记三品,不知还要往家里跑多少回。
最好能一次解决,免得总要见着嫌恶的人。
沈延回到自己屋里,见语清还在睡着,便先将身上那身满是灰土的道袍脱掉,好好洗了个澡,而后换上官服,戴上乌纱、玉带进宫面圣。
再如何疲惫,回京还是得先向皇上述职。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可是语清还在昏睡,儿子在次间也睡着。
他饥肠辘辘,便随便塞了几口东西,觉得肚子饱了就脱了外袍,躺到语清身旁去。
语清之前的中衣早就湿透了,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蜜合色中衣,更衬得肌肤白皙清透,包裹在被子里像一只安静的玉兰。
沈延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可她还在睡着。
他便一点一点地蹭到她身旁,紧紧地贴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她。
今日,差一点他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还好她眼下是好好地躺在他身边。
他觉得她还是梦里的样子,或许是因做了母亲,她比梦里还要再温柔、秀美些。一张娇嫩的小脸浅淡地晕了芙蓉之色,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亲近。
他轻轻地在她嘴角印了一下,只是浅尝香甜便即刻退回来。
可他却因此发现,她枕头的另一侧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他小心地将它展开来看。
是一个读书少年的侧影。
这画不是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么,怎么被她拿到这来了?
莫不是她最难受的时候见不到他,便以这幅画做个安慰……
他侧过头去看她。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她连睡颜都带着倦意。他觉得心里像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而柔软。
头轻轻地蹭过去,贴到她的头上。
他这人一向不起什么波澜,仅有的那些酸楚和甜蜜便都是对她了。
第116章 熟人
◎◎
夜空中, 如墨的云凝成一片,皎月含羞,隐入了云中。
幔帐里, 语清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每次她从昏睡中醒来, 总会大着眼睛回想昏睡之前的事,这次也是一样。
沈延本就没睡,感觉到她的动静便睁开眼看她。
四目相接, 他捉到了一双懵懂纯净的眸子。
一如多年前他初见她时的那样。
“……我这是睡到晚上了?” 语清眨了眨眼问他, “孩子呢?”
“在隔壁睡着呢。”
沈延沉声道,嗓音略有些暗哑。
他原是想等她醒了,就和他说说这一路上积在心里的话, 但等她真醒了, 他见了她娇俏的模样又即刻有了旁的心思。
“哦, 那……”
她话还没说完,一瓣唇已经被他含在口中。
他吻得来势汹汹, 她以为他是旷得久了, 很想要,便轻轻拍拍他。
她这几日可是不方便的。
“别怕, ” 沈延柔声道, “为夫知道。”
他怕她还痛着, 便不敢压着她, 而是搂了她的腰,将她拢到自己身上来。
语清本想先问问他路上的事, 却忽然被一股热浪包围, 她感觉到紧贴在身上的肌肉有种熟悉的起伏, 脑袋便渐渐地混沌起来, 温软的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沈延觉出她身体的柔软,便更加放肆起来,探到她的脖颈间吮吸她的味道。语清想着自己出了许多汗,怕他嗅出什么奇怪的气味,便抬手推他。
然而沈延的手抚过她滑腻的脊背、窈窕的腰肢,哪里还放得开她。
青丝柔软,缠上了他的肩膀,耳厮鬓摩之间,沈延觉得有种细细绵绵的东西将他牢牢地缚在她身上,让他沉醉其中。
所以,所谓温柔乡其实是指一个人而已……
春雨缱绻如丝。
院中的榆树倦懒地舒展了枝条,纵情享受久违的滋润。柔嫩的枝叶痴缠在一处,贴合、摩挲,直到再也分不清彼此。
纱帐外,灯火昏黄摇曳,照得帐内一片旖旎。
语清感觉到颈间有些痒意的湿吻,脑袋里恍恍惚惚的。一日之前,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拼命压抑着关于他的各种可怕的猜测,此时她居然就被他拥在怀里。
“君常。”
她抚了抚他的后脑,让他抬头看她。
朦胧的光下,星眸浓深如墨,鼻梁英挺,优雅的下颌陷在阴影中……
她沿着他的鼻梁轻轻抚下来,被他一口吸住了指尖。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眼中湿雾弥散。
沈延极少听到她这样说话,心里涌上一阵酸涩。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该有多难过。
“这次的案子比较棘手,” 他叹了口气,扶着她躺下,“再加上当地的官员互相包庇,我们三个多月才将案情全部理清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已经准备启程了,可是上路之后才听说北边几个县都出了事,我只好往西边改道,然而西边的县也接连出了事,我只得再绕得远些,便耽误了许多时日。”
“……那你后来写过信么?” 语清眼中晶莹,泛着水光。
“写过两封,告诉你们行程耽搁了,别替我担心,” 他将她散在前心的乌发一缕一缕地拢到她脑后去,“不过看样子,你们没收到?”
语清摇摇头:“估计也是太乱了,你写的信说不定早就掉到某个阴沟里了……你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 沈延抚着她的脸颊笑了笑,有些凶险的事没必要告诉她。
“……” 语清是不大信的,“那这次的案子只是当地官员所为还是真的与朱洺有关?”
“倒没什么证据指向他,皇上恐怕是多虑了……不过我这次见到他了。”
“见到朱洺了?” 语清一惊。
沈延点点头:“……是他来找的我。想来,他当年还是收买了不少人的。作为皇上钦定的犯人,他竟敢连脸都不遮就来驿馆找我,看上去是有恃无恐的……回来的路上他还帮忙清了一路段。”
语清长眉一蹙,“他来找你做什么?”
“……就是问问京师的情况,顺便发发牢骚。我看他是离开京师久了,想找个熟人聊聊。”
朱洺找他居然是为了打听她的事,问他有没有好好待她,她在他们沈家过得如何什么的。
他觉得这些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朱洺来问,便随便应付了两句,就让人把他打发走了,谁知回城的路上,遇到灾民堵路,朱洺居然带人来帮他清了道。
“哦……” 语清应了句。
她对朱洺此人的感觉很是复杂。因他肯公开认罪,她相信他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后悔当年的所为,然而错了就是错了,即便他本性不坏,她也无法原谅他。
沈延见她抿着唇不说话,便知道她又想到那些难过的事了。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孩子该起什么名字?”
“我想了乳名,大名哪轮得到当娘的起。” 语清眼里又焕起了光彩。
沈延笑着捏她的脸蛋:“分明是你偷懒,你若是有喜欢的,就按你喜欢的叫。”
“我想不出来,我又没考状元。”
语清和他说话,说到什么不知道的,就往状元上扯。
沈延皱眉,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
语清以为他要挠她痒痒,赶紧推他的手。
“别动!” 沈延笑道,抬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我在开封的时候想好的,男孩女孩都能用。”
语清盯着他的指尖细看。
“惟——青。”
“你觉得如何?” 沈延看着她,眸光闪动。
语清有些赧然:“你这名字,父亲母亲知道了定要笑话我。”
惟者,从心之思念。青字便更不必说了。这名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不会,父亲只会高兴我没有把这么费神的事推给他老人家……况且我觉得这名字好得很,自从想到它,其它的名字便都入不了眼了。”
当年他对她也是如此,自从心里有了她,旁人便都入不了眼了。
“那好吧,反正我也想不出,” 语清撇了撇嘴,“我想的这乳名好记着呢,就叫——榆儿!”
她抬手朝门外那颗老榆树的方向指了指。
“……榆树的榆?为何选这个字?”
沈延有些担心儿子日后的小伙伴嘲笑他是榆木疙瘩。
“自有其深意,” 语清得意道,“你可别小瞧这颗榆树。”
若不是因为这棵树,她那时都不想跟他玩了,哪还会有后来嫁给他的事……
自此,沈家的小团子便有了两个名字——沈惟青和榆儿。
语清从不肯叫他惟青,有时听沈延叫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整日榆儿榆儿的唤儿子,徐氏一开始还以为是“鱼儿”,决定日后为了给孙子积德,再不吃鱼了。
语清刚生产,身体虚弱,沈延向朝廷告假三日,在家里陪她。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冯姝月定亲的夫婿曹家二儿子曹成集来家里找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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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坏心眼的
◎◎
曹成集是亲自提着礼物上门的。
沈延抬头打量他, 觉得他长得倒是不赖。小圆脸,一双晶亮的眼睛,中等身材。他穿了身簇新的松绿袍子, 话未出口便先笑,一口一个表兄的叫着。
“……成集那时听说河南出了事而表哥正在开封办差, 心急如焚,故而写信向河南清吏司的同僚打听开封那边的情形……”
他说到这便适时地停下来,因为余下的事不必特意提起, 冯姝月她们一接到消息就跑来沈家报信了。他觉得他在沈延这件事上, 即便没有功劳,也绝对已经展现了他对未来表兄的关怀之情。
“有劳你费心了。”
沈延和煦地笑笑,亲自倒了茶递给他。
曹成集赶忙欠身接过来。
早听说沈侍郎为人寡淡, 待人疏冷, 如今第一次见面, 他待他似乎还是挺亲切的,看来是念着他的好的。
“我听姨母说, 你衙门的差事办得勤勉, 也有宏图之志,” 沈延道, “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得到上头的赏识, 仕途受阻?”
曹成集连连点头。
他早就得到过冯家的消息, 说沈延这次找他, 或能给他个晋升的机会,所以眼下一听沈延主动提起这事便心花怒放。
“成集虽无表哥这样经天纬地之才, 却也是踏踏实实为朝廷办事的, 若有机会更进一层, 定不负朝廷所望。”
沈延一笑, 他就等他这句话。
“那就好。我前几日请吏部的同僚留意了各处的空缺,贵州按察使司正好有个佥事的缺,你愿不愿意补上去?”
“……”
曹成集听得嘴巴半张,他心里惦记的是京师衙门里的五品官或是从五品官,怎么一竿子给他支到几千里之外的大西南去了?
“虽是有些偏远,但胜在他们急着用人,可以尽快补缺,” 沈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若想快点往上爬,在京里是不容易的。一来京里空缺本就少,二来还要等三年考评才有挪动的机会。贵州是艰苦些,但你若是在朝廷急于用人之际自荐,不仅表明你不辞辛苦,也更容易立功,三年一到或可再晋一级……”
他点到为止,并不多说,等着曹成集自己权衡。
曹成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捏了茶盏抿了半天的茶。
他兴冲冲地来到沈家,本以为是上次殷勤献到了点子上,等着他的是平步青云的长梯子,万万没想到盼来的是这么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现在要么就留在京里原来的位置上再等三年,要么就得跋山涉水几千里去那个在他眼中鸟不拉屎的地方升官。那地方离京师太远,逢年过节估计都来不及回家。
“表哥,可否容成集细细考虑一番?”
沈延笑笑:“自然,你三日内给我一个答复,我去和你们罗侍郎说。拖得久了,便不一定还有空缺了。”
曹成集连连应是……
沈延回到后院的时候,语清正晃着一个挂银铃的布老虎哄榆儿玩,小七和乳娘在炕边上瞧着。
榆儿现在还只能躺着,但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乌溜溜地看着语清。
语清原以为他喜欢布老虎,却发现布老虎一到他面前,他便皱起小眉头。等她把布老虎拿开,他却对她傻呵呵地笑,一双眼睛紧盯着她不放,甩都甩不掉。
小七在旁边嘻嘻地笑:“少夫人,小少爷可不光是长得像少爷……”
语清愣了片刻,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们父子俩看她的眼神。她虽已和沈延成亲,又给他生了榆儿,但他有时看她的眼神还是让她脸颊发烫。
“你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敢排揎我了。” 她佯怒瞪了小七一眼。
小七还没说话,却听槅扇一开,沈延走进来。
“谁敢排揎我夫人?”
他送走了曹家老二,心情正舒畅。
“没什么,瞎闹的。” 语清不想跟他说这事,“……听说是与姝月定亲的曹家二郎来找你,所为何事?”
她挥挥手让小七和乳娘下去忙。
“为了升官呗。”
沈延坐到炕上,抚了抚榆儿的小脑袋。他见小七走了,即刻坐到语清身旁,一把将她抱到腿上来亲了一口。
语清笑着拍他的手臂,他刚要再亲,却发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朝他射过来。
他循着那目光看去,见是躺在炕上穿着一身小红夹袄的榆儿。
两条细细短短的浓眉紧紧地夹在一处,榆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他这是……?” 他指了指榆儿,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儿子这个眼神。
语清想起榆儿盯着她瞧的样子,咯咯地笑了好一阵:“他跟你一样。”
“什么跟我一样?”
沈延不明就里,但是喜欢看语清笑,便又搂了她的腰探身亲她的脸颊。
“哇——”
榆儿急得哭出来,不过也只是干哭,没有半滴眼泪。
语清趴在沈延肩上,笑得肚子痛。
沈延怔了片刻:“儿子这是——怎么了?”
语清也不跟他解释,径自把榆儿捞起来,抱到他面前。沈延往榆儿白嫩的小脸上脸猛亲了几口,榆儿倒也不嫌弃他,只是一双晶亮的小眸子还瞟着语清。
语清干脆将他抱到怀里再和沈延接着说方才的话。
“你说那曹二是为了升官才来找你的?……你答应了?”
沈延在官场上虽也圆融,内里其实是藏着傲骨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对这种靠找门路求官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恐怕瞧不上。
“答应了,” 沈延狡黠一笑,“贵州有个缺,让他去正好。”
语清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这坏心眼的!”
她笑着抬手戳他的胸膛。
“他有上进的心思,也是好的,” 沈延笑嘻嘻地捉了她削葱一样的纤指来亲,“……只不过钻营得有些惹人烦,我干脆给他弄得远些,省得他日后总来烦我。”
语清噗嗤一笑,觉得沈延跟个小孩子似的:“你就这么烦他?”
可怜这曹家二郎,还以为攀上了他这么个做大官的亲戚,日后的仕途会是一片平坦宽阔。
“我是烦他,但我也没害他。贵州虽偏远,却容易立功,他若真有本事,自然升得快。”
不管那曹二有意还是无意,他一想到曹二和冯姝月害得语清早产,害得他差点失去语清又失去榆儿,便觉得如今这样待他已经算是客气了。
语清却不知他心里还有这一层:“也是,他若不愿也可以不答应,但他若显得挑三拣四,日后也不好总来求你了,也少了许多麻烦。”
“正是!夫人聪慧。”
沈延笑着抚了抚语清的乌发。
榆儿的哭声又响起。
这回是真哭,榆儿紧闭着眼睛,睫毛间冒出一颗接一颗圆圆的泪珠。
语清摸了摸他的小屁股,潮乎乎的,便赶忙唤了乳娘来换尿布。
……
语清做完月子,很想带着榆儿回去看看师父,徐氏便让人备好了喜饼、酥糖让她和沈延带回去做礼品。语清这次回去还打算把珠珠一起接过来养着,毕竟是她领回来的孩子,总该她来照顾。
其实大婚的时候她便想将珠珠一起带过来,但师父怕那些不知情的人说她闲话,非要让珠珠留下。如今她已经有了孩子,再领一个回家便不显得太扎眼。
趁着一日天色晴好,一家三口乘着车出门。
语清怀抱榆儿,靠着车窗坐着。窗帘卷起,露出沿街的风景。
榆儿身体还软,躺在语清怀里,一边嗦着手指一边看天上飘来荡去的云朵。
沈延怕语清累,想把榆儿抱过来,可是榆儿一离开语清的怀里就哭闹,他只好将坐在车前的乳娘唤进来,将榆儿交给她抱着。
语清也好久没出门了,正贪看着窗外的店铺、行人,细细分辨街边飘来的豆腐脑和油条的香气。
她爱吃路边摊卖的早点,觉得比家里做的有滋味,可是沈家一贯讲究清洁,只吃自家做的,她作为新媳妇也不好总差人出去买。平日还不觉得如何,今日一闻到这个味道,便馋得口舌生津。
她今日穿了身银红色交领的杭绸褙子,肩膀瘦削,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被天光勾勒得清晰。沈延瞧着她的侧影,想着去年她在刑部的时候,总穿着领子比别人高一截的中衣,遮住漂亮的颈项。
若非如此,任谁都不会信她是男人。
他悄悄地凑得近了些,伸手搂住她的腰。
语清瞪了他一眼。他也真是的,乳娘还在对面坐着呢。
沈延见她瞪过来,笑着看回去,唇间现出一条弯弯的弧线。
语清觉察出他眼里那种绵绵缠缠的东西,烫着脸颊扭过头去不看他。
春风暖洋洋地拂过,马车一路悠悠晃晃。
沈延虽也没做什么,却将语清拢到身上,化身成了她的靠背。
语清怪他在乳娘面前坏了她少夫人的威仪,回手往他结实的大腿上暗暗掐了一记,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趁乳娘低头的功夫,往她脖颈上印了湿湿热热的一吻。
语清身上一阵酥麻散开。
她算是吃了教训,再不敢碰他。
“语清——” 一小会的功夫,沈延沉郁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做什么。” 语清低声道。
“咱们下车吧。” 沈延柔声道。
“……还没到啊?” 语清往外一望,这里离齐家还有一段路。
沈延却已经让车夫停下,又嘱咐乳娘抱好孩子和他们一起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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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熟人现身
◎含彩蛋~◎
他扶着语清下车, 牵着她的手往街对面走。
竟是奔着一间茶楼去的,匾额上提着“珍茗”两字。
“……一大早你叫我来喝茶?” 语清忍不住问。
沈延一笑:“这家到了巳正才开始卖茶水,之前都是卖早点的, 咱们去吃些。”
“……哦。” 语清抿嘴一笑。
他应当是特意带她来吃的,毕竟他自己根本不在意吃什么。
大堂里已经有几桌客人, 一家人寻了张干净的八仙桌坐下,叫了豆浆、馄饨、油条……
语清咬了两口油条,总觉得某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往四下扫了一遍, 却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怎么了?” 沈延问。
语清摇摇头, 大概是幻觉。
沈延却对四周留意了些,特别是语清斜后方那两扇半开的槅扇。
油条酥脆,豆浆香浓, 馄饨油汁饱满, 语清把肚子塞得满当当的才放下筷子。
沈延见她吃得小脸红扑扑, 心里很是高兴,让她和乳娘带着榆儿先上车去。
“这里太僻静, 你们到前面那条大路上等我。”
“……” 语清一怔, 青天白日的,僻静不僻静有什么关系, “那你呢?”
“我再去买些烧饼、油条, 带给齐先生。”
语清觉得他奇怪, 却也没多想, 带着乳娘和榆儿上了车,吩咐车夫往前面拐到大路上去。
马车走了片刻的功夫就到了热闹的大路上, 语清却突然想到方才她在茶馆里感觉被人窥看的事, 沈延莫不是看到了什么, 自己去查探了。
她忙让车夫再回到方才的小路上。
这条小路的确僻静, 行人稀稀拉拉的。
语清从车窗往外望,发现路中央一个穿玄色曳撒戴大帽的人正骑马走着。
那人肩宽体长,与沈延差不多高,单手捏着把折扇。他衣着虽普通,骑在马上却是器宇轩昂,贵气逼人,就好像这条街连带街上的车马、铺子全是他家的一样。
语清心下一动,这样熟悉的背影和派头,还能有几人。她便让车夫慢慢跟上去。
那人的侧颜缓缓而现,浓眉、深眼,精致的五官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屑。
莫非是他?
语清不觉间半张了嘴,心里却仍不大确定,毕竟她记忆里的那人没有这么重的眉毛,也没有唇上的那两撇小胡子。
她还未叫出口,便发现这条小路上其余几个行人突然齐刷刷向她靠拢过来,带着森森杀气。
那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向其余几人摆摆手,他们才又恢复到之前普通行人的样子。
“……五爷?” 语清叫停了车。
她终于看清此人的面孔,必是朱洺无疑了。
这么巧他就出现在此处,方才她感觉到的那道视线莫不是他?
“……嗯,” 朱洺神色有些尴尬,却似乎并不惊讶,“……你这是去哪?”
他这口气就好像是熟人见面,随意问候一下。
惊愕一过,语清似乎再无波澜:“五爷真是胆大,皇上遍寻你不到,你自己倒进京来了。”
她说罢抬手指了指他左侧的眉毛。
朱洺一怔,按她指的位置摸过去,才发现他贴到脸上的刷子眉已经掉了个尾巴。
他赶紧用力按了按那眉尾:“……前日是我父皇的冥寿,我去了天寿山。”
这眉毛实在让人窘迫,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怎么如今他与她变成这样了。当初,他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她是他选中的女人,他只需高高在上地等在那,等她如其他女人一般心甘情愿地以身相许。
如今,她是堂堂正正的三品诰命夫人,他却成了落魄不能见光的废王、朝廷在录的钦犯,连片假眉毛都来凑热闹让他难堪。
语清点点头,心里却震惊于他敢私闯天寿山皇陵。先不说他究竟有没有混进去,这胆子也太大了。
“这是……你的孩子?” 朱洺不知该说点什么,下巴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榆儿。
他偷偷祭拜了父皇之后,原该趁早回去,可是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再看看她。他今早等在沈家附近,发现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便一路尾随过来,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早饭。她似乎还挺爱吃那些东西,粉腮鼓鼓的,樱唇上挂着晶亮的油脂。
“是啊。” 语清应了句,并不多说。
“哦……那,那沈君常……”
他本想问他待她如何,却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沈延瞧她的眼神简直能拔出丝来,同为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五爷,京里各处都是锦衣卫,你当心吧。”
语清神色平静,说罢便不再看他,唤车夫掉头走了。
朱洺看着沈家的马车轻快地离去,觉得心里闷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吐也吐不出,甩又甩不掉。
他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今日他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散在周围的随从都在等着他的号令,他拉了拉大帽的帽檐,策马往前。
这辈子他后悔的事已经足够多,不想再添一样了……
语清的马车走到这条窄路的路口,见沈延已经在路边等着了,手里也没提着什么油条。
“你方才是不是早发现了朱洺?”
他上车之后,她问他。
沈延摇头:“其实没有。我在茶馆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和你说话了。”
语清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沈延拉过她的手,握到手心里……
这一年秋,吏部尚书黄岑辞官卸任,都察院都御史严学治调任吏部尚书,这便空出了一个都御史的位置。
严学治向皇上举荐沈延升任都御史一职,刑部尚书孙坚复议,皇上欣然下旨,沈延一个月后将升任正二品的都御史。
三品与二品虽只相差一品,这一品于许多官员而言却是一辈子难以逾越的鸿沟。沈延不到而立之年便执掌都察院,可谓意义非凡,除了位列九卿之外,他离跻身内阁只有一步之遥。
朝臣们看得清楚,如今内阁只有四人,而沈延还如此年轻,以皇上对他的赏识,他成为阁臣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沈延升任前的这一个月,沈家已经门庭若市。沈延明白众人心思,却又素来不喜欢应酬,好不容易捱到休沐,一大早便带着语清出门去爬香山了。
香山并不陡峭,夫妻二人携手爬到山顶后只歇息了片刻,便接着往山下走。
山路曲回,层林尽染,一阵秋风拂来,绯红的叶子便飘飘而落。
二人恍似穿梭于绮丽的霞雾之间,好不惬意。
她们行至半山腰,却听不远处传来稚嫩清脆的童声。
“……爹爹,慢些!”
一个六七岁尚未留头的小姑娘正仰头朝高处的凉亭叫喊,她小小的手里抓着几个松果,脚边还躺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松果。
那小姑娘皮肤白皙透亮,一身淡青色的小衫、灯笼裤衬得她清嫩如水葱。
“如何能慢些?” 凉亭里一个与沈延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笑道,“这些松果若是旁人打来的拳脚又或是朝你射来的箭矢,你也能叫他们慢些?”
他说罢,又从手上取了松果朝那小姑娘一个接一个地丢过去。
小姑娘皱着眉在下面左躲右闪,有时还用手接住几颗,她余光见沈延、语清二人走近,稍一走神,就乱了节奏,身上、腿上挨了好几记松果。
“哎呦——爹爹!” 那小姑娘气得把手里的松果一扔,原地直跳脚。
她爹爹却没空与她说话,而是将手中的松果全都抛到脚边,在凉亭里向沈延行礼。
“这位可是沈侍郎沈大人?”
沈延和语清原是在看那小姑娘,此时才仰起脸看凉亭里的人。
此人声如洪钟,身材魁梧,臂长腿长。他见沈延似乎想不起他是谁,便用手一撑凉亭的围栏,飞身落到夫妻二人面前。
松江布的直裰飘起侧摆,他如此壮硕的一人,落到地上却好似落叶一样,声息皆无。
“下官在武昌卫任职时曾有幸得见沈大人。”
沈延恍然想起此人,他在湖广任上的时候是见过此人的,因是同姓,对沈望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
“原是沈将军,失敬失敬。”
沈望将那小姑娘招呼过来,让她给沈延和语清行礼。
“小女青岚见过沈大人、沈夫人。”
小姑娘虽是女孩儿,却行了揖礼,一双杏眼顾盼神飞,字字出口如热锅炒豆子,铿锵清脆。
夫妻二人的目光全被这小姑娘吸引,沈望却走近两步想和沈延单独说几句朝堂上的事。
语清便主动招呼那个叫青岚的小姑娘到一边去说话,留他们两人在此。
“姐姐你来得正好,我有好东西分你。”小姑娘见她爹爹不在,立刻改口叫语清姐姐,还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跑到前面一棵枣树下。
那枣树下躺着两张弓,一篓羽箭,沿着树干还垂下一根粗粗的麻绳。
她踮脚一拉那绳子,一捆山禽便掉落到地上。山鸡、麻雀、鸽子……加在一起有四五只。
“这只肉多,送给你!” 她弯腰捡了那只毛色艳丽的山鸡递给语清。
语清低头一看,那山鸡还活着,身上插着半只箭,浓血从箭伤处不断涌出来。
须臾间,眼前黑雾泛起,语清觉得脚下虚浮,赶紧蹲下身来。
青岚见她面色惨白,眼睛开开合合,赶忙将山鸡丢到远处,探出细小的手指压她的人中。
“姐姐,你是不是有血晕的毛病?”
语清说不出话,不住地点头。
“你别想那血,你看我的。”
小姑娘话音未落,已经跑到树下取了羽箭和一张小软弓,又快步跑回她身边搭箭张弓。
树梢的枣子一颗一颗地被她射下来,例无虚发。才一会的功夫,枣子落了一大片,
语清瞧得发愣,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尽,脚下也不再虚浮。
原本立在远处的沈延发现语清蹲在地上,赶紧跑过来,然而语清除了额上见了细汗以外,似乎并无大碍。
小姑娘的爹爹也跟着跑过来,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便作别了。
语清、沈延又往山下走了一阵,沈延看语清腿乏了,便将她背到背上。
“我的血晕症好像轻了许多。” 语清搂着他的脖子道。
自从上次清楚地梦见父亲,她的症状便越来越轻。
“那真是太好了,日后咱们多吃几回鸭血,很快就能治好……” 沈延笑道,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掐。
“……你觉不觉得那个叫青岚的小姑娘挺可爱的?”
语清想到那小姑娘为了不让她晕血,给她表演射箭的事。而且那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日后定能出落得俏丽、英气。
“是不错……若是和咱们榆儿同岁就好了。” 沈延若有所思。
语清笑着拍他:“瞎想什么呢,即便同岁,人家见了榆儿也不一定喜欢他。”
沈延嗯了声,突然想到一事:“语清……你年幼的时候,最初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语清先是一愣,而后趴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半天也不答他。
“……到底是不是啊?” 沈延扭着脖子问她,似乎很关心这个答案。
语清笑得更厉害了。
笑声绕着沈延的脚步绵延一路,朝着红林的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说:
小姑娘沈青岚是《曾为小妻择良婿》中的女主,是个聪颖的小太阳,情yu迟钝,男主是和她爸的朋友,温柔白切黑权臣叔叔(伪装成普通人),老房子着火,伺机棒打鸳鸯耍手段抢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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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的婚后剪影就到底了,后面还有一到
第119章 与吾妻年少时
◎这个妹妹真好◎
十岁那年, 沈延头一回见到语清。
一个将将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穿着彤管色的纻丝衫裙,丫髻上的红发带在她玲珑微透的耳朵尖上轻轻晃动, 粉团捏的小脸上杏眼清乌溜溜的,清灵动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她。
“我叫语清。”
她答话的时候, 圆着眼睛看人,没有丝毫怯意,声音却软软糯糯的, 像缠枝牡丹说了话。
他一下子就喜欢这个妹妹了。
家里的堂表姊妹虽多, 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可爱的。
然而他也看得出来,她大概是不喜欢他的,毕竟才一见面他就差点让人把她的“鸦鸦”打下来。
她皱着清软的小眉头瞪他:“你为何要打我的鸦鸦?”
他这才知道那乌鸦是她养的。
先前见它一直围着她飞, 还以为不知是从哪跟来的野乌鸦, 他直怕把她这个粉糯的女孩子吓坏了……
他有些沮丧, 真的没见过谁养乌鸦啊。
刘伯母嘱咐他,语清妹妹才刚启蒙, 要多教她识字。他便牢牢记在心里。
她想玩捉麻雀, 他就说等麻雀飞来要荒废时辰,不如读书, 转头便取了他用过的千字文带她读。
她把书拿过来往边上一放, 说咱们玩敲茶盏吧, 便取了小几上的茶盏注了深深浅浅的水, 用他的狼毫敲出高高低低的响声。
他想了想,这虽只是玩乐, 却也能帮妹妹通识音律, 便又让人取了各式各样的茶盏杯子过来, 逐一注水试音, 一直调到合适的音为止。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调好了,她却已经趴在炕桌上起了瞌睡……
一来二去,刘伯母再来串门的时候她就不怎么跟来了。
母亲说一定是他这个闷葫芦性子把刘家妹妹给闷跑了,他有些不服气。是刘伯母让他教妹妹学东西的,妹妹只想玩不想学,他又能如何。
后来,母亲在语清妹妹生辰时送了一件蜀锦的比甲给她,过了两日她随刘伯母来道谢。母亲竟然拉着她的小手问,是不是他这个哥哥太闷了,所以她不喜欢和他玩。
他扒在门外,见小姑娘垂着脑袋,咬着粉盈的唇不肯说话。
母亲哄了半晌,她才红着脸嗫嚅了句“哥哥挺好的,是语清贪玩”,然后就跑到她母亲身后躲起来了。
他心头有些酸酸的,觉得这个妹妹真好。
那一年,母亲的生辰,刘伯母又带语清妹妹来家里恭贺。
开席前他跑过来找她,见母亲的正房里,她和姝月表妹正盘腿坐在炕上看攒盒里的零嘴,大概是已经吃完了爱吃的,正望着攒盒发呆。
这些东西,库房里多的是。她来找他不就有的吃了!
他立在门口朝她招手,她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侧过头去不看他。
他想了想,干脆让人送了两大个攒盒的糖和蜜饯到他屋里去,又从中抓来一大把捧到她面前。
“我那还有好多,你要不要来吃?”
她盯着他手心里的东西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叫上了姝月表妹到他屋里去玩。
他这次学聪明了,再不让她认字学东西什么的,只给她讲故事。别的不说,光五经里面的故事就有不少,他讲这些,简直是信手拈来。
而她果然是喜欢听故事的,听得入迷了都顾不得往嘴里塞糖。他心里得意,还故意留了个尾巴,等着她下次再来听。
他怕她吃糖吃坏了牙,在她回去之前,还让人把牙粉送来,亲自帮她刷了牙,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放她回去找刘伯母。
自此之后,她便常来找他玩。
他知道自己话少,试着让他自己在她面前多说些,日子久了,居然真的就有许多话可以和她说。他觉得妹妹也明白他,知道他虽然话少,却也有自己的心意……
年少的时光舒缓而悠长。
年复一年的过去,他已经十七岁,中了举人。
一日,他从国子监放学回家,发现前头有两个同窗正鬼鬼祟祟地扒在一家首饰铺子外,朝里头窥看。他走过去拍那二人,他们吓了一跳,说里面是刘尚书家的二闺女,模样之俏丽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平日难得一见,今日既然遇到了,定要好好鉴赏美人。
他一听说是语清妹妹,忙将那两个小子轰走,还说他们日后若再敢偷看人家闺女,他要告到司业那里,让他们上不了学。
那两个小子骂他假正经,但也知道他言出必行,便灰溜溜地走了。
他见语清还在里面,便守在那首饰铺子门口等着她。
自他中了举人之后,她便极少随刘伯母来家里做客了,大概是知道他要准备会试,不想打扰他。
半年多没见,她好像长高了不少,抽条的身材,杨柳细腰,瀑布一样的乌发垂到腰间。娉娉袅袅,豆蔻梢头。
她对着铺子里的铜镜试耳钏,露出一侧的芙蓉粉腮。纤细的手腕转了转,金亮亮的耳钏便戴到了耳朵上。
铜镜中映出娇俏的面容,她似乎比从前更显秀雅了。然而她此时也在铜镜里看见了他。
“……君常哥哥。”
她脸上微微露了绯色,回头唤了他一声。
“……嗯。”
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在窥看姑娘家。
从前他只当她是个惹人疼爱的妹妹,如今才发现,这个妹妹早已悄然蜕变成了窈窕动人的少女。
那事之后,又过了几日,母亲突然来问他要不要去刘家给他提亲。
她说原想等他会试之后再谈亲事,但近日已有不少京官的家眷向她打听语清的事,她觉得以语清的品貌,日后去她家提亲的人恐怕会如过江之鲫,若是不先人一步,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听母亲在一旁说着,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若他与刘家妹妹定了亲,那他日后再如何欣赏她的姿容,也都无可厚非了。
所以他特地拜托母亲,提亲虽是要提的,却也要和刘伯母打好招呼——此事不急于告诉语清。
他怕语清知道了害羞,日后都避着他,不肯来了。这还只是定亲,即便刘家答应,离成亲也还有两三年,若是她因定亲的事,腼腆得再不肯私下见他,那成亲之前的这段日子他岂不是都看不到她了……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次年初春。
他会试得中,殿试又被钦点了状元。依照传统,他披着红花,走在一行新科进士的最前头,骑马游街。
路两旁的茶楼、酒肆里已经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还有许多姑娘将腊梅、红梅的花枝子朝他扔过去。
漫天的花朵、枝叶飞来飞去,大多都落在地上,白白香了马蹄。
他不住地往四处望,想瞧瞧语清有没有来看他。以沈刘两家的关系,按理说她应该已经知道他中了状元。
此事其他人知不知道或是来不来看他都无所谓,但她不一样,这种一辈子难得一次的荣耀时刻,他希望她能看到。日后当她得知他是她未来的夫君,也许会觉得她的夫君还不赖。
各处的人实在太多了,有好几回他以为看见了语清,却发现只是认错了。
此时一只红梅的枝条落到他怀里,高处传来女子的声音:“状元郎拿了我的花!”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人又喊:“哎呀,状元郎来看我了!”
周围一阵哄笑。
他却发现那人身旁有个极为熟悉的、俏丽的身影。
然而那身影见了他,一闪便不见了。
他心头一颤,那人分明就是语清。
只是方才那一瞥,她脸色似乎不大好……
游街之后,有顺天府的差役来请他去府衙。北直隶已经十余年没出过状元,府尹想请他这位难得的状元喝茶小叙。
他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匆匆对差役说了句“先办件急事,随后再去府衙”,便急急地掉头跑进巷子里。
他先骑马到了刘家,刘家开门的下人却说二小姐去看游街还没回来。他只好沿巷子往回找。好在,才到这条长巷的口,便见到刘家的马车。他打了招呼让车夫停下来,终于见到了语清。
两人面对面站着,陪着她的婆子候在车边上。
少女浅浅笑道:“君常哥哥,恭贺你高中。”
“哦……你方才怎么看到一半就走了?”
他觉得她虽是笑着,但眼神意味不明。
“……” 她随手抓了肩上细长的乌辫捏了捏,避开他的眼睛不看,“也没什么,我看你左手一支花,右手一只梅的,觉得我今日好像欠准备了,既然没什么好扔给你的,就先回来了。”
他一听这话,心里怦然悸动。
他似乎有所领会,虽然一时说不清领会到了什么,但清清甜意已经一丝丝地、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心窝里。
“那……那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心,憨憨笑道,“等你折了再送给我也好。”
她微微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诶,对了,我现在就送你一样。”
她杏眼一弯,眸中晶亮亮的,说着便走到路边的墙角下,弯腰拔起一株黄中透绿的野草。
他也不知她要做什么,静静地看着。
“我这个比她们那些好……” 她在手里将那野草的茎揉了揉,纤指拨挑,边说边绕着他的手腕编了一个小草圈,“你读过《千金要方》么?”
他低头看着她的小脸,摇摇头:“不曾读过。”
她一听这话,嘴角即刻浮起一丝笑意:“那你可就不知道了——这种草佩戴在身上,能清心明目!”
他怔了片刻,虽然他不通药理,但这看上去就是根普通的野草啊。
她似乎怕他不信,抬头瞥了他一眼。
“……哦,原来如此!” 他灵光一现,极真诚地赞道,“这真是最好的贺礼了,多谢语清。”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她开心就好。
她似乎很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也没什么,你好好戴着吧。”
她的唇线已经弯起来,他看着她,自己的嘴角也扬上去收不回来了。
她却好像绷不住了,侧过头去不看他。
“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哦。”
只可惜这次见面有些短暂。
她的马车朝巷子深处驶去,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日光里。他从手腕上取下那不知是什么的野草编成的环,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才塞进怀里。
这是他未婚的妻子给他的第一件礼物,要好好收着——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番外到此结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读者~
如果宝喜欢拙作,我很想求个下本的收藏(这个收藏对作者开文真的很重要):
《我带大的小叔不是君子》或者《长兄为伴》,不知道哪本先写,想看看宝们的意见(收藏),但反正都会写到的。感谢宝们的关注和支持(力抱小拳)!!!
除了这个原因,以后为了规避dao文,作者名和各本的名字可能会改,宝们留个下本收藏不迷路~
感谢小天使“影子”和“今晚吃煎饺”为我灌溉营养液~
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让我坚持写完了这本算是长篇的作品。有你们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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