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莳锦扭回头去,面泛羞赧,不再理他。
杞县本就不大,约莫走了一炷香便到县衙。
县衙向街开门,大门双扇对开,分作前后院,前院办公,后院则是县令的居住之所。贺良卿的家室简单,仅有一位寡母,当初也正是因着赴任后接了寡母来杞县安置,才卖了老家无人居住的祖宅。
夏莳锦既然来了,理应先去拜见这位府里唯一的长辈。
然而有些出乎夏莳锦意料的是,这位夫人一点没有儿子身上的温和谦逊,见夏莳锦朝自己行晚辈礼,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隔半晌才不咸不淡说了句:“行了。”
夏莳锦直起身来,暗暗观察这位夫人,想不通为何明明二人初见,却好似她欠了她钱一样?
又一想,可不!在这位夫人眼里,自己可是她儿子卖了祖宅和良田赎买回的媳妇。
想明白这层,夏莳锦便叫水翠将包袱里的木函取来,当着夫人的面交回到贺良卿手里:“贺兄,这里是你那一百三十两,一文不少。”
贺良卿怔了怔:“那你是如何赎的身?”
水翠先前看贺夫人难为自家娘子就有些气不过,如今便站出来道:“侯爷和侯夫人待阿莳亲如女儿,又怎会要她的赎身银?”
听了这话,一旁贺夫人倒是笑了,只不过这笑里明显带着讥讽。不必她明说,夏莳锦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侯府丫鬟,竟敢大言不惭自抬身价。
反正安也请过了,夏莳锦一点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待,以手扶额称自己坐车久了有些发晕,贺良卿便立即带她从母亲房里辞出。
送夏莳锦回房的廊上,贺良卿先代他母亲向她赔不是。可夏莳锦根本未往心里去,在她看来姑媳之间能处就处,不能处就府门两开,各走一边。
之后贺良卿又有几分不安的问:“莳妹,安逸侯既不肯收赎身银,那身契可曾还你?”
他好歹是个官,大周朝有老例儿,若奴籍女子要不回身契,便无法入其它官宦府里,更莫说做正室娘子。
这一点夏莳锦也早有准备,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文契递给贺良卿瞧,好叫他安心:“自是给了的。”
贺良卿细端了端那印鉴,满意点头。夏莳锦暗中偷笑,心说身契虽是伪造的,可印鉴却是真的,他自然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之所以她现在还不愿开诚布公,是因为尽管她二人书信往来频繁,可拢共才见了两回面,品性如何,她还想再观察几日。
夏莳锦回房后先沐浴净身,之后换了件新衣同贺良卿用过下午饭,贺良卿便又骑上马去那个巨贾曹富贵的府上了。
心知今晚谈判的重要,夏莳锦一边为贺良卿悬着心,一边和水翠细算着这趟带来的嫁妆里,有哪些可以派上用场救一救灾民。以及母亲给她的那些巨额银票,又该怎么花才能最大程度帮到灾民。
待细化好后,她便叫水翠将她的意思传达给慧嬷嬷。
慧嬷嬷办事稳妥老道,当初安排人预先买的院子就在县衙隔壁,是以水翠去见她并不难,从县衙后门出去,几步路便到。
慧嬷嬷得到消息,先让护院们将被褥等御寒之物送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又盘算着明日搭棚施粥的事宜。
余晖落尽时,夏莳锦听来送晚饭的下人说贺良卿已回了府。她本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看她,可等了又等,桌上饭菜都凉透了,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便浮出一个答案,看来是今晚谈得极其不顺。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水翠伺候完夏莳锦盥洗,便端着用过的水出去倒。一开门,却瞧见贺良卿在门外站着,不知为何觉他和昨日有很大的不同,水翠讷讷的问:“大人是来找阿莳么?”
坐在镜奁前的夏莳锦展眼望向门外,见贺良卿正痴痴望着自己,雪末子已在他肩头覆了密密的一层,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她茫然起身,走到门前,离近了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两团乌青,眼里亦是满布着血丝。瞧这模样不仅是一夜没睡,还像哭过似的。
“贺兄,你……这是怎么了?”
贺良卿嘴唇颤了颤,最后化作一抹温柔笑意:“昨日怕你舟车劳累,未敢带你四处走走,今日我想带你去看看杞县的风景。”
夏莳锦浅蹙着眉心,虽觉他有些古怪,却还是点头跟上。
贺良卿骑马带她来到山下,原以为他想带她爬山,然而他却将她带进了一间茶肆里。
这间茶肆足有三层之高,若放在汴京和洛阳自是算不得出奇,可放在这小小的杞县,便成了最宏伟突兀的建筑。
只是眼下县城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千上万的人连饭都吃不上,这茶肆自然也没什么生意。夏莳锦和贺良卿的到来,让臊眉耷眼多日的老板娘总算露出了个笑脸儿。
夏莳锦随贺良卿登上了顶阁,整间无人,只他两位客人,贺良卿挑了临北窗的位置坐。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上来两盏清茶,和一碟梅果,随后识趣的退下,让出年轻男女说话的空间。
因着氛围的怪异,夏莳锦显得有些局促,不解道:“贺兄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风景,怎的却来此喝茶?”
贺良卿面露哀伤,清越的声线亦有些许不稳:“我想带你看的风景,就在此处。”
他转眼看向身侧的窗牖。
因山风凛冽,茶肆里的窗子皆是紧闭,且上面糊着鲛纱和明瓦,向外并看不分明。夏莳锦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可冬日的寒山都是光秃秃的,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
“吱”的一声,窗被贺良卿一掌推开,两扇窗子瞬时对开,外间的景像清晰入眼,一览无余。
原来此处正对着的,是一面山坡,先前朦胧看时未看出那山坡有何异样,如今清晰了,夏莳锦便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再细看,有些人影似是抬着什么东西投入一个大坑内,坑边绵长的哭声哀转久绝。
贺良卿说道:“那是乱葬岗,他们正在将昨夜被冻死饿死的人扔进预先挖好的大坑里去,待坑被填平了,便埋上土,换个地方再挖一个。”
“一个坑大抵能葬百来号人,半个月以来,这样的坑已挖了不下十余处。”
……
听贺良卿语调平缓,不夹杂情绪的介绍着,夏莳锦只觉周身泛着一股寒气。放在桌上的手仿佛触在冰块上,将她的指尖冻得冰凉。
她忍不住端起还有热气的清茶小啜了两口,之后才开口问:“贺兄昨晚与那个曹富贵谈得不顺利是么?”
贺良卿不答话,她便认真在他眼中求索,却是看不出任何答案。他的眼神太空洞了,空洞到仿佛一潭死水,半星活气儿也寻不见。
“其实……其实有件事我应该早些告诉贺兄,我并不是侯府的丫……”
就在夏莳锦决心将身世坦白,以便为贺良卿解忧之际,贺良卿却骤然打断了她,好似突然活过来一样:“不是,事实上曹富贵已经松了口,愿意开仓放粮。”
“哦?”夏莳锦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既然一切谈妥,贺良卿从昨晚到现在的反常又是为了什么?
贺良卿望着她发出苦笑:“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夏莳锦略一琢磨,又接着道:“不过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候,只要能做到,不管什么条件都得先答应他才是!”
贺良卿只静静看着她,不再说话,须臾后,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来。
夏莳锦越发的不明所以,正想问他为何流泪时,蓦地一阵晕眩感袭来,她及时撑住了额头。稍缓了缓,她喃喃道:“难怪都说不能空腹饮茶……竟然……竟然有些茶醉。”
她以为贺良卿听了这话便会唤老板娘上几蝶吃食来,然而贺良卿只是说了一句:“莳妹,对不起……”
灵台一片混沌间,夏莳锦垂眼看了看面前的那一盏茶,突然意识到什么。
贺良卿之后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夏莳锦却听不清了,她只觉整个世间离她越来越远……
最后她的手肘终于支撑不住脑袋,趴倒在了桌上。
*
时序轮转,自冬徂春,转眼夏莳锦已离京三个月了。
如今的汴京城阳和启蛰,花木如茵,边关也不断传来捷报。
虽然很多人都想不通当初明明要去对抗西梁的太子爷,为何突然改道与西梁夹攻赵国去了,但赵国被他们三个月内合力攻下,并一分为二吞食,我朝得了大量稀缺铁矿不说,还开了疆阔了土,这已是大周朝几十年来未有过的功绩。
一时间太子段禛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甚隆,万众对他的仰慕崇敬甚至超过了对当今圣上。
尤其是汴京城锦绣堆里的那些名门贵媛们,她们对东宫的向往变得愈加强烈。就连从未瞻望过太子殿下丰姿的人,也纷纷在梦里模模糊糊同他幽会了个十回八回。
不过除了这些,汴京城近来还流传着一则八卦趣闻,是关于安逸侯府三姑娘夏莳锦的。
夏莳锦已离京整三个月,侯府众人都统一了口径,说她是去洛阳探望祖母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有鼻子有眼的放出消息来,说她根本不是去的洛阳,而是杞县!也根本不是探望什么祖母,而是嫁人!
这消息插了翅膀一样几日就飞遍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成了汴京城家喻户晓的秘辛。一时间人人都盯着安逸侯府,打算看看这高门大宅里的笑话。
而侯府的应对方式就是低调行事,含混过去。毕竟从女儿去了杞县之后,还没来过一封信,那边情形究竟如何他们也不知晓,万一这头公开承认女儿嫁人了,那头却又出变故,便等同堵死了退路。
是以侯爷和侯夫人只能闭门不出,连下人们出府采买的次数都减少了。
然而许多日过去后,此事依旧传得沸沸扬扬,没有歇停的意思。就在阖府一筹莫展又夹杂担忧之际,终于等来了夏莳锦的信。
侯夫人孟氏绷着面皮展信看完,这才不由松了一口气,眉间舒展开来。
看来她很快就能见到她心心念念挂记着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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