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愣了愣,忽而哑然失笑。
萧闻璟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是眉头越发蹙紧。
“晋昭兄,你在这,让我好找!”一名青年匆匆找来,忽然看见他正在和一个小少年说话。
“这谁呀?”
阮晋昭起身介绍:“是我堂妹的朋友……”
他咬音加重在堂妹两个字上,似乎还有些促狭地瞟了眼身边的这位小朋友。
仿佛将他的心思看破了几分。
萧闻璟怔住了。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谨言连忙跟上他,心底纳闷。
公子从前可不会做出这样唐突又失礼的举止,更何况刚刚那句什么长大了,什么老了,是什么意思啊?
谨言迷迷瞪瞪跟着小主子走了一路,抬眼发现前面走的人是阮灵萱。
云片首先看见他们二人,在阮灵萱耳边说了一句。
阮灵萱回过头来,也不知道刚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此刻笑容灿烂。
好似已经不记得之前与萧闻璟的不愉快。
萧闻璟移开眼,打算离开,阮灵萱却朝他招手道:
“沈玠,快来快来!我找到一个看赛龙舟的好地方!”
阮灵萱口里的好地方是一处山坡。
踩着斑驳破碎的石阶往上登,远远能看见上头有几座茅草破板搭起来的小屋。
江边湿潮,多蚊虫,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所以变成了贫寒拾荒人家的住所。
阮灵萱脚步轻快,很快就爬到了他们的前头,萧闻璟身体不好,又缺乏锻炼,走得慢些。
所以上头不断响起阮灵萱催促的声音。
谨言怕萧闻璟着急,安慰道:“公子咱们慢慢走,这种地方除了我们,还有谁会来嘛!”
云片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点头,难得与谨言意见相合。
这里既偏僻又陡峭,爬上去都要累断气,完全不必担心给人占了地方。
也难怪其他小姐不愿意陪阮灵萱来,只有萧闻璟一无所知给“骗”了过来。
谨言的话还是说早了些,只听前面阮灵萱一声惊呼。
云片心里一慌,就想要冲上去护主。
“公子公子!”
可在她前面的萧闻璟和谨言已经一前一后先登了上去。
“怎么了?”
阮灵萱扶着旁边的石壁,惊魂未定,听见身后萧闻璟还有些气喘的声音,她抬手指着前面。
“他们在打人!”
“嘿!你这娃娃怎么说话了!我们这是在办正事,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去!”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叉腰而立,挡在了台阶的尽头。
刚刚就是他撵阮灵萱,才险些害她摔了下来。
他身后还有几名和他穿着一样的壮汉,簇拥着一位锦衣男子。
一对母子被他们挟持在中间。
“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我娘!”
“是陈十四!”阮灵萱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探头去看。
仆役张开双臂,阻挡他们的视线,不满道:“看什么看!没听见我刚刚说的吗?”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陈十四!”阮灵萱并不怕他,反而声音响亮。
“小丫头片子,我看你是不怕是吧?”那仆役高高举起拳头,云片和谨言都惊呼“不可”。
萧闻璟走上前半步,绕到了阮灵萱前面,同时伸出一臂拦在阮灵萱前头,对仆役说:
“我们恰巧路过罢了。”
“沈玠!”阮灵萱摇着他的手臂,急道:“他们这么多人在欺负陈十四!”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萧闻璟微侧头,低声问阮灵萱,“更何况,你知道他们之间有何纠纷,是陈家欠了钱,还是占了地,或者他们冲撞了什么人?”
阮灵萱一时间哪想过这么多,哑口:“我……”
她虽辩解不得,可萧闻璟的做法还是让她心寒。
“你也太冷漠了,就是点头之交也会关心一两句。”
“关心也要分时候。”
阮灵萱看向前面几个壮汉,敌我悬殊,憋屈地闭上嘴。
“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仆役见萧闻璟识趣,脸上露出一抹得意,又抱拳越过肩,朝后拱了拱手道:“我们老爷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知府大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劝你们别多管闲事。”
虽然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家中非富即贵,可即便是临安县知县大人家的孩子,也不足为惧。
所以仆役神气扬扬地抬起下巴。
“知道怕了吧,速速离去!”
“连知府见了都要退避三舍,莫非你家大人是巡按御史。”萧闻璟沉吟片刻,忽而说道。
“你……”仆役大吃一惊。
眼前这还没腿高,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居然还知道巡按御史,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猜得还真准!
“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监察府州县官,虽七品末流,但可断六品以下官员。”萧闻璟稍眯起眼,那本就狭长的眼尾犹如狼毫沾墨后凝成笔锋,微微一挑,就是锋利的笔触,“当真是厉害。”
孩童清稚的嗓音,配上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说不上来的怪异。
“毛十九你在那磨磨唧唧什么呢!还不快点滚过来!”里头的人还以为他在外面偷懒,大声叫他。
毛十九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应了一声,又低声驱赶阮灵萱等人,“去去去,少管闲事。”
“我家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我爹已经死了两年了!你们还想要怎样!”陈十四朝他们喊道。
“你爹就是个惯犯,科考都敢舞弊抄袭,私底下还不知道抄了多少文章。”
那锦衣男子来回踱步,嘴里不饶人,“快点交出来,免得你们娘俩受罪!
“我爹绝不是那种人,你、你血口喷人。”陈十四抱着那妇人,咬牙坚持不认。
阮灵萱见状,又气愤地握紧小拳头。
“他们太欺负人了!”
萧闻璟拦下阮灵萱,又往后看她一眼。
就这么想管陈斯远的事?
不过,一个死了两年的人,即便真抄了什么,也不至于要这么费劲地去找。
除非他们要找的东西,很要紧。
萧闻璟沉思须臾,挡住阮灵萱的同时,提高了些声音,开口道:“看来这位御史大人当真是在办要紧的正事。”
阮灵萱不解,“你在胡说什么呀。”
萧闻璟回头看她,“巡按御史代表的是陛下的颜面,更何况还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何其重要,这位大人在诸人都在看龙舟、过节庆的时候不忘本分,恪尽职守,如此为民效力的好官,应当让大家都知晓,才不至于埋没了这位大人的功劳。”
阮灵萱听傻了。
萧闻璟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了!
“走吧,我们这就去下面张个榜,让大家都来夸赞这位大人。”萧闻璟拉着阮灵萱,就要转身下去。
“慢着!你说什么!”那里头的巡按御史耳尖,早早就听到这外面的动静,只不过一开始没有当回事,直到听见说“张榜”才重视起来,拨开两边的人,大步走出。
阮灵萱看见这位御史大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来岁,颧骨高,两眉窄,脸上没有几两肉,消瘦得像个骨头棒子。
很像《山海图》里的妖怪。
萧闻璟回道:“大人,我说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你张个榜是做什么?”
“自然是夸大人您尽职尽责,为民效力,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萧闻璟抬起眼,阳光从云层筛下几缕,照着他分外幽黑的瞳仁,像是专注狩猎的兽眸。
“不行!”苟御史横眉倒竖。
萧闻璟冷静道:“大人秉公办案,奉公克己,乃是世人榜样,如何不行?”
苟御史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张口结舌。
他连官服都没有穿,就是不想引人注意,怎么会想将他秘密行事公布于众。
若不是这小少年一直在夸他,他都要以为是不是被他瞧什么东西来了。
不过那怎么可能,对方连十岁都不到啊!
萧闻璟在盛京忍辱负重多年,看的最多的就是人的脸色,光凭苟御史这神情,就能看出他心虚得很。
其中果然有隐情。
苟御史脸色忽白忽红,眼珠子一转,又咧开嘴,笑道:“小儿,不若跟本官去吃吃糕点吧?”
“你想骗我们?”苟御史的表情实在太狰狞,连阮灵萱都看出他来者不善,紧紧拉住萧闻璟的衣袖,警惕道:“我爹爹说,黄鼠狼给鸡拜年,非奸即盗!我们不去!”
他后面的仆役听见苟御史居然在两个娃娃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相继噗嗤笑。
苟御史脸上的笑容唰得一下消失,横眉冷对。
“苟自良当真是你!”
石阶上又走上来了几名气喘吁吁的青衣书生,其中还有阮灵萱的堂兄。
阮灵萱立刻松开萧闻璟的袖子,转而投向更高大且有安全感的阮晋昭。
萧闻璟瞅了眼毫不留恋就走开的阮灵萱,又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袖子,心情有点微妙,就仿佛被只没良心的猫挠了一把似的。
“怎么当了大官,连小娃娃都要欺负了。”一开始出声的那名中年书生笑着打趣,他不动声色打量了四周的情况,看见陈十四母子俩时眉心微微一蹙。
苟御史昂起了下巴,“我道是谁,这不是名落孙山三次的王涛吗?秋闱将近,不在家中备考,还有闲空游玩。”
“大人见笑了,逢节拜旧友,出来散散心。”王涛笑道。
苟御史哼了哼。
王涛望着他的脸,感叹道:“想当年陈兄与我们一道赴京赶考,他可是我们几人当中学问最好的,谁曾想……转眼间物是人非啊。”
随着王涛而来的几名书生也点头附和。
苟御史面色忽然就沉了下来,一甩袖子就道:“你们对秋闱这般不上心,还想登科,简直痴人说梦!”
苟御史这话太不讨喜,不知道从谁开始,就争了起来,眼看着那苟御史撕破脸皮,指挥那些壮实的仆役将这些书生和陈十四母子通通包围起来。
这时一队衙役鱼贯而上,包抄了他们。
阮知县穿着青袍官服潇洒而至,看了眼阮灵萱等人,就上前去和苟御史交涉。
“本官乃临安县父母官,庇护百姓不受欺辱,乃是本分,大人若是要查人拿物,劳烦先写明状纸,递交有司,再来!”阮知县声音响亮,义正辞严:“倘若什么都没有,就来这儿胡搅非为,那恕本官不能容忍!”
“好你个阮嘉培,本官记住你了!”
苟御史见事情已暴露,对方人数又多,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只能狠狠将他们瞪了一眼,招呼着手下的人,一窝蜂地涌下山去。
阮知县怕他带了那么多人,伤及其他百姓,忙带人跟上,只来得及叮嘱阮灵萱别乱跑,和哥哥好好待在一起。
阮灵萱乖乖答应,又看见那几名书生前去找陈十四的母亲说话,料想那王涛口里的旧友是陈十四的爹爹,便没有上前打扰。
反而走到了凭栏望江的萧闻璟身边。
“你记得陈斯远吗?”
阮灵萱刚站定,就听萧闻璟开口问。
她认真想了想,只道:“好像有点耳熟。”
萧闻璟看了她的神情,的确一副不太熟的样子,就开口道:
“顺天二十八年,榜眼击鼓鸣冤,轰动盛京,未及提审召见,猝死于狱,案即封卷,不复查也。”
阮灵萱这可就想起来了。
顺天二十八年正好是她和太子成婚的那一年,二月春闱的确闹出了不少事。
满街百姓都在唏嘘,临安县究竟是遭了什么邪,十数年间能出的进士居然只手可数,好不容易出了个文曲星在赴京赶考的途中还险象迭生,不但折了腿,还破了相,这才无缘状元郎。
最最可悲的是,这颗刚冉冉升起的星转眼之间就不明不白地寂灭在了大牢里。
“你说他就是?!”阮灵萱吃惊之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以陈十四的天赋和苦读,考中进士并不奇怪。
但是可怕的在于他的未来竟然犹如一场刚登场就谢幕的戏。
阮灵萱有点怜惜,望着下面的大江叹息道:“若是人能够先知自己前路坎坷,那还会努力挣扎吗?”
“会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陈斯远斩钉截铁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过头。
陈斯远向两人深深一揖,为着刚刚两人替他解围之恩,又直起身,声音清朗道:“即便生而在逆流,我也要逆水而上!”
这次的事更坚定他一定要读书、要去参加科考,才能去到盛京查明真相!
阮灵萱吃惊地望着他,忽而觉得心灵都被少年轻轻一句话而震撼,随后她才发觉那震得她胸腔嗡嗡的声音是来自江面。
咚——
悠长而磅礴的鼓声响起。
江中群鸟惊飞,掠过随风张扬的锦标,展翅直入云霄。
咚——咚——咚——
数十艘逆江水而上的龙舟争先恐后地破水前进。
赤.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站在龙头,手持着鼓槌,大开大合之间,助涨了划手们的士气。
是竞龙舟开始了。
有人站于高台之上,手持着一面金旗,大力挥舞。
“龙舟百丈争奇捷——”
台下一众人振臂齐呼:“争渡!——”
“伐鼓鸣金赤帜扬——”
“争渡!——争渡!”
磅礴的江水,奋进的龙舟,一一展现在眼底。
阮灵萱扶着栏石,往下看。
胸腔里也浩气回荡。
忽而见到前方一座虹桥悄然而至,拱立在两岸。
龙船争先穿过,水花四溅。
“若前方有此美景,不枉逆流挣扎一番!”阮灵萱拍手道。
她看了眼右边的陈斯远,虽不知他家到底是什么难处,可这一次他若是再到盛京去,她会多照看他一二的。
再她的左手边,萧闻璟静立不语。
阮灵萱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我忽然觉得陈斯远说得对,即便生在逆流,也可逆流而上,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就像我们,或许这一生,可以走不一样的道了!”
她会家庭和美,将来再嫁一有情郎,纵马山野,美满一生。
至于他,学帝王术,登帝王台,一定可以比上一世更游刃有余。
“逆流而上……不一样的道?”
风拂开萧闻璟的鬓发,无数的发丝被吹了起来,眉心上的压魂也轻轻摆动,有些发痒。
鼓声、唱声、水声、风声,涤荡着神魂。
胸腔里的那颗心猛烈跳动。
萧闻璟反转过手臂,袖身下落,一道赤红的血线从大陵、内关、间使穴一路逆上。
*
第一场赛完,阮灵萱下去看热闹。
她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去看魏家军,央求阮晋昭陪她去找。
萧闻璟感觉身子不适,只能告辞离去。
阮灵萱与他是两个方向,一个往热闹中挤,一个从热闹里往外走。
“公子,您是不是不舒服了?额头上出了好多汗?”谨言本是极力劝萧闻璟出来看龙舟赛的,但这会发现他状态有些不对,担忧起来。
萧闻璟捂着胸口,低声道:“回府……”
“好!我们这就回去。”谨言连忙点头,把沈府的仆役护卫都招过来开路,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萧闻璟就失了全部力气。
“公子!——”
萧闻璟感觉自己身子很轻,有种飘然欲飞的轻盈,又感觉自己身子很重,重重砸在了青石砖上,五脏六腑都被冲击震得剧痛。
“魏家军在那儿!快啊!我们去看魏家军!”
“魏家的小公子也来了!”
无数的脚步从身边涌过,纷纷离去。
他像是被迫逆流的那条船,兀自挣扎着去往不一样的方向。
不过……
她想看的魏家军、魏小将军……能看见了吧?
“沈玠!——”
闻声,就要闭上的眼睛微睁,人群里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逆流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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