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阿德勒的办公室前,柏莎心底的不安攀到了顶峰。
她不知道这位老人为何突然叫她过来,她又知道,十有八九是因为她做错了事。
那么,究竟是哪件事呢?她回望过去的三个月里,她所做过的不合规则的事,一时竟想起了四十件之多,她无法定位其中哪件是最严重的事。
直到她推门进去,感受到阿德勒鹰一般的眼光锁住了她,接着,她听见他问出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不是一个问题。
“柏莎,你为了那个漂亮的学徒做了不少事。”阿德勒说。
柏莎瞬时明白了,他今天要谈论的,是她为迦南作弊的事。
关于这件事,她无可辩驳,只是她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未开口,阿德勒已经猜出她想要说什么,他太了解她,也因为了解,所以才格外地为这件事感到愤怒。
他彼时正站起,在房中踱步,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不时地跟随话语指向她。
他的言语比动作还要激动,说话时唾沫横飞,胡子飞舞。
“你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我承认,你的确很聪明,你能够想到用黑市收购来的他人的手镯施法,以此来躲避魔法塔的监视。但你以为,这么‘聪明’的事就只有你会做吗?”
柏莎的眼睛眨了下,她没有反驳,没有回答。
“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发现的,被你买下那个手镯的主人一周前刚刚死了,而塔发现,他的手镯还有生命的迹象。这可真是奇怪啊,柏莎,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人死了,手镯却还‘活’着?”
因为他的手镯在我这,柏莎在心里说道。她没有说出口,她还没有蠢到听不出阿德勒话里的讽刺。
即使她不认为,这件事需要他这样激动,她从没有自大到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想到这种办法,她每回去黑市,都能看到很多法师来这兜售自己的手镯,而这些手镯又会被她这样的人买走。
不如说,这已是一种法师间的潜规则,她相信魔法塔也早已清楚这样的事,他们只是懒得管。
她认可阿德勒批评她协助作弊的事,至于其他的,她认为是他小题大做了。
而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老人的神情正慢慢由气愤转为悲伤。
他看向她,“柏莎,你知道那个手镯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法师吗?”
柏莎回答:“我知道他叫米尔,今年60岁,中级魔法师3。”
“其他的事呢?”
“我,我不清楚。”黑市的老板没有告诉她。
“那我来告诉你吧。”阿德勒说,“米尔先生在19岁的时候成为法师,23岁时达到中级魔法师1,他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成绩,事实上也的确不错。他因此深信自己是个有天赋的法师,再然后,他将自己的所有钱财、所有时间都耗费在了魔法上。37岁这年,他达到了中级魔法师3,天知道中间的这十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可他还没有放弃,他继续练习、学习,家中堆满了魔法的书籍……”
“然后,他50岁了,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很多钱。而我们都知道,魔晶石这东西有多贵,他必须要做个抉择,选择魔法,还是选择治病。他选择了前者,又那样坚强地练习了十年,60岁这年,他终于肯放弃,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才能的缺失,也可能是病情已严重到影响了他释放魔法。总之,他去黑市卖掉了自己的手镯,以此换来一些救命钱。可惜为时已晚,他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体已被蛆虫啃咬了大半,唯有他枕头下的那本基恩的《魔法学》还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听着阿德勒的讲述,柏莎回望他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同他一样哀伤,她的哀伤中还有着一份歉疚。
我错了。她张合着嘴唇,想要这样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也许是因为该听她说这句话的人,那位米尔,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吧。
阿德勒,深深了解她的阿德勒,看出了她的懊悔,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对她的责备。
“柏莎,”他严厉地呼唤她道,“你有钱、年轻、强大,所以米尔视若珍宝、同病痛斗争十年才肯卖掉的手镯,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到了你的手中。然后你拿它去做了什么?它稀薄的晶石力量最后被你用在了什么事上?如果那位法师在人生的最末对他的手镯还尚有意识,他又会怎么想?”
他会痛苦,会绝望,会宁愿死也不将那只手镯卖给我。柏莎回答着,但同刚才一样,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身体在发抖,肩膀塌了下去,她无措得像个孩子,只是孩子会逃跑,而她不会。作为教授、作为年长于其他人的长辈,她知道她必须直面自己的错误。
阿德勒在她的绿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忏悔和觉悟,他并不意外,他知道她不是个无药可救的家伙。
她只是还太年轻……
老人默默摇头,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不少,“柏莎,我清楚你那么做的目的为何,你为塔的事生气,他们毫无理由地认为你选择埃莉卡是出于私心,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埃莉卡是个好孩子,你的选择没有错。相信我,对于塔的决定,我也生气,但不能用那种方式。你以为那是报复,然而它根本不是,塔根本不在意你选谁,现在的塔早已失去了欧恩的意志,眼下所有的公平都需要我们去珍惜和维系,而不是被进一步地破坏。”
柏莎又一次试着开口,这次她成功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我,会好好培养迪夫。”
阿德勒显然知道迪夫是谁,他向她点头,“嗯,至于剩下的那个,被你额外关照的漂亮孩子……”
柏莎:“难道,我们要……开除他吗?”
她思索着阿德勒的想法,将这个问题抛出,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抖,她意识到她对那孩子已有了不该有的私心。
所以在她接下来听见阿德勒说“也拜托你了”的时候,她明显地松下了一口气。
阿德勒看见了她的反应,奇异的是,老人对此没有做出半句揶揄。
他转过身,向房内的窗户走去,这间豪华的校长室位于整栋楼的顶层,向外看去,能够刚好眺望到纽泰城布局工整的全貌,而向更远处看去,能够模糊地看见魔法塔隐于云层间的塔尖。
柏莎不清楚他在看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阿德勒再度开口,起了一个和刚才无关的话题。
“有时,我会觉得命运像已经注定。神明,我是指真正的神明,在暗处布置好了一切,你我只是按照它的计划来走,包括你所犯的错误,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那为错误。”
柏莎不知道阿德勒在说什么,而好消息是,他也没有在等她回答。
“说点其他的事吧,”阿德勒又一次调转话题,他转身,看向她问道,“弗丽达最近如何?还来招惹你吗?”
柏莎蹙眉,想起那天在市集遇到的事,“常常。”
“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矛盾,但你需要知道,它从来都不重要,像你们这样杰出的年轻法师不多,女性则更少。”
“我知道,所以我从不会和她正面交锋。我只是,讨厌她。”
“她也不喜欢你,你们扯平了。”
扯不平,我可没有抢过她的恋人。柏莎在心里吐槽道,但没有说出口。
她没那个心情,米尔的事塞满了她的大脑。
她想起黑市里那些成堆摆放售卖的手镯,她过去就知道它们一定只属于籍籍无名的法师。
只有无名的法师才会卖掉自己的手镯,可她从未想过,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不容玷污的故事。
“阿德勒,自然魔法学想请几天假。”离开办公室前,她对阿德勒说。
“请假做什么?”
“去野营吧,我想。也可能,只是出去走走……”
她好奇,她想知道更多的关于米尔的事,而她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
阿德勒盯着她,那双苍老有神的眼睛令她怀疑,他在动用魔法读取她的心思。
而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那么做,他只需看一眼她,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连这次也不例外,他看穿了她的想法,知道了她的脑瓜里在动着什么心思,而对此,他选择——放过。
“三天够吗?”老人宽容地说道,“再多一天,我就要考虑扣你的薪水了,柏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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