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陆行舟,时尘安眼泪还是抹得停不下来。
皇帝半开玩笑,道:“这么舍不得陆行舟?不如我回了陛下,让你随他去兖州罢。”
时尘安瞥了他眼,大约是将这话当作了一句调侃,因此并未过心,道:“你不知道,看到他就让我想起阿娘,阿姐还有妹妹。”
时尘安声音有些低落。
阿姐的惨死确实是她难以释怀的噩梦,可与之相比,活人的遭遇让她更为忧心忡忡。
她确实被卖了五两银子,可也只有五两,家里早没了米,哥哥娶完亲后,弟弟紧跟着就要大起来,也不知道妹妹能否逃过被卖或者被换亲的命运。
若是这旱灾再不结束,或许不必等弟弟长大,妹妹很快就要迎来她悲惨的命运。
只要想到这个,时尘安便心若坠千斤石,难有笑颜。
皇帝坐在她身侧,给她沏了盏热热的桂花茶,茶水翻着白乳的热气,氤到时尘安的眼眸里,她的泪滴滴答答落进茶水里。
皇帝道:“你放心——陛下已升了陆行舟的官,命他去兖州赈灾。”
时尘安嚯地抬头,眼眸微睁,似乎难以置信。
皇帝道:“陛下还抄了好多大官的家,抄出来很多的银子,够兖州度过荒年的了。”
“是吗?”时尘安的双唇因为激动而颤抖,“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脸颊都因此泛红,俄而,刚刚稍微收了势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地开始掉了起来,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是喜极而泣:“妹妹至少可以在家里长到十五岁了,不用太早被换出去,给男人生孩子。”
皇帝道:“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不是吗?”
时尘安用力点头。
皇帝望着她淡笑。
他没有告诉时尘安,这是他与大臣们对峙十数日后得到的第二份肯定,连皇帝都觉得珍贵无比。
王进寒的寿宴之后,皇帝便立刻猜到了兖州要出事,但他依然保持了沉默,直到匪灾成患,事态严峻到不是几个文官可以控制住时,他才派了锦衣卫去了兖州,盖因为他需要掌握十足的证据,好把那一船的贪官都打翻下水。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抓起那一两个地方上的贪官,那太没意思了,大家都在贪,只杀一两个人,是无法杀鸡儆猴的。
要杀,就得挑最位高权重的杀起,要杀,就得杀到让那些贪官胆寒不敢再贪为止。
皇帝知道传到他手里的江山,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非猛药不能治,因此他要亲自提刀,剜去腐肉,挖去坏骨。
即使那会遭到群臣的反对。
可是那帮蛀虫反对得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他原本想要的也不是他们的感激。
皇帝望着时尘安破涕而笑,没有告诉她这些日子与群臣对峙,对骂是多么得心力憔悴,也没有告诉她昭狱的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刑具他用了一件又一件,鲜血将他的双手淋得湿漉漉。
这些都太过黑暗了,她不用知道,她只要知道她的妹妹可以在家里平安长大,不必被迫用那具未发育完全的身躯为陌生男人孕育生命即可。
皇帝走后没多久,赏赐就到了。
来送赏赐的太监是刘福全,他好像是得了命令,特意跟时尘安解释:“论功行赏,也要等事成之后再进行不是?前些日子陛下确实打算把陆大人放出来了,但文官跳得厉害,直到这两天连王进寒都进去了,才没了声,陛下这才把陆大人放出来。”
时尘安就知道皇帝也知道了她被桃月等人为难的事,她猜到是小川跑去跟皇帝鸣不平了,颇有几份不好意思,她原本就不是为了赏赐才弄了陈情书,这下倒好了,好像她就盼着这赏赐似的。
时尘安道:“有劳刘公公了,这些你给别人送去吧,我不要的。”
刘福全笑眯眯地道:“你就别客气了,你立的功可不在陈情书这上头。”
时尘安‘啊’了声。
刘福全道:“陛下年轻,即使认准了该走的道路,但难免也会迷茫,有了你,就是有人在路边给他点了盏灯,指了方向,能让他坚定地走到终点。”
时尘安没有听懂这话,她懵懂地接过了一匣子银子,沉得她手臂都抬不起来。
刘福全道:“这都是陛下私库的银子。”
他朝时尘安眨了眨眼,时尘安抱着匣子哭笑不得。
刘福全没吃茶就走了,其余的那些赏赐都是由小太监分过去的,时尘安抱着匣子回房间里安置完,再出来时,就见几个宫人围起来在说这事,看到她来,都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好。
时尘安随口问了句:“在聊什么?”
其中一个从前巴结桃月最狠,如今看到时尘安与桃月彻底割席,桃月一直自诩在陛下面前立了一功,现下也不过得到一对素银簪子,让她更是有了危机感,因此时尘安一问,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都说了。
时尘安道:“陛下只给了桃月她们每人一对素银簪子吗?”
她可是收到整整一匣子的银锭子啊!
她也就只比桃月她们多写了一篇文章,这赏赐的差距也过于悬殊了。
宫人道:“她也就签了个名,还能得一对素银簪子,已经是白捡便宜了。”
她说这话时,桃月正巧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一听这话头,就知道在说自己,她又折身回去了,把门摔上。
宫人大声道:“原本就是如此,她要不是知道这事能得好,不然才不会去做,她都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难道她是对陛下有意见,觉得陛下赏罚不够分明吗?”
桃月在屋里听到这话,被这盖下的高帽唬了一跳,忙冲出来:“溪月,你扣什么帽子。”
“好了。”时尘安厉声道,“都少说两句话,宫里是你们能搬弄是非的地方吗?”
桃月恶气还没出完,就被时尘安堵了嘴,眼眶就红了,委屈巴巴地看着时尘安。
时尘安当作没看见,厉声道:“再让我碰见你们闲言碎语,我就收拾你们。”
她说完转身就走,很快,她就听到了桃月快步追上来的声音。
说实话,时尘安有些意外,她以为桃月这辈子都没脸来她面前晃悠了。
但事实证明,桃月的脸皮远比她想象得厚。
桃月叫她:“尘安,我们被卖了后,就一直同吃同住,难道你打算今后都不理我了吗?”
她泪水涟涟,楚楚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时尘安欺负了她。
时尘安静静地看着她,在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跪在面前求时尘安放过她,所以哪怕时尘安心里也有委屈,面对让她恐惧十足的皇帝时,她依然选择撒谎,就为了替桃月隐瞒她主动向太监献/身后,又帮着太监迫害其他宫人的真相。
时尘安确实能体谅桃月的苦楚,可有时候正是因为太体谅了,方才叫人觉得心软好欺负,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到她面前来扮可怜。
时尘安道:“我今早才吩咐过你干事,因此并不存在你说的不理你的情形。倘若你要跟我来算情谊,我替你隐瞒过对食的真相,也没有向你追究过小要的事,这两件,你打算什么时候偿还?等你偿清了,我们再来谈你搬弄是非的事。”
她觉得言尽于此,与桃月实在没有更多的话,因此转身就走。
桃月尖声道:“时尘安,你是不是觉得我跟过太监,因此嫌我脏了?”
时尘安止了脚步,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桃月。
桃月捂着嘴,眼泪不值钱地流着:“她们都这样说我,看不起我,时尘安,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看不起我,所以想要远离我吗?”
豹房那晚莫名其妙死掉那么多的太监,即使很多人没有刻意去打听,但也不妨碍流出了些闲言碎语。
但没有人猜测时尘安,因为时尘安事后得了皇帝重用,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做了脏事的人。于是流言便顺理成章地指向了桃月。
桃月崩溃了很多次,她就像是那个破掉的房子,即使打砸她的人已经死了,但后来每一个路过这间房子的人,都可以往里面丢进石子,去把她的打砸得更为破损。
她经过流言的折磨,还遭过其他太监的调戏,她强颜欢笑,却更为郁郁寡欢,然而,老天爷偏偏让她转头就看见了干干净净的时尘安。
桃月是嫉妒的,她不明白为何自己遭遇了那么多,时尘安却依然能那么干净,明明与她比起来,时尘安呆板,木讷,不知变通,可最后也恰恰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时尘安什么都得到了。
明明时尘安也不是那样的干净。
她杀过人欸。
一个手里沾过鲜血的人凭什么还能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对苦苦在水里快要溺亡挣扎的桃月熟视无睹?
桃月嫉妒到了极点,就成了恨,于是她纠集起一帮攀附之人,有意无意地误导了那些谣言。
她要把时尘安也拖下水,与她一起溺死在水中,但纵然如此,桃月也不曾想过时尘安会与她分道扬镳。
毕竟那可是时尘安,好声好气的时尘安,怎么会舍得丢下无依无靠的老友?她们一同被卖,在牛车上互相攥着手鼓励对方,同吃同住,一起盼过前程,又度过茫茫黑夜,时尘安怎么会丢下她呢?
桃月仰起泪眼涟涟的脸,卖着可怜:“尘安,你是不是嫌弃我脏了?”
时尘安抬眼,道:“对,我是嫌弃你脏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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