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望十里洋场

    沪上望十里洋场

    舒瑜川沪上的公馆是愚园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三层洋楼, 此时是下午, 舒珍湘穿着一条火红的方领连衣裙,外披一件绸外衣,坐在二层露台的铁质雕花圆桌旁喝咖啡。

    喝一口,她皱一下眉, 其实她从来都喝不惯这种苦味的东西。

    “阿妈!” 她大喊了一声,声音尖利地像被猫挠了一下。原本趴在阳台脚的花猫不满地弓起了身, 跳到了另一个露台。

    苏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二小姐, 您有什么吩咐?”

    舒珍湘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差遣苏妈, 但眼睛一转, 就有了个主意:“你去叫人给我带几块巧克力奶油蛋糕来, 记住,要到洋人开的咖啡店里去买, 像桌上这种假冒的糕饼我可不爱吃。”

    桌上摆了一碟老婆饼和一盅双皮奶布丁, 都是赵英英从新港带来的大厨特意做的。

    苏妈应下了,舒珍湘又道:“我在这露台上闲得发疯,你看这下面不是网球场么, 叫两个佣人打网球给我看。”

    “这……” 苏妈有些为难:“这是先生和太太的网球场, 我们下人不好去打的, 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离开岗位。”

    “我不是你主子么?” 舒珍湘斜着眼一睐,语气已不好了。

    “二小姐, 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但我不能违背家里主人,你哥哥的要求不是?” 苏妈露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

    “好呀你, ” 舒珍湘庶出,自小又处处被舒瑾城压了一头,总有些疑心自己不被人重视。于是怒气冲冲,用一只涂了玫瑰红指甲油的手指着苏妈,“你个南夷子看不起我吗?”

    “我没这个意思……”

    “苏妈,怎么回事?” 赵英英从玻璃推拉门进来,她用一条深绿与褐色相间的丝巾将头发绑起,上身一条豆青色紧身绒小衣搭松垮的渔网罩衫,下身穿一条浅蓝绸缎撒花阔脚裤,配上小麦色的皮肤,颇有异国风情。

    舒珍湘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最看不惯赵英英这种奇装异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穿上还挺好看的。

    听完苏妈的回报,赵英英坐下道:“二妹妹,你要是无聊,我陪你聊聊天。苏妈,你下去忙自己的吧。”

    舒珍湘拉住赵英英的手撒娇:“嫂子,家里不好玩,你陪我出去逛街或者上电影院去吧。”

    “不是才回来两小时吗?” 赵英英笑道。

    “我只逛了永安一家,还有先施、新新、和大新百货没逛呢!” 舒珍湘眼睛发亮,她道:“光在永安屋顶花园吃餐便饭就花了十几大洋,我还买了好几包玻璃丝袜和一些衣服,大嫂,你要是要丝袜,我送你一双。”

    “你不早告诉我,我和永安百货的黛西小姐是好友,和其他几家也是世交,下次你去报我的名字,还可打折。” 赵英英道。

    四大百货东家都来自广东、新港,她自然和他们有些交情。

    舒珍湘讪笑两声,又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才道:“那嫂子下次在家里举办个宴会,让我也认识认识她们岂不好?”

    “等有时间了我一定办一个。” 赵英英微笑。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吃喝玩乐的事。舒珍湘的心眼子小,又不喜欢读书,连吃喝玩乐也透着一股俗气,赵英英点燃了一根情人牌女士烟,一边抽一边偶尔回答几个问题,纠正一些偏见。

    玻璃门拉开,苏妈又进来了,赵英英看看天色,问道:“先生还没回来么?” 她决定开溜,舒瑜川自己的妹妹自己生受去吧,她可再受不啦!

    “先生刚刚回来了,刚好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接电话。” 苏妈道。

    “谁的电话?” 赵英英顺口问。

    “说是金陵一位姓张的先生。” 苏妈道。

    “金陵张先生?” 舒珍湘惊喜地问,她的红唇因太过激动而弯成了“O”字形,她站起身就往楼下走,一边道:“肯定是我未婚夫,我去看看。”

    看见她雀跃的背影,赵英英与苏妈对看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赵英英将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道:“苏妈,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也到楼下看看去。”

    舒瑜川正在和电话那头人告别:“好的,那我就恭候泽园兄大驾了。”

    舒珍湘急匆匆过来,问道:“是谁?是不是鹤轩?”

    这边舒瑜川把电话挂上,看着舒珍湘急迫的样子,不由皱眉道:“珍湘,你忘记我说过了什么吗?”

    舒珍湘顿了顿,抿嘴道:“我是答应过不私下见鹤轩,但他来咱们家又不一样了。大哥,是不是他?”

    “不是他。” 舒瑜川不顾舒珍湘的失望表情,简单地说。这时候赵英英也走了过来,舒瑜川搂住她吻了吻脸颊,道:“Hello, darling.”

    赵英英在他耳边用粤语道:“你再唔返嚟,我就要受唔住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受不了了)

    “怎么了?谁惹我阿英不高兴了?” 舒瑜川含笑低声问。

    “你个妹!” (你妹妹)赵英英瞪他一眼,右手悄悄伸进他西装去掐了他一把腰。

    舒瑜川面色不改,抓住妻子的手腕,一边道:“张泽园今天到沪上,晚上八点会来家里拜访。”

    “张泽园?” 舒珍湘瞪大了眼睛,忽然说:“我回房间补个妆。” 便转身离开了客厅。

    “你这个妹妹呀。”赵英英叹了口气。舒瑜川却没管舒珍湘,把赵英英掐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笑道:“你今日很美。”

    “甜言蜜语。” 赵英英知道舒瑜川是要哄她,打开他的手,还是忍不住笑道:“我也去冲个凉,然后补个妆,别丢了你们舒家的脸面。”

    “你去冲凉?” 舒瑜川眸色一暗,站起身跟在赵英英身后:“苏妈,放水,我和太太要一起泡个澡。”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一眼舒瑜川,加快了脚步。

    ……

    因着张泽园要来,舒珍湘的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每隔十几分钟就睃一眼挂钟,还要让自己不露痕迹,话倒比平时少了很多。

    就这样盼到了晚上八点,一辆福特轿车驶入了舒家宅院,张泽园手捧一束鲜花走进了门。

    舒氏夫妇将他引进门,张泽园将鲜花递给赵英英:“第一次来大哥在沪上的公馆,小小一捧花不成敬意。嫂子光彩照人,难怪舒大哥那么爱重。”

    赵英英已换了一身白色的旗袍,她将花接过,笑道:“泽园你客气了,快请进吧。”

    舒珍湘因是客人,又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出门迎接,但早在客厅翘首以盼,见走廊里有响动,便将裙子下摆扯撑,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第一次见张泽园了,在北平舒宅时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但那时候父亲也在,她连话都没有说两句。虽然外人都说张鹤轩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但他光是有这么个前途光明、容貌俊朗的哥哥,就能让她对嫁入张家有无限的期待了。

    “泽园哥,好久没有见了。” 她娇声迎上去,一双媚眼闪动着喜悦。

    “珍湘,你也到沪上了。” 张泽园看着舒珍湘,心里不由想到了舒瑾城。她和舒珍湘是姐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为什么瑾城就不能有舒珍湘一半的热情亲切呢。

    打过招呼,舒珍湘问道:“泽园哥,你想喝茶还是别的饮料?我们这儿有很多汽水儿呢!”

    “我喝杯绿茶吧。” 张泽园道。

    “苏妈,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舒珍湘扭头轻斥,赵英英不满地皱眉。

    她客气地请张泽园入座,又主动问起了他在金陵的工作。赵英英交友广阔,生性活泼大方,又见过世面,作为女主人能够很好地引导话题。张泽园告诉舒瑜川夫妇,他现在为准备王景进南都的事情十分忙碌,这趟来沪上也是为了公务。

    “西南王?” 舒珍湘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道:“据说他是西川省的土皇帝,长得高大雄壮,杀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而且他还和高原上的野蛮人有亲戚关系,那些人闹饥荒了就抓人吃呢。泽园哥,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别把他给惹恼了。”

    “珍湘。” 舒瑜川不悦地开口。

    舒珍湘却并不服气。这可是张家的公子,如果不是她的婚姻,他才不会来舒家公馆,于情于理她也该是今晚的主角。

    “舒大哥,你的妹妹很可爱。” 张泽园却不甚在意地一笑,如同清风拂过朗月,他温声对舒珍湘道:“我会注意安全的。”

    舒珍湘顿觉心跳加快了一拍,赶紧点头,脸有些发红。

    “听闻舒大哥还有一个妹妹……” 张泽园启发式的开头。

    “她还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来。” 舒瑜川不想聊这个话题,用一句话带过了。

    张泽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道:“舒大哥,我知道嫂子喜欢了解世界各地的风俗文化,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环球书局举办的沙龙邀请函,主题是羟人的艺术。最近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你和嫂子倒可以同去。”

    他又对舒珍湘笑道:“不好意思珍湘,我不知道你也在沪上,下次定当补上。”

    舒珍湘对书局、文化、西川统统没兴趣,所以并不气恼,只觉得张泽园说下次补上,可能是要和她单独出去约会的意思,不觉心脏又砰砰直跳。

    舒瑜川接过邀请函道:“你有心了,我替Jessie谢谢你。”

    “我就在这里,还要你替么?”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眼丈夫,接过自己那张邀请函,笑着对张泽园道:“多谢张先生。”

    背后有寒月青帮

    背后有寒月青帮

    3月11日上午, 舒瑾城从闸北区的小旅馆出来, 乘电车往环球书局而去。

    两旁高大的西洋建筑徐徐倒退,沪上与金陵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金陵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目送过一个又一个短命王朝,于古朴中总有些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凄凉。此外, 金陵城内还有许多村庄农田,仿佛时空倒错, 于繁华中又透露着质朴的生活气息。

    可沪上作为新兴的港口城市, 没有任何故旧的拖累, 吸引了无数外商与资本的涌入。这里是金钱、享乐、疯狂与欲望的天堂, 是一个畸形社会可以孕育出的最闪耀夺目的明珠。

    环球书局坐落在公共租界内的春州路, 是一栋三层楼的西洋建筑。舒瑾城走进编辑的办公室,见到了负责她书籍发行的编辑于振生。

    于振生是个斯文瘦高的年轻人, 穿着衬衫西裤白皮鞋, 只是因为打了太多摩丝,显得有些油头粉面的。

    “密斯舒,你好。” 于振生见到舒瑾城, 先是脸上闪过惊艳。他原以为从西川回来、翻译出这等史诗的学者必然是一个饱经风霜、如同男人般坚韧的女人, 但舒瑾城看上去太年轻了也太美貌了。

    光凭这模样, 她的书就能大卖。

    可是,立刻, 他就现出为难的样子:“密斯舒,您穿得衣服好像有点不妥。”

    舒瑾城穿得是一件灰色棉布长衫,脚上还踩着双布鞋。

    “我?” 她低头看了下, 新洗的长衫还带着肥皂的香味,出门前特意熨烫过,连一个褶子也没有,至于布鞋也是崭新的,上面没崩一个泥点子。

    “我觉得很体面,没什么纰漏。” 舒瑾城笑道。

    “可我们这是个沙龙会啊。” 于振生为难地摸了摸自己被摩丝固定得像个盔甲的大背头:“不管怎么样也该穿件旗袍或者洋装吧。”

    “其他的男学者举办沙龙会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身,大家也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啊。” 舒瑾城坦然道。

    “伊拉是男个呀。”(他们是男的呀)于振生被逼出了方言。

    “男个女个不都一个样嘛。” 舒瑾城露出明艳的笑容,用夹生的沪上话逗编辑:“只要侬个沙龙会举办成功不就好个了?”

    “啊呀,密斯舒你别取笑我。” 谁知道于振生不禁逗,连脸都红了,自己转移了话题:“密斯舒你没吃饭吧?沙龙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吧?”

    “好呀,走吧。” 舒瑾城笑道。

    春州路十分热闹,除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和往来穿梭的黄包车,两旁都是商铺与餐厅。

    于振生说要带舒瑾城去吃整个沪上最好吃的鲜肉小笼包,两人便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街。于振生道:“密斯舒,你要当心点,这里人流多,小偷扒手也不少。”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消瘦的穿短褂的男人就擦着舒瑾城走了过去,胳膊还重重撞了她一下。

    舒瑾城警觉起来,她提起手中的布制手提袋一看,上面果然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钱包不翼而飞。

    “那个人是小偷!” 舒瑾城将手提袋扔给于振生,拔腿就朝那个短褂男人追去。她穿一双布鞋,两腿又长,跑的极快,眼看着与那男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可那小偷比兔子还狡黠,他专门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钻,不顾路人的咒骂,三窜五窜就甩开了舒瑾城。舒瑾城盯着他的衣角,一边跑一边喊有小偷,可路人非但不帮她,还像害怕霉运沾身一样赶紧避开。

    终于追到了一条巷子口,小偷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舒瑾城一只手抵着长了青苔的红砖,弯着腰气喘吁吁。

    于振生抱着舒瑾城的包从后面赶过来,一副比舒瑾城还累的样子:“密斯……舒,小,小偷,抓到了吗?”

    “没有,被他给跑了。” 舒瑾城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

    “那哪能办?你钱包里有多少钞票?” (那怎么办)于振生急得又用手去抹头发。

    “10块大洋,还有一张回程票。” 舒瑾城咬牙。这钱说多也不多,但想想她这段时间为了省钱一直在食堂吃清蒸菜心和芹菜,脸都快吃绿了,就让她心情跌落谷底。

    “密斯舒,你别不高兴了。今天的鲜肉小笼我请了,今晚晚饭我也请了!” 于振生看舒瑾城一脸抑郁,怕影响到沙龙的质量,忙拍胸脯保证,“要是下半天的沙龙成功,你新书大卖,10块大洋么也只是小意思。”

    “于编辑,谢谢你的安慰。” 舒瑾城倒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这钱眼见是追不回来了,再垮着张脸不体面的人就是她了,于是苦中作乐道:“还好这小偷不大聪明,我口袋里还藏着3块大洋。”

    这时,巷子里忽然传来了殴打与求饶的声音。舒瑾城和于振生朝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马褂十分高大的平头男子已经用一只手枪指住一个瘦弱的人,揪着那人的领子往巷口走。舒瑾城看得分明,被揪住的人正是偷她钱的小偷。

    于振生却吓了好大一跳,拉着舒瑾城要赶紧离开,舒瑾城告诉他被抓住的人是偷她钱的小偷,于振生却不管:“啊呀,这都动枪了呀!你晓得那个大汉是哪个吗?他是青帮邱寒月的义子和打手邱小金,普通人见到他就要掉头走,谁敢招惹他?我们赶快走吧。”

    邱寒月舒瑾城是知道的,曾经北平军阀邱大州的庶子,因为反对父亲称帝受到忌惮,最后跑到沪上加入青帮,成为了帮派里德高望重的一个。但此人生性风雅,最爱的事情是看戏和上青楼,对打打杀杀倒不上心。

    没想到收了个义子,倒还挺高大威猛。

    “邱寒月是个讲道理的,他义子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舒瑾城对于振生道。

    于振生无言以对,而且邱小金已经看见了他们,他的腿早就软了。

    终于,邱小金还是拎着那个吓得几乎要昏厥的小偷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的一双细长眼睛仿佛能射出精光,将舒瑾城扫了一遍后,道:“这个人偷了你的钱包?”

    舒瑾城坦然点头。

    “还给她。” 邱小金抖了那人两下,小偷立刻将刚刚入手的钱包双手递到舒瑾城手上。邱小金这才放开小偷道:“快滚!” 那鼻青脸肿的小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自由了,愣了一秒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舒瑾城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己的钱包,然后冷静地说:“我只丢了10块大洋,但现在里面有50块大洋。”

    “这不关我的事。” 邱小金迈开步子要离开。

    “慢走,邱大爷,是谁让你过来帮我的?” 舒瑾城不顾邱小金手里有枪,在于振生看死人般的眼神里挡在了邱小金的身前。

    她并不认为这位邱小金邱大爷是正好路过的正义路人,更何况,钱包里的钱还莫名其妙地多了。

    邱小金这才又打量了舒瑾城一遍,似乎也有点对她刮目相看,微点了下头,开口道:“是寒爷的意思。”

    寒爷?邱寒月还在北平时她才是个七八岁的毛丫头,两人以后也从来没有见过呀。

    “我压根不认识寒爷,他没有理由帮我。” 舒瑾城一点不怵,盯着邱小金的眼睛道。

    “义父自有他的道理。” 邱小金开口。

    “那么这样,这四十大洋我还给你。” 舒瑾城知道青帮规矩严明,她从邱小金的嘴里是掏不出有用的消息了。便从钱包里数出四十大洋,递给他。

    邱小金低头看了钞票两眼,道:“这点钱不过是小意思。” 比起那个远隔千里还要千方百计来关注你的大人物来,简直什么都不算。

    舒瑾城固执地将钱递到邱小金的手边,大有他不接她就一直举着的意思。邱小金想了片刻,便将钱从舒瑾城手上抽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舒瑾城将钱包拉上,静立在原地。

    如果不是邱寒月本人的意思,那又会是谁呢?张泽园?不,他父亲都差遣不动青帮大佬,更别说他一个小年轻了。大哥?他也不会认识青帮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沪上……

    “密斯舒,密斯舒?” 于振生等邱小金彻底消失了,才算活过来,用敬畏的口气道:“没想到你还大有来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寒爷热爷的。” 舒瑾城找不到原因,只能无奈地道。

    “但他们就是帮你啊。” 于振生本来是想吃完小笼包带舒瑾城再去逛逛成衣店,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摆摆手:“管他为什么,侬在沪上可以横着走了。”

    “横不横着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去吃小笼包了。” 舒瑾城一笑。这些人帮她总是有所图的,她只要静观其变,图谋总有一天会摆在她面前。现在嘛,还是小笼包来的重要。

    于振生这才捂着肚子说:“对的,我们快去,不然晚了可没有位置了!”

    吃完小笼包,回出版社休息片刻,舒瑾城和于振生就先去对面的“情园咖啡厅” 二楼候场,那里已摆好了茶水咖啡和蛋糕。

    沙龙的流程是这样的:包括舒瑾城在内三个研究羟人文化的学者先进行每人15分钟的演讲,演讲结束后,大家便可以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自由讨论。

    赵英英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从车上下来,觉得神清气爽。

    被聒噪了七八天,她终于甩开舒珍湘出来了。Alvis还没有下班,但是沙龙结束了会来接她,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到外面吃个罗曼蒂克的西餐,然后去舞厅跳舞。天知道她多久没有享受过夜生活了。

    赵英英露出一个笑容,高跟鞋“蹬蹬蹬”的踩着木头地板走上情园咖啡二楼。

    酒庄兄妹叙温凉

    酒庄兄妹叙温凉

    赵英英进来的时候, 舒瑾城一眼就认出了她。

    杏子红的夹大衣, 里面一件贴身剪裁的宝蓝色镶碎钻连衣裙。她一贯喜欢这种明艳大胆的配色,也只她衬得起这大胆明艳的配色。

    其实前世舒瑾城也只见过这大嫂三次。

    赵英英出身新港,祖上下过南洋,身上有四分之一英伦血统, 说不定还有南洋血脉。

    “她这样杂七杂八的混种南蛮,生来性格就不稳定, 最是张扬轻狂。你舒家祖先若泉下有知, 也不知道会怎样的嫌弃呢。” 林佩玉最看不起赵英英。

    舒瑾城刚新婚时, 忙于帮助丈夫在金陵立稳脚跟, 大哥一家又在沪上, 没时间多来往,等后来流产被迫在家静养, 林佩玉三番两次地拒绝赵英英上门探望。

    赵英英极聪明又有个性, 怎么会看不穿林佩玉的心思,更不屑于热脸贴张家冷屁股,便真与舒瑾城断了来往。

    现在想想, 如果不是她初时忽略了与大哥一家的关系, 后来又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怎会与哥哥-日渐疏远,最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一世赵英英从来没有见过她, 想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舒瑜川的妹妹。

    舒瑾城为了不暴露自己,让沙龙的邀请函上仅署她的英文名Shirley Shu,这样想来还真是做对了。

    赵英英将白色的鳄鱼皮手提包放在桌上, 一手托着头好奇地看舒瑾城。此时沙龙会已经开始,舒瑾城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便收敛心神,开始了演讲。

    这个沙龙会请了不少文化界、媒体界的名人,演讲的另外两人也都已经小有名气,只有舒瑾城在沪上并未广为人知。

    但舒瑾城有木喀的实地调查经验,《梵岭天王传》的发现和翻译又确实是一项重大而重要的工程,所以成功地吸引了许多注意力。

    她的演讲趣味横生,又有些京式幽默,让许多人频频点头,笑声不断。

    沪上是国内出版业的集中地,许多杂志编辑决心邀请舒瑾城写稿,就连载她在木喀的见闻也能吸引一大批读者;而本来就是被环球书局请来写宣传文章的记者更是文思泉涌,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演讲结束后,是自由的用餐时间,舒瑾城被一拨又一拨的人包围着,这群聊完下群聊,根本没有时间吃东西。但她心里满是滚烫而纯粹的喜悦,不是因为她离出名又近了一步,而是因为她的研究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终于,在身边又一拨人散去后,赵英英朝舒瑾城走来。赵英英气势十足,一看便是个有地位的名媛,大家自动地就为她让出了位置,让她得以与舒瑾城单独对话。

    “Miss Shu,你刚刚关于木喀文化和史诗的演讲太精彩了。” 赵英英朝舒瑾城露出一个灿烂地微笑,伸出手道:“我叫赵英英,你都可以叫我Jessie。”

    “Jessie小姐你好,久仰。” 舒瑾城也朝赵英英伸出她的手。

    她其实一直就挺喜欢这个开朗直接的大嫂,也为大哥与她结合而由衷的高兴。只是前世两人没机会多接触,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了。

    赵英英问了她一些关于木喀吃穿住行的问题,又同她聊起了欧洲的风土人情,两人年纪相仿,都是见多识广,竟越聊越开心,越聊越投缘,赵英英道:“真可惜我先生等下要来接我,不然我一定邀请Shirley你出去小饮一杯。”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道惊雷,让舒瑾城浑身一凛。赵英英的先生就是大哥,上次在扬子饭店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与大哥相见的准备。

    “真不好意思,Jessie……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落在了旅馆,我是今晚的火车票,我现在就要走了。”她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想提前离开。

    “你的旅馆在哪里?我有车,可以送你。” 赵英英道。

    “不必了,很近,我走路去就可以。” 舒瑾城僵硬地越过赵英英往门口走。

    赵英英不解地望向急迫的舒瑾城,于振生赶忙走过来,跟在她身后道:“密斯舒你要去哪里,这沙龙会还没有结束呢,还有很多记者等着和你聊天呀。”

    “我有事一定要先走了。” 舒瑾城抱歉地摆摆手,匆匆往楼梯口赶。

    “诶!” 于振生想拦她,但又想到了今天才遇到的邱小金,手僵在了原地。哎,惹不起惹不起,不过伊今日的演讲已经大获成功,现在离开对新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Alvis!” 赵英英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穿深蓝色呢子西装、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舒瑾城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边道:“抱歉,请让一下。”

    这声音太过耳熟,以致于舒瑜川起初一愣,然后条件反射地抓住了经过那人的手臂。

    “放开。” 舒瑾城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那人的下巴后就像触电一样又扭了回去,可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瑾城?” 惊讶的,试探的,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是大哥的声音。

    舒瑾城心猛然一缩,额间的短发有一缕戳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压低声音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可这一句话已足够让舒瑜川确定,眼前这个身高和身形同妹妹一模一样,却穿得像一个女先生一样的女子,一定就是五年间音讯全无的舒瑾城。

    “Alvis,这是怎么回事?” 赵英英赶过来,看到丈夫握着刚才相谈甚欢的Miss Shu的胳膊,眼神几乎可以称为深情,她眼睛里就喷射出几乎可以把舒瑜川的手烧出两个窟窿的怒火。

    要是今天这事不解释清楚,舒瑜川就等着睡沙发吧!

    “英英,我找到我的妹妹了。” 舒瑜川道。

    “什么?” 赵英英愣在原地。她先是想到家里那个烦人精舒珍湘,然后又想起来,舒瑜川确实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

    说起来,Miss Shu的姓也是舒,怪不得她的眉眼怎么看怎么让自己觉得熟悉,怎么看怎么顺眼。

    赵英英感觉到,今晚的浪漫晚餐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瑾城,你什么时候回国了,怎么,怎么回国也不告诉大哥一声?” 舒瑜川问。

    舒瑾城沉默不语。

    赵英英看了一眼沙龙里投来的好奇目光,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知道一个僻静的地方,你们两兄妹在那里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瑾城。” 舒瑜川又叫了舒瑾城一声,她愣了几秒,终于缓缓地点头了。

    黑色轿车停在外滩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楼前,他们坐三角电梯抵达六楼,又沿着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走了十米,两扇胡桃木双开大门出现在眼前,上面用霓虹灯勾勒出“爱弥儿酒庄”的汉语与英文。

    这是一间专供会员品尝各式红酒的高档私人会所,赵英英和舒瑜川是这间会所的高级会员。她让招待生为兄妹两人开了一间单独的房间,自己则坐在露台沙发上,对着黄浦江品起了红酒。

    房间里的灯光刻意调的昏暗,为舒瑾城清丽的面容无端打上了阴影。舒瑜川从来没有看过舒瑾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容貌虽然未曾改变,气质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

    就好像是整个儿换了一个灵魂。

    “瑾城,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每年只寄一封信回家,又没有地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舒瑜川忍不住先开口道。

    当年他知道舒瑾城擅自转学时曾有过责怪之意,可往后妹妹失去了联络,他心里就只剩下忧虑和担心。他甚至有时候怀疑,妹妹是不是早已经不在人世,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提前写好信,托人每年往家里寄一封。

    舒瑜川的关心之色不能作假,舒瑾城深深看了大哥一眼,答道:“我过得很好。”

    她在轿车上已经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前世她真真切切地怨恨过大哥。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愚孝,恨他为了家族的名誉竟然不顾手足的亲情。可是……可是后来的战火让她放弃了愤怒,而重生一世又让她的疑惑与质问再也没有答案。

    她早不恨大哥了。可是她也不再是大哥心里那个一心爱戴着他的妹妹。

    舒瑜川看着舒瑾城的短发和粗布长衫,不由想到她离家那日的样子。

    高挑的少女穿一身天蓝色印蝴蝶的洋装,从火车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他挥手,明朗地笑道:“大哥,你快回去吧!我在柏林会给你写信的,记得在我回来前找到嫂子!”

    那少女的表情是那么生动鲜活,将一场离别的伤感冲淡得不剩分毫。

    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表情,连开心还是不开心都看不出来。

    舒瑜川突然觉得心很疼,五年了,妹妹回来就好,又何必要再逼问她。

    为什么她要离开德意志?为什么她要和家里断了联系?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为何将自己逼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些问题,舒瑜川很想知道,但不愿意在此时再问了。

    “瑾城,这是你以前最喜欢喝的苏美尔葡萄酒,我特意存在了一瓶在这里,就是想着有一天你回来,可以带你来喝。”

    舒瑜川替舒瑾城倒上一杯红葡萄酒,血红的液体挂在杯壁,让舒瑾城无端想到宿舍里那个缺了个口的鸡缸杯。

    “起码告诉大哥,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金陵教会大学教书。” 舒瑾城答。

    “大学里教书,那生活的应该不错呀。” 舒瑜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舒瑾城质朴的打扮。

    “是挺好的,宿舍虽小却清静,食堂里的东西也挺好吃的。” 舒瑾城回答。

    “那就好……学生们同事们都还好吧?” 舒瑜川道。

    “都挺好的。”

    舒瑾城拿起那杯葡萄酒,抿了一口。

    “好喝吗?” 舒瑜川眼巴巴地看着她,舒瑾城觉得大哥这样子莫名有些可怜,点了点头。

    “大哥。” 她轻声道。

    “诶!” 这还是舒瑾城今天第一次叫大哥,舒瑜川立刻应了一声,声音积极的都不像自己了。

    “我的车票在晚上八点,可能要走了。” 谁知道下句话就峰回路转。

    舒瑜川看了眼手表,六点四十,时间确实不早了。

    “我送你去火车站。” 他道。

    “谢谢。” 舒瑾城答。她将杯子里的红酒像高原上的汉子喝青稞酒一样一口气喝完,对舒瑜川笑笑:“很好喝。”

    舒瑜川突然觉得打从心底里高兴。

    见这兄妹二人出来,赵英英放下手里的酒杯,迎上前去问道:“你们聊得怎么样?”

    舒瑜川道:“瑾城要回金陵了,我送她去火车站。”

    “那你们去吧,Alvis,我在这里等你。” 赵英英替丈夫穿上外套,一边小声和他说:“路上再好好和你妹妹聊聊,我觉得她是个很讲理的人,这几年不回来肯定有她自己的原因。”

    舒瑜川拍拍妻子的肩膀,吻了吻她的脸颊,带着舒瑾城出去了。

    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飞驰,一侧是宽阔的黄浦江,另一侧是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外滩洋楼,两兄妹坐在后座,一路都没有说话。

    终于,汽车驶过了吴淞江,很快火车北站就在眼前了。

    “妹妹,你还记得当年我送你出国吗?你坚持要一个人去码头,只准我将你送到火车站。” 舒瑜川道。

    “……记得。” 舒瑾城拿好自己的布手提包,跨出车门道:“大哥今天也别送进去了吧。”

    “好,听你的。” 舒瑜川果真没有动,他沉默地坐在车厢阴影里,如果舒瑾城回头,也会看不分明。

    舒瑾城回过身道:“大哥,别把我在金陵的事情告诉父亲。”

    “好。” 舒瑜川答。

    “那么,再见。” 舒瑾城说。

    “再见。” 舒瑜川顿了顿,又说:“我周末会去金陵教会大学看你的。”

    舒瑾城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接着就用很快的速度往车站里走去。

    等两兄妹都确认彼此再也看不见彼此了,才同时伸手往眼睛上擦了一擦。

    沪上三月的风真大啊。

    人心乱仔细提防

    人心乱仔细提防

    两天后, 张泽园要离开沪上, 便以商量两家的亲事为幌子又邀请舒瑜川小聚。

    这饭局舒珍湘不宜出席,赵英英这两天突然泛酸水身体不适,舒瑜川只能一个人赴宴。

    两人约在了一家吃本帮菜的素雅饭店,张泽园随便敷衍了两句婚宴的事情, 将话题一转:“大哥,那天的沙龙你和嫂子喜欢吗?”

    正是在沙龙上, 他遇见了妹妹, 舒瑜川的神情微变, 又很快控制住, 诚恳地道:“泽园, 我要感谢你,那沙龙会很好。”

    张泽园看出舒瑜川的表情有异, 知道他定然是认出了舒瑾城, 于是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实不相瞒,我认识沙龙会上演讲的舒小姐,所以才希望这沙龙会能够成功, 希望她在沪上一亮相, 就能获得大众的认可。”

    他这话说得十分暧昧, 配上认真地表情,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与舒小姐之间有什么别样的感情。

    身为大哥, 舒瑜川自然更为敏感,他将筷子放下,看着眼前这张家大公子问道:“泽园, 你和舒小姐很熟悉吗?”

    张泽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温润的眼睛如春风,似乎在认真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是的,我在金陵教会大学的小礼堂和她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就知道她是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后来我当了教会大学的检查员,与她就更熟悉了。她过往的那些经历真是让我既佩服,又心疼。”

    舒瑜川立刻抓住了“过往的那些经历”这个关键信息,甚至顾不得细思张泽园的态度,问道:“舒小姐过往的经历是怎么样的?哦,我太太与她成了好朋友,对她的经历很有兴趣。”

    张泽园点点头,将从演讲和课堂上听来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舒瑜川。他早就调查过,舒家这两兄妹感情非常要好,但五年前舒瑾城突然转学,与哥哥也失去了联系。舒瑜川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妹妹这些年的经历。

    舒瑾城对他不假以辞色没有关系,他没有时间再接近舒瑾城也没有关系,只要促成兄妹相见,让舒瑾城逐渐回归家庭,自己就不愁没有机会接近舒瑾城了。更何况,以他的条件,如果透露出对舒瑾城的好感,舒家上下也只有撮合的份,绝无反对的可能。

    舒瑜川麻木地将一块腌笃鲜夹进嘴里,却什么味道也不知道。

    妹妹虽非娇生惯养,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她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被父亲罚打掌心或者关禁闭,可那也有自己这个哥哥在她面前帮她遮风挡雨。

    他还记得母亲去世那年,舒瑾城才六岁。两兄妹一身缟白,望着妈妈的灵柩被埋下坟地。

    瑾城虽然只是个点点大的小孩,也知道妈妈从此要永远居住在黑黢黢的洞里,不会再回来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说要和妈妈一起躺进去,这样妈妈就不会孤单了。

    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舒瑜川红着眼睛抱起妹妹,固定着不让她挣扎。他也流着泪,却对着母亲的棺木下定决心。往后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吃半点苦头,妈妈放心地走吧。

    可是,舒瑾城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吃了那么多苦,他没有保护好妹妹……

    “我想,舒小姐的家人一定也很心疼和担心她。” 张泽园适时地又补充了一句。

    ——————

    舒瑾城拿出纸笔给夏鼎鑫写回信:

    “……您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六月份是金大放暑假的时候,届时我会在西川边疆研究会恭候夏先生与其他诸位考古界同仁,瑾城愿尽一己之力,为发掘狼眼洞出谋划策。”

    夏鼎鑫已经决定七月份正式进入木喀发掘,想在此之前多了解一些木喀的风土人情,她自然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他邀请舒瑾城加入考古队一同发掘狼眼洞,更是舒瑾城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将信折好放入信封,露出从沪上回来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了,舒瑾城道:“请进。”

    黄秋芳轻轻推开门,心事重重地朝舒瑾城一笑,道:“舒老师,Mr. Warner请您去他的办公室。”

    舒瑾城点头,同黄秋芳一起进入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密斯舒,你来了,快请坐。” 沃亚士请舒瑾城在沙发上坐下。自从那次两人一同解决了黄秋芳的麻烦后,关系也从普通的同事变成了朋友。

    沃亚士对木喀的风俗人情很感兴趣,有空就会和舒瑾城聊聊,他又问舒瑾城道:“密斯舒,你要去狼眼洞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但是暑假我会回西川,估计七月份就会进入木喀地区。”

    沃亚士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笑道:“我对爱德华·沃纳在木喀的见闻很感兴趣,他也是外国人,如果以后我要去中国边远地区进行人类学调查,他的经验会提供很大的帮助。你能不能把他的日记借我阅读一番?”

    舒瑾城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的沃亚士那一玻璃柜子价值不菲的古董。爱德华·沃纳到木喀就是为了找到文物搬运回国,这不由让她生起了一点警惕心。虽然那本日记里没有提狼眼洞的具体位置,但有地图加上玉崩雪山的提示,找到狼眼洞不成问题。

    舒瑾城留了一个心眼,笑道:“不好意思,这本日记我已经寄给了夏博士,现在不在我手上了。”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沃亚士薄唇抿得更直,蔚蓝色的眼睛像冷漠的琉璃。舒瑾城察觉到,他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

    舒瑾城笑道:“我等会儿还有课,要回办公室整理一下资料了。”

    “好的。” 沃亚士心不在焉地道,他起身将舒瑾城送到门外,又坐回了宽大的办公桌旁,他双手交叉,将下巴放在手上,思考着什么。

    黄秋芳见状,悄悄地退出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眼见着舒瑾城就要走进门内,黄秋芳轻唤道:“舒老师,舒老师。”

    舒瑾城回过头,黄秋芳赶上几步,对她低声道:“我有话想私下对你说。”

    舒瑾城有些惊讶,将她让进办公室,又把门关上,问道:“秋芳,怎么了?” 她见黄秋芳有些为难的神色,道:“是你哥哥再找麻烦吗?”

    “不,不是我家里的事情。” 黄秋芳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道:“是沃亚士老师。”

    “沃亚士?他怎么了?” 舒瑾城眯眼。

    “昨天我有些翻译的工作没有做完,因为怕在宿舍里吵到雪萍她们睡觉,便想着今天早上到办公室里继续做。” 黄秋芳道。她在系楼里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就挨着沃亚士的办公室,是由一个杂物房改来的。

    “我六点钟就到办公室里了。翻译了没有一会儿,我忽然听见走廊上有响动,那时候天还没怎么亮,我就顺着窗子缝看了一眼——”

    迷蒙的晨光里,黄秋芳看到沃亚士从舒瑾城办公室外的信箱里取出一封信,捏着它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缩回房间,可此后便怎么也翻译不下去了。她一直关注隔壁的动静,半个小时后,沃亚士又将那封信放回了舒瑾城的信箱。

    “舒老师,我不知道沃亚士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想,我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其实黄秋芳的内心也很矛盾,如果被沃亚士发现她向舒瑾城告密,她这个工作肯定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沃亚士报复,让家里那一大摊子烂事再找上门。

    “谢谢你,秋芳,我知道了。” 舒瑾城听后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拍拍黄秋芳的肩膀:“我会关注这件事的。你就像从前一样给沃亚士老师当助理就好,也不要让他知道你发现了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

    “可是舒老师,这信?” 黄秋芳还是不放心。

    “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我以后会改一个地址,你不用担心。” 舒瑾城朝她眨眨眼道:“好了,快回去吧,别被沃亚士老师发现你在我这里偷懒。”

    黄秋芳点点头,走到门边了又有些忐忑的叮嘱:“舒老师,你一定要小心呀。”

    舒瑾城点点头。她关上门,在办公桌后想,怪不得夏鼎鑫那封信的封口有一点破损,她还以为是夏鼎鑫不小心弄破的,这样想来,其实是沃亚士将这封信打开又封上后留下的痕迹。

    他想要做什么?

    舒瑾城不想这么快下结论,但也知道这肯定和木喀有关,大概率与狼眼洞的遗迹有瓜葛。

    Arthur·Warner ,舒瑾城回忆起他的履历。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拿到了人类学系的博士学位和哲学系的硕士学位。美国的人类学与英吉利不同,将考古学也包括在学科内,沃亚士既然是人类学的博士,自然也不会不懂考古知识。

    他1923年来到北平,先是在大使馆里工作,同时做一些民俗研究。1927年,他离开北平来到金陵教会大学,因为人类学是一个新设立的学科,他很快就被任命为人类学系的系主任。

    沃亚士在金陵教会大学的经历是比较透明的,并没有什么异样,要想搞清楚他背后有什么目的,或许他在北平的经历才是关键。

    舒瑾城加紧了防备,当日便将放在办公室里的关于狼眼洞的资料全部运回了宿舍。她也重新给夏鼎鑫写了一封信,将以后的通信地址改成了宿舍地址,并给信箱加配了一把锁。

    沃亚士在帮助黄秋芳时确实是出了力,她不认为他是个纯粹的坏人。但利益总是很容易扭曲人性,舒瑾城深深地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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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王有大排场

    西南王有大排场

    从沪上回来以后, 舒瑜川每个周末都让司机开车到金陵看妹妹, 每次还带着不同的食物。

    第一次是北平特产:炒得喷香的良乡板栗,六必居的酱黄瓜;

    第二次是江浙小吃:蟹壳黄烧饼,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

    第三次是赵英英让大厨准备的粤港风味甜点:松软的菠萝包和涂了巧克力酱的鸡蛋饼。

    他算是找准了舒瑾城的软肋,既然吃得眼睛亮晶晶, 总不好一句话不说板着张脸。

    刚开始两人还是有些尴尬,舒瑾城也并不愿意告诉大哥自己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舒瑜川多了解自己的妹妹, 他只与她谈生活和工作中发生的小事, 又告诉她一些沪上名人圈子里的逸闻趣事。

    人类学家总是有些八卦的, 舒瑾城也不例外, 总是被大哥的话题吸引, 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这样几次以后,兄妹之间的气氛总算温馨了很多。

    坐在金陵教会大学外的小茶馆里, 舒瑜川看着妹妹塞着菠萝包鼓鼓的脸颊, 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我有两个好消息,一个关于你,一个关于我, 你想听哪个?”

    舒瑾城拿出帕子擦掉嘴边沾的小碎屑, 道:“先说你的吧。”

    “先说我的……英英怀孕了!” 舒瑜川本想卖个关子, 可实在是憋不住,话顺着嘴就溜了出来。

    他屏息等待舒瑾城的反应, 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那种兴奋与自豪,仿佛变回了舒府里那个考试考了第一又想掩饰自己的自豪又掩饰不住的傻少年。

    舒瑾城不由也笑了,随即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次这么早!我是说, 恭喜大哥和嫂子。”

    上辈子赵英英是在自己与张泽园分居后才怀孕的,而且似乎状况不怎么好,一直在家里养胎。这辈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提前了三年,不过这样也好,早些生孩子总是比较健康。

    “英英打算搬到金陵的公馆居住,这里安静些,适合她养胎。” 舒瑜川想到妻子提到舒珍湘时嫌弃的样子,露出苦笑。

    大哥的公馆在玄武湖旁,确实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去处,舒瑾城点了点头。

    “玄武湖离你们学校很近,你和英英又很投缘,有时间就去陪陪她吧,你们两个说说话也很好。” 舒瑜川望着妹妹,恳切地道:“周末我就过来住,大家是一家人,那么多年没有见了,也该多相处。小妹,你说呢?”

    舒瑾城想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安静地点点头。

    舒瑜川立刻就笑了,他随即正色道:“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与你有关的,你让我打探的沃亚士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瑾城,你们这个系主任可不是个普通人。”

    “怎么说?” 舒瑾城立刻竖起了耳朵。她左右望望,两旁没有熟悉之人,才问道。

    舒瑜川道:“沃亚士在北平时与卢雪斋有密切的联系,是卢吴公司的股东之一。”

    舒瑾城的眼睛眯了起来。卢雪斋,华夏最大也是最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他每年将数以万计的古董贩卖到欧洲、日本、美国,其中不乏外国势力在国内各种陵墓、遗迹之中盗掘的珍贵文物。

    虽然对文物界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他的各种违法走私行径也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但无奈他有政府高层势力的支持,在北平处于屹立不倒的地位。

    “沃亚士化名沃丁,受美国领馆保护,在北平期间定期向卢雪斋提供偏远地区‘探险’所得的文物。金陵新政府成立以后,他离开了北平来到金陵担任教授,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明,或许是为了更好的与新政府的某些高官联络,以此得到更好的庇护。”

    舒瑾城逐渐握紧拳头。沃亚士假借人类学教授之名,也不知购买、盗掘、贩卖了多少文物。他不仅破坏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也侮辱了人类学这门学科。沃亚士这么急切地打听狼眼洞的下落,恐怕是打好了在考古队入驻前先挖一笔的主意。

    她绝不会让他的计谋得逞。舒瑾城思考片刻,想到了一个计策。

    她道:“大哥,我需要一本英国进口,没有写过的二手牛皮本子,你可以帮我弄来吗?”

    “当然可以。你急着要吗?我今天就让他们去找,明天就可以派人送过来。” 舒瑜川知道妹妹这是要防范沃亚士。

    “嗯,我还想把一些资料放到你的公馆里,是很重要的研究资料,可以吗?” 舒瑾城又问。她此话正中舒瑜川的下怀,试想贵重的资料都在自己公馆里了,舒瑾城还能不总是去吗?于是舒瑜他道:“和我还说什么可不可以。你要放随时可以放,我的公馆里有保卫,有保险箱,绝对安全。要我现在去宿舍帮你取出来吗?”

    “不,我去看嫂子的时候,慢慢带过去。” 舒瑾城道,这样就不会被沃亚士发现自己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

    兄妹两又聊了一会儿,舒瑾城表示自己要回学校了。舒瑜川邀请她今天就回玄武湖公馆休息,被舒瑾城拒绝了,不免有些失落地坐车离开了。

    舒瑾城则充满了斗志。沃亚士是坏人不可怕,只要想到了合适的方法迷惑他、甚至惩戒他就好。

    做一本假的日记将他诱骗到错误的地点,再向王景政府报告他贩卖文物的企图,说不定能将他当场抓获。即使王景政府不愿意出手,她也能让沃亚士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刚走到宿舍口,就看见悉雪萍和她旁边穿着浅绿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黄秋芳。

    舒瑾城笑道:“雪萍,什么事情那么喜气洋洋的?”

    “老师,这您都不知道?王景司令再有不到三个星期就要到金陵来啦!” 悉雪萍道。

    “啊,所以呢?” 舒瑾城失笑,“他有那么大魅力,让你们提前三个星期就兴奋成这样?”

    “不是的,这次政府接待西南王声势浩大,在各大高校里设点招聘王景专列抵达那天的接待人员呢!火车站外举花列队欢迎能赚20大洋,如果被选中当晚宴的服务生,有100大洋!”

    悉雪萍说:“只一天就当普通人一两个月的工资,到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啊?我同秋芳说,她是一定要去试试的。她不太有信心,我就说我陪她。”

    “我是担心一天就能赚那么多钱,会有什么问题。” 黄秋芳明显没有悉雪萍那么心大,她虽然因为缺钱被这招聘吸引着,可同时止不住害怕这里面还有什么桃色交易。

    “这是政府的活动,不会有问题的。”悉雪萍挽住黄秋芳,“而且就在我们学校里面选人,成不成的总得试一试吧。要不,舒老师你有空吗?你跟着我们一起来,也看看热闹,帮秋芳壮壮胆。”

    说真的,事关王景,舒瑾城还真有些好奇,便从善如流地和她们一起往学校的草坪走去。

    她方才是从后门进得校,没想到前门校道上已经人山人海,选拔在一栋教学楼的大厅举行,队伍排到了大楼外,都是些青春漂亮的女孩。

    这个活动虽然设在了金陵教会大学之内,但其实校外的年轻女性也能参与。所以这其中不乏穿着高跟鞋画着精致妆容的职场女性。

    舒瑾城见了这盛况,不由有些吃惊,该说是金钱的力量大,还是王景的魅力强。其实她也明白,许多候选者看重的不仅是那20或100大洋,而是能进入晚宴见到一些政府高官、上流社会的机会。

    别看传闻里将王景说的那么恐怖,等王景出现了,就算他真的缺胳膊少腿吃生肉,也有数不清的女子愿意贴上去。

    忽然想起虾尓土司少爷当年说得王景有隐疾从不碰女色的事情,舒瑾城有点儿想笑。

    舒瑾城把两个女学生送到排队的地方,聊了会天,因为要等很久便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宿舍门被敲响了,悉雪萍向她报告:“舒老师,我和秋芳都被选中了!”

    “那恭喜呀。” 舒瑾城将她们让进来,心道,这中选率倒挺高的。

    悉雪萍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因为列队欢迎就要200个人,我们又长得高,就都被选中了。不过秋芳比我争气,中央饭店的晚宴只要30个服务生,她都被选中了!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悉雪萍有点羡慕又有点憧憬地说。

    “中央饭店啊……很大,整个大厅都铺着红色的地毯,还有乐队演奏。” 舒瑾城道。

    “真厉害。” 悉雪萍抓着黄秋芳说:“秋芳,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告诉我那些达官贵人都是什么样子的。特别是王景,对了,舒老师,你在西川那么久,王景真的像传说里那么可怕吗?”

    “放心吧,他不会吃人。” 舒瑾城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王景(拔枪):今天也是活在大家嘴里的一天呢。

    若干月后,知道了那天对话的王景将舒瑾城抵在沙发上,鼻息喷在她的颈侧,深沉地说:“对,我不会吃人,但我会吃你。”

    耍威风看秦姨娘

    耍威风看秦姨娘

    没过几天, 赵英英便从沪上搬到了金陵, 舒瑾城也遵照约定,三不五时地去公馆走动,很快和赵英英变得像两姐妹一样。

    舒瑜川在玄武湖旁的宅子与沪上不同,虽然也有三层, 却是中西合璧,灰砖青瓦, 十分素雅。

    舒瑾城提着几本书走进来, 院角一棵玉兰开了满树繁花, 舒瑾城经过时, 正好有一朵打在了她头上, 她“呀”了一声,蹲下身捡起那朵玉兰, 插在了鬓边。

    “大小姐, 你来了。” 苏妈正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见舒瑾城进院子,便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来了。苏妈, 您在忙什么呢?”

    “给太太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绣一个围兜。” 苏妈笑着将手上的活计摊给舒瑾城看。

    绣绷上是一块红色的布, 上面绣有一男一女两个戏莲的小孩, 旁边围绕着锦鲤、桃子、如意等吉利图案。

    “这围兜颜色活泼鲜艳,针法也很细腻, 我看苏妈的绣品在前清时可以放到十三行专卖给洋人了。” 舒瑾城观摩了一下道。

    “大小姐,你可真识货。” 苏妈喜笑颜开:“我娘当年就是给十三行供货的绣娘。”

    “苏妈,是不是瑾城来了?” 赵英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苏妈应了声,然后对舒瑾城道:“大小姐,你快进去吧,太太一直在等你。”

    舒瑾城点头,走进房门。

    赵英英斜倚在沙发上,见舒瑾城进来,热情地让她在坐到身边,将一颗紫红色的葡萄投喂到她嘴里。

    “好吃吗?” 赵英英问。

    舒瑾城点头,赵英英笑道:“是你大哥特意买的玫瑰香葡萄,我现在就想吃这酸中带甜的东西。你品一下,是不是有种特殊的玫瑰清香?”

    “好像确实有。” 舒瑾城又拈了一颗,点头。

    “我跟你讲,我家今天煮了豆腐鲫鱼汤,红烧狮子头,和上汤火腿白菜,你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吧,你哥哥要周末才来,我出去逛又不方便,一个人在家真得好无聊。” 赵英英可怜兮兮地说。

    然后又提议:“我叫上小秋和苏妈,我们四个人还可以凑一桌马吊呢!”

    看赵英英一副期待地样子,舒瑾城心想反正重要的资料都在舒家公馆,爱德华·肯特的日记已经伪造好了,就陪大嫂几天也不打紧,于是便答应了。

    吃完饭,苏妈和丫环小秋被叫到了麻将桌上。四人摸了一阵子牌,舒瑾城喂了一张东风,赵英英拿过来,将身前的牌“啪”一声推倒,笑道:“不好意思,我又胡了。”

    “你今天手气很好啊。” 舒瑾城笑眯眯地将一个铜板递给赵英英,她接过放到身旁一堆铜板山里。

    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苏妈起身去接,然后捂住话筒对赵英英道:“太太,是北平老宅那边的电话!”

    赵英英赢了心情好,轻快地走过去,可没有听两句脸色就逐渐变了,她手指不耐烦地捏紧听筒,最后生硬地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把电话挂断。

    “怎么了?” 听见是北平老宅,舒瑾城关心地问。

    “是秦姨太的电话。” 赵英英毫不掩饰对秦氏的不耐之色,“她说我不该把她女儿一个人留在沪上,过两天就带舒季方和舒珍湘到金陵来,让我尽尽做媳妇的本分。她算哪里的婆婆?我丈夫的母亲是你妈妈,她原来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在我面前摆乜谱?”

    “嫂嫂,这话你和我说说可以,别在我大哥面前说。” 舒瑾城道。

    赵英英家里有外洋血统,说话做事很直接,大哥平常宠着她,但在对待家族和长辈的事情上又不同。他是有些刻板的。

    “我知道。” 赵英英两个指头按太阳穴,坐倒在沙发上。

    “她们还没来就把你烦成这样啊?” 舒瑾城笑着坐到她身边,道:“依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你把她们的话当做耳旁风,随便敷衍两句就成。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她们在金陵最多也就待几个星期,何必为了她们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道理我都知道。” 赵英英将头靠在舒瑾城的肩膀上,两只手揽住她一只胳膊:“可一个舒珍湘就让我呼吸不通畅了,我好怕她们母女两个让我窒息。好Shirley,好阿妹,你就是我的氧气,你一定要陪我。”

    她圆而大的眼睛望着舒瑾城,虽然明知道赵英英是在假装可怜,也不想拒绝她了。

    想也知道秦桑和舒珍湘这两个人看见自己,会怎样的冷嘲热讽,不过反正她并不在乎。嫂子还怀着孕,自己是该替大哥帮衬一二,于是便点头了。

    “Shirley!你太好了!” 听见舒瑾城答应,赵英英立刻在舒瑾城脸颊上很响的亲了一口,道:“如果你是男的,就没你大哥什么事了。”

    “那还是别了。” 舒瑾城赶紧弹开,一边伸手擦唇印:“我怕我大哥回来谋杀我。”

    ……

    秦姨太、舒珍湘和舒季方来的那天,舒瑾城正好没有课,就和赵英英一人一本书,一杯茶在客厅等待。

    很快,一辆汽车驶进了院落,秦姨太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里面穿通体绣花的紫绒旗袍,牵着十五岁的小儿子的手下了汽车。

    舒珍湘身后则跟着她刚从北平来的丫环红霞,眼神骄矜。她想,这里是金陵,是她未婚夫家族所在地,也将会是她的地盘。赵英英想躲开她,想压她一头,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现在自己母亲也来了,总能好好使唤这个眼高于顶的大嫂。舒珍湘露出一个娇媚的笑,也上前挽住了母亲的手。

    “你瞧瞧,这媳妇儿知道我们要来,还坐在家里不出来,这就是南洋的规矩吗?” 秦姨太对着迎上来的苏妈,慢悠悠开口讽刺道。

    秦桑只见过赵英英两次,一次是她和舒瑜川订婚,一次是她和舒瑜川婚后来北平请安。因为赵英英家里有钱,当时手也松,送了自己许多礼物,她可是没少忍耐着赵英英的无礼鲁莽。可现在不同了,珍湘和张涛全的儿子订婚,自己啊,也该摆摆婆婆的谱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经打开,赵英英穿着一身紫红色绸缎改良旗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把好身材显露无疑。

    可秦姨太和舒珍湘却无暇去点评她的穿着,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人才吸引了她们的所有注意力。

    那人有春山眉黛,秋水剪瞳,不笑时如冬夜平静深邃的冰湖,笑起来便如三月拂面的杨柳春风。即使她只简单地穿一件素蓝旗袍,修长的脖颈与身材也让她如一只立于鸡群的天鹅。

    曾经的她就是这样,总能天然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舒家女眷全成为她的陪衬,她是舒家的大小姐,是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一根尖刺。

    舒瑾城不是早就死在国外了吗?

    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都一惊。随即她们就本能地打量起她来。

    舒瑾城不知为何剪了个短发,穿着件布旗袍,手上还拿着本书,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读书人的穷酸气,再也不是舒家那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了。

    看来她这些年过得很落魄。两人放下心来,甚至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嘲讽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舒珍湘先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话语里满是刻薄。

    “姨娘。” 舒瑾城没理舒珍湘,先向秦桑见礼,但这声“姨娘”传入秦桑耳朵里,却尤其刺耳。

    “我问你话呢?你几年不回家,凭什么突然出现?” 舒珍湘本来就比舒瑾城矮,又站在台阶之下,更加显得矮了她一头,她昂起脖子质问的样子,有点像一只大声呱呱的蛤-蟆。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舒珍湘瞪眼,更像蛤-蟆了。

    “这是大哥的宅子,大嫂邀请我来住,我就来了。珍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舒瑾城平静地反问。

    “是呀,瑾城经常来我公馆里休息呢。我们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接风宴已经备齐了。”赵英英以女主人的姿态道。

    秦姨太拍了拍女儿,示意不需要着急,往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舒瑾城,然后便将貂皮大衣递给丫环,当先一步婀娜地走进公馆。

    舒瑾城离家时舒季方才九岁,所以他对这个大姐并没有太多印象。这些年倒听过不少妈妈和姐姐说得坏话。可是舒瑾城看起来并不像她们说的那般骄矜无礼,反倒很有气质。

    于是舒季方便一直好奇地偷瞄舒瑾城,直到舒瑾城回过头,他才收回了视线。

    秦姨太坐在饭桌旁,也不管赵英英这个媳妇,只一心一意盘问舒瑾城这几年的经历。舒瑾城倒不隐瞒,把这几年读书然后在金陵的大学教书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抿起唇笑了:“我们大小姐当初就是个最喜欢学习的,现在这么多年努力也算是有成果了,当上大学教授了!可惜呀,我家珍湘就没你那个头脑。不过也好,她干脆早早嫁给了张家,给自己挣出了条前途。”

    “季方呀,” 她又转向自己这个心大且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儿子:“你也别像大姐那么刻苦,一读书读个十几二十年的,人也读成个书呆子,妈妈哪里还等得到你成家立业。”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儿子,他再刻苦能像瑾城和瑜川一样吗?赵英英也是港大毕业的,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说道:“小弟现在来金陵,功课怎么办啊?”

    “跟着姐姐来金陵见些世面,多认识点人,胜过在书房里苦读十年。英英,这道理你该懂得呀。” 秦姨太掩唇笑道。

    赵英英不懂,上流社会的人谁不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呢?舒珍湘只不是嫁一个张家的庶子,还没强大到让自己的弟弟都受众人追捧的程度。不过她对舒珍湘和舒季方都没什么感情,而且秦姨太显然不听劝,也就懒得多说。

    吃完饭,秦姨太用一张苏绣帕子轻轻擦了擦嘴,道:“英英,我还有件事儿要你帮我办呢。”

    “姨娘,什么事?” 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赵英英露出标准的大家庭懂事晚辈笑容。

    “我约了好些个金陵的大家闺秀后天来家里玩,和珍湘亲近亲近,她们都和张家有些关系,是大家族出身,你作为女主人,要好好款待啊。”

    “后天?” 赵英英怀着孕,本来就是在金陵躲清静的,根本就不喜欢那么多人来家里,更何况时间那么紧,还要她准备,不悦之情瞬间显在脸上。

    “这也是替瑜川扩展人脉啊。本来珍湘要在金陵送嫁,就是瑜川同意的,怎么,你不乐意?” 秦桑一改在舒老爷面前的柔顺,一双水杏眼直视着赵英英。

    “对,我就是不乐意。” 赵英英气笑了,小麦色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这金陵公馆是我爸爸送我的嫁妆,说句不好听的,舒瑜川本人都没资格不经我同意就在公馆里办party。”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 秦桑捏住手帕道。

    “秦姨娘,我尊重你是长辈,我同意你后天在‘我’家里办party。不过,我只出场地,你要怎么准备、款待、购物,那是你的事,如果你能说动瑜川帮你,也可以,我不反对。”

    赵英英说完站起身,道:“对不起,我身体突然不舒服,要先回房间休息了。苏妈,你等下带客人去她们的房间。”

    见赵英英上楼,舒瑾城也站起身笑道:“姨娘,我这个书呆子要回屋看书,也就不陪了,你和妹妹弟弟再多用些饭菜吧。” 然后也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舒瑾城关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杯子触地的脆响,舒瑾城摇了摇头,微笑着把门锁上了。

    风轻别墅来渔唱

    风轻别墅来渔唱

    或许是故意要发威, 或许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秦桑把舒公馆里的仆人支使得团团转,按照自己的心意把会客厅布置得花团锦簇,一应费用都记在舒瑜川头上。她和舒珍湘呢,则出门逛起了新街口。

    舒季方倒是好些, 只是带着佣人去商场溜冰吃冰淇淋罢了。

    赵英英眼不见心不烦,拉着舒瑾城躲到了楼上, 只吃饭的时候才见到这对母女。

    到了宴会那天早上, 秦氏母女一大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 从楼上走下来, 这时赵英英还没有起床, 舒瑾城正坐在桌边吃大哥特意从北平带来的焦圈和豆汁。

    “一大早就吃这种带馊味的贫贱东西,大姐, 您当教授虽然穷, 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呀。” 舒珍湘讽刺道。她用手捂住鼻子,身体离舒瑾城远远儿的。

    “就是,你到自己房间里去喝这臭东西, 我和珍湘都喷了香水, 别把我们都沤臭了。” 秦姨太皱眉道。

    她今天可宴请了许多位官家小姐和太太, 这些人都是南方人,要是闻到豆汁的味道, 怕不还以为她们在吃下水!

    “姨娘,您原来在戏园子里的时候,不也天天喝豆汁儿吗。那时候也没看见味道沾在您身上, 熏跑了座儿啊。这时候您怎么就怕起来了?” 舒瑾城慢悠悠地咬了一口焦圈,笑道:“坐下吧,你们在家里穿着高跟鞋,还一直站着,不累吗?”

    舒珍湘噘着嘴被秦桑带到了沙发上。秦桑瞥了舒瑾城一眼,劝道:“算了,何必和她计较,她现在算什么?今天是你在金陵社交圈亮相的日子,你要保持好心情,等下才能好好交际,知道么?”

    舒珍湘颇不情愿地点点头。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来赴宴的小姐,秦氏接过电话,嗯嗯几声,便喜不自胜地走到女儿身边:“珍湘,我没说错,今天果然是你的大日子!”

    “妈,你看她那个样子!” 舒珍湘却把注意力放在舒瑾城身上。她雪白的手指捏着焦圈优哉游哉的吃早饭,明明入口的是低贱的食物,却仍旧有大家闺秀般的仪态,这令舒珍湘莫名妒火中烧,语气也不好起来。

    “你管她呢,我跟你说,今天张家大少爷也要来!” 秦姨太走到沙发边,低声道。

    “张家少爷,张泽园?” 舒珍湘立刻不恼了,还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些。

    “是呀,如果不是因为你要嫁给他弟弟,他怎么会来咱们家呢?” 秦桑笑道。

    “哎呀,那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沪上就见过张大公子一面,他那时候就说过,有空会约着见我呢。” 舒珍湘弯起精致勾画的唇,扫了舒瑾城一眼。

    “不行,你这个首饰有些太素了,回去换上妈妈的钻石项链去。” 秦桑听罢,细细观察女儿一番,下定决心。

    “好。” 舒珍湘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满眼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刻站起身和秦氏回房重新妆扮,临了还对着舒瑾城露出胜利的笑容。

    舒瑾城压根没注意舒珍湘变化多端的情绪,她心里很无语,不是她想自作多情,但张泽园来这公馆很大可能是为了自己。

    王景没有几天就要到金陵,各项准备工作恐怕也做好了,张泽园便找到了空闲时间来找她。

    舒瑾城觉得心下一阵烦闷,三口两口吃完了焦圈,走出了舒家公馆。她不知道这家伙要纠缠自己到什么时候,也对看舒珍湘勾引张泽园没什么兴趣。

    还不如趁着这清闲时光,在玄武湖好好逛一逛,也好避开无聊的宴会。

    现在已经是四月,樱洲上一片粉红淡白,全是盛开的樱花。想起樱桃成熟之际这里的盛况,舒瑾城就咽了口口水。

    湖面一片苍茫,上面点缀着洲子和若干游艇,一艘游艇漂泊在水面上,一个船夫见舒瑾城靠近,便忙招呼:“小姐,游玄武湖吧?上船了,上船了!”

    这艇子比秦淮河上的大,而玄武湖又十分开阔,让人心旷神怡。舒瑾城便登上了船,吩咐道:“船夫大哥,往无人的地方划。”

    那船夫应了声,长篙一撑,游船荡悠悠地飘向湖心。

    舒瑾城躺在藤椅上仰望蓝天,几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天空掠过,耳畔传来渔夫哼唱的小调。

    天地之大,何以为家?不论是北平还是金陵,其实哪里都不属于自己。

    就如眼下这情景,赵英英和她都被困在一间公馆里,还不如在木喀时来得自在,毕竟那里连飞鸟游鱼都另有一番广阔。

    在天葬台边送别一位老人时,赤松曾用沙哑的嗓音唱起的歌谣:

    “雄鹰杰布呀

    你从轮回之外降临

    向大地投下黑色的巨影

    你是菩萨的眼睛

    注视世间的悲欢

    你是山神的手掌

    覆盖披雪的大地

    虔诚的喇嘛迎接过你

    迟暮的英雄诅咒过你

    未生女的眼泪挽留过你

    而你振翅高飞

    渡过生死之河

    将背上堆叠如山的有罪灵魂

    统统送入无垠高空”

    那时她望着远处巨大而耸立的岩石,在秃鹫的盘旋与鸣叫中泪满眼眶。

    她的有罪的灵魂没有在神鹰的背上飞向天堂,反而重重地从半空中砸到地面上。疼的喘不过气来。

    无法从死亡中得到解脱的她回到原点,只能断翼重生。

    有些人是绝不认输的,即使摔得满身伤痕,她也要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继续前进。即使姿态狼狈,即使受尽嘲笑。

    舒瑾城是这样一个人,她倔强的一次一次爬起来,也活该她总是摔得那么痛。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她重活一世,所以有了站着前行的资本。

    那天她擦干眼泪,在蔚蓝的天空下,感受到的是重生的喜悦。

    舟子在水面飘荡,舒瑾城重新用羟语唱起了那天的歌谣,声音里却满是柔和。

    从船上下来,她又在岸边买了些荷叶包着的小吃,在岸边逛了两小时,总算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往舒家公馆走。

    到门口,苏妈正满脸不高兴地走出来,舒瑾城拦住她问道:“苏妈,家里的宴会结束了吗?”

    “还没有。” 苏妈没好气地看着那传出嘈杂乐声的房间,道:“她们不愿走,在琴房里面弹琴玩呢。”

    “嫂子现在在哪里?”

    “太太到外面咖啡馆躲清静去了,临走前打个电话给先生,说他再不回来也别想看见自己了,先生正往这边赶呢。” 苏妈道。

    “嫂子怀着孕,一个人出去不会有危险吧?” 舒瑾城皱眉。

    “那不会,她身边跟着人,而且我们太太最知道怎么对自己好了,大小姐你别担心。” 苏妈道,又看了那琴房一眼:“真没家教,主人家没答应,就自己开门,弄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啊,大小姐,我不是说舒家不好,你和先生都很好……”

    “没事,苏妈,我懂你什么意思。” 舒瑾城摇摇头,“我到楼上去。”

    要回卧室就必经过乐房,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听见舒珍湘伴随着留声机做作而娇艳的歌声: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哎哟哟,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哎哟哟,日落山

    ……”

    刚经过门口,舒珍湘的歌声就停下了,她朝门外娇声道:“大姐!你回来了?快进来坐呀!你们不都好奇我五年不见踪影的姐姐吗,她就藏在金陵呐。”

    舒瑾城转过身,乐房里坐着十几位打扮精致的小姐与太太,她们都好奇地看着她,有些捂着唇,上下打量自己的衣服。

    舒珍湘笑着道:“你们刚才都夸我唱歌好,其实呀,我大姐唱得也该不差。大姐,你就为我们也唱首流行歌吧!”

    “我不会流行歌曲,也不是唱曲儿的,你们自己玩吧。” 舒瑾城道。

    “哦,我忘记了,大姐你刚从木喀回来呢,所以根本不知道现下的流行,诸位也别见怪。” 舒珍湘掩唇笑道。

    “木喀?”

    “就是王景刚刚改土归流的那个地方?”

    “你一个大姑娘怎么敢往那地方走?”

    这下那些太太小姐们反而都来了兴趣,现下金陵最热闹的事就是三天后王景的访问,据说那排场可大了。王景是什么人,上次他来金陵,那可是帮常总统建立政府的。

    可悦耳的钢琴声打断了那些女眷的交头接耳,张泽园弹出一段优美的英国民谣旋律,那是他在梦里曾与舒瑾城一同弹唱过的,他用悦耳的声音道:“瑾城,你总算回来了。来,这首歌你一定会唱的。”

    说罢,他抬起头,朝舒瑾城深情款款地微笑,舒珍湘在一旁脸都绿了。

    “我说我不是卖唱的,张先生没听到?” 舒瑾城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瑾城,瑾城!” 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怎么能让她就这样走了?张泽园不顾背后众人的目光,追着她出了门。

    “珍湘,你大姐认识张公子啊?”

    “珍湘,张公子该不会就是为了等你大姐才来的吧?”

    那些官太太和小姐们虽然方才捧着舒珍湘,但不代表她们不喜欢看热闹、看笑话儿,便故意这样问她。

    “我,不,知,道。” 舒珍湘咬紧了牙关,捏住自己的裙摆,鲜妍的面翻成铁青。

    舒瑾城穿过大厅,往门外走去,苏妈诧异地问:“大小姐,怎么了?”

    “我先出去,没办法跟神经病共处一室。” 舒瑾城道。

    “瑾城你别走,我今天就是为你来的,我们好好聊聊吧。” 张泽园赶上来去拉舒瑾城的手臂。

    舒瑾城一下将手臂挣脱开,抱臂冷冷地道:“张先生,如果以前我没有说清楚,那么我今天就再说一遍。我不希望和你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也请你以后不要在人前装作与我熟悉的样子,更不要自说自话地来跟我接触。”

    “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时,担心妻子的舒瑜川终于赶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舒瑾城和张泽园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

    “大哥,我现在回学校去。” 舒瑾城道。

    “怎么了,好好儿的?” 舒瑜川看了张泽园一眼,又关心地问小妹。

    “没什么,只是我的时间宝贵,好心情宝贵,不想平白地被人糟-蹋了。”

    见张泽园还有要跟上来的意思,她又道:“大哥,别让他跟着我,晦气。” 说罢转身就走。

    张泽园还要上前,舒瑜川伸手将他拦住,望着他,唇角露出一丝客气却不虞的笑:“且慢,张公子。你把我妹妹怎么了,总要解释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舒珍湘唱的是《毛毛雨》,1927黎锦晖填词作曲,中国近代第一首流行歌曲。

    城妹现在也是有哥哥撑腰的人了!

    君影似故人模样1

    君影似故人模样1

    舒瑾城回到学校, 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信箱和宿舍门锁, 见两者都好好的,才放心地走进屋子,躺在床上。

    第二天,知道舒瑾城回来的悉雪萍和黄秋芳敲响了她的门。

    两人同穿一件绸缎藕荷色蝴蝶扣白滚边旗袍, 露出膝盖以下的小腿,显得既有书卷气又很典雅。

    “这是你们后天迎接王景的服装?” 舒瑾城问。

    “是呀, 舒老师, 你看怎么样?” 悉雪萍高兴地转了个圈展示。

    “很好看, 就是不知道王景喜不喜欢这么素净的颜色。” 木喀羟人大都喜欢鲜艳的大红大黄, 不知道有木喀血统的王景又有怎样的品位。

    “反正我们也就是远远地举着花做个样子, 他从我们那么多人前面经过,花不了一分钟。” 悉雪萍笑道。

    “舒老师, 你不知道, 雪萍这几天遇见心上人啦,她才不在乎王景怎么想,在乎的是那中央大学的学生代表魏赦人——”

    “讨厌!秋芳你别在舒老师面前乱说话, 我和他根本不熟。” 悉雪萍涨红的脸出卖了她的内心, 黄秋芳掩嘴偷笑。

    舒瑾城了然, 随即打量起悉雪萍的眉眼来,笑道:“既然穿上了这样的旗袍, 也该化个妆才好看。我想,魏赦人肯定也会眼前一亮的。”

    “舒老师,你怎么也和秋芳一样呀!” 悉雪萍轻跺一脚, 然后又无意识地用手玩蝴蝶扣:

    “不过真格的,我们也该化些妆,舒老师你不知道,别的那些女子一个比一个精致,把我和秋芳衬得就像两个傻大姐似的!我也是手笨,放着好些化妆品不会用,那蜜丝佛陀的胭脂涂在我脸上就跟大猩猩一样。”

    “得啦,我会化妆。你们要不介意我今天就帮你们试试,保准后天让你漂漂亮亮地去见魏——啊不,王景。”

    虽然悉雪萍十分怀疑舒老师这么一个从不化妆的学者的技术,但她还是立刻回宿舍拿来了她躺着吃灰的化妆品。

    黄秋芳没什么迫切要求,便站在一旁看舒瑾城动手。

    舒瑾城先让悉雪萍用自己屋里的力士香皂洁面,然后让她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她用旁氏白玉霜替悉雪萍打底,然后便就着窗外日光,在她的脸上扫一层薄薄的豆蔻香粉,两颊和眼角再涂上似有还无的一抹胭脂,最后,用浅红和深红二色的丹祺唇膏勾勒悉雪萍的嘴唇。

    黄秋芳在一旁都看傻了,舒瑾城的动作很快很轻柔,如嫩笋般的纤白手指就像在悉雪萍的脸上作画,不一会儿工夫却让悉雪萍换了个模样。

    怎么形容呢,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也没有大的变动,但就是眼神中脉脉含情,人一下便生动妩媚起来。

    舒瑾城拿过镜子给悉雪萍一照,她惊喜得叫一声,不舍得放开镜子。然后就把黄秋芳也推到了椅子上,让舒瑾城给她化。

    完妆后,两人并肩而立,一如桃李,一如幽兰。

    悉雪萍道:“我们今天都不舍得洗脸了。那说定了,后天老师一定要帮我们化妆啊。”

    舒瑾城噙笑点头。

    ……

    到了王景要来的那日,舒瑾城起得很早,随意套了一件竹布条纹旗袍,想了想,又围上了一条白围巾。

    为了不打扰室友,悉雪萍和黄秋芳换好衣服来到了舒瑾城的宿舍。

    “老师,您今天跟我们一起去下关火车站吧?今天那里可热闹啦。” 悉雪萍道。

    “闭眼。” 舒瑾城在她的眼尾勾一抹红,一边道:“行呀,我和你们一起去。”

    她对西南王向来有好感,王景对她的调查帮助也很大,这个热闹是该凑一凑。

    “那舒老师,你也给自己化一个妆吧。”悉雪萍见自己脸上被安排妥当,便拿起一只刷子撺掇起舒瑾城来:

    “舒老师,你长得那么漂亮,平常素面朝天就把我们班那些小子迷得上课移不开眼,我都不敢想象,如果你化好妆会是什么样子。那肯定是貌若天仙——说不定王景都督于万人中见了你一眼,就为伊人倾倒……”

    “雪萍。” 舒瑾城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悉雪萍才想起舒瑾城不是自己的同学而是老师,连忙闭上了嘴。

    “我好久没上过妆了。” 舒瑾城看向手中镜,与前世双十年华一样的容貌,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那才要试一下呢!” 悉雪萍又开口劝。

    “也罢,就画一个吧。” 舒瑾城并不坚持。哪个女子能完全不喜欢描眉画目呢?她前世在柏林时,就是留学生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

    她有一双生的十分好的眉毛,浓淡合宜又有形状,不需描画,就如远山含黛一般。面色又皎洁如月,擦上雪花膏后都不需要扫香粉。只是随意在脸颊点上一点胭脂,便犹如明月醉染芙蓉色,满室生辉。

    “怎么样?” 舒瑾城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眸子看学生,悉雪萍和黄秋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都看直了。

    “老师,您若不做学术了,可以去当电影明星,绝对把胡蝶比下去!” 悉雪萍呆呆地道。

    把舒瑾城逗笑了。

    收拾停当,三人便乘公交车赶往下关火车站,没想到半道上竟然遇上了封路,好在已经离下关火车站不远,她们走了半小时就看到了那座恢弘的西式大楼。

    这时,火车站前后一公里的地方都已经被封锁,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在封锁线外,伸着头一个劲儿往里看,每当有一辆黑色轿车到达时,人群就会产生不小的骚动,两旁的百姓被军警像赶麻雀一样赶开。

    “舒老师,你看,那就是魏赦人。” 黄秋芳小声指给舒瑾城看。

    在一堆穿中山装的男学生和穿藕荷色旗袍的女泰迪学生中间,有一个高大的男生在维持秩序,他见到悉雪萍眼前一亮,走过来道:“你们快进来,要准备了。”

    舒瑾城和两个学生道别,便自己在人群外围找了个位置,虽然前面隔着重重人头,还能勉强看到个影儿。王景乘坐的是一辆豪华蓝钢快车专列,上午十点钟到,不到九点半的工夫,中央政府几个代表性的重要人物已经聚集在贵宾室了。

    好在天气并不热,舒瑾城在闹哄哄地人堆里想。自己也是太闲了才来凑这个热闹,就算看到了王景又怎么样,也不能冲上前去对他说“谢谢你几个月前借给我的士兵和兵符”或者“我很欣赏你前世的作为”吧。

    前也是人后也是人,就在舒瑾城有点想走的时候,气势恢弘的管弦乐在站台内齐奏,隐隐约约能听见汽笛的声音。

    “王景到了!” “我看见他的火车尾巴了!” 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一齐往前挤,又被军警赶回了原位。

    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舒瑾城:……

    “好,鲜花队欢迎队就位——” 负责人时刻关注着大厅里的动静,见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忙下达指令。

    200个正值青春的旗袍女子和200个身着中山装的年轻男子齐齐举起手中的鲜花与写着“热烈欢迎王景司令”的条幅,显得十分热闹。

    身穿贡缎蓝袍黑褂的常凯山先从车站出来向民众示意,然后站在了一旁,大厅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与总统并肩而站。

    他头戴叠羽帽,雪白的帽缨垂落在钴蓝色帽檐之上。一身挺括的军装以及黑色的皮靴令他格外挺拔,金黄的领章、肩章、袖章以及胸前两排沉甸甸的勋章彰显出他的身份。

    王景手持一把长剑,站在比他矮了一头的常凯山身边,接受官媒照相,眼睛却扫视着黑沉沉的观众。

    人山人海,找不到她。

    等闪光灯停顿后,常凯山朝前伸手,谦让王景,最后两人并排走向人群,他们身后还跟随着十几名穿蓝袍黑褂的官员。

    这就是西南王。这就是曾逐鹿中原又统一了西川的一代枭雄。

    许多人屏住了呼吸,拼命垫脚去看,却只能看到他帽子上的白缨,站在前面的人却看得分明,这西南王哪里像小报上讲得凶神恶煞,明明是个俊朗出众的男子,而且虽然走路有一点不平,不仔细看却根本发现不了。

    魏赦人看着王景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的手虽然有些出汗,却还是坚定地伸向口袋,望着周围的同仁,彼此点了点头。

    鲜花队已经在举花欢呼,魏赦人看了一眼今天好像在发光的悉雪萍,将布制的横幅攥在手心。

    他们突然齐刷刷地将写着不同汉字的布条举过头顶,连起来组成一句话:“打倒列强,除军阀!”

    他们同时还唱了起来:“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让鲜血不再横流,让国家不再内乱,除军阀,除军阀!”

    跟在王景身后的财政部副部长张涛全脸色猛变,他知道这样的失误,儿子是要担关系的。

    就在众人哗然,军警从远处赶来时,王景却抬起带了白手套的手,阻止了军警要拉人的动作,走到魏赦人面前。

    魏赦人大义凛然地看向王景,他早已做好被投入监狱甚至遭遇暴力的准备。

    王景举起手中长剑,以剑柄点在魏赦人的胸口上,一字一句地重复:“打倒列强,让鲜血不再横流,国家不再内乱?”

    “对,还要除军阀。”魏赦人挺起胸口直视王景。

    “小子,没有我,木喀已被英法势力渗透,西川还在内乱,国家也不会这么太平。” 王景放下长剑,冷笑着反问:“除了喊口号,你还做过什么?”

    “我……” 魏赦人一时语塞,又道:“总有一天,我会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好!我希望几年后你能做到今日的承诺。” 王景不再看他们,对军警吩咐道:“把这几个人扔出去。” 就走回常凯山身边。

    舒瑾城看前面发生了混乱,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好在那混乱没一会儿便结束了。

    管弦乐突然再次奏响,遮住了许多人声,白缨向自己这边移动。那羽毛随脚步一晃一晃,宛如白色的波浪。

    帽穗越来越近,在无数重叠的人影空隙,舒瑾城还是能偶尔瞥见王景的勋章和肩膀,他那不常见的身高和走路时略微的起伏,都让她觉得越来越熟悉,熟悉的有些惊心动魄了。

    舒瑾城拼命踮起脚尖,却只能看见一个宽大的帽檐。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摘下来,看看那帽檐下究竟生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王景和常凯山已经经过了她,看热闹的群众跟着他们往前移动,舒瑾城却拼命地逆流而走,因为那边的人已经稀疏了,她总有机会看到王景的背影。

    “别挤啊!” “你干嘛!” “别往回走!” 在一众抱怨声中,舒瑾城终于挤到了护栏之前。

    她用手攥住栏杆往前一看,军装妥帖地裹住一个如古希腊雕塑般身材标准的男人,愈发显出他的阔背、蜂腰和笔直而修长的双腿。

    他腰挎长剑,在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中,她仍能感受到他军靴与地面磕碰发出的声音,一步一步,仿佛都踏在她的心上。

    这背影……这背影,一定是赤松!

    作者有话要说:  打倒列强那首歌请带入两只老虎的旋律

    然后,王景这不是出来了嘛!(发出搞事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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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影似故人模样2

    君影似故人模样2

    王景就是……赤松?

    王景其人, 在勾栏瓦舍中长大, 六岁入果诺马帮,十岁从土匪手下逃生,带救兵夺回整队货物,十二岁才被生父接回蜀都。据说那时候他连汉话都不太会说, 在西川都督府受尽冷眼与虐待。

    十七岁,他带兵挫败边军哗变, 亲手射杀炉多城第三营营长付东秋, 初步建立起声望。二十一岁二十二岁, 他随父亲南征北战, 打败了两只西川军阀, 初步统一西川,嗜血的名声也被传扬开来。

    接下来就是生父离奇死亡, 他射杀异母弟弟血染都督府的故事。

    这个人仿佛命中带煞, 名字里就沾染了鲜血与铁锈,也终生离不开血与火。想到他,舒瑾城便能联想到那临死的一口鲜血, 和窗外的枪炮轰鸣。

    而赤松呢, 念起他的名字, 就仿佛看见崇山刮起漫天的风雪,而他在风雪中护着她前行。赤松如同梵岭天王传里的英雄, 沉默却温柔,是可以用身躯负起无辜人的灵魂的。

    他会坐在火塘边,借着牛粪燃烧的火光替她削铅笔, 火光将他修长的手指染成暖红色,木屑纷纷从刀下跌落,除了圆尖光滑的铅笔,他手掌里还有一只巴掌大、栩栩如生的小牛,那是给旁边拖着鼻涕的小男孩的。

    他还会摘最甜的野草莓和野樱桃,会用森林里的干柴烤鲜蘑菇,那香味总馋的疯诗人口水都流下来。

    但是……这不是赤松的全部。

    他也有无端狠戾的一面,比如最后对多杰顿珠的眼神,令人不由骨头缝里冒出凉气。这与王景传说中的性格是可以重叠的,她能将赤松的羟刀与枪锁进盒子里,却没法把这段记忆上锁。

    回想了一遍和赤松相识的点点滴滴,舒瑾城越想越觉得赤松是王景这猜测虽然荒谬,却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远处的王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他泛着青色的下颌闯入舒瑾城的视线,就连那最后一丝怀疑都几乎要被驱散了。

    可王景扫了一眼后就回过头,随着常凯山登上一辆早等在那里的加长版凯迪拉克轿车之中。

    人群逐渐散去,可舒瑾城还是站在原地,她虽然心里很乱,但已经梳理清楚了头绪。

    她必须再见王景一面,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赤松。而最好的机会就是今天的欢迎晚宴。

    舒瑾城不是个犹豫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弄清楚,接下来要想得就是怎么才能够进入晚宴。

    三个方法,一个是走秋芳的路子,或许可以叫她将服务生的衣服借给自己,然后混进去。但第一,所有的服务生经过了好些天的训练都是彼此熟识的,她混进去可能还没见到王景就被戳穿;第二,如果被人发现了,会给秋芳带来很不好的影响,她不能那么自私。

    第二个方法是回去找哥哥,他在金陵也有一些人脉,或许能让她有资格进入晚宴,但这次晚宴的规格很高,机会不大。

    第三是去找张泽园,但想到会被张泽园怎样的纠缠,舒瑾城直接放弃了这个选择。

    思来想去,舒瑾城还是决定先回玄武湖公馆一趟,如果哥哥没有办法,再去与秋芳商量。

    她沿着已经空旷的街道心事重重地走着,最后招了一辆黄包车坐回玄武湖公馆。

    才刚进门,一颗网球就朝她头上直直砸过来,幸亏舒瑾城反映的快,用手将网球挡开了,可是手掌心也红了。

    舒季方穿着雪白的运动衣,拿着网球拍连忙跑过来,抱歉地道:“对不起,大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给你找药?”

    舒瑾城避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大哥在家吗?”

    “他陪嫂子出去散步,很快就会回来了。” 舒季方道,想了想他又低声说:“你要不等下再进去吧,我姐和我妈好像挺生你气的。”

    舒瑾城笑道:“你看我像怕她们的样子吗?” 说罢躲开舒季方往客厅里走去。

    舒珍湘今天的心情很好,一边往耳朵上戴珍珠耳环,一边哼起了歌。

    昨天舒家突然收到了请帖,王景的欢迎晚宴竟然邀请了他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因为她是张鹤轩未婚妻,而张鹤轩的哥哥是负责王景晚宴的官员。说到底,她才是那个可以给舒家荣光的人。

    舒珍湘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才在理发店烫的卷发,露出了一个得意地笑容。

    她踏着轻快地步伐来到宿舍,想让苏妈给自己弄一碗鸡蛋羹,就见到坐在沙发上的舒瑾城,脸色不由一变。

    那天她的聚会被舒瑾城搅局,就已经让她气得浑身颤抖,还是秦桑出面才没让她变成个笑话,但更诛舒珍湘心的是,张泽园竟然会对舒瑾城有好感,两人似乎还相识。

    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舒瑾城总是能得到她费尽力气也得不到的东西?就因为自己是庶女,就活该所有的好事都堆在舒瑾城头上吗?就连嫁人,都是自己嫁给张家庶子,而舒瑾城吸引张家最有前途的公子。

    五年了,她本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和大哥的帮助,结果舒瑾城突然出现,又要夺走她的一切!

    她心里恨得可以淬出毒汁,可舒瑾城自那天起就没有回来,她再恨也毫无办法。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这里,舒珍湘想想躺在手包里的邀请函,又翘起了嘴角,一步一步踱到舒瑾城面前。

    “哟,这是谁呀,不是我那一声不响就走了的大姐吗?” 舒珍湘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怎么,在你那个穷酸的宿舍住不下去了,还是被张公子抛弃了,就又回来了?”

    “舒珍湘,注意你的口气和措辞。” 舒瑾城本不欲理睬她,可舒珍湘不管,继续道:“还是你知道今天有晚宴,就又跑过来了?”

    哦?舒瑾城抬起头,“什么晚宴?”

    舒珍湘趁机坐在舒瑾城的对面,翘起有些厚的唇炫耀的道:“当然是王景大帅的欢迎宴啊。你不知道吗?哦,也是,你现在不过是个教书匠,当然没有人通知你了。因为我的缘故,舒家才收到的邀请函,那宴会上高官名流如云,也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和能耐去的。”

    她用不屑地眼光打量了舒瑾城一眼:“呀,我们去了,大姐正好可以在这里看家,岂不是很好?”

    “那个宴会我也要去。” 舒瑾城平淡地道。

    “你说什么?” 舒珍湘面色一变,旋即掩口道:“大姐别开玩笑了,这宴会邀请的可不是你。”

    “你说了,是舒家收到的邀请函,我恰好也姓舒。” 舒瑾城平淡地道。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那是邀请我的!”

    舒珍湘想到如果舒瑾城出现,又会吸引张泽园和其他人的目光,说不定把她的风光都会抢走,气得就差用手指着舒瑾城的脸了:“你早就离开舒家了,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你把舒家当什么了?你根本不算舒家的一份子!”

    这话戳到了舒瑾城前世的痛点,所以她沉默了。

    “珍湘,你怎么和大姐说话的?瑾城是我的妹妹,是你的大姐,不管她离家多少年,只要她回来,就是舒家的一份子。” 舒瑜川威严的声音响起,在两个妹妹的目光中和妻子携手走进客厅。

    “瑾城,你终于回来了。” 赵英英忙上前安慰地拉住舒瑾城的手,低声用英语劝她:“别理这个人,她自从知道可以参加王景的宴会后就疯了。”

    舒珍湘猛然站起,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母亲的劝告让她硬生生忍住了。今天她要舒家大哥带她进入宴会厅,以后出嫁,舒瑜川才是能给自己撑腰的人,她一定要笼络住这个异母哥哥。

    舒珍湘忍了又忍,终于冷笑着道:“她要去便去,不过你看她穿得这身衣服,丢脸的可是舒家!”

    说完她转身上楼,关上了房门。

    舒瑾城转头看向大哥,他朝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那日她与张泽园的争执,也没有询问为什么她要去参加王景的宴会。他只是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要英英带你去挑一件礼服吧。”

    舒瑾城心里一热,赵英英挽住舒瑾城的手道:对瑾城,我有很多还没穿过的礼服,一定给你挑一件满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还有灌溉我的小天使鲜榨柠檬汁,Qiuuu,和阿扬

    琉璃易碎彩云散

    琉璃易碎彩云散

    这次欢迎晚宴手其实是一个提供自助酒水与食物的舞会, 吃不是重点, 交际与跳舞才是。所以赵英英也是按照舞会的标准打扮舒瑾城的。

    “看!我已经替Shirley选好了衣服,好不好看?”

    赵英英将舒瑾城从她的衣帽间领出来,得意地对丈夫道:“这是我Daddy去年从美利坚带回来的裙子,我穿了有一点长, 但Shirley穿真是perfect!”

    舒瑜川看了妹妹好几秒钟,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后才重重点头。

    舒瑾城穿了一条华丽的无袖V领露肩丝绸裙, 显露出她优美的脖颈与锁骨。裙身用精巧而繁复的方式钉满了闪亮的钉珠和金银薄片, 像美人鱼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鳞。

    这裙子虽然宽松, 却很好的显露出了舒瑾城的身形, 她一双修长的小腿笔直的立在那里,就像是为了夺人目光而生的。

    赵英英为舒瑾城搭配的头饰是一条淡金色的绸缎发带, 上面有排列成羽毛状的蒂芙尼钻石。此外, 舒瑾城手上还戴着一双洁白的丝质手套。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光怪陆离的幻梦里走出来的异域公主,注定要惊艳全场。

    一个花瓶破碎的声音惊醒了这个幻梦,穿雪纺桃红羽毛掐腰裙的舒珍湘站在房门边, 死死地盯着舒瑾城, 鲜艳的指甲掐入肉里。

    她知道, 这次交锋她又输了。

    舒瑾城看着舒珍湘的表情,内心却没有一点波澜。她其实不在意自己究竟装扮得怎么样, 她去宴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弄清楚真相。

    赵英英领着舒瑾城去化妆,她的化妆品全是从国外进口来的, 光唇膏就有十几只,比悉雪萍的要齐备得多。

    舒瑾城不欲浓妆艳抹,只是化了个与早晨别无二致的妆。她并不是想出风头。

    “什么出风头!这是对舞会的尊重,你等着吧,那些政客的太太小姐们定然穿得比你还夸张呢!” 赵英英一边描眼线一边道。

    因为这次舞会规格高,不管秦姨太多么恼怒,舒瑜川仍旧没让她参加。

    “姨娘,您算是长辈我尊重您。但这事关舒家在金陵的脸面。” 对着秦姨太铁青的脸色,舒瑜川毫无心理障碍地说道。

    车驶出玄武湖公馆,窗外已是一片夕阳余晖。舒瑾城透过车窗看外面,如果赤松真的就是王景,她又应该说什么呢?

    她该问一声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是该问一句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的心很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有怎样的临场反应。可如果不看一眼,她一定会在今后都悔恨这一天的胆怯。

    中央饭店很快就到了,那是一栋红白相间的城堡式建筑,与总统府只有一街之隔,是1927年金陵政府为招待政府贵宾而专门修建的,进出往来的几乎都是权贵。

    灯火通明的饭店外已经有无数记者在等候,闪光灯没有一刻停下。

    舒瑾城甫一下车,记者们就发出了小声的惊呼,他们交头接耳询问这个女子是谁,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很快,不少记者就认出了与舒瑾城一同下车的舒珍湘、舒瑜川和赵英英等人。

    据说舒瑜川有一个常年在外读书的亲妹妹,这个艳绝的女子怕不就是他的亲生妹妹!为什么会选王景来金陵的这天让她亮相呢?记者们纷纷猜测起原因来。

    但不久,一个眼尖的小报记者就发现,这个穿着华美的女子竟然就是张泽园曾经追到金陵教会大学的那个老师,那时他们本已将相应的文章都排版好了,却收到了青帮的警告,不得不将那篇文章销毁。

    这样一来,舒家究竟是被张家邀请来的,还是因为背后那神秘的势力,就不好说了。

    走入酒店,立刻就有红衣侍者来接引,舒瑾城环顾一圈铺着织金红色地毯、悬挂着水晶灯的大厅,到处衣香鬓影,却并没有见到黄秋芳。

    他们一行人被领到一个小桌前,那小桌铺着白色的餐布,点着蜡烛,放着酒水与各式中西吃食,布置得十分精致。

    特意从美国请来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唱,但大厅内还并没有人翩翩起舞,因为他们都在等待最重要的人出现。

    作为这场舞会的主角,王景会在常总统的陪同下出场,还需要邀请一位女子先跳开场舞。

    按照惯例,王景应该邀请常凯山的夫人跳舞,所以许多名媛虽然跃跃欲试,但也没指望能第一个出风头。

    她们几乎都没有见过王景的庐山真面目,心里还抱着一种想看热闹的心。不是说王景是在番人里长大的蛮子吗?后来又成了一介武夫,谁知道他跳舞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就跟大狗熊跳舞一样,还会踩舞伴很多脚呢。

    乐队一曲终了,张泽园身穿一身白西服出现在乐池旁,因为今天火车站迎接出了些问题,他晚宴时便格外小心与卖力。

    他一出现,意味着舞会即将正式开始,而舞会的主人公也将进场,一时间宴会厅变得十分安静。

    张泽园讲了几句欢迎词,赢得了在场小姐热烈的掌声,然后用清朗的声音道:“现在,让我们欢迎中华民国大总统常凯山先生及其夫人苏致孝,以及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王景先生!”

    他话音刚落,管弦乐队便再次演奏起音乐来。

    常凯山与苏夫人先走入了舞厅,但也只是与众人点点头,便来到了自己的桌旁。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西南王王景终于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他仍然一身军装,戴白手套,却脱掉了白天那累赘的叠羽帽和许多勋章,却更显得年轻挺拔。

    许多小姐都被他如雕刻般的五官和修长而有力量感的身材吸引住了,没有想到世人畏惧的西南王竟有不输给电影明星的容貌,不由都暗自希望舞会中能够与他跳舞,就算被他踩一脚也没关系了。

    舒瑾城终于得以见到王景的正脸。一瞬间,所有的乐声都淡去,心里剩下的是带着噪点的空白,还有如山石崩落山谷的空响。

    那眉眼,那轮廓,那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和能挂住冰霜的睫毛,都与曾经朝夕相处几个月的人一模一样。

    穿着军装的王景逐渐与穿着黑色羟袍的赤松重合起来,他们分明是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赤松不是王景,王景的出现就宣告赤松这个虚幻人物的死亡。

    手很冷,心也有些发凉,就像一块山石砸穿了心底,舒瑾城知道,赤松不会再回来了。

    王景也同时看到了舒瑾城。怎么可能不看到她?她只是坐在那里,就能吸引他所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王景深邃的眼睛看着舒瑾城,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张泽园见状,心中也满是疑惑。他也是刚刚才发现舒家竟然也在这里,可他记得这晚宴并没有邀请他们。更重要的是,瑾城竟然也在这里!还如此美丽,比任何一次梦境里都要美。

    瑾城是他的,王景为什么朝她走去,他想做什么?

    他刚要出言提醒王景走错了方向,就被自己的父亲一拍,张涛全低声道:“你今天已经做错了一件事,舞会一定不能再有错漏。”

    张泽园心中一惊,不由自主的闭嘴了,而此时再看去,王景已经站在舒瑾城的身前。

    “舒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这支开场舞吗?” 王景一边说,一边微微弯腰,军装在腰与臂弯间出现浅浅的褶皱,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舒瑾城的面前。

    这不会是舒瑾城第一次握住王景的手,但那时候两人的手都有温度。现在不过是一只手套叠在另一只手套上,虚假的可笑。

    舒瑾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上去,王景握住舒瑾城,将她拉起,另一只手已虚扶住她的腰。

    他的动作太干脆利落,两人的姿态也优雅标准,宴会厅里响起了小小的惊叹声。

    欢快悠扬的舞曲奏响,王景与舒瑾城一同来至宴会厅中央。

    跳舞如同男女间的博弈,虽由男士引导舞步,但女士若完全柔顺遵从,就不过是男士手掌中的玩物了。

    舒瑾城自然不会如此,她与王景势均力敌,你进我退,配合得极其默契,也极有张力。

    如果舞曲织成一张可见的巨网,他们也准确地踏在每一个缝隙中。

    裙摆的钉珠与薄片如一片闪耀的银河,在深色军装的左右翻动。王景的军装扣至喉结下方,炽热的目光却从她的眼睛轻轻滑倒她的耳垂、脖颈、锁骨。极致的禁欲与极致的璀璨相辉映,竟是让人而红心热的性感。

    “看样子都督的腿伤已经完全好了,下次也要好好注意,别不小心又把自己砍伤了。” 舒瑾城一个转身,让自己避开王景的目光,嘲讽道。

    王景也转身,视觉上就像他领着舒瑾城转了一个圈,目光仍落在她的眼睛上:“瑾城,我会解释这一切。”

    “不,我该谢谢都督的用心。没有都督,我这木喀研究可怎么能成功呢?” 舒瑾城指尖轻轻捏住王景的肩膀,扬唇轻笑:“可都督不该骗我,更没必要编造一个身份。”

    “这次宴会的请帖也是你让人发给舒家的吧?我早该想到的,张泽园不会这样做。”

    “我一届平民,能让都督废那么大的心,真是太荣幸了。不知道都督对我这么用心,有什么目的呢?我听说都督平日里都不近女色,怎么,该不会是看中我的姿色,要将我娶回去当个姨太了?”

    “舒瑾城!” 王景一贯强势,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反驳,任由舒瑾城的质问一声一声落在他的耳朵里。只是他不能容忍舒瑾城说出这样自贬的话。

    低沉的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带着迫人的气势。是与赤松一样的声音,但赤松却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

    舒瑾城无言的闭上了眼睛。

    两世了,她竟然还未勘破“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的道理。

    王景面上仍保持着军人式的冷漠,但手心下却感受到舒瑾城消瘦脊背上的一丝颤抖。

    “你知道吗,你的出现杀死了赤松。” 舒瑾城在他耳边轻声说。

    乐曲结束,舒瑾城松开手,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一眼王景,转身离开。另一只乐曲又起,方才已跃跃欲试的男女纷纷滑入舞池。

    王景看到舒瑾城走的方向是中央饭店的花园。

    他对朝他走过来的常凯山和各路名媛做了个暂缓的手势,匆匆跟在舒瑾城的身后走入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礼服是20年代美国很流行的flapper dress风格,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黛西的衣服

    亦梦亦幻亦人间

    亦梦亦幻亦人间

    花园里林木茂盛, 月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艰难的洒下来, 却被欧式铸铁灯的暖光驱散。

    舒瑾城站在那一小方被林木遮盖住的黄晕里,胳膊因冷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景大踏步走下台阶,很快站到了她身边。

    他身材高大,将那一小方暖黄也遮掩掉了, 轮廓好像有毛绒绒的边,只有一双眼睛仿佛吸进了所有的月光, 灼灼地发着光。

    他看见舒瑾城抱着胳膊的动作, 脱掉自己的军装外套试图披在她的身上, 可是舒瑾城闪身避过, 仍带着体温的外套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

    她冷眼望着王景, 目光像冰冷的刀,捅穿了他, 带着几千里外高寒冰雪的凉意。

    “为什么?” 舒瑾城问道。

    王景张嘴, 却又陷入沉默,他的心艰难跳动,如钟楼里的生锈齿轮。

    他一生在血与火中翻滚, 上辈子膝盖被打烂截肢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却怎么说出口这些柔软甚至软弱的情感。

    难道说就是因为小时候你安慰了我几句, 同我说了声对不起,牵着我看了些风景, 再从袋子里给我拿了一个巧克力,我便从此忘不了你,甚至用你袋子上的亭子给自己取字渊亭?

    难道说我早就死过一次, 上辈子没能找到你,以致你过得孤苦无依、病死英吉利,是我将你下葬,所以这辈子我想要好好守护你?

    难道说知道你这辈子选择转学,我欣喜若狂,知道你对羟族感兴趣,特地将之前收缴的洋人日记放在你经常路过的旧书店,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来到西川?

    难道说告诉你我为你着了魔,才不顾西川的战事三个月,割伤自己那条瘸腿只为了找到一个借口接近你?

    不,他说不出口。

    “哦,你说不出来。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舒瑾城讥诮地问。

    王景将被肌肉薄薄包裹住的脊背贴在那冰凉的刺骨的铸铁灯柱上,低头看她,这样连月华都在他眼中敛去了,只有幽沉的黑影。

    “我,” 他开口,又停顿,才道,“我只是想让你过得不要那么辛苦,帮助你实现你的心愿。”

    这句话说得实在艰难滞塞,却是这辈子说得最真的一句话。

    “哦,是吗?” 舒瑾城却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更别提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被世人认为根本没有心的王景。

    更何况——“要实现我的心愿,那你最后为什么要亲我?”

    舒瑾城看着王景,脸上满是挑破梦境的自嘲,“‘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说过的。你亲我是因为情欲,你是帮助了我很多,可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样。王景要反驳,但被她满脸的悲怆和眼眶里的泪水镇住。

    “对,那晚我根本没有睡着,我也不能为了留住那一点回忆而自欺欺人。西川的一切如果是个梦,那么今天,梦也应该醒了。” 舒瑾城道。

    明明西川发生的一切那么真实,现在这一切才像个染着黄调的梦境,四周仿佛起了朦朦胧胧的薄雾,梦境与现实、真与幻都调了一个个儿。

    她为什么这么糊涂?如果两辈子都这样夹缠不清,她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瑾城,瑾城你在哪里?” 花园里忽然响起了大哥的声音,她还看到张泽园急匆匆地从大门处走出来。

    她用丝绸手套狠狠擦干眼泪,转身从后门往外跑去。她不能让大哥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更不想见到张泽园,也不想再面对王景。

    她只能逃走。

    在花园里跑着跑着,舒瑾城差点被高跟鞋绊了一跤,于是低下身将鞋也脱掉拿在手里,一口气从后门跑到了大马路上,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她报出了金陵教会大学的名字。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对不起,您拉我随便在附近跑跑,再回金陵教会大学,车钱我会照路程付。”

    黄包车夫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这位小姐穿的华丽,眼眶红红的,也不多问,喊一声便开始拉车。

    车轮辚辚作响,黄包车夫跑着跑着,竟然将她拉到了秦淮岸边。

    河风的凉意缠住她的手臂,丝竹管弦和岸边房子里的麻将声自顾自地响,路边的茶馆灯火通明,说书人的惊堂木一响,讲得是一段《珍珠塔》的故事。四周满是下沉的人间烟火气。

    舒瑾城要车夫将车停在了一座桥边,到桥上买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和一个糖油粑粑,顺便给车夫也带了个葱肉烧饼。

    “小姐,这个我不能要。” 黄包车夫是个老实人不愿拿,舒瑾城却不由分说的塞进他手里,道:“我要在桥上停一下,耽误你一点时间,你就吃吧。”

    黄包车夫这才接过,也是拉车饿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鸭血粉丝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倚着古老的石头栏杆,望着脚下幽黑的河水和已经有些残破的画舫,舒瑾城不顾礼仪的将粉丝汤倒进空虚的胃里。

    那些繁华的虚荣的晚宴,从来填不饱她的肚子,更填不饱她的灵魂。

    热乎乎的鸭血汤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幸福的幻觉,然后咬满满一口冒油的糖油粑粑,油腥味令人感到心安,甜味则一直腻到心里。

    这脚下有些肮脏的地面,这冒着腥气的河水,这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将她从今晚不真实的世界拽回了地面。

    不,她不是个糊涂人,她爱这热闹的人间。

    舒瑾城头上闪亮的钻石和闪闪发光的裙子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她倚在桥上的身影更是美得像一个梦,没一会儿工夫竟然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的人。

    望着那些指指点点的人,舒瑾城叹息了一声,下桥对车夫道:“师傅,我们走吧,直接回金陵教会大学。”

    回到宿舍外的小道上已经十点多了,学校里的路灯早已经熄灭,路上也半个人影都没有。不欲让人看见自己的舒瑾城正好沿着树影,慢慢往回走。

    可刚走过宿舍外的小人工湖,她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地高大人影从宿舍里走出来,那可是女生宿舍,而这个人影明显就是一个男人,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很不自然。

    小偷?

    舒瑾城警惕起来,她将身体稍微挪出来一些,借着月光去看,那人的头发闪着金黄的光芒,高鼻深目,蔚蓝色的眼睛,竟然是沃亚士。

    他来偷我的爱德华日记了吗?这几天因为种种事宜一直忘记要将仿造的日记交给他了,没想到沃亚士竟然等不及,倒自己来了。

    不对,他不会连我的信箱也撬开了吧,我有两天都没看信箱,不会被他截到重要的信件吧?

    舒瑾城便更探出了身子去看,没想到沃亚士做贼心虚,也在左顾右盼,舒瑾城的衣服又显眼,他竟然一下就看见了她,立刻迈开腿跑了起来。

    宿舍那边是死路,他只能朝舒瑾城这边跑,虽然他刻意跑到小道另一边,但是舒瑾城还是看清楚了他手上只拿了一本皮本子。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不能一点不追,这样便太假了,于是很不积极地等他擦身而过,才跑起来,一边小声喊:“沃亚士,你别跑!”

    沃亚士跑得越发快了,可没想到,还没跑出十几米,忽然一个人出现,揪住他的领子就是一拳,沃亚士被这一拳打懵在地上,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那人蹲下身,用白手套捡起皮质日记。

    “王景?” 舒瑾城匆匆赶上来,看见眼前这个人,惊诧而僵硬。

    沃亚士知道舒瑾城的救兵来了,忽然一咕噜爬起来往前面又跑,王景沉声道:“李龙,牛宾,把他截下。”

    舒瑾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那两个卫兵得令,就要去追,舒瑾城忽然大声道:“不准去追!”

    王景一挥手,又让两个士兵停下了。

    “您以为这是在西川么,想打人边打人,想杀人便杀人?” 舒瑾城抬头问。

    王景不语。

    她从他手里夺过日记本,连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画着假的玉崩雪山地图的两页已经被沃亚士撕走,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绷紧了的心脏蓦然放松下来。

    然后舒瑾城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不在饭店,竟然现身这里,是跟踪了我一路吗?”

    王景将染了沃亚士鼻血的手套摘下来,仍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差点被王景破坏计划的舒瑾城心情又一次变糟,明明刚刚在中央饭店都能忍得很好,现在却忍不住愤怒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瑾城,对不起。” 王景捉住她的手解释道:“我担心你的安全,才跟过来的。”

    “谁要你担心了?西南王,您的担心,您别有用心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舒瑾城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赌气道:“我只求你这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谁知这句话触到了王景的逆鳞,他眸中隐忍已久的火一下被点燃,忽然弯腰,打横抱起舒瑾城,往人工湖的小树林走去,李龙和牛宾互相看看,识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景,你要干什么?!” 舒瑾城被吓了一大跳,她拼命挣扎,可王景的手臂仿佛铜铁铸成的一般,将她牢牢地圈在他的怀里,她能闻到王景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男子味道,能看到他泛青的下巴,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不会伤害你。” 王景道。

    可舒瑾城哪里相信,刚要放声大喊救命,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

    王景将她放在了人工湖旁的木长椅上,倾身过来,盯住她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扮成赤松,不是问我有什么目的吗?我告诉你。”

    “你若想听,就点点头。”

    舒瑾城望着他,点了点头。

    荷翻叶滚小池塘

    荷翻叶滚小池塘

    “嘶——” 王景刚想放开手, 就被某人牙齿攻击, 他面色复杂的看着手掌上小巧的牙印。

    舒瑾城眉毛一挑,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没有你随便抱人捂人,别人还不能还击的道理吧?”

    王景沉默片刻,指着舒瑾城身边的空位道:“我可以坐在这吗?”

    舒瑾城往左边挪了挪, 没说话,王景当她默认了, 坐在她身边。

    一阵风从人工湖卷来, 吹翻了一池荷叶, 也吹得舒瑾城身上的亮片、钉珠上下翻飞。一件温暖的大衣又一次披在舒瑾城身上, 这次她没有拒绝。

    “说吧, 别浪费时间了。” 舒瑾城道。

    两人肩并着肩坐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这是他们近半年后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坐。

    “你还记得1912年游西山的事吗。那年邱大州仍妄想称帝, 于是邀请了一众社会名流在西山赏景。” 王景道。

    舒瑾城仔细回想了一下,1912年,她才八岁, 那时候每天都有许多好玩的事等着她做, 这件事隐约记得, 却并不十分清晰。

    “那一年我生父在洋人和邱大州的要求下,将原来的西征军总司令押送上京, 顺便从木喀接回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带着我一起来到了北平。”

    王景薄唇微勾:“那时候我一句汉语也不会说, 骤然被带到这么远的地方,便经常一整天沉着脸一言不发,是一个所有人都厌恶的孩子,包括王群铮。”

    “游西山那天他嫌我丢人,踢了我一脚,让我滚开,于是我滚开了。结果又被我那好弟弟的奶妈和丫环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唯记得她说了‘土匪堆里长大的瘸畜生’和‘串了秧的苗子’两句话。”

    “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两句当时并不懂的汉话吗?” 王景看着舒瑾城,发出轻笑声:“因为那时候你恰好出来了,还只是头上扎两个小包的小丫头,就板起脸来装凶,把坏人都赶跑了。”

    “我好像记起来一点了……” 舒瑾城睁大眼睛说。久远的事情仿佛拼图,在王景的叙述下一点点拼合起来。那天她似乎是拉着一个大哥哥的手,带着他看了西山的红叶,还到一个山崖边的亭子玩。别的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哥哥的手有些粗,和拉小丫环叠翠还有自己大哥的感觉都不一样。

    “你蹲在我身旁问我:‘你真是土匪堆里长大的?什么是串了秧的苗子?’”

    “还有这回事?”舒瑾城有些吃惊,又抱歉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小,并不知道这些话的轻重。”

    “你那时候也跟我说了对不起,还低下头摸了摸我的伤口。” 王景笑了,回望着她,目光很温柔:“然后你躲开自己家的下人,带着我到外面玩了很久,还把自己最舍不得吃的糖给我了。”

    两个人一个多小时后才被急得半死的下人找到,那天王景差点被王群铮打死。但这都并不需要说出来。

    王景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那幽暗的荷塘中:“你还说,你叫舒瑾城,瑾是怀瑜握瑾的瑾,城是攻城略地的城。我都记得。我知道这很可笑,一件你早就忘记的事情,我却牢牢记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不,这不可笑。” 舒瑾城心里蓦然一酸,她张了张口,末了也只是再重复了一次:“这一点也不可笑。”

    “我同你说过的小时候马帮的事情,都是真的,没有骗你。赤松,也确实是我阿妈给我起的名字。” 王景道:“如果没有王群铮,我便不会离开果诺马帮,或许现在真就是登家锅庄一个最普通的翻译赤松,但是这样,你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我承认,为了见你我用了心机,编造了身份,但我想帮你实现梦想这句话,从未作假。” 赤松望着舒瑾城,认真地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在见到你之前,我手上确是沾满血腥。但遇见你以后,下手的每一次我都掌握着分寸。许多人说我弑父杀弟……呵,我是很想杀了这两个无尽折磨我的人。但躺在床上的王群铮其实是被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亲手毒死的,就因为他害怕我成为西川都督以后,他不会有好下场。这样的人,我杀了他,也并不冤枉他。”

    舒瑾城看着王景俊美却阴鹜的侧脸,这样一个人就坐在那里,一点点的剖析着自己,仿佛是要把所有的一切剥开,把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捧到她面前。

    心里很酸,很胀。她不是不想接住这颗心,可是经过两世的风雨,这样的感情,她还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

    “你为什么不澄清这些流言呢?” 舒瑾城轻声问。

    “这本来也不是秘密,只是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 王景无所谓地一笑:“除了你,我也不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给别人听。”

    我只是不想你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有人性的魔鬼罢了。王景在心中道。

    原来事情一旦说开了,接下去也很容易,王景低头看着舒瑾城:“瑾城,和你一起经历一切的是我,赤松也是我,但我现在以王景的身份问你,你能够和我——”

    “不必说了。” 舒瑾城忽然开口,她扭头不看王景,语气却恢复冷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这一生早已经立志将事业放在感情之前,对于感情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很感激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也,我也不讨厌你。但我想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舒瑾城又说不下去,只是从板凳上起身道:“算了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宿舍。”

    “瑾城。” 王景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舒瑾城挡住。舒瑾城抬头,他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恼怒,只是道:“我理解你的决定,但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试着打开你的心的机会。

    舒瑾城抬头望他,不知该怎样回复。他不是张泽园,他也不是别的任何人,他是不同的。“我同你一起回宿舍看看,你宿舍才刚遭了贼,现在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王景道。

    舒瑾城想到自己宿舍里还锁着要还给王景的羟刀,便点点头。王景让两个卫兵等在外面,随舒瑾城来到了宿舍外。

    果然,宿舍的门锁已经被完全撬坏了,走进去一看,衣柜门大开,床也被翻得一塌糊涂。看来沃亚士本来想伪装成谋财的样子,没想到被舒瑾城撞破了。

    好在重要的资料早就被转移了。舒瑾城皱着眉打开抽屉,果然里面放着的十块大洋已经消失了。沃亚士做戏做全套,明明不缺钱,还是把大洋拿走了,舒瑾城暗暗咬牙。

    好在要还给王景的东西因为危险系数高,又价值许多银钱,被舒瑾城锁在铁箱里放在了床底下,并没有被沃亚士发现。

    她将那铁箱打开,将羟刀与手枪拿出来递给王景:“我后来才知道你的羟刀有多贵重。我没那么多钱,只配了个普通的刀身,希望你别嫌弃。还有这把枪,我暂时是用不到了,就一起还给你吧。”

    王景只接过那把羟刀,将刀身抽出来反复观看,又插回去,缓声道:“你做的刀很趁手,我很喜欢。从今天起我会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这话说得就像那刀是什么定情信物一样。舒瑾城脸有些发热,王景又道:“至于这把枪你还是留着,它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木喀的,等到那时候,这枪会有大用处。”

    舒瑾城见王景坚决不收枪,也不便和他拉扯,就将枪原样锁回了铁箱。

    赤松随即环顾四周,似乎对舒瑾城住的地方颇感兴趣。就在舒瑾城都被他看得有些恼了,想阻止他的时候,他道:“你就睡在这样的屋子里?”

    “怎么了?我觉得很好。” 舒瑾城顶回去。

    “我也没说不好。只是这宿舍不能再睡了。” 奇怪,王景被舒瑾城拒绝了之后却并不恼,态度竟还更自然了些,仿佛是因为他表达了心意,就没必要隐藏自己了一样。

    “糟了!” 舒瑾城忽然轻呼出声。

    “怎么了?” 王景问。

    “我直接从舞会离开,都没有给大哥打一声招呼,他和大嫂肯定急坏了。都怪你!” 舒瑾城瞪了一眼王景,看在王景的眼睛里,却别有一种生动的可爱。

    “别担心,我和你大哥说过了,就说你身体不适,提前回宿舍休息了。” 王景微笑道。

    “他相信了?” 舒瑾城不可置信地问。

    “我说我已经派了卫兵送令妹回去,而旁边的人都能做证。我还对他说,你让我转告他,明天早上会回老宅归还衣物,让他不必担心。”

    “我哪里说过这话?” 舒瑾城问。

    “你明早会回去吗?” 王景道。

    舒瑾城停顿了两秒,还真会,算你赢了。

    王景道:“除了我的房间,中央饭店的顶层全部是空的,你可以带上行李,随便选一间屋子,这段时间先到那里休息。”

    “???” 舒瑾城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是在梦游吗”的表情看王景。

    “你这里门锁已经坏了,床也被翻乱,非常不安全。而且那个洋鬼子被打了一拳,随时可能回来报复,宿舍是不能住了。这么晚去你大哥那里,与我对他所说的话相悖,只会徒增他的担忧。而且你庶妹将要与张鹤轩结婚,舒敬鸿再过几日也要来到金陵暂住。你并不想和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

    还有那个如同苍蝇一样的张泽园,王景心里加了一句。

    “……” 舒瑾城竟无言以对。

    “中央饭店离你的大学不远,顶层有我的卫兵把守,不会有人知道你进出的。” 王景道:“你可以放心,在木喀时我们已经多少次同处一室,我并未对你做出过任何过分的事情。”

    舒瑾城不可置信的抬头,用眼神告诉王景,最后一天睡大通铺,你明明有偷亲我!

    王景咳了一声,道:“反正,你自己数数,我在木喀我救过你多少次,这条命你自己不珍惜还要替我珍惜着。况且——你刚刚已经拒绝了我,难道现在又要拒绝我一次吗?”

    这一贯强势的男人竟然做出了有些可怜的模样来,舒瑾城心忽然软了。他刚才说的也对,舒瑾城告诉自己。而且她对王景,或者说赤松的人品还是了解的,他不会做出任何强迫她的事情。毕竟他不近女色的事情连木喀人都知道了嘛。

    这样想着,舒瑾城莫名有了一点笑意,终于同意和王景一起离开宿舍了。

    作者有话要说:  jj突然评论系统整改,留言不会显示了orz,但我后台还是看得到哒!所以还是请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撒花的小天使我也都记得的,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动力。鞠躬~

    因何故万种思量

    因何故万种思量

    王景就坐在她的旁边, 而她坐在王景的车里——那是一辆凯迪拉克轿车, 十分宽敞舒适。舒瑾城拉紧了仍披在她身上的大衣没说话。

    她在想,自己怎么就真和王景回酒店了呢?

    仿佛是被蛊惑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但现在要下车,一是有些来不及, 都快到了,二是也太矫情了, 不是她的性格。就是车越靠近酒店, 她越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虑, 葱根一般白净的手指因此下意识的抓紧了披在身上的王景的大衣。

    她的一举一动全落入王景的眼睛里, 他低笑道:“怕什么, 我又不会吃了你。” 换来了舒瑾城的一记白眼。

    车里有司机还好些,当两人站在狭小的电梯里, 就更无所适从了。

    舒瑾城低头研究地毯, 视线里却偏偏是自己没有遮盖的胸-脯和一双露在外面的腿。过于宽大的呢制军装垂在腿侧,衬着雪白,无端令人脸热。

    而她身边, 就站着一个身着衬衣, 将第一颗扣子解开, 浑身都散着热量与张扬的男子。这人的目光还总若有若无地围绕着她。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小说里那些在百乐门跳完舞又到旅馆寻一夜之欢的摩登男女。唯一不需要担心的是, 第二天清晨她不会如同那些侦探小说里一样变成一具尸体。

    舒瑾城尽力收住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将大衣脱下来递给王景,道:“这里不热了, 还给你。”

    她的动作带动了宽松的礼服,舒瑾城及时扶住了略微下滑的肩带。

    王景收回变暗的眼神,将大衣搭在臂弯处,另一只手还替她提着行李,越发显得人高大挺拔。

    混血虽然不被大众接受,但在外貌上还是很有优势,不知道王景如果穿西装会是什么样子?舒瑾城看着王景又开始发散思维。

    “别这样看着我。” 王景沉声道。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样的目光很容易出事。

    “嗯?” 舒瑾城沉迷于自己的思路,没有听清。

    “电梯到了。” 王景没有重复,只是道。果然,电梯门朝一侧打开,王景请舒瑾城先出去,自己则跟在她身后。

    电梯两侧站着两个卫兵,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兵把守,他们看到大帅,齐刷刷地行了一个军礼。

    舒瑾城道:“亭帅好威风啊。”

    王景听出舒瑾城话里暗含的嘲讽之意,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些疙瘩,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承让。”

    见此情景,舒瑾城想到自己曾经当着王景的面问唐处元关于王景的事情,真是蠢透了,不禁脸一热,恨不得回到当初把自己的嘴给堵上。

    “你的脸怎么红了?” 王景问。

    “什么?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胡说!” 舒瑾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下意识地反驳,看到王景眼睛里略有惊讶与玩味的意思,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估计又丢了一脸。

    “……” 舒瑾城决定自己还是保持沉默。

    “你住这间房吧。地方宽敞,起坐间有书桌,方便你写字读书。” 王景让手下打开走廊一间门,对舒瑾城道。

    “你住哪里?” 舒瑾城目光往房间里一扫,又问。

    “放心,我住走廊尽头那间,离你有距离。” 王景指着另一边道。

    他扶着门让她进去,将她的行李递给她,自己却站在酒店房门外道:“房间里有淋浴热水和暖气,你今晚在外面吹了一夜凉风,别着凉了。”

    “好。” 舒瑾城答。

    “那么,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王景要关门,舒瑾城扶住门,开口道:“今天……谢谢你。”

    王景唇角微扬,关上了房门。

    舒瑾城落了锁,这才环顾四周,确实是一间豪华的套房。

    起坐间有胡桃木书桌、餐桌以及整套的西式沙发,卧房的床很宽敞,鸭绒被上铺着一层深蓝色的天鹅绒。床旁边不只有衣柜,甚至还有放满了书籍的书柜。

    舒瑾城对这房间的构造很熟悉,毕竟上辈子一段时间内她也经常随张泽园出入中央饭店。

    她进入盥洗室的淋浴间,打开花洒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穿上了外面叠好的浴袍,躺在了松软的床上。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是一种享受。不能让王景用物质腐蚀了去,舒瑾城暗暗警告自己,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好笑,因为西南王一向并不以物质享受而出名,比起别的知名地方统帅,甚至可以说是太简朴了。

    忽然,床头柜旁的电话响了,舒瑾城疑惑地接起来,听筒里是王景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晚安。”

    “……” 听着王景带着电流的声音,舒瑾城安静回道:“晚安。”

    “你洗澡了吗?” 王景又问。

    “?” 特意打电话来耍流-氓?

    “你别误会,我只想问问你水热不热。”“水很热,我准备睡了。”

    “好。那,晚安。”

    “晚安。”

    结束了一段莫名的对话后,舒瑾城挂上了电话。她躺在柔软的鸭绒被里,像被一团云彩包裹着,很快就睡着了。

    由于生物钟的原因,她很早就毫无障碍的从舒坦的大床起来,重新穿上自己的蓝格布旗袍,将昨晚的礼服与首饰装起来,走出了房间。

    走廊外仍站着卫兵,但面孔与昨晚不同,想来是换了岗。但他们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就这样顺利地走进电梯,也无人阻拦她。看来是王景提前交代过了。

    舒瑾城坐上了往玄武湖去的电车,今天她的任务很重,先要像大哥解释昨天的事情,又要回学校面对沃亚士,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

    到了玄武湖旁的舒家公馆,赵英英、舒珍湘、秦桑等人都还没有醒,只有大哥已经穿好西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仍是豆汁、烧饼、稀饭等一类普通的北平小食。

    见到她,大哥什么话都没说,示意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和自己一起吃早餐。

    舒瑾城将袋子交给苏妈,坐在了大哥的对面。她拿起一根油炸鬼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稀粥。

    舒瑜川看妹妹神色如常,气色也不错的样子,担着的心首先放下去一半,开口道:“你昨天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也要先告诉我们一声,你知道我和你大嫂多担心吗?”

    害怕你像从前一样一声不响就消失了。舒瑜川在心里补充道。

    “对不起,大哥。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舒瑾城乖乖低头认错,道:“主要是……我和王景跳了舞,肯定会招来许多人的目光,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就想避开,没成想身体突然不舒服,就一时没想那么多……”

    当着大哥面撒谎还是有些心虚,她说着碰了碰大哥的衣袖,道:“大哥,你不生气吧?”

    舒瑜川看小妹乖乖的样子,多大的气也消了,笑道:“行了行了,刚吃了油炸鬼一手油,再蹭到我衣服上。”

    舒瑾城收回手也笑了。

    “瑾城,有个事要同你说。” 舒瑜川又道。

    见大哥突然严肃的面孔,舒瑾城也放下了手上的勺子,等着大哥说话。

    “父亲已经知道你在金陵的事情了。他老人家后日就会从北平出发,他这次来金陵虽然是为了珍湘与张家的婚事,当然也有要看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与珍湘、秦姨太都有隔阂,但我希望父亲在金陵时,你还是能回公馆居住。”

    舒瑾城沉默不语。父亲,多么陌生的称呼。

    前世从1932年起,她就没资格这样叫他了,他曾经极力促成自己和张家的婚事,后来又因为自己执意要离婚而勃然大怒,在报上登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声明,甚至逼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亲口对她宣布这个消息。

    这一世,在自己离家的前提下,他又将小女儿嫁给张家那个绝不靠谱的儿子。虽然自己十分厌恶舒珍湘,但这也不能够改变父亲将她的婚姻当做一场政治交易的事实。

    父亲的形象早已不是幼年时敬佩孺慕的样子。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况且,如果这次他因为自己在德国不告而别的罪过继续发怒,再次将自己逐出家门,大哥又会如何处理呢?

    舒瑾城不敢想。前世的伤太狠了,她连揭开都不愿意,何况再重新经历一次。

    “瑾城,那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大哥可以不需要你的解释,但父亲需要。怎么样,都要有一个交代。” 舒瑜川缓声对似乎心事重重的舒瑾城道。

    舒瑾城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早餐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有些食不知味,因为还要回学校,舒瑾城没等赵英英醒来,便和大哥告别了。

    她先走上人类学系楼顶层,沃亚士的办公室紧闭,窗帘也拉着,似乎还没有人的样子。这十分不寻常,因为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二十,而沃亚士一般八点半就会准时到校。

    隔壁办公室的黄秋芳倒是看到了舒瑾城,她从办公室里出来,和舒瑾城打招呼:“舒老师,早上好啊。”

    “早,秋芳。沃亚士老师怎么没来?” 舒瑾城问。

    “哦,沃老师好像病了,说要请假一周呢。” 黄秋芳道。

    请假一周?舒瑾城回想昨晚王景那一拳的分量,都快有些同情沃亚士了。王景那可是在战场上实打实练出的工夫,有一次金珠阿妈寨楼的柴门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他上去一拳,把人家木板都打破了个洞。

    沃亚士请假了也好,她就不用那么早与他对峙了。说不定他正在家里研究那两页假日记,就让他研究去吧。

    舒瑾城心念电转,微笑着继续问道:“昨天的晚宴怎么样?”

    “太豪华了!我第一次见识到《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和《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场景,虽然这本书让我睡着了不止十次……” 黄秋芳兴奋地道:“据说王景都督搂着一个美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跳得开场舞,在场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女人是谁,但她就这么出现了,他们跳得真好!后来这女人不见了,王景都督也不见了。”

    讲到这里,黄秋芳遗憾地撇了撇嘴:“可惜我被分到了下半场,既没有看到这个妖精似的美女,也没有看见王景都督。”

    黄秋芳的描述让舒瑾城内心一阵凌乱,很容易想象得出他们都离开舞会后,会被在场的人怎么编排。

    秋芳还不知道她面前就站着的就是那个“妖精似的美女” ,好在她被分到了下半场……

    作者有话要说:  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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