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推开门,嘈杂的早读声停滞了一瞬间。但大多数人只是抬头看看他们,又继续低头背单词或古文。
左耳朵是“abandon”,右耳朵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黑板旁挂着日历牌。
2012年12月19日,周三。
金语语惊呼一声。
教室前方有红色的卡纸拼成一串字:距离高考还有170天。
h高每年都在距离高考三百天时就挂上倒计时。
金语语当年是班级里的生活委员,专门负责这种零碎小事。这个板子,是她和罗郁一点点拼好的。
何美娜站在史沉身后,言早看见她眼中飞速掠过很多种感情。
从愤怒、故作镇定到恐惧,最终变化成不可置信的迷惘。
而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也不仅仅是神色。
在阳光照射的瞬间,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时,何美娜脸上精美得体的妆变得眼线横飞,黑色大波浪发尾变成栗色,甚至脸上不易察觉的细纹也消失。
言早低头看自己,她冲锋衣下的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不见了,换成h高黑白色的校服。
环顾周围,其他人都矮了一小截,平白无故回到旧年青春。
周滂脸上长出青春痘,眼镜片薄了两个度;罗郁的双眼皮变成单眼皮,鼻子塌下去,还多了层当年流行的齐刘海……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除了她。
言早凝视着门上反光的玻璃。——在八年后,它们被烟熏黑,可现在仍然光洁美好。
玻璃反射出她白的脸,粉的唇。
房姐说她长得像自己上高中的女儿。之前还做咨询服务时,她也是靠这张年轻的脸和患者拉近距离。可惜。
她没怎么变过。所有人都被时间改变了,无论变好变坏,但她是一个固执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几年如一日不知疲倦。
当然,忏悔也是,或许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早就做好抉择的人。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穿着当年新款的裙装。
看着浩浩荡荡进来的人,她有些生气,“迟到了还不知道快点回座位。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她的语气和当年一模一样,但没人敢回复她。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向前走,没有对白,他们就在极度的冲击中默默接受了未知的安排。
言早走在最后面。
她看见有个“同学”趁着语文老师不注意,偷偷拍了史沉后背一巴掌,但史沉只是如遭雷击一般,没敢跟对方对上眼神。
两分钟后,除了言早,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金语语坐在第一排,同桌是罗郁,何美娜在第三排。
周滂在教室中央,剩下三个人都在右后方靠近后门。
言早想不起来自己坐在哪里,但教室里只在角落剩下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她迟疑地走向那,带着点紧张观察身边“同学”的神情,终于安全抵达。
言早的前桌是个有些胖的男生,他要是直起身子,言早肯定就看不见黑板了。但好在他在趴着睡觉。
言早对他的后背有印象,所以这或许真的是自己的座位?
在她思考的时候,桌子被两根手指敲响。
柏严主动跟她的前桌换了座位。
在他起身的时候,言早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在睡觉,而是伏在桌前发短信。
言早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兜,只摸到了那张卡片,手机不翼而飞。
虽然和他不算熟,但在这样奇怪的情境下能和认识的人在一起,算是幸事一桩。
早读完开始上语文课。
言早害怕中甚至有点期待。她高中时的记忆丢得差不多了,上次体悟高中生活还是患者口中的疼痛青春。
但这次体验结果让她大失所望,今天的上课内容只是每个人发一沓古文常识要点,一边背一边讲。
这次失败的体验还被拉长到了第二节课,语文老师拖堂拖到了物理老师进教室。
班里一个男生大喊:“怎么这样啊!”
物理老师投过去半根粉笔,男生漂亮地接住,引起班级里哄堂大笑。
言早从抽屉里找出物理课本,她的课本很干净,像是刚刚从教务处领的一样。
***
h高每两节课之间有四十五分钟的大课间,是他们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在高三这尤为珍贵。
班里有人在做题,笔唰唰地划在纸上。也有人在听歌,有个女生用mp3小声外放《那些年》,顺便和朋友讨论后天或许会到来的世界末日。
青春期的小孩,讨论起未来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充满希望。
即使世界末日也不怕,先地震再海啸,大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好了。
言早觉得有点好笑,想跟她讲,我经历过了,世界末日是假的。没有末日,只有写不完的作业和讲不完的考卷。不过那天是我的生日,你没办法说“末日快乐”,倒可以祝我生日快乐。
一切简直都像一场梦。
不是说现在,而是他们几个在未来过的几年,比起现在竟然更像是虚幻。
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鲜活的,他们还没有……犯下那些错误。就连言早都快要相信他们只是一起在外面做了个梦,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现在。
外面的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言早倚着窗,闭上眼睛,虽然在进入这里时她被淋湿的头发就干了,但她还是向往着温暖。
这束光穿越了一亿五千万公里,人们总是赋予它成长、温馨、向上……很多很多正面而美好的词汇。
言早想,这里仿佛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带他们回到过去,享受美好的时光。
渐渐地,她也快认同刚才的想法了。
回到过去,是多少人的梦想。这个念头像是有魔力,引人沉迷和堕落。
突然,她心头一颤。
在言早生活经验带来的认知中,生活中有两种热。
一种类似温暖的阳光、冬日的火炉,带来幸福,不会伤害她。
另一种好像手机充电充久了后烫手的温度,它预谋灼伤她,或者爆炸,让一切血肉淋漓。
而现在的阳光让她感受到那种危险的怪异感。
随着这种想法出现,阳光洒在脸上带来的似乎也变成了刺痛。
言早拉上窗帘,坐回到座位。
不远处,何美娜拉着人说话。
回到过去后,她的灵魂好像也跟着缩小变幼稚了。
她扬起一张淡粉色的纸,是她在抽屉中发现的情书。
罗郁挽着金语语听何美娜说话。在第一节课的时候,她还会若有若无地遮挡自己的脸,但现在她又恢复了善解人意。
像是刚才被阳光照耀的言早一样,她们脸上带着雀跃,沉浸在此刻,仿佛自己真的是个高中生。
言早静静听着她们说话,又四周看班级里的其他人。
周滂坐在座位上沉思,于泽辉和史沉不知道去哪了。
前面的柏严转过头。他没变矮多少,依旧很好看。
“这里没有他的座位。”
这是他进来后与言早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就像在陈述一个“今天早上吃了什么”的事实。
言早觉得怪异感更严重了,她竟然在刚才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
她站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a楼对着食堂和操场,在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把一切尽收眼底。
树叶黄了一半、掉了一半,操场上有脱了外套跑步的人,很多人步履匆匆,但这在校园中本是常态。
柏严也站起来,和言早一起向外看。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不算太亲密,但还是让言早的脸有些热。
言早顺着他的手看向太阳,刚才令她目眩神迷的温馨在一瞬间消失了。
巨大的太阳占据了学校一半的天空,而在h高以外,只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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