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拂了一身满 > 【完结】
    第161章

    偏殿中是一片静默。

    她屏退左右独自隐入门内的阴影, 唯一的光亮便是窗外檐下微微摇曳的宫灯,辜月的寒风十分凄冷,此刻呜呜不停地吹着、像是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啜泣。

    她很冷, 未燃炭盆的宫殿在这时节便是凌冽的冰窖,她不怕黑也不怕孤独, 只怕那个等待已久的人不肯再来——甚至她也怕他来, 怕他眼底积蓄的寒霜太厚,而她残存的余温已无法再将它融化。

    直到——

    吱呀。

    她听到门扉几不可察的响动,下一刻微弱的脚步声便渐渐向她靠近,窗外宫灯朦胧的亮光映照出那人深紫的衣袖和目下眼泪般的小痣, 她的手一瞬抖得更加厉害, 笨拙的口舌又像是被逼人的寒气冻住了。

    “三哥……”

    她只会这样叫他, 可憎的黑暗让她无法看清他的脸,而他也不需要她说话、下一刻便忽然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有力的大手紧箍住她的后腰、让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碾碎了。

    ……暴烈的吻!

    那么沉默又危险, 突如其来的亲密分明正是绝望的癫狂,她的背被重重抵上身后的木门、男子几乎失控的力道让她感到一阵激烈的痛——她莫名又想起了一年多前在梅林水榭那个酩酊混沌的吻,赐婚的圣旨被他丢弃在地、她则像是濒死的困兽被他毫不怜惜地撕扯。

    她抵抗不了他, 被用力撕开衣襟时酸涩的喉咙也只能发出压抑的喘息,他根本不与她说话、只有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她的脸, 下一刻又不由分说将她反压在门上, 衣裙被不知廉耻地掀起,他的欲望强横到令她难以招架。

    “三哥——”

    她慌乱地叫他,手拼命向后伸去渴盼他能将她拉住,他却根本顾不上理会、只低头在她颈间粗暴狂乱地亲吻, 粗重凌乱的喘息甚至让她分不清究竟是冰冷还是滚烫——她终于胡乱抓住了他的手臂,想要回头看看他的脸却又被他禁锢着动弹不得, 难耐的痛苦和灭顶的快感一同降临,她被他逼到连呻丨吟都支离破碎。

    而最后,他竟……

    “啊——”

    她失声叫了出来,不敢置信地感觉到一阵热流在身体里涌动,他的手正紧紧握着她的腰、甚至不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她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窗外摇曳的宫灯都已变得有些模糊,一切却还没有结束,翻腾的云雨在短暂的停歇后再次开始激荡。

    她受不住了、门扉被顶撞得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凡有一个宫人从此地经过便会撞破他们殃及生死的秘密;他却好像已经浑不在意,在这个颓唐崩溃的世界只一心一意要将她抓住,放纵的亲吻是末日倾倒的烙印,向他们透露一切都将走向终结的宿命。

    一切结束时她已浑身脱力站都站不住,他则终于大发慈悲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不是方才那样凶狠乖戾的力道、而又变得轻柔仔细小心翼翼了。

    她哭了,不知为何眼泪一刻不停地掉、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他像被灼伤一样颤抖着弓起了腰,深邃的双眼在阴影里没有照进一丝飘摇的亮光。

    “莺莺……”

    他也终于又肯开口唤她,低沉的声音痛苦到几乎破碎,她无法确定那一刻他是不是也流泪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她不明白他道歉的理由,是为方才的粗暴还是世人苛责下胜也是败的结果,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为什么却还要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对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人道歉呢?

    她哭得更凶,但其实人早已被掏空了,无力的双手最后环抱住他的肩颈,她在他隐秘的怀抱里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不要再说对不起……”

    她拼命在他紧密到几乎窒息的怀抱里摇头。

    “……你再也不要同任何人说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气息更冷也更热,女子裸丨露的肩头亦曾感到一刹疼痛的湿润,她其实一直心甘情愿一生与他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相依为命,却又知晓他绝无可能独善其身而远看山下洪水滔天。

    “今夜跟我走吧……”

    他的低语却又萦绕在耳畔。

    “莺莺……我有些累了。”

    那是一个如梦般荒唐的夜晚。

    他们都早早从人心鬼蜮的金殿上逃离,漆黑的夜色正是上佳的掩护,她随着他一起穿过重重宫阙向高墙外的天地奔去,在城门之下看到如老友般许久未见的濯缨。

    二哥也在的,身着金甲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本该常在太后左右护驾、如今却帮着一个外人助她逃出宫门——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担忧与不认同。

    “三哥……”

    他看着方献亭欲言又止,对方却只沉默坚决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宋疏妍半低着头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被爱人扶上马后才听他对二哥道:“天明前我会送她回来……多谢。”

    二哥没有应答,紧锁的眉头早已表明他的立场,他们却都不肯回头,或许那时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渊地狱也要不可救药地一同下坠;濯缨在凄凄寒风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数道宫门的守卫皆知那是君侯的马,无人胆敢阻拦他的去路、更无人胆敢窥探被他拥在身前的那个身着斗篷头戴兜帽的女子的真容。

    他们便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外而去,森严无边的台城也渐渐被抛在身后了,宋疏妍本从未指望自己此生还能有机会跨出那道门、甚至心底也早当那里是自己的坟墓,如今高墙外的天地却竟就如此容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云间的明月是前所未见的皎洁,甚至迎面吹来的冷风也是绝无仅有的飒爽。

    她有些畏惧又有些新奇,正像笼中雀鸟头回面对突然打开的牢门一般不知所措,飞扬的马蹄声回响在耳边,令她的心也不禁跟着越跳越快。

    “怕么?”

    他在她耳边询问、手一直牢牢圈在她的腰间,她恍惚间像回到了过去与他一同乘马在骊山深林中飞驰的时光,只是绝没有半点那时的惶恐与委屈、只感到罕见的亢奋与不合时宜的畅意。

    “我不怕——”

    她大声回答他,离宫门越远嘴角的笑容便越明朗。

    “它还能跑得更快些吗——”

    她是在说濯缨,那通灵的畜牲像是听懂了、嘶叫一声立刻跑得更快,她险被它颠下背去、被身后的男子扶稳后又笑得更加开怀,高耸的宫门在身后变成小小一个黑点、再一眨眼便彻底看不见了。

    “我们要去哪里——”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爱人,隔着兜帽的白纱也能看清男子英挺俊美的面容,突如其来的恣肆正像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他是乱流中唯一肯与她以卵击石的同路人。

    他并不作答、只带着她纵马向台城外的长街灯火而去,精巧灵秀的金陵城是而今天下尚未受战火波及的洞天福地,新政以来城中坊墙破除大半、宵禁时间也缩短了整两个时辰,往来百姓张罗叫卖、便是到了二更也可自由出入通行,大大有利于江南商业的发展;只是北伐大战掏空了国家的底子,田间农人早无颗粒可收、江湖商贾亦无片羽在手,寻常百姓面黄肌瘦连一顿饱饭都难吃上、又哪来的余裕到这南都子时方歇的集市上潇洒快活?

    濯缨渐渐放缓了步子,宋疏妍这才渐渐看清了这萧索惨淡的人间世相——说来好笑,她垂帘主政已有两载、此前跟随先帝熟悉各地民情也有六七年光景,真正如这般踏入市井也还是入宫后的头遭,上位者的一言一行是雷霆也是雨露,一念可予苍生福祗、一念可毁万家太平。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尽力,仔细回想在政务上亦不曾有什么遗憾的过失,可百姓的确过得不好,甚至反而越来越糟——她记得很清楚,令和年间人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家家都有各自不同的难处、人们也仍相信自己日后可以过得很好——现在这种光亮消失了,今日是刀山、明日更未必不是火海,每个人脸上都只有得过且过的麻木,以及更酸辛的、仿佛知晓浩劫降至的彷徨与痛苦。

    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而更强烈的却是阵阵无力的失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回想过去也不知哪一步可以走得更好,也许她的确是无能的、无法担负这个命途多舛的国家走得更久;她的身后也是一片静默,那个男子一向与她心意相通,此刻眼中看到与她同样的外物、想来所想大约也是十分相近,只是他们实在都累得狠了,当时也无法再开口给对方什么抚慰,虚妄的话自可以说上一百一千句,可到头来又能有几分用呢?

    他们便也不白费力气,索性沉默着一直乘马在街上游逛,青溪穿城而过、永远那般宁静地流淌,两岸的灯影也依旧辉煌、无论到了什么年月这世上总会有人富贵有余衣食无忧——宋疏妍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不喜欢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这座劣迹斑斑的金陵城,而是这一切浮光掠影背后冷漠疏离的人情人心,少时在宋家那些波折的记忆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索引,其实无论换成哪里都是一般模样罢了。

    凌乱的心绪起起伏伏,直到子时将至人群散去方才渐渐恢复平静,金吾卫的巡夜击鼓之声已然传来,像在催促着一个空前绝后的夜晚的落幕。

    第162章

    “……我们要回去了么?”

    她说“回”, 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里,他听了却一皱眉、不回马转向宫城却反在市井中走得更深;她一瞬讶异、也不知他的打算,萧索的寒风还在吹着, 她只有躲在他怀里才不会感觉到冷。

    “对岸是绛云楼,你还记得么?”

    他忽然问她, 目光投向灯影已暗的青溪之右, 她随他一起看过去、一时眼前也划过十年前的不少旧事,姜氏尚在时的音容笑貌、窗外花船上的靡音艳词、一家姐妹间的争风吃醋……如今想来都已经很远,像是前世发生的似的。

    “记得,”她莞尔, 又看向他, “也听闻你至今还是常去。”

    他听言一笑, 两人间连打趣都有默契,亏得他们不曾在金陵一同度过多少日子、不然今夜的回忆可要多到数不清了。

    “你想回钱塘看看么?”

    他又问她, 话却让她不知怎么答, 她知他今夜十分不寻常,神情渐渐也更担忧:“三哥……”

    “我想去看看……”

    他却径自说了下去,像并没听到她的低唤。

    “石函与玉皇都是好去处, 当初来往匆忙,若是重游还当多留出些时日。”

    “颍川我也有许久不曾回去了……之后若还有望归家, 也盼你能同我一起。”

    他的语气很平、似乎并无什么悲喜, 她听了却觉得酸楚,明白这都是一些不可能达成的希冀;可她还是点头,抛开方才的忧虑、努力笑得更明朗些,答:“好, 就我们两人同去,不许旁人来打扰。”

    话音刚落濯缨便打了个大大的鼻响, 像是真能听懂她的话、提醒她还应把它也一道带上;这回她是当真笑起来了,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哄:“自然也要带着你的——他离不开你嘛。”

    它像是满意了、在她的抚摸下舒服地晃了晃脖子,舒缓的步伐透着惬意,在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慢慢踱步;宋疏妍实在感慨,想自己与这马的缘分着实不浅,当初在骊山时它还对她凶得很、后来到钱塘也是爱答不理,未料十余年过去倒是相处和睦起来了,竟能容她像它的主人一样抚摸亲近。

    “它也快要二十岁了吧……”

    她轻声问在身后环抱着自己的男子,语气有些迷蒙。

    他应了一声,同样轻轻伸手抚摸马背,答:“寻常战马十五当退,它更辛苦些……陪我到如今。”

    她知国中形势不易,陇右原为放马之地、失中原后军中战马供给便十分匮乏,眼下朝中百官已鲜少有人能乘马车、大多都以牛车为替,珍贵的马匹征入军中上了战场,可见大周已捉襟见肘到何等地步;但他是主帅,实不该用一匹快要二十岁的老马,濯缨虽则骁勇善战、可上了年纪却终归不如壮年时灵巧,在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要了他的命,她其实还是希望他能让自己更安全些。

    “还是早些让它歇息吧,”她轻轻叹息,“让它留在宫中,下一次……”

    说到此处倏然顿住,大约她心里也实在不希望还有什么“下一次”战争;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当时同样叹了口气,说:“我亦不愿再让它随我受苦,只是它性子犟,不带在身边便总是要闹……”

    她可不知这马的脾气有多大——其实他这回北伐便不想带它同去,哪料它察觉后便在厩里不吃不喝又冲又撞,他自少年时便与它同进同出生死与共、多少次千钧一发都靠它助他谋得生机,自不忍见它郁郁更不愿让它弄伤自己,是以最终还是妥协带它去了。

    它大约是明白他的顾虑、这一年来显得比过去更温驯听话,只是他知道它已渐渐力不从心,尤其长途奔袭日行千里的途中更能感到它的痛苦,他知道它能长伴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眼下正是彼此尝试与对方告别的试探。

    “它……”

    他正要开口同她解释、长街那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是夜巡宵禁的金吾卫察觉有人犯夜要来拘捕捉拿;为首的将军一身甲胄,隔了十数丈便厉声断喝:“何人胆敢犯夜!还不速速驻足就擒!”

    这是自前朝起便厉行的律法、太清兴兵后尤其受到重视,其要旨正在防备贼寇作怪扰乱皇城治安,宵禁之后除非身怀公干文书、否则犯夜者将一律被金吾卫抓捕重罚,执意不从者甚至可被当场射杀。

    宋疏妍乃当朝太后,方献亭乃五辅之首,且他十数年前便是南衙诸卫上将军、算来正是金吾卫上官的上官,只是两人身份极密不能示人、今夜便被大水冲了龙王庙,遇见官兵不单不能坦然下令反而还要避之疾走,确有几分望风而逃的鬼祟之感。

    金吾卫一见这情状岂肯善罢甘休?自要尽职尽责地卖力追捕一番,鼓声隆隆此起彼伏、已然在召临近几坊的官兵前来合力缉拿。

    “嗖——”

    箭矢之声破空而来、当即骇得宋疏妍心跳如雷脸色煞白,身后的男子却很从容,当时还顾得上缓声安慰她,说:“无妨,是空弦。”

    一次空弦示警,二次射于足下,三次穿心毙命,金吾卫办事确有他们的章法;宋疏妍想起这些规矩,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那射于足下的第二箭便到了,身后勤勉的金吾卫小统领还在威武恫吓:“驻足——”

    濯缨跑得更快了,它一向有些人来疯、当时更存了一番显示自己宝刀未老的志向,不知悔改的飞驰令身后一干禁卫大怒,宋疏妍只听一声更为犀利的锐响、下一刻又感到身后男子骤然松开了环在自己腰间的左手,再一眨眼便是“叮”的一声脆响传来,被奉为武曲降世的颍川侯已拔剑斩断了飞射而来的利箭。

    “吁——”

    他略微用力一收缰绳、濯缨便长嘶一声缓了脚步,一干剑拔弩张的金吾卫横眉怒目围拢上前,原本气势汹汹的神情却在终于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时变得震惊惶恐忐忑不安。

    “末将参见君侯——”

    他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皆知谋害当朝第一权臣乃是何等大罪,当时个个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哪还顾得上探究对方怀中拥着的那个女子是何身份?

    宋疏妍却紧张得手心冒汗、明知自己戴着兜帽不会暴露却仍忍不住把脸悄悄埋进方献亭怀里,男子的心跳十分稳健,开口时语气亦很平静,只说两个字:“起吧。”

    众人喏喏应了、起身后却都低头垂目不敢去看君侯的眼睛,宋疏妍感到爱人的手再次搂回自己腰上,温柔的力道像是抚慰、又好像很喜欢她能对他如此亲近依恋。

    “南衙卫府勤于巡夜,说来也是娄将军带兵有方,”他的语气微凉,充满上位者不经意的从容威严,“只是本侯不喜他人探听,今夜所见所闻、诸位还当缄口守瓶。”

    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诫、可没有什么客气迂回,众人皆知君侯是在护着自己怀中那位美人、不愿这等夜半共游的风流韵事传遍南都,于是纷纷点头如啄米、只差要跪地立誓以表忠心。

    方献亭无意多做停留,一点马腹便又匆匆隐入暗夜,金吾卫传递消息的鼓声不停、大约正是在各坊间通报让值勤的官兵为君侯开道让路;宋疏妍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险些被人窥破的紧张又让她在此刻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同时这也是她头回被外人瞧见与他在一处,莫名的刺激带来荒谬的欢畅,她在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中笑得乐不可支。

    “就这么高兴?”

    他在身后问她,语气既是无奈又掺杂几分不容错认的宠爱,她便越发开怀,肆无忌惮地在无人的夜里大声回答他:“三哥——我们是在一起的——”

    “他们都看到了——”

    “我们是在一起的——”

    那是多么惹人心酸的快乐,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在他们之间却稀罕得仿佛难得一见,她将这虚假的满足当作希世之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浑然不知这样的话语让自己身后那个深爱她的男子感到怎样强烈的歉疚与痛惜。

    他无法作答,只能沉默着带她一同在黑夜里疾驰,她也不问他要带她去哪、左右无论如何她都愿意听他摆布;濯缨亦跑得十分畅快,又过去许久方才在一处华府前停驻,她仰头看向那肃穆的门楣,只见上面篆刻着先帝御笔亲题的“颍川侯府”四个大字。

    “这……”

    她没想到他是要带她回到自己的府宅,明明是过去在宫中遥望过一千一万次的地方、如今当真到了门前却又感到几多惶恐;她愣愣的有些出神,直到被他抱下马背也还是思绪飘忽,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踏上门前的几级石阶,一切既像是真实又像是一场幻梦。

    吱呀——

    厚重的朱门徐徐开启,与这世上任何一座豪族府宅别无二致,她迈入之时却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想象着在她被困台城之时身边的男子便是日复一日地在此地进进出出,一个充满他气息的天地正在向她敞开,她还未及细看便已然动容不能自已。

    ——而很快她又发现此地与当年西都长安显赫之至的晋国公府十分相似。

    其实她对那里并不熟悉、只在先国公仙逝时随宋家人一同去吊祭过一次,那时的心神也都落在他和他母亲身上、并未如何留意国公府中的陈设;她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最大的不同在于此地处处皆种着琼英满枝的梅树,寒冷的冬夜是如此肃杀,可它们却盛开得仿佛无视一切落雪与霜冻。

    第163章

    梅花……

    “宋公当初颇费心思, 此地与我族长安故邸颇为相似……”

    思疑间他的解释已经到了,提及她已故的父亲语气仍存敬意,低头看向她时侧脸被温吞的月色浸染, 显得格外柔和宁静。

    “我曾说要带你去那里看我手植的梅树,此后却久未能履诺……如今且在这里看了, 能否便不算我失信?”

    ……她记得的。

    那是他离开江南后不久,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远方之人寥寥几笔落在信笺上,字字句句便留在等候之人的心底——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那时满心以为自己将会嫁入方氏成为他的妻子、更以为过不了多久便能亲眼瞧见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亭亭之树”, 却不料此后乾坤陡转万事皆变、她与他都再不曾回过长安,金城千里的帝王之州已然沦丧、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回。

    她心中觉得怅惘, 又想若表现出来难免会更令他为此次北伐之“败”负疚, 遂只假作被满庭繁花迷了眼、欢喜地在花间穿梭张望,正似一只逃出牢笼无忧无虑的自在莺雀。

    “这些都是你亲自种的?”

    她惊喜地回头问他,将越发浓烈的悲伤深深埋在心底。

    “这么多……不累么?”

    他负手走在她身后, 凝视她的眼神还像当初在石函湖心一般温柔,倘若她不慎被什么花枝绊倒、他也定能像过去一样稳妥地将她抱进怀里。

    “多么?”

    他随她一同看向园中连成一片的梅树, 其实比先帝和今上派人为她专造的梅林要狭小得多。

    “一日种上一两株……日子久了, 也就这样了。”

    他们寄托相思的法子不同,她是小心谨慎地在纸上一遍一遍画他的马,他则是沉默寡言地于庭中日复一日种她偏爱的花;无言的花树知晓他的心事也会给他回应,春日生根发芽、夏日结出果实、秋日枝叶零落, 冬日终于开出最缠绵悱恻的花,他有时会一人坐在树下饮酒, 似雪的花瓣落了满身,便像是她安静地伏在肩头与他为伴。

    她忽然就懂了,酸涩的甜蜜越发涌动、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发起了热;可她不想落泪,今夜如此圆满、哪怕表露半点颓丧也要算是扫兴,于是笑得更开怀些,为防被他看穿又很快背过了身去。

    他也不点破,两人一同费尽心思守护那来之不易的海市幻景,她平复片刻才又回头走到他身边,纷飞的琼英是男子含蓄又热烈的爱意,令她心弦颤动余音久久不能散去。

    “三哥……”

    她踮脚仰头吻住他,兜帽早不知何时就被摘下丢到了地上,他从不会让她失落、温热的手环上她的后腰,让她知道只要他还在便会时时刻刻给她想要的回应;她更动情,却偏在此时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回头才见是两个府内的婢女无意间经过、正正撞见了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

    她一惊、才觉得自己今日是得意忘形,度梦不代表他们果真身在梦里、现实的讹误依旧会让他们坠落山崖粉身碎骨——她立刻就要将他推开、又聊胜于无地匆忙去遮自己的脸,他的手却忽然用了力、不但不许她逃脱反而还更深地吻住她,他人的注视是灼人的烙铁,他们浑身伤疤却还执意要借此取暖。

    “三哥——”

    她慌得手足无措、这一次是真的挣扎起来,他放开她的唇却不让她离开、那一刻的眼神深邃又偏执,肃厉的反问比她的挣扎更不容拒斥——

    “你不是喜欢么!”

    “让旁人都看到我们是在一起的!”

    她像被扼住了咽喉、那声“喜欢”又和当日在梅林水榭他问她是否“喜欢”为他和永安县主赐婚一般锐利,她答不了、眼角终究沁出泪光,他则再次紧紧将她抱进怀里,也许那时他也真的疲惫到力竭了。

    “我也喜欢……”

    他这样告诉她。

    “莺莺……我也很喜欢。”

    温热的眼泪开始坠落,好像只要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就是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人,可她的脸颊却感到一阵冰,仰头看看低垂的天幕……才发觉是下雪了。

    江南不比中原、是不常下雪的,她自幼往来金陵、记忆中也不曾在这里见过什么雪色,那一日却竟忽而下起来了,潇潇夜雪如盐似霜、随风而动飘飘摇摇,与庭中旖旎潋滟的花色一衬、正是世间最难得一见的绝色。

    “下雪了……”

    她喃喃自语,心底某个空洞的角落又在悄悄被填满,或许直到那时她还在奢望上天垂怜能给他们一个奇迹,于是一场夜雪也成为寄托、告诉她绝路之上仍能看到一朵侥幸逢生的花。

    是以当他再次低头吻住她时她便不再推拒了,那一双误闯的婢女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此刻这片天地就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他们在一起忘情地拥吻,什么纲常禁忌都是虚妄、只有眼前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才是真实——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一片荒唐混沌中她已进了他的屋子跌入他的床榻,男子的身躯强健又火热,那一夜的激情将他们彼此都烧得神魂颠倒。

    他温柔极了,每一个亲吻都小心、每一次抚摸都柔情,个把时辰前在宫墙中的粗暴早已消失,也许那极致的爱怜正是他在弥补对她的亏欠;她化成一汪水醉在他怀里,不必谁人蛊惑便已经是意丨乱丨情丨迷,甚至她的贪欲也在膨胀、要一遍又一遍触碰他的身体感觉他的心跳,确认他就在这里、一生一世都会跟她在一起。

    ……

    窗外的夜雪还在下着,室内春意盎然却未染上一丝寒气,她汗湿凌乱的青丝被他轻轻拢起,倚靠在爱人的胸口她只觉得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安稳静谧。

    “睡一会儿吧……”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用温暖的锦被替她盖住裸露在外的香肩。

    “……我会看着时辰。”

    这是悲伤的话,告诉他们离别将至、一切偷来的欢愉都注定不得长久,她假装并没察觉这话的残酷、只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一起沉默了很久,后来还是她先伸手推了推他,说:“……药。”

    药……?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见她双颊绯色未退神情却已有几分狼狈,或许是怕他一个男子听不懂,随后又别开目光补了一句:“……避子汤。”

    他们今夜如此放纵、他又次次都……

    ……自然是需要避子汤的。

    他其实知道她在说什么、当时却许久不曾接她的话,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男子的眼底也在下雪,搂在她肩上的手似乎微微收紧了。

    “疏妍……”

    称呼微妙地悄悄改变,她忽而察觉他那时原来既彷徨又坚决。

    “假使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你我了……你会愿意离开这里么?”

    啪嗒。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依稀压断了一截脆弱的花枝。

    “你……”

    她微微睁大了眼,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明白只是不敢置信——“献”“贻”二字重若千钧,他的一生都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她不信他有甩脱它们的机会,甚至不信他有逃离它们的意愿和决心。

    “或许北伐已经无望,我已错失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

    他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分辨不清,偏偏语气依然还是又淡又平。

    “主和一派业已成势,再打下去江南的民心就要散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克成一统真的还要等那么久……”

    “我等不到那时候……”

    “兄长、孜行、子邱……元景、元希……”

    “……或许都等不到那时候。”

    啪嗒。

    折枝之声此起彼伏,宋疏妍在爱人怀里却只听到他略显沉闷的心跳,她的思绪渐渐飘远,许多道理不必谁讲便已是心知肚明。

    ……他是对的。

    此前北伐那般匆忙、看准的便是东突厥战败后王庭分裂的内乱之势,直取长安是以攻为守、要的就是钟曷卫铮大伤元气败退西北,西都一定则民心振奋、往后朝廷自有许多辗转腾挪的破局之法。

    可今日之失却令诸般绸缪化为泡影——胡人是蛮夷、不知王道为何物,钟曷卫铮则是啮狸穷鼠、眼下只求一时自保而不图长久之治,所以他们才能肆无忌惮以万民性命作赌,其实长久来看也是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可为难之处却在他们根本无力同这些无耻宵小拼“长久”。

    区区算不上“战败”的一次憾失已然击溃了江南民心,朝中主和一派声势日益壮大、皆认定朝廷当休养生息不该再对胡人和逆王用兵——这固然是合情理的判断,却不知时日一久江北难以戍守、几方节度脱离金陵掌控的风险亦将百倍放大,届时南北分裂便成定局,最坏的结果是大周连划江而治偏安一隅的现状都难以维系。

    ……他们拖不起。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她已代为扛下此次“战败”的一切罪责,天下人却依旧将怨恨与愤怒发泄在了从无过失的三军身上——颍川方氏百年名门、过去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尊崇?如今还朝却竟几已无人喝彩,如何不令她为之深深忌惮恐惧?

    怨怒之后便是暴丨乱,眼下不说中原、就是江南之内的局势都已十分令人头痛,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对国中百姓动武,可若一切最后当真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又如何还能有第二种选择?

    第164章

    “所以你要离开了么?”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一面为现实的沉痛悲伤叹息、一面又自私地为可能降临的奇迹卑劣窃喜。

    “我们一起离开……往后都不再管这些事了?”

    他又沉默下去了,室内一片黑暗,他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青灰色的雪光。

    “至少你该离开……”

    他终于开口答复她。

    “少帝已经长大可以还政, 即便初时难免磕碰也有太傅范相在旁辅佐……你已替他扛过最艰难的时候,往后的路合该放手由他自己去走。”

    “你也不必再替我扛什么……”

    “疏妍……够了。”

    ……他什么都明白的。

    她以为此次强召神略还朝他会不满, 其实他又岂会不知这是她在天下人前揽过了北伐无功的罪责?与其说她是在代少帝受过……不如说是在豁出一切袒护他。

    可——

    “你要我一个人走?”

    宋疏妍从他怀中撑起身子, 反问的语气是不可置信。

    “你我已经一同走到今日,你还以为我会独自惜死偷生?”

    “方献亭,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她像也习得了改换称呼的绝技、要他知道她的坚决和抗拒,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脸, 也不知她那时是否就要哭了。

    “抑或你就与我赌一次……”

    下一刻她又扑进他怀里, 细瘦的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抓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喝那碗药……你也不必做选择……”

    “倘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便继续这样熬下去……”

    “而倘若我果真有了身孕……”

    “……你便带我一起离开好么?”

    那是金陵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从子时到五更、飘飘洒洒越下越大,碎琼乱玉满目霜白, 一夜便将南都的繁华与残破都遮去了。

    他便在这样的大雪里送她回去, 迎面而来的寒风正像淬着毒的刀子、在濯缨飞驰的马蹄声中将人割得生疼,宋疏妍沉默着看向风雪载途的前方,熟悉的台城宫墙已然近在眼前了。

    二哥早亲自在宫门前等候, 看到他们回来时神情格外微妙复杂,依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越发替谁惶惑揪心;宋疏妍没说什么, 只在下马时避开了方献亭的手而让哥哥扶她下去, 飘飞的大雪落在城垣之上,她又要独自回到那座牢不可破的囚笼了。

    “疏妍……”

    她哥哥已察觉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对,看看她又看看方献亭,并不知他们之间此前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一夜短暂的自由对妹妹来说是怎样的奢侈与快乐, 也不知道她最后询问那个男子的问题至今还不曾得到答复。

    她已转身走了,黑洞洞的宫门眼看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穿过那片阴影纷飞的大雪便再次落了满身——她并不畏惧寒冷,早在十年前她就认了这是她的命,一梦的欢愉是她偷来的……“今宵好向郎边去”,这样的良宵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疏妍。”

    可那人还是拉住她了。

    微茫的叹息飘散在寒风里,他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宫门之下薄薄的雪光,天下人都以为这个男子是无所不能的,只有她知道为众人抱薪者眼看便将于风雪中冻毙。

    “就依你所言……”

    他缓缓走近她,低垂的眉眼中是无奈的妥协,可在大片晦暗之下又隐隐有一丝回光返照般的亮意,好像也一度当真以为他们还能寻到一条崎岖的生路。

    “倘若一切注定如此……莺莺,我们便走吧。”

    他的声音那么低又那么轻,落在她耳里却偏偏有石破天惊的暖意,风雪夜里她想求的从来不是什么融融的火堆,越是微茫的火苗越能令她相信它的切实可依。

    她笑了、眼泪却又顺着消瘦的脸颊缓缓流下,那一刻实在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看着、只记得要用尽全力重新奔回他怀里——他们在一片皑皑的世界里相依为命,似乎铺天盖地的雪色都在佐证他们的清白,宋明真亲眼目睹着这本该被视作脏污不堪的一幕,心底最深处却在替这世上最无辜的两个人慨叹悲鸣。

    “你不要丢下我……”

    女子的哭声悲伤得教人心碎,其实只要她不选择站在那个男子身旁便不必落入今日这般无路无门的狼狈绝境,可偏偏她毫无保留地爱他,一颗脆弱冰冷的心因此坚不可摧又时时滚烫。

    “三哥……你再也不要丢下我。”

    大雪纷飞夜色深邃,天色将明前的黑暗浓稠得教人胆寒,无人看见高耸的城墙上隐约立着几道人影,魑魅魍魉鬼影重重,深渊的杀机早已在至暗处蛰伏。

    “陛下,老臣没有骗你……”

    陈蒙的声音像自深渊地狱传来,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尤其老迈枯朽。

    “太后君侯早已有染……他们背叛了你,也骗尽了天下人。”

    雪下得更大了,少年的双眼倒映着城垣之下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模糊人影,窒息的麻木令他看起来有些呆滞,好像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溃了。

    “陛下……”

    王穆落下了眼泪,确对自己从小看护长大的君主心疼到骨子里。

    “他们不过是一对欺君罔上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既愧对先帝的临终之托、又有负陛下的全心信重!”

    “他们不值得陛下伤心——”

    少帝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风雪夜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干了。

    “是的,他们不值得……”

    陈蒙沉沉叹息,望向少帝的目光亦饱含痛楚。

    “太后与陛下并非血亲,自无法永与陛下一心同体;君侯亦是异姓之人,今日已能染指先帝之妻,他日又是否会夺走更多属于陛下的东西?”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依稀看到少帝的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又侧身回首,向一片晦暗的阴影中轻轻招了招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能长伴陛下左右之人终究只有血脉相连的亲长……他们永远不会心存歹念,也永远不会无情背叛。”

    意味深长的话语飘散在风雪中,一道在过去深深为少帝怨憎的身影也渐渐从黑影中浮显了——那人有一张枯槁苍白的脸,被冷宫之中漫长的岁月锉磨掉了最后一丝身为女子的娇艳颜色,乍看之下正像一个老妪,伸手走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时连指尖都在卑微地发颤。

    “熹儿……”

    她很动情地叫他、一双眼是前所未见的亮,或许她也知道眼下便是自己最有可能取代那个鸠占鹊巢的宋氏女、重新回到自己皇儿身边的机会,十数年的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她只想听这个孩子真心实意唤她一声“母妃”。

    “她不要你,母妃要你……”

    “母妃永远不会离开你、更永远不会背叛你……”

    “熹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母妃……”

    她不断重复着“母妃”的自称、颠三倒四又略显生硬,少帝的脸色正因此复杂起来,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生母的脸上,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太清三年便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母后”,她是那么鲜妍又美丽,而此刻……却被其他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为什么?

    母后……

    ……为什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你明知我最恨背叛……那个生我的女人被诟病不贞、我便因此恨了她十余年……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当年在洛阳时你明明说过会一生守着我、要我教你如何做一个母亲……你有那么多可以做的选择……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再次远远向宫门处看去,城墙下的一双人影难舍难分、便似浓情的鸳鸯如胶似漆,那个在扶清殿中被他轻轻一抱都要用力挣扎的女子此刻竟就那般柔顺地停留在另一个男子怀里,雪光映衬之下他甚至看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向对方讨要一个离别的吻。

    ……那个男子呢?

    他是传闻中至清至正的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是受父皇所托要一生对他尽忠的五辅之首,是他深深信任依赖甚至悄悄孺慕的方侯……可他却紧紧抱着他的母后,好像她是他的、好像……

    他死死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起青筋迸发、指甲深深刺进血肉留下新鲜的伤口,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又仿佛是狂热地爱着被凌丨虐的感觉,惨白的脸色宛如死灰,那一夜的大雪实在寒冷得教人不堪忍受。

    “陛下……”

    “熹儿……”

    身边几人都围拢着他,好像他最金贵、好像都将他视作世上最紧要的人,他的眼里却只有远处那两个模糊的人影,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直到他亲封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护送着他的母后一同消失在鹅毛般飘飞的大雪里。

    他这才缓缓收回自丨虐般的目光,生母在身后卑怯地注视着他、仿佛仍在期待他能心软唤她一声“母妃”,王穆的担忧亦做不得假、好像唯恐他此刻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他只觉得麻木,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坠落、融在城垣之上薄薄的积雪里,恰似一朵朵在雪中盛开的梅花,原本该是他眼中世上最素丽清白的颜色,此刻却也沾上泥、变得脏污不堪了。

    陈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帝,看着他的心被人毫不顾惜地碾成齑粉扬在风里,看着他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筋脉被一根根挑断,看着他原本希冀尚存的眼睛彻底黯寂下去、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然后……

    ……升腾起无边的仇恨与血腥。

    第165章

    那场大雪后来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元月。

    人都说瑞雪兆丰年, 可在江南似这般的异象却不多见,河湖结冻久不能消、田间道旁皆积厚雪,一些州县闹出了灾情、朝廷自当赈济抚恤, 原本便极度空虚的国库终于被掏得彻底见了底,今岁宫中甚至连一场除夕夜宴都张罗不起了。

    宋疏妍因此焦头烂额, 而年关过后各方节度请拨粮饷的奏疏又一股脑儿递到了尚书台, 朝廷的狼狈无法可解,便连一向心志坚强的中书舍人都难免在凤阳殿随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太后……”

    许宗尧的语气透着惶恐与试探。

    “事已至此……未若还是准允各方自筹粮饷吧。”

    这“自筹粮饷”的主张当初施鸿杜泽勋在南方闹事时便提过,方献亭坚决不许、便是为防带兵之将权力过大脱离朝廷掌控,可如今若不许他们手握财权、几方军队即刻便要无粟可食无衣可穿, 届时边境谁来守卫?难道要放任胡虏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她答不出, 当时便就保持了沉默, 那样的安静是妥协也是溃败,许宗尧知道, 他们的女君本不愿饮鸩止渴剜肉医疮。

    “只是一时的……”他违心地说着自己也知是绝无可能的话, “待今岁之困一解,明年便将财权收回——”

    ——收回?

    放权容易收权难,已经尝到肉味的虎狼如何还能甘心再作围栏之内的羔羊?抱薪救火的结果只能是引火烧身, 这个国家会在她的手上支离破碎。

    “速着户部再论增税之法,”她微微垂下眼睛, 声音亦较平日更轻弱些, “过几日朝会众卿复议,若无什么不妥,便早些施行下去吧。”

    增税……

    这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只是眼下江南民怨已起、罕见的天灾又让一切雪上加霜, 若此时再增收赋税让百姓背负更沉重的负担,那……

    “各方节度要征粮饷, 无非也是搜刮民脂欺凌百姓,”犹疑之际女君的解释已经到了,她大约的确将他视作腹心之臣,情愿多费口舌答他所惑,“与其在民怨之外再惹兵戈,未若还是由孤来做这个恶人罢。”

    ……她是对的。

    若放任各方节度自行征税,其中虚瞒之数恐难以计量,百姓很可能被夺走更多东西、最终却只有地方大员中饱私囊;倘若他们羽翼渐丰、此后试图作乱分裂国家,那么朝廷便要再次派兵镇压,兵连祸结只会让百姓遭受更多苦难,朝廷增税是无计可施下最沉痛无奈的办法。

    “太后……”

    许宗尧又替这个女子难受起来,宋疏妍却知晓自己的私心、有时也愧对这位臣子纯澈的忠信——她已动了要和方献亭一同离开金陵的心思,那一夜荒唐过后总不免时时留意自己的身子,人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最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发现在那些忐忑不安背后心底最大的盼望仍然是能和他有一个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大约是真的有些痴心吧。

    而她想自己既然要走、便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给熹儿收拾,她要替他扛下尽可能多的罪责、替他铺平尽可能长的前路,说到底她本心里早将那个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凡能替他做的事……她都愿竭尽全力。

    元月未出十五,增收赋税的政令便在江南广为流传,百姓怨声盈路悲声载道、申斥朝廷无能之至无耻之尤,对外无法平定中原、向内只知鱼肉黎民,今岁的雪灾便是上天震怒降罚于世,若再不除去那祸国殃民的垂帘太后、大周便当真要被一个丧尽天良的女流之辈拖垮了!

    诸般谩骂充斥市井,仿佛人人都亲眼瞧见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太后是如何恶贯满盈,无人会去探求事实背后的曲折原委,或许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顾得保全自己已是世上万幸。

    台城中的风渐渐也转了方向吹,宫人们想着太后如今声名狼藉、母族宋氏又被她自己开罪得不像样子,如此注定不得长久、往后也难在这帝宫中立稳;后来又听说一向与她亲近的少帝近来也不常去扶清殿走动、反倒常在洗粹宫与自己的生母太妃董氏共膳同食,遂越发认定宋太后撤帘之日已近,不愿再去近前卖乖伺候。

    宋疏妍也听闻了少帝近来常与太妃走动的消息,心下其实欣喜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又想此前默许董娴为少帝放灯祈福的决定是做对了,待以后她走了、那个孩子也不至于太孤单。

    她不愿打搅人家的天伦之乐,但因近来政务繁杂、又恐自己走后熹儿手忙脚乱接不住事,遂仍打发宫娥去洗粹宫将少帝寻来一叙,却未察觉当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朝华夕秀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微妙。

    少帝直到很晚才匆匆来到扶清殿。

    宋疏妍等了他大半日、想这孩子便是同生母聊得投机也不至要花上三四个时辰,于是便自然多问了一句他因何来得这般迟。

    少帝的反应却出乎预料——十六岁的少年瞧上去已同及冠的男子毫无分别,身型颀长高大、面容愈见棱角,其实已与她过去熟悉的那个半大娃娃没有一点像;听了她的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既像是讥讽又像是怨恨,她这才瞧见他眼底青黑一片、脸颊竟都消瘦得深深凹陷下去了。

    “迟?”

    他反问的语气尖锐得像刀。

    “你不是不喜朕入扶清殿么?往日又何曾盼过朕来?”

    “母妃与太后不同,她愿朕长伴在她身边——怎么,太后连这也不许么?”

    一番火气来得十分突兀,话里的意思更是奇怪得很,宋疏妍听得莫名其妙,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她眼中的熹儿一向十分乖巧温和,从不会这般凶恶顶撞于她,且她察觉他唤她作“太后”、更径直以一个“你”字相称,这是与自己的生母冰释前嫌、便不肯再叫她这个养母一声“母后”了?

    “陛下何出此言?”

    她皱起眉头,心说亲生母子血浓于水、确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比得起的,只是她虽不求这孩子能念自己什么恩情、却到底希望彼此和和气气其乐融融,是以语气还是柔和、小心仔细地在哄人。

    “孤不过是问一句,你与太妃本就是母子,自然该多在她身边陪伴……”

    未料这样的让步也不能让少帝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她巧言令色哄骗自己,好像有多关切体贴他、其实却在背地里将背叛的恶业一一犯尽——她还在他面前端出一副母亲的架势,那她在那个男子面前呢?又是如何的小鸟依人楚楚可怜?

    他眼前又忽而闪过那夜她在宫门夜雪中闭上双眼等待人亲吻的模样,只觉得气血上涌万分羞恼、恨不得此刻便狠狠用力将她撕碎;身为君王的尊严和身为男子的欲望几乎要把他逼疯,他死命克制着心底想要将一切都毁灭的冲动,当时只别开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冷冷问:“你唤朕来究竟所为何事?”

    宋疏妍也知少帝仍未平息那来由不明的怒火,却也无心力同他细细拆解彻夜长谈,无奈只徐徐叹道:“事关撤帘之事,孤想着、还是应当再同陛下嘱咐几句……”

    “撤帘?”

    卫熹闻言抬眉,眼中难掩惊诧意外之色——自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垂帘主政已逾两载,光祐新政皆出自她手、乃至几次战事也都由她裁夺,如今却说要“撤帘”……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过问政事了么?

    “是的,”她已经点了头,神情还是该死的平静淡泊,“陛下已经长大,北伐之后形势暂稳、一时也难再起战事,想来正是孤撤帘还政的好时机。”

    她也抬头看向他,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依稀也像有些欣慰似的。

    “先帝曾以大事相托、只恐陛下年幼而为势所迫为人所欺,今我主政两载,定南都、兴新政,虽仍不免多有疏漏、却尚保得社稷一时之安,当也不算对他全无交代。”

    “我无吕武之才、更无吕武之心,只盼陛下早日亲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往后的路还很长,陛下该要一步一步自己去走了。”

    她说得十分从容,滔天的权柄当初可以艰辛拿起、如今到了时候也能泰然自若轻轻放下,先帝当初将一切托付给她、大约也没指望她能做得如此好吧。

    ……可在卫熹看来一切却不是这样。

    ——撤帘?还政?

    你是当真要将一切归还于我、还是一心要同别人苟且而将我弃之不顾?

    抑或你是心虚、以为作出这样清清白白无欲无求的姿态便能得到我的宽宥?

    他一瞬暴怒、就连黯淡的双眼也很快泛起猩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他的压迫就像凶戾的豺狼一样阴刻。

    “那你呢?”

    他狠声逼问她,拼命压抑着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

    “你……不要我了么?”

    她很了解他,在那张牙舞爪的威吓下仍能看破他的脆弱,在她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缺乏陪伴与关爱的孩子,过去她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却该是他真正的母亲陪他继续向前走了。

    “我……”

    她的自称也变回了“我”,那时是当真在以母亲的身份同一个孩子说话,可他却忽而用力狠狠甩开了她、仿佛不愿再从她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她脚下一晃跌坐在地,他像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她、一愣之后又忽而转身快步向扶清殿外奔去,步伐那么匆忙又凌乱,好像……有些恐惧似的。

    宋疏妍无力地看着他离开,眼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

    第166章

    ……她怀孕了。

    其实宋疏妍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 自知那一夜他们都放纵得太过,近两月间断的月事亦已是对她的一种提醒,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上天不会一直对他们狠心、也会心软可怜他们一次。

    她不敢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 只能次日托二哥从宫外帮她寻大夫诊脉, 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她所料一致……那一摔并未伤着孩子、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她需用些安胎的药,往后一段日子都需戒劳戒忧安心静养。

    她有些惶恐,一直盼望的事情忽然成真、欢欣之余又难免感到一些恍惚, 情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了, 在那样的时刻……她特别特别渴望见到他。

    ……幸而他当晚便来到她身边了。

    大约是提早就从她二哥那里得到了消息, 那日他来时显得行色匆匆,将入卯月的时节夜风依旧很凉, 萧条古旧的望山楼内依旧不能点灯, 他轻轻拥抱她的手依旧温暖又宽柔。

    “我怀孕了……”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着,揪住他衣襟的手在微微打颤。

    他那夜是格外的沉默,心绪似有种不为她所解的复杂曲折, 可在一段说不清是长是短的安静过后她还是听到他说:“大夫说你动了胎气尚需将养……等足了三月身子好些,我便带你走。”

    这是她等了许久的一句话, 如今总算等到了、心中的彷徨却反而变得更多;她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些、恍惚也像攥紧了自己的心, 耳语般低低地问:“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么?”

    “三哥……真的可以么?”

    她大约还在记挂昨日少帝的反应、增税之后国中并不安稳的形势亦教她忧心,也或许她只是被关得太久了,面对可能到来的自由反而更要不知所措。

    “不要想这些,你只需顾好自己的身子。”

    果然他这样规劝她, 或许也是温情的抚慰,一顿之后声音更低几分, 他微微松开环抱她的手,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

    她听后一瞬怔愣,毕竟过去从不曾指望能与他有朝暮云雨以外的因缘,甚至他更早就打定主意一生无后而将家族交由兄长之子承继——可如今她却那么确切地感受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自己身体里被孕育,脆弱地、蓬勃地……真实地存在着。

    她的眉眼也柔和起来了,黑暗之中看不清爱人的脸、那时她以为他也有过纯然的欣喜,轻轻抚上爱人的手背,便当一瞬内敛的亲昵也是天荒地老。

    他却忽然动情、猛地低头深深吻住她,缠绵的气息是那么浓烈,是全然出乎她预料的失控;她也被撩拨得失神,可心思却更多放在腹中孩子的身上,头一回她推拒起他的需索,低声叫:“孩子……”

    他的气息立刻凝滞、有种近乎晦涩的压抑和痛苦,她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黑暗中他凝视她的目光是她那时万难懂得的缠绵刻骨。

    “下个月就走……”

    她只听到他气息微乱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分辨。

    “钱塘虽是你最心仪之地,但与南都相隔太近、恐被有心之人察觉端倪,未若还是北上先至颍川……那里会更稳妥些,方氏总能护得住你。”

    他说得有些快,显见安排早已做好而并非临时起意,后来想想他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送她离开,无论她是否有了身孕、也无论她自己是否愿意;她那时却不觉,以为他只是要遵守他们之间那场所谓的“赌约”,在爱人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原本的不安与悲伤也似乎有些消退了。

    “颍川……”

    她轻声重复着,眼前难免又浮显许多年前初至那里的光景,记忆中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再细想便是抽丝剥茧般绵延不绝的苦痛,她在那里见证了许多伤筋动骨的离合悲欢,说来其实倒也没多想故地重游。

    可这次他会在的,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笃信他更胜于世上的一切,那时便压下了心底隐约的忐忑,应:“好……都听你的。”

    他那时环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大约也能感到她对他全心的信任,月色潺潺之下他们彼此依偎,她想自己这一生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平淡的宁静而已。

    “我会保护你……”

    他在她耳边说着,而实际即便他不说她也从不怀疑他会让自己身边所有人安然无恙。

    “疏妍……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大江滚滚向东而去,所谓南北之隔不过只是人言虚设,长安与金陵相去无几,在这萧条惨淡的人间无非都是一般破落。

    “济儿——济儿——”

    撕心裂肺的高呼不时从宫闱深处传出,往来宫人皆知那是摄政王钟曷不堪其子钟济被杀之痛而心智大乱,帝宫之中草木渐深,连曾属于睿宗的甘露殿也不能再传出琵琶舞乐,这被江南百姓视作腹心性命的西都长安其实早已沦为一座死城。

    “舅父……”

    宫灯摇曳间一道人影向钟曷走去了,还是一样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还是一样衣衫不整面无血色,当初的秦王卫铮有一双鹰隼般锐利透亮的眼,如今虽被风沙磨得有些混沌、却依旧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东西。

    “我们降吧……”

    他跪坐在自己舅父面前,脱去了一身可笑的龙袍,神情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你我受迫随胡虏屠城、早已是天下人眼中的千古罪人……拓那可用人命逼退方献亭一时,日后却终究无法久据中原……”

    “舅父……我们做错了……”

    “就此……收手吧。”

    元月的风在温软江南是春寒料峭,而在肃杀的江北中原却是冰冷刺骨,破败的宫殿宛如凄凉的坟场,只有枯朽的尸骨才会在此日夜长眠。

    “混账——”

    疯狂的嘶吼忽而炸响、另还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原本沉浸在痛苦中的钟曷在听到“方”之一字的瞬间便怒不可遏,目眦欲裂的模样瞧着便像个可悲的恶鬼。

    “谁准你在我面前提他——”

    “他杀了济儿——我亦要杀了他为济儿报仇——”

    他忽而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胡乱在烛火摇曳的殿中砍杀起来,陈旧的青铜树灯被砍碎成几截、坠落在地时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啊——”

    卫铮只麻木地看着、直到钟曷终于力竭嘶吼一声跪倒在地,衰败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断续的呜咽便似垂死的老兽一般绝望。

    他明白的……舅父眼下看似是在为其子之死不平,实则却不过是因步入死地而惊厥悲鸣——为利所惑的失心之人屠尽几城几池,事到如今还会将谁的生死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心魔会将人变成违天悖理的禽兽狗彘。

    “方思齐以为他的儿子会赢么——”

    钟曷仍在叫嚣。

    “痴心妄想!”

    “即便我败了方贻之也不会有生路可走!”

    “他会死!他会为我的济儿陪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在雄阔的殿宇内盘旋,交叠往复的回声恰似国之鼎盛时的群臣嵩呼,卫铮却只觉得自己是被千重鬼影牢牢包围,而舅父略显诡异的大笑又令他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心悸。

    “方贻之,他……”

    他有些疑惧地开口,舅父则忽在黑暗中抬头向他看来,被痛苦撕裂的脸上浮现恣肆的怪笑,所谓崩溃的末路或许便是事事颠倒人人痴狂。

    “他要死了……”

    “他守了卫钦一辈子……如今就要被他的儿子杀死了……”

    他似觉得十分畅意大快人心。

    “过去我曾向金陵送过多少封密信要卫弼与我联手,他从无回音……可现在却变成他们来求我……”

    “方贻之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他和颍川方氏……会被碾得连一丝残渣都留不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要断了气,用自己污秽的残喘嘲弄旁人清净的死路,某一刻卫铮忽而感到一阵空前强烈的愤怒与惊骇,以至于挣破了自己十年来不敢丢弃的伪装一把狠狠揪住了舅父钟曷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们究竟还要将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模样才甘心——”

    凄厉的声音带着血泪,奈何钟曷却兀自大笑充耳不闻,呼啸的北风就要掀了这宫阙残存的檐宇,也或许不必它作怪这荒唐的人间已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钟曷低低地吟诵着,陈年之诗忽而在这面目全非的旧都被再次提起,无论谁人听了都会说是古往今来最绝妙的一次讽喻。

    “他生时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死时……便注定什么都不能带走……”

    “他会声名狼藉地死去……生前所有仰他庇佑之人都会弃他而去……他们会把他踩在泥里……会将他的骂名传扬上千秋万代……”

    “他会先我一步下地狱!”

    “即便我死也要与他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恨只恨他方思齐死得太早……”

    “他看不到……他的儿子和他的方氏……最终……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碰——

    一声巨响忽而从身后传来,是那破败的雕窗终于被暴烈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无边的黑夜就在外面、气势汹汹将一切吞没,被困其中之人无论如何挣扎奔走也无法看到它的尽头。

    卫铮颓然跌坐在原地。

    ……面如死灰。

    第167章

    光祐三年元月廿一, 长安忽举十万兵向金陵宣战,越日得商州而东望,扬言百日之内必渡长江。

    那是一场出乎全天下预料的战争。

    北伐方歇不过三月, 江南江北都是民穷财尽环堵萧然,金陵再如何衰败也有此前新政之果作底, 长安却是日暮穷途败井颓垣没有半点依凭可言, 哪来的底气再同金陵缠斗?

    “钟曷是疯了……”

    兵部之内诸将皆在,便是主司千机府的姜潮和娄风也一并来了,尚书方兴将主位让与主君方献亭,喃喃自语时眉头早已打成了死结。

    “他自知已是无路可走, 便要同我们玉石俱焚——我军倒不惧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

    ……只是朝内的形势已无法支撑他们继续久战。

    一来是粮草难以为继, 二来更是民心濒临溃散,人都说狗急跳墙穷寇莫追、长安此番分明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们后手不利、若有差池必会招徕坊间更大的怨怒;眼下各地已暴丨动频生, 若积而成势则势必更加难以收拾,而若最后当真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那……

    “可我们总不能不打。”

    宋明真忧虑地接口, 实不知该去哪里再寻第三条出路。

    “长安无所顾忌,可我们却总要护着百姓——且不说他们能否打过大江一线, 便是让他们再次夺去金、梁、蒲三州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突厥王庭必记三州百姓归附我朝之恨, 焉能不杀之泄愤?”

    ……是的。

    中原之地民怨亦盛、万千遗民早对钟曷卫铮恨之入骨,然当初南渡之时少壮之人多已过江、唯余老弱妇孺留于故地,即便愤恨也难斩木揭竿起义反抗、只能赤手空拳成为他人砧上鱼肉,实与金陵情势大不相同。

    “今岁几镇节度所需粮饷都已下拨了么?”

    一片僵持的沉默中方献亭忽而开了口, 一旁的方兴一愣,又拱手答:“尚未。”

    他应了一声, 随后沉声道:“剑南广府平卢范阳四镇的饷例暂按不发,待战事平息再另清算——此事兵部不必过手,我会亲自去函。”

    剑南广府如今是方大公子方云崇主事,至于平卢范阳则是谢辞的辖下,此二位都与方献亭私交甚笃、又一贯对朝廷所下之旨颇为顺从,想来便是如今对暂压饷例唯二不会以闹事为应的节度使了。

    众人也都听懂了君侯的意思,心知这四镇暂压的饷例便是朝廷将迎之战的一切资费,只是钟曷卫铮已是孤注一掷、却不知这寥寥几十万贯的军饷又能让他们在前方支撑多久?

    “末将愿与君侯同往——”

    沉沉的一声忽在席自响起,是打从进门便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娄风——他如今已是千机府副司、按理早已不算是军中之人,此时请战并不恰当,可众人都能感到那时他语气的坚定,没人怀疑只要君侯点头他便会跨上马背再上沙场。

    “军中事有你弟弟,此番我将调南衙禁军随同北去,”方献亭摆了摆手,却并未被娄风当时一言打动,“你和姜潮留在金陵,我另有要事着你们去办。”

    他语气平平神情冷硬、一言定音不可转圜,娄风默默低下头,不知君侯是当真有要务托付自己、还是心下仍不能真正宽宥他与先父当初在上枭谷那罪孽深重的一次背叛……

    “……是。”

    他不再坚持,恭顺地再次低头领命。

    而实际方献亭并不曾像娄风以为的那样搪塞于他,他的确要将护送宋疏妍逃出台城的要务交予千机府。

    世上不会有人比方献亭更清楚而今天下的形势,将要崩溃的不仅只有金陵、中原的一切更是残破凄凉触目惊心——北伐之时朝廷军每下一城都会见到累累白骨被弃道旁,百姓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覆巢之下从无完卵,身在江南的百姓大多并不知晓一江之隔对岸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

    至于钟曷……鱼死网破于他固然是个结果,可如此仓促宣战也未免有些不智,突厥人同样伤了元气急于自保、应当更不会催促长安再有动作,除非他们的目的在除击垮江南民心外、更在……

    他闭了闭眼,原本打算过段时日再带疏妍离开江南,如今却恐没这个余裕再继续等下去——她已因增税之事饱受坊间诟病,如今大战又起、自然更易受到民怨波及,届时他又离朝在外鞭长莫及,谁都说不准金陵城内还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现在就走。

    “你要我一个人走?”

    而宋疏妍却对他的决断深表异议。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如果要走就一同回颍川去、你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

    “何况战时不比平日,熹儿如今连寻常政务都未必接得稳,若在这个关口孤立无援他一个孩子又该如何支撑?”

    “我不能走!”

    她鲜少会质疑他的决定、过去在大事上更几乎都会顺着他的安排,那次却难得与他意见相左起了争执,或许因有了身孕情绪也较往常更易激动,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

    方献亭也知她那时心绪紊乱,只是两人是大白日在凤阳殿中议事、却不便被一门之隔的宫娥内侍察觉端倪,遂只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开口时语气也有几分急躁。

    “疏妍,现在不是你我争执的时候……”

    他神色匆匆,安抚过她后还须即刻再回军中排布点兵。

    “你在金陵很危险,开战之后甚至整个江南的局势都可能失控,现在不走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听我的——后日大军开拔,你便提出亲送三军至扬州,到了那里我会着人送你渡江,此后姜潮娄风一路护送你入颍川,我……”

    “方献亭——”

    宋疏妍却根本听不下去,她用力挣开他的手,眼眶已因愤怒和悲伤而泛起了红。

    “我在金陵危险,你在前方便不危险了?”

    “几十万贯军饷够你撑几日?若我不在朝中主事谁还能为你筹措粮草?”

    “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难道你还要我像过去一样什么都不做、只在安稳之地没日没夜地等你回来吗!”

    她的反问一句接一句、字字都是锥心泣血,十余年前的诸多旧事一一从眼前划过,她要他知道她决不允许它们在自己面前再次上演。

    可——

    “那孩子呢!”

    他却竟不肯体恤她、重新抓住她肩膀的手收得更紧,拼命压抑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错综隐晦的阴影全隐蔽在他痛苦的眼底。

    “即便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我们的孩子?”

    “万一此战又要打上一年半载,你一人在宫中当如何遮掩有孕的事实?”

    “今日的境况已是最好、往后的每一日都只会比今日更糟!倘若我离朝后形势果真大变,你当如何保全自己、保全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比她更强势,原来只要这个人想也可以变得这般凌厉逼人——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脆弱的眼泪还是跌出眼眶一发不可收拾,后来想想正是那一时的懦弱让她错过了他周全掩饰的异样,每当他提起“孩子”遗憾的痛切就变得越发深刻。

    “就当是为了我……”

    可他终归还是抱住她了,悲伤的温柔毫无破绽。

    “为我在外免除顾虑……为我,再多留下两个亲人……”

    她闭上了眼睛,感到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心,原来他的脆弱才最锋利,可以让她一瞬血肉模糊肝肠寸断。

    ……他在提及“亲人”时想到了什么?

    是他那为护朝纲而不惜舍身死谏、最终在一场夜雪中与他温酒告别的父亲?

    还是大劫之后万念俱灰、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便匆匆悬梁自尽的母亲?

    抑或是明明还在人间……却不知身在何方而早与世情两相决绝的姐姐?

    他好像也跟她一样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需得她为他保全。

    “……好。”

    她终于还是对他妥协,原来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没变,她也不知晓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或许她那时无论如何选最终的结果都注定无法改变。

    “我和孩子……”

    “……一起等你回家。”

    元月末时兵部传来消息,因北伐之后军中败兵折将战力大损,是以将调南北二衙各一万禁军随同出征;阴平王卫弼亦主动请战,将领六万亲兵为方献亭之副将、一并去往江北。

    深居王府的永安县主闻讯便知此事极不寻常——她父王早与君侯交恶、自己又上了年纪不堪奔波,何以竟主动请缨要赴北参战?诚然他是卫氏宗亲理应在国难来时挑起重担,可也实在……

    她直觉有些不寻常,仔细想想长安的宣战也突兀得十分不合情理,再思及兄长卫麟这几日略显亢奋的状态,莫非……

    她心下升腾起一阵不安,一番细思后还是决意去寻父王问个明白,只是后者应召入宫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才姗姗回府,见她等在书房门前还有些惊讶,观神情也是十分疲倦焦躁,只草草道:“明日父王领兵出征、今日要早些歇息,兰儿若有什么话,留待日后再讲罢。”

    卫兰一见这等情状心中却是越发忐忑,金陵的春夜竟也凉得教她打了个寒战,不祥的预感忽从心底闪过,她猛地伸手拉住了即将快步离开的父王的手臂,急切道:“女儿只有一句话想问,父王答过便罢了——”

    “此番一战究竟是长安一意孤行造化弄人,还是……亦有人祸夹杂乘虚作祟?”

    第168章

    这声“人祸”令卫弼脸色一变, 看向女儿的神情也有几许微妙,叹息之后终于还是推开书房的门,与她道:“进来说话。”

    卫兰当即随之入内, 门一合又更心焦地追问:“女儿猜对了?此战果真是父王与长安合谋?”

    “可……为、为什么?”

    “我朝已贫弱至此,再打下去便要——”

    她不敢再说下去、深恐“亡国”二字一语成谶, 又或许是在那时想到了某种更可怕的假设, 以至于连唇舌都不自觉僵硬起来:“除非此战并非要同长安一决生死……”

    “而是……要杀了君侯?”

    那个“杀”字惊心动魄,出口的刹那便让她父王眼底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凌,卫兰的心一瞬沉入谷底、空前强烈的惊恐令她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你们竟真的要杀他!”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父王糊涂——”

    “逆王与钟曷手上沾了多少汉人的血?与之为伍只会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他们早已是穷途末路,难道父王要步钟氏后尘、也去做突厥人的走狗伥鬼?”

    “君侯是护国之人!失去他大周就完了!何况杀他一人又有何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偌大一个颍川方氏又如何能被连根拔起?”

    “眼下时局多艰我朝绝不可自乱阵脚!唯与君侯同心戮力方能保得一时安稳!——父王……三思!”

    她情真意切字句相连、也难为一个闺阁贵女能在言语间显出这般远见卓识, 她父王听了却是摇头一笑, 反问:“当初他方贻之不识抬举拒婚于你、你不是还总一心盼望为父替你出气?怎么今日又要保他,莫非是还忘不了当初与他那点旧情?”

    所谓“旧情”之说实属虚妄, 实则方献亭与卫兰之间从头到尾都只是后者的一厢情愿, 她对他也谈不上怨恨,就只是、只是……

    她说不清、当时也顾不上细细梳理,下一刻又听父王拂袖道:“‘护国之人’……或许过去他颍川方氏确是羽翼无暇一心为公, 可如今……”

    他的神情冷漠又轻蔑,仿佛多说一字都恐脏了自己的嘴, 卫兰眉头紧锁, 又上前一步问:“父王这是何意?君侯南征北战为国操劳,便是与父王政见不合、也不能说——”

    “他已让太后怀了身孕!”

    卫弼高声打断女儿,强烈的怒恨令他脸色涨红。

    “行事狂悖至此!你还当他人臣之心尚存?”

    如同倏然被人扼住喉咙、卫兰一瞬喑哑不能再发出声音,怔愣放大的瞳孔倒映着一室之内如豆的灯火, 她的神情显得呆滞又茫然。

    “你以为朝廷愿在此时大动干戈!”

    卫弼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似乎也在宣泄长久压抑的恐慌与躁郁。

    “卫铮钟曷算什么东西?苟延残喘将死之人, 便是跪在金陵城下求和乞怜也不值天子一顾!真正危险的是方献亭!是他大奸似忠的颍川方氏!”

    “宋氏女初登朝堂之时有多少人反对?如今时日久了也尽唯她马首是瞻!许宗尧姜潮那帮光祐之臣只知太后不知天子,又将我天家体统置于何地!”

    “她如今又怀了方献亭的孩子!即便他们不为自己争,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争!朝堂兵权皆在此二人之手,一起心便是天翻地覆、一动念便是改朝换姓!我泱泱大周三百年基业,便要断送在这双奸丨夫丨淫丨妇的手中!”

    他目眦欲裂慷慨激昂、也确无一字不是为了国家,卫兰听得心乱如麻、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此时又冥顽不灵心存侥幸、问:“父王如何得知太后有孕之事?也许是搞错了,也许……”

    “中贵人所传之信岂能有假!”

    卫弼又是一声暴喝,见女儿至今依然执迷不悟神情更是失望透顶。

    “先帝早知此二人有染,扶清殿中处处都是天子耳目!那宋氏女以为只要避开太医署便高枕无忧,却不知妇人有孕端倪尤多、饮食起居皆有痕迹可查!中贵人平生在宫中见过多少女子?他的眼力怎会出错!”

    卫兰又是瑟缩无言。

    “你说大周失去方献亭就完了?”

    卫弼又低头向女儿步步紧逼,不知是在反问她还是在借虚张声势的威吓平复自己心底的惶惑。

    “恰恰相反!如今他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灾殃!只有除了他陛下与万民才能安然无恙!”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方献亭早就亲手毁了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颍川方氏人心失尽!此战之后他更将成为千古罪人天下祸首!”

    ……是的。

    先帝早就说过,颍川方氏最可怕之处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人心所向才是势之所导、只要人心不散他们便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免死金牌——倘若是十年前、甚至哪怕只是两三年前,这天下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杀了方献亭,可如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熙攘拥簇的热望曾经将他捧得多高、如今便能在大败来时将他摔得多狠,世间一切得失都有自己注定的代价,颍川方氏终会被自己过去最倚仗的东西摧毁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大周不会亡——”

    卫弼的声音更大了,坚定的语气既像是轰轰烈烈的宣告又像是掩耳盗铃的自欺。

    “我朝必将光复中原还于旧都!中兴一统千秋万代!”

    “乱臣贼子必会付出死的代价!只待卫铮钟曷与方献亭斗得两败俱伤、朝廷便能从中得利!”

    “不塞不流!大破大立!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希望便会来了——”

    “必须把他们都杀尽——都杀尽——”

    堂皇的高呼是那么有力,可到最后的时刻卫兰却还是在父王眼角窥见丝缕闪动的泪光,她不知他那时究竟想到了什么,正如她不知自己过去拼命探寻的所谓“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那是无的放矢的机巧。

    也是……百发百中的宿命。

    光祐三年元月廿四,金陵竟又下起了一场雪。

    夜中风紧、俄尔雪骤,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破晓之后但见宫阙楼阁银装素裹、长街道旁一片皑皑,于江南又是一桩稀奇罕见的天象。

    辰时宫门大开,是三军整装待发赶赴江北作战,当朝太后亲自相送、据说要至扬州为将士祈福践行——金陵城中的百姓却都早已提不起兴致,积起薄雪的道路上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过去十里相送的热烈情切,偶然途径的行人只知退避三舍,状似恭顺地欠身时眼底却有遮不住的厌倦憎恶。

    宋疏妍坐在宽敞华美的马车里,明明身边炭火燃得尽够、彻骨的寒意却还是不断顺着窗牖的缝隙钻进来,她的手冷得像冰,心底像也在下着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

    “将窗再推开些吧……”

    她低低说着,身边的宫娥想劝又不敢,窗推开时萧条的街景映入眼帘,原来自古繁华的金陵也会有凋敝没落的一天——她在这里被困了许久,今日终于也要逃出生天,可不知何故心里竟无一丝欢喜,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愧怍和哀愁。

    ……她是舍不得这里么?

    还是……仅仅觉得与一些人事的牵扯尚未了断干净?

    她没能再见到熹儿,今晨太医署来人说他染了风寒不宜起身、自然便没能来送她,可这大约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尽管如今他同自己的生母亲近已渐疏远了她、她也照旧当他是自己疼爱极了的孩子,不能好生道别总是一桩遗憾。

    她也没有来得及再见父亲,自上次灵堂吊祭后便是阴阳陌路,有时想想他们之间的恩怨其实本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她一直盼他真心爱她、却又无论心口都不愿承认罢了,他已是那个家中除二哥外对她最好的人,倘若此生她再也不会回到金陵、还是应当去他坟前再祭拜一次的。

    还有……

    林林总总的因果乍一想有许多,可仔细一数当真与她相关的也就这么两桩,大约她实在是个情意单薄的人,没有多余的福泽去同人产生羁绊——唯独这场大雪同她有缘,一路飘飘洒洒将她送出了城门,最后回头时她只在一片霜色中见到连绵高墙模糊的轮廓,而那其中的一切生死悲欢都不再和她有关了。

    “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窗外二哥的声音传来,护卫太后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会一路伴她至扬州,此后便要领一万北衙禁军赴江北参战,与她的分别同样离得很近了。

    “金陵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疏妍,向前看吧。”

    ……向前?

    她有些恍惚,却还是顶着风雪探出头去向远眺望,威严的军队一眼看不到头、百无一用的她被妥妥帖帖护在中军腹心处,那个人应是行在最前,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她连他的一点背影也难以窥见。

    “向前看……”

    她轻声重复着,神情变得更加茫然。

    不出两日,大军便至扬州。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两年前,大江一线人头攒动、那人为护她与幼主不惜卸甲刺字,染血的“歸”字一度被人传为佳话,如今身在江南的人们却似乎不再盼望北伐还都了。

    她在车内听到江潮滚滚,呼啸的风雪声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嘶,这光景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才察觉那正似她与那人在商州官道上的初遇,甚至嘶鸣的马也是同一匹——濯缨的声音她认得,清越中总有些矜高桀骜的意气。

    “怎么了?”

    她听出它躁动难安,便在车内隔窗询问二哥。

    第169章

    “没什么, ”二哥的语气似有些无奈,“不过是知道三哥这回不肯带它,又在闹了。”

    闹?

    它一贯是会闹的, 脾气那样差、自小便要人来迁就它,也就只有对那人才会服帖几分, 必要时还肯伏低做小——只是这回恐怕不太管用, 她知那人顾惜它上了年纪、此次已另择了一匹年轻的良马随同征战,临行前还将它托付给她,要她带它一同回颍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决、以为自己能随主人同出金陵便是万事大吉,未料一到扬州却见他换了马, 于是便在阵中发起疯来;她听到动静又推窗去看, 见好几个孔武的军士团团将它围住, 它不断扬蹄挣扎、若在过去壮年时是绝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约也是没了力气, 不多时便被牵住缰绳狠狠锢在原地, 激越的嘶鸣那么悲伤又不甘,在那满目皆白的时刻不知为何却竟令她红了眼眶。

    “放开它——”

    她忍不住大声下令、不愿见它被人压制受辱,而几乎同一时那人也匆匆来了, 漫天风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缨却依旧能第一个察觉他的气息——它拼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身体再次剧烈扭动起来, 她在车中见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们便纷纷会意放开濯缨退去了。

    它终于摇晃着站起向他奔去, 在一片苍茫雪色中恰似一点玄黑的墨迹,他像知道它的艰辛、伸手抚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样乌黑黝亮的毛发时神情也还和过去一样温柔,他们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的伙伴,也许很多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和对方死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 偌大的江畔一时只有飞雪飘落的声音,姜潮、娄风、娄蔚、方云诲、宋明真……这些上过战场的男子此刻都在一旁看着, 征人与战马的分离或许正是他们眼中最壮烈的诀别。

    “不是不带你……”

    众人听到君侯低声同濯缨说着,好像它不是一个畜牲、而是与他相知多年的老友。

    “只是……”

    他语塞了,它则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神驹通灵诚不欺我,那时它大约也不想他为难罢——可它又不肯走、频频低头去蹭他的手,也许它并不是害怕被谁抛弃、只遗憾自己不能再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他的性命。

    宋疏妍不忍再看下去、于是匆匆撤手合上了窗牖,不知过去多久车外又传来一阵踏雪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一窗之隔,与她别过。

    “我走后姜潮和娄风会带你过江……”

    他的声音低低落进她耳里,正如那年萍水相逢时他在雪中隔窗说的那声“举手之劳”。

    “莺莺……照顾好自己。”

    她在车内看到他的影子,雪片一样飘来又散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只有称呼由当初生疏的“小姐”换成了“莺莺”——她笑了,在二哥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三军将士肃立大江之畔,百舸千帆同见铁马冰河,他就站在雪中等她,像过去千百次做过的一样对她下跪,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将士随之同跪,好像他们这些要为国家舍命的人还不如她这个无用的傀儡尊贵似的。

    “卿欲助人渡江,于天下自是深恩厚谊……”

    她低头看着他微笑,坠落的眼泪也似晶莹的落雪。

    “只是此船若你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

    熟悉的话语飘散在风里,十年前同出长安的一幕便又翻回眼前,同样的江流滚滚向东、这将要分离的情境也同那时毫无分别,唯独说这话的人由他变成了她,于是因果陡转世殊事异、她的悲伤只比当初更浓更烈。

    “谁都只有一条船……”

    “难道你……便不想去更好些的地方么?”

    他都能听懂,与她那些琐碎的过往也都一一记在心底未曾遗忘,此刻神情怔愣中又有一丝怀缅,大约十年一梦实在悠长、他亦有些想念过去那个立在船头执意送他渡江的少女了吧。

    “臣确有许多想去的地方……”

    他含笑答她,难得也当众逾矩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而往,非谋一己于造化之功,是为俯仰而内省无愧也。”

    “于柳暗处见花明,于平芜处见春山……纵未有幸亲至,亦当无憾。”

    他实在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听她提起“渡江”的旧话、便要以一句相似的“春山”还她,她在那个男子眼中见到世上最明澈开阔的景致,原来在那些耳鬓厮磨的缠绵之外,她对他的敬意从不比爱意少上半分。

    “好……”

    她含着泪微笑,也不知自己是在应答什么,无言之际他却缓缓起身,竟在江岸之上千千万万人的注视下将手伸向她——

    轻轻地……为她拂去一点鬓间的落雪。

    她一瞬怔愣、凛冽的风雪让她听不清四下是否有人惊呼议论,而实际这些琐碎也根本不重要了,她该将自己的心清空、以便珍藏那人赠她的平生唯一一次九死不悔的堂而皇之——他正在吻她,以眼波吻她,以呼吸吻她,以心底最后一丝迟迟不肯散去的热意吻她。

    “莺莺……”

    他轻声与她耳语,含笑的目光是诱人沉醉的路引,某一刻她亦心领神会知晓那是他对她的一次清偿,原来不是只有她见不得他被霜雪侵扰,他也同样不愿她鬓间有哪怕半点沧桑。

    “……我走了。”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没人预料到它最终持续了多久,中原之地狼烟四起、大江以南同样未能幸免,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面前连太清以来的十年战乱都成了小打小闹,黑云压城山雨暴烈,鬼蜮人心终将一切拖入地狱深渊。

    “朕不想听这些——”

    可惜最初许多人都没能看清事情的走向,台城中的少帝甚至不愿多听前方传来的军报、只一意抓着太后离宫之事不放。

    “你们只说她要去为三军践行,却没说她要离开金陵!——如今三日已过人还迟迟不归,岂不让我皇室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柄!”

    他怒气冲冲将整座扶清殿砸得一片狼藉,瑟缩的宫人早已噤若寒蝉跪了满地,被他指责的王穆和陈蒙却都神情泰然、唯独近来被抬了身份的董太妃急于上前平息天子怒火,一边打发奴婢们退下一边试图拉住自己儿子的手,说:“熹儿莫恼,为了那等不知廉耻的娼丨妇气坏了龙体又怎么值得?她定是与那方献亭私奔去了,他们——”

    “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少帝却并不领情、甚至怒火更盛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年轻的君主此刻就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宁愿愤恨地撕咬一切也不愿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听不得半点旁人对那个女子的侮辱谩骂。

    董娴被骇得倒退两步摔倒在地、却仍未能得到少帝的半点顾惜,他只上前两步用力抓住太傅陈蒙的手臂,高声质问:“朕在问你!她要离开金陵的消息,尔等为何知而不报!”

    “为何要报?”

    相较于天子的激动失控,陈蒙的神情则是平静得几近冷漠,简短的反问不卑不亢、甚而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肃穆。

    “报与陛下能改变什么?”

    “改变她与君侯偷丨情苟且的事实?”

    “还是改变他二人一同背叛先帝与陛下的图谋?”

    “想走的人永远留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长痛不如短痛!”

    句句锐利步步紧逼,尖刻的言辞直令卫熹越发羞恼,他的脸色几乎已经扭曲,又道:“可如今她不见了!难道你要朕就这么从此放她走?天下人都会知道她对先帝的背叛!父皇九泉之下如何得以安息!”

    漂亮的托辞全是虚假,实则他的心中全无先帝、不过只是为了自己感到怨恨——他嫉妒方献亭,嫉妒得发狂!他夺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甚至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凭什么?

    凭什么!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

    她明明应该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这样不好么?”

    陈蒙却再次用反问回答他。

    “陛下与臣等都忍了如此之久,不就是为了在最好的时机将那二人龌龊的秘密公之于众?”

    “方氏已失人心!与太后通丨奸的罪名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或许可以宽赦一个曾有功勋的败军之将,却绝不可能原谅一个贻害国家的无耻反贼!”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眼底积蓄的亢奋也越来越多,或许打从仁宗驾崩的那刻起他便背负起了保护幼主诛灭方氏的重责,曾几何时他也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而如今希望近在咫尺、他也终于看到了能对先帝有所交代的曙光。

    “陛下即将成为真正的天子——”

    “后无垂帘约束!前无强臣胁迫!从此政由己出号令天下,再不必仰他人鼻息!”

    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仿佛杀了那二人之后未来的一切便都是坦途,少帝却在这近乎痴狂的呼告中颓然跪倒——他痛得弯下腰去,王穆大惊失色试图上前将他扶起,而他只体统尽失地在自己的臣子面前落下眼泪。

    “可朕不想失去她……”

    软弱的承认是溃败,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爱那人爱到如此卑微可笑的地步,剧烈的痛苦令他恨不得亲手挖出自己的心、再狠狠将它丢进火里烧成灰烬。

    “朕……还想再见她一面……”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那曾有她痕迹的宫阙已被他亲手毁得七零八落,琼英的幽香渐渐飘远,其实无论他在何时伸手都注定无法留下一丝一毫。

    “她会回来的……”

    崩溃之际却还是太傅轻轻抱住了他,苍老的手是那么干枯无力,可陈述的语气却是那么果决笃定。

    “老臣向陛下保证……”

    “……她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170章

    光祐三年元月晦日, 邓州失守。

    长安据凤翔府而东扩、至此已得山南道半壁,邓州与淮南道相距不过百里,若过淮水而得申州则江南门户洞开, 金陵将再无后路可退。

    此城失时朝廷军尚未及驰援、只靠当地守军勉力撑了两日,实则待援军一到战场形势便是大变, 钟曷很快被逼退、邓州又重回朝廷之手——然而江南消息迟滞, 百姓一听邓州失守便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唯恐次日胡人与叛军便要打过江来屠了金陵,于是纷纷拖家带口匆忙南逃,对朝廷无能的抱怨越发甚嚣尘上不绝于耳。

    而与此同时又有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坊间传播开来:当朝太后疑与颍川侯方献亭通丨奸, 两人已双双弃金陵而北去!

    这……!

    乍闻之下人人皆称荒谬, 可几番细思过后却又都越发觉得可信——

    难怪!那小太后当初轻而易举便坐稳了垂帘之位, 便是妄下增收赋税的荒唐旨意朝中也无人敢置喙!原是得了颍川侯作靠山,这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作威作福!

    难怪!那颍川方氏过去明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如今却屡屡令朝廷吃下败仗, 想来不是不敌贼寇而是有意为之!他已有了反心!要借长安之力瓦解金陵,自己坐山观虎养寇自重!

    难怪!

    难怪!

    难怪!

    天下人都出离愤怒了!

    人人皆以为自己抓住了真相、看破了那重重迷雾之后的权术诡斗,于是那曾凭一己之力大义灭亲推行新政的宋太后一夜之间便成了水性杨花的蛇蝎毒妇, 而那为国十年征战舍生忘死的方氏主君也成了虚伪下作的卑鄙小人,这一双狼狈为奸的奸丨夫丨淫丨妇竟拿天下无辜百姓的性命成全他们自己的私心野望、便是被拉去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难解人心头之恨!

    都是因为他们!

    一国之沦丧、一家之离散——都是因为他们!

    是他们让天下人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是他们让胡虏欺凌汉民流血漂橹!

    是他们!

    ——全都是因为他们!

    ……雪下得更大了。

    中原之地千里冰封, 朝廷军昼夜兼程赶至邓州, 血战之后不过一夜休整便兵分两路以攻为守、意欲重新夺回商蒲二州,不幸东北一线防线告急、都罗再率骑兵攻打幽州,谢辞兵力不足独木难支、被迫向朝廷上书请求增援,却久久未能得到复信。

    军中上下皆知突厥图谋, 是欲趁乱夺取东都而彻底断朝廷后路,洛阳城坚池深乃是三军最后的依凭, 若失此地便成孤军落入虎口、再求生机则是难如登天。

    “末将曾许君侯一诺——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则幽州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而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

    “今分崩之势已成定局、国祚至此恐难接续,末将既受方氏深恩、亦愿唯君侯之命是从,随君据中原而自立,天下之势由此一新。”

    “谨,再拜。”

    谢辞自幽州送与方献亭的密信不过寥寥数言,却将如今一切大事都说尽了,方献亭却对其所提旧事并不上心,收信之时帐中诸将皆看得清楚、君侯只草草看了两眼便转手将之扔到了火里,可见对方所报并非军情,却又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

    “那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回兵去救东都?”

    他们都有些乱了方寸,尤其娄蔚是头回踏上真正的战场、见得这等四面楚歌的场面更难免心焦失措。

    “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方献亭低头纵观沙盘局势。

    “东都且由阴平王驰援,我军大部当守邓州而护淮南——救赵之法唯在围魏,据其衔路冲其方虚,要害从来只在一地——”

    众人随其所指看去,却见君侯目之所向仍是——长安。

    “正是!”

    宋明真已得要领,当即高声附和。

    “眼下逆王之兵尽出、长安城防必然空虚,与其被钟曷东西南北牵着鼻子走,不如直取西都而解洛阳之困!”

    “的确,”方云诲也接了口,对自家三哥所言一向深信不疑,“声东击西、围城打援,复得长安后坊间非议也能暂息,实是一举数得!”

    “可我们兵力不够,”宋明真又皱紧了眉,“我十万大军已分几路,卫弼那老匹夫的兵不会听我等调遣,他领五万至洛阳、剩下三万守邓申一线几大关隘,能调往西都的兵力至多不过两万……”

    “那便逼他交兵——”娄蔚狠声道,“存亡关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他是卫氏宗亲,难道还能不管自家江山的存亡?”

    “可都罗之兵尽在东线,若援军不足恐怕谢辞也撑不到我们拿下长安,”方云诲也焦躁起来,深知幽州形势之艰,“何况这次出征调用的军饷本来也是他的份例,若再压援军范阳平卢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如今这贫弱至极的朝廷实在令他们这些带兵之将无从施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果真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到凡间面对这等窘境也一样无能为力。

    “可叹大哥须在颍川回护太后,姜总司又还须率千机府平定民乱,”娄蔚急得重重挥了一拳,却也打不掉心底油然而生的茫然无力,“实在……”

    众人都沉默下去了,十面埋伏八方风雨,明明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却依旧只能看着残破的窟窿越变越多。

    “洛阳不可有失,东线尚需屏障,”方献亭沉声定音,心中早已有所决断,“两万人马奇袭长安,七日之内速战速决,此前北伐岐州之祸有一次就够了。”

    ……七日。

    此次出征万分仓促,如今所剩粮草只够大军支撑七日,奇袭之策兵贵神速,若是不成……这两万军便要死在重围之中。

    “我与三哥同去——”

    “我也愿去!”

    “三哥,带上我——”

    宋明真和娄蔚一向对方献亭言听计从、生死关头也都愿随他放手一搏,可后者却只拍拍他们的肩,无人察觉他那时神情间的深意,只听他平淡道:“淮南尚需有人护佑,你二人便在邓州替我牵制钟曷兵力,西去长安之事还是交与孜行罢。”

    ……他永远是这样的。

    他知宋明真还有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家中等他回去、也知娄蔚初上沙场心中尚有许多忐忑惊疑,于是最重的责任都要交给方氏自家人扛,言语提及时又总是清清淡淡、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三哥……”

    两人都有些难受、还欲再争取几句,一旁的方云诲却嬉皮笑脸搭上他们的肩,调侃道:“我就说三哥不会看上你们——南北衙的差事多好当?不过在皇城里抓抓小贼!还得是我随大哥见的世面多,难怪在三哥这儿得脸!”

    自少年时便彼此熟识的友人哪里会不懂得对方的真意?方四公子看似性情跳脱、实则却最纯良坦荡不过,他是怕好友要同自己争这要命的活计、又不愿见他们因留守邓州未至长安而心怀愧疚,插科打诨不过伪装,实则他的温柔比起三哥也是半分不少。

    “不必争这些细枝末节,往后我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还多着——”

    方云诲笑得明朗开怀,还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方四公子。

    “等我和三哥拿下了长安,再一同去别霄楼吃酒啊!”

    光祐元年二月初九,长安的雪停了。

    化雪之时寒气尤重,何况那日自天光亮时便是千里黄云阴霾重重,帝宫内外一片萧煞、连一丝人气都变得十分稀罕。

    甘露殿中也是死寂,燃尽的蜡烛无人更换使室内显得越发灰暗,只有寂寞的窗纱被北风吹得飘飘扬扬;一个瘦弱的小内侍探头探脑摸进门来、见无人值守便匆忙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巾裹成包袱四下搜刮起来——这残破的鬼地方已不剩多少值钱的东西、这些年叮叮当当都被掏去充作了军资,如今更连门窗上描画的几块金漆都被人抠得干干净净,他下手实在太晚,绸缎做的帘幕也被割得七七八八了。

    他勉强将几片估计是此前被人不慎摔坏的碎瓷片收进包袱,想着若有幸能逃出宫去便说那是令和年间睿宗御用的物什,最好编个故事将钟贵妃也纳进去,祸国妖妃碰过的东西总会多值几贯钱;偷偷摸摸从大殿中遁出,空阔的帝宫几乎已是空无一人,听闻南边朝廷的军队已经打上了门、那位声名显赫的颍川侯昨日已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所有人都逃了,只有他们那位可怜的“陛下”还被摄政王押着上了城楼,也不知还能再活到几时。

    他心下唏嘘,最挂虑的却还是自己的生死,顶着寒风奔进衰草蓬生的御园,在墙角逡巡许久方才寻到一个狗洞;他大喜过望俯下身去,头刚拱进洞里眼前便是冷光一闪,下一刻背后突然一凉、一柄锋利的铁剑便在他胸口捅了个窟窿,滚烫的鲜血溅在他死命护在怀里的破包袱上、将那几片还未及被赋予什么传奇的碎瓷也染红了。

    “又一个——”

    墙外手执利刃的士兵啐了一口,又冷冷将自己剑上的血水在已经死去的小内侍身上擦净。

    “摄政王早说过‘叛国者死’,他们竟还妄图逃出城去……”

    顿一顿,又将他护在怀里的包袱随手挑开,见只有几片不值钱的碎瓷便更恼怒,狠狠一脚将尸体踢开,骂:“晦气!”

    第171章

    他又踢打了一阵泄愤, 随后方才招过同僚一起将小内侍的尸首从狗洞里拖出来抬走,偌大的长安城如今只有死人堆最热闹,城楼之下的尸骸堆得像山一样高, 而高墙之外地动山摇般的厮杀声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快!再去抬热油来——”

    百夫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不断从高处传来,士兵们则满身鲜血地上上下下四处奔走, 偌大的油缸里装着烧得滚烫的热油、一个接一个被抬上摇摇欲坠的城楼。

    “倒下去——快倒下去——”

    在城头砍杀的士兵焦急地大叫、而攻城的金陵朝廷军已顶着茫茫箭矢艰难爬上了城墙, 他挥剑向守城人刺去,“噗”的一声刃入血肉、鲜血立刻喷射而出溅了满身。

    “啊——”

    冷锐的剑光再次闪动,那前脚刚踏上长安城楼的士兵后脚已受了穿心一剑,执剑者满头白发神色凶戾、赫然正是杀红了眼的钟曷;他狠狠将剑拔出、又重重一脚将那死去的士兵踹下城墙, 下一刻油缸里滚烫的热油终于倾泻而下, 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那灼灼的热意,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令人作呕的肉焦味弥漫在天下第一帝王州的城垣之下,那耗费无数人命方才勉强搭起的攻城云梯再次轰然倒塌了。

    “都不准退——”

    “给我杀——”

    钟曷厉声断喝, 右手执剑远远指向远方, 护城河外的茫茫荒原之上是连成一线的千军万马,黑云压城城欲摧、霜重鼓寒声不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知晓踞坐马上居于三军之首的是哪一位故人。

    “方献亭……”

    他狠狠握起拳、指节发白吱嘎作响, 再深的仇恨在这纷飞的战火中也要被湮灭得悄无声息,却唯独身边人堂皇的大笑最是刺耳——

    “朕那小侄儿好漂亮的算计——”

    身穿龙袍的卫铮仰天大笑, 对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张开了双手。

    “一箭双雕——一箭双雕——舅父一生都是他人手中刀, 到了最后也不免再被金陵利用一遭——”

    “方贻之已经来了——舅父……你我还要同他争么?”

    疯癫的高呼正是灭亡前的癫狂,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亮,一瞬好像又成了过去盛宠加身的秦王殿下;钟曷本是目眦欲裂,听到“一箭双雕”四字后却是不怒反笑, 他远远望着烽火中那根本看不清面目的故人,低语道:“他人手中刀……”

    “我与他都是刀……”

    “却焉知……本王会先于他而断呢?”

    “三哥……”

    城墙之下血流成河, 方云诲在阵中与方献亭一同远眺,神情同样十分凝重。

    眼下长安的确兵力空虚、守军约不过八千之数,然昔日都城岂是等闲?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他们长途奔袭不便携带攻城重器、如今强攻两日损兵折将也未见多少成效,而眼下钟曷卫铮是背水一战、誓要与城共存亡,若真是拼了命死守、恐怕七日内……

    他有些犹疑,方献亭的目光却只看向高墙之上那一抹刺目的明黄,故人脸孔同样浮于眼前,他与那位昔日的友人该有十年不曾相见了;只是烽火之中一切光影都模糊,唯独日暮时分鸣金后渐开的城门最是清楚,一人一马自城中缓步而出,钟曷高居城楼之上的叫嚣也随风传至三军耳中。

    “与君别来数月,却不知方侯缘何变得这般怯战?一味藏身于后坐视他人效死,恐怕也非方氏一族领兵之道罢?”

    这是拙劣的激将邀战之辞、欲令他与那单枪独马的出城之将致师,细看去只见对方身长八尺孔武惊人,碧眼、鹰鼻,分明正是突厥精锐出身,想来拓那也不放心将长安交由钟曷卫铮独掌、这才专程另派亲信久驻辖制。

    他只看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面无表情轻点马腹缓步上前,答:“钟节使不必巧言偏辞、亦不必借致师之名行缓兵之计,长安陆沉已久,今我既来则必归之于社稷。”

    言语平淡无波无澜,却是令在场之众皆为之臣服的威严凛冽,那声“钟节使”最有力道、仍依睿宗朝的叫法而不认什么“摄政王”的名目,不是君主、胜似君主。

    钟曷亦觉受辱,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身在城墙之上却仍有屈居人下之感,他重重一摔袖袍,又冷笑道:“方侯开口句句不离社稷,却未免将那个‘我’字放得太大了——怎么,长安落于我手是所谓‘陆沉’,在你手便是什么‘光复’了么?”

    方献亭神情不变,远望对方的目光冷而沉静,道:“拓那尚在潼关以西,都罗亦在洛阳之北,今日已无人能至此救你性命——钟节使,一朝移天易日十年大错铸成,你我周旋无益,未若还是早日渡江去见陛下吧。”

    落日的余晖已然降下,在蔽日的乌云尽头隐有一点惨淡的金辉,那一刻钟曷的眼中分明也有悲伤之色,“大错铸成”……也许那四字也曾令他心有戚戚吧。

    “‘渡江’……”

    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跌出眼眶。

    “方献亭……你不觉得可笑么?”

    “天下之大,所有江河都已被我阅尽,却唯独金陵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何况即便我去了……你又还能回去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狰狞的神情越发扭曲,仿佛野兽看到将与自己同死的诱饵一般亢奋。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将宋澹的女儿带出了金陵!”

    “你与她苟且之事是真!也知我此次兴兵另有因由!江南已经容不下你,卫钦的儿子要你一人去担天下之怒——”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还是来了……”

    “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难道你不知自己也是要被他们射下的一只鸟?”

    他像是感到困惑,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语在长安城下的千军万马间搅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而方献亭的神情始终不变,即便身后的纷纷议论已充斥于耳、即便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弟已然脸色大变频频回头张望。

    “还是他们没有料错……你果真要拥兵自重独占长安?”

    钟曷又继续疯癫地自语,阴霾下的断壁残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戏台。

    “是的……是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陵以为是他们捉住了你!可你亦不甘心为他们所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献亭!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卑鄙!”

    他像同时听到了世上最悲伤的笑话和最绝妙的讽刺,豁然开朗的眼前又再次浮现出故人熟悉的面孔——方贺,那个心甘情愿一生为大周卖命的痴人……他费尽心力教出的儿子,却原来只是一个同他钟曷一样的窃国之人!

    ——不!

    他甚至远远不如他!

    他钟曷至少敢作敢当无惧世人唾骂!而他方献亭却假仁假义占尽虚名、直到最后才为一己私情将计就计叛尽天下!

    “什么颍川方氏——什么至清至正——”

    他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高声嘶吼。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空荡的回音在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盘旋,区区“不过如此”四字却沉重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喘不过气——事到如今军中上下也对坊间流言有所耳闻,江南皆称君侯与太后有染,此前北伐是佯败养寇、如今出征则是拥兵叛国,如今钟曷也这样说……难道,他们的君侯果真……

    “三哥……”

    颍川方氏风骨传世,却也因此受制于人,但凡清名被污便成他者口中千古之罪,方云诲已经感到自己身后军心动摇,那些随同他们千里奔袭征战不休的将士可为守疆护民而死、却不愿为上位之人的野心争斗而亡。

    方献亭却似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也或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早已经不在意了;对面目露凶光的突厥人已悍然举起了双刀,他亦从副将手中接过沉重的长戟,乘马而去前只回头对四弟浅说了声:“孜行,退后些。”

    方云诲哑然,那时听着三哥平静的语气心中也有一瞬划过异样之感——他是驰骋疆场的武将、自不似朝堂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来得心思活络,军中人的天职只在服从、他又是家中行末早习惯对几个兄长言听计从,三哥是主君、亦是他最敬重爱戴之人,他从未怀疑他对天家的忠诚,即便早知他与宫中那位太后……

    小小的惊疑在心中升腾,渐渐又在不安和恐惧中扎下了根——他知三哥已派姜潮和娄风赴颍川保护太后,千机府名义上是在各地平息暴丨乱、可实际却皆为太后所调遣,所以即便前方兵力吃紧至此三哥也不曾动过调神略驰援的心思,宁愿自己……

    他的心越跳越快,第一次认真思索起三哥一切安排背后的用意,而当许多痕迹与钟曷方才所言一一贴合、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又忽然出现在他心底——

    倘若三哥真的要反……

    身为颍川方氏之后的他是该选择顺从……还是抗拒?

    他还未想出答案,一声沉重的锐响便突然炸开在耳畔,抬头只见三哥已与那突厥人战至一处,对方身材孔武、手中双刀却舞得虎虎生风,冷刃的残影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仿佛兜头便要将人笼罩其中。

    “啊——”

    那突厥人口中不断发出桀桀怪叫,碧色的眼也像野兽在暗影中发出阴厉的寒光,长戟不断与双刀相接,刚猛的力道令兵刃频频发出金玉破碎之声,天罗地网岌岌可危,殊死一搏险象环生。

    第172章

    “咴——”

    骏马长嘶其声萧萧, 是三哥的马临事乱了阵脚——它很年轻也很健壮、正像当年的濯缨一样高大矫捷,只是它陪他的时日终究太短、不能像濯缨一样懂得他的心意,刀光剑影间难免受了惊吓, 在双刀再次伴随怪叫劈下时步伐却有一瞬的凝顿。

    “三哥——”

    就是那一瞬害了他。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穿甲胄,方云诲心惊胆战的疾呼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三哥的血顺着刀柄一滴滴坠落、在长安城下的满地霜白中就像一朵朵潋滟的梅花。

    三军皆是变色, 居高观战的钟曷亦是双目放光振奋不已,方献亭的神情却没一点变化、仿佛被在胸口上几寸开了个血洞的人并不是自己,不避对方的力道却反顺之向前、令见惯血腥杀人如麻的突厥人都不免一愣,下一刻锋利的长戟向上一挑、不等对方反应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浓烈的腥气随风远远飘散, 那个横刀立马的男子在那个时刻正似一尊无忌的杀神。

    “当——”

    他将刺入自己血肉的双刀拔出又随手扔到地上, 抬头远望城楼的目光染着平静的血色,钟曷看到他遥遥向自己望来, 难以言喻的羞愤与绝望伤人脏腑摧人心肝。

    “剑——”

    “拿本王的剑来——”

    他如失智一般粗声下令, 眼前天地早已混沌难分界限,落日彻底沉没了、西都城下便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渐渐无数火把在黑夜中亮起, 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都是来围杀他的炬焰、却偏偏令他想起了最鼎盛繁华的旧时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高声的吟诵怪诞不经, 盛世的繁花却似在一刹那开满了, 他看到千峰叠翠的终南一山,看到山下灯火璀璨的曲江夜宴,看到西都之外深林落雪的骊山冬狩,看到宫闱之内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看到妹妹, 看到济儿,看到曾将钟氏这个陇西小族步步拔擢为大周新贵的睿宗, 看到冥顽不灵永远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方贺……

    ……最后终于看到自己。

    那个壮年时意气风发阔步迈入长安城门的自己。

    这个末路时白发苍苍一手毁去长安基业的自己。

    “摄政王——敌军又在攻城——”

    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他则同样看到如龙的火把步步向自己逼近——他并不恐惧,玉石俱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畅意,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举起沉重的铁剑与敌厮杀,又模糊看见城下的方献亭从身边将士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挽之似满月、飒沓如流星,当年的晋国公世子便是这般一箭倾天下,为坐拥盛世的睿宗射下翱翔天际的白肩雕。

    “嗖——”

    他的目光追随利箭划过夜空,亲眼看到它射向悬于城楼之上的“钟”字旌旗,方氏之主箭无虚发、旗杆应声而断,那个“钟”字便在千万人眼中缓缓坠落——它在黑暗中飘零、终而萎顿在无数的火光里,千军万马都从它上面踏过,鲜血与污泥似乎已在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杀——”

    “杀——”

    “杀——”

    人人都杀红了眼,远自江南而来的朝廷军也姑且放下了片刻前对君侯的猜忌,前锋营在漫天箭雨中拼命向前,冒死为中军撞木蹚出一条血路;守城一方亦无路可退,背靠长安坚城、即便只剩孤军也可在弹尽粮绝前再支撑数日,他们要随摄政王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兵一定就在路上,拓那汗王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长夜漫漫无边,每个眨眼的瞬间都有人无谓地死去,他们举刀相向仿佛曾有宿世的冤仇、可实际却都只不过是他人争斗中素昧平生的棋子——这偌大一个天下还剩多少可堪征战的壮年男子?苍颜白发的老朽也被逼着拿起刀剑同人拼杀,直到终于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终于无人问津尸陈荒野——长安终于又成为了一座不夜城,巨大的轰鸣恰似彻夜的笙歌,壮烈的烽烟便是不灭的灯火。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时刻留意一个缓缓走向城门的人,即便他未着甲胄,只有一身寡淡素净的白衣。

    许多年了……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过自己,蓬草似的乱发遮蔽住原本英挺的面容,潦倒的酒气则是勉强为自己遮羞的工具——今日却终于得以端端正正净面束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龙袍也终于能够毫不留恋地脱去,世上无人能够懂得那一刻他心中感到怎样的轻盈,正似劫后余生重见天日的欢喜。

    他知道的。

    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陛下快走——”

    “陛下——”

    有忠心的将士在对他疾呼,大约是见他孤身走向城门唯恐他被刀剑所伤;他只笑着摆摆手,心底却因称这一声“陛下”想起已故的父皇,令和年间四海升平,也唯有盛世之君才不愧臣民这般敬重。

    ——他应该被称作“殿下”的。

    普天之下那么多人……也唯独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这样称呼他。

    “……殿下。”

    那是少年时,他们几个皇子还一同在晋国公府习剑,长安的夏日漫长炎热、国公的教导又总是十分严格,皇兄因有胸痹之症向来不会受到苛责,他却和那些方氏子弟一般被锉磨得厉害,他在宫中养尊处优,哪比得将门之子颠扑不破?常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因此时常受到国公斥责、难免因失颜面而心中郁郁。

    “父亲执教固然严厉,但殿下今日饶讨得也实在不高明,”贻之很少替他说话,私下还常同他父亲一样出言挤兑,“比前日还早小两刻,如何能令父亲不生气?”

    他不满,躺在他们国公府厢房的屋顶上看星星,西都的夏夜百无一是,唯独星星瞧着比平时大些,近得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你懂个屁——”

    他在他面前不忌说诨话,那时年纪轻,也没有后来渐生的许多隔膜。

    “你父亲就是厚此薄彼!——我皇兄日日挥两下剑就走、剩下的工夫都去寻你姐姐喝乌梅浆,他怎么就不说他?”

    贻之听言摇头,大约那时确当他是亲近的友人、与对元景元希他们没什么不同,听他提及皇兄神情又谨慎起来,说:“东宫之事不宜议论,今日在此便罢、往后殿下却切不可如此了。”

    年少轻狂岂甘屈居人下?他不领情,反嗤笑一声呛他:“我还当你们方氏与旁人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是攀高接贵趋炎附势之辈——怎么,就因为你姐姐要嫁进东宫去,我便半句不能说嘴了?”

    当时天家与方氏婚约未结、只是人人都知东宫已对晋国公之女志在必得,他卫铮不甘心如此臂助为他人所得,或许的确生来就是野心勃勃欲问其鼎,也或许最初的最初……不过就是一点意气。

    贻之不接话了、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这些,他却怕他走了单剩他一个晾在屋顶,就又扭头沉了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们公平些……”

    “希望你和你父亲都知道……我也已经尽力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后来想想似那般同对方彻夜长谈的机会一生也没有几次,父皇说过颍川方氏是世上最难驾驭的臣子——他们的确最为忠诚,可要在遵从之外赢得他们真正的敬意,殊为不易。

    “父亲是知道的。”

    贻之忽然开了口,他抬头看向他,那时对方右目下的小痣不像眼泪而像一颗天上星辰的落影。

    “他知殿下才干出众、他日必能为君分忧,是以方才朝督暮责倾囊相授,不愿见君虚度荒废。”

    “我也知道,”他又对他一笑,少年相识的情分永远最是明澈朗霁,“君有文武冠绝之能,却也未必偏要同人相争——为人臣者有许多能做的事,你我总能寻到当归之处。”

    “‘你我’?”

    他扬眉一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对方这么说心下也有几分新奇欢喜。

    “这倒难得是句好听的话——待日后皇兄坐上那个位子你与他便不能再称‘你我’,如此说来这正是为人臣能得的第一桩妙处!”

    他们相视一笑、什么龃龉芥蒂也没有,只是他不想把一些话藏在心底,便又继续把话说到了底:“可假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即便你再如何推辞我也要与你称‘你我’——方贻之,你该知我从未当你是什么臣子,而只是我难得交心的朋友罢了。”

    “我只要你只答我一句——倘若我立意偏要与皇兄争个强弱高低……”

    “你……当如何?”

    那实在是愚蠢的一问,仔细想来也是他在借自幼的情分逼迫于他,可叹方贻之一向心硬、竟连半句好听的搪塞都不愿说给他听,长安的星星一瞬变得不那么明亮了,就像他默然别开的眼睛一样清冷黯淡。

    “那便恕我不能与殿下同路。”

    他答。

    “有过当罚,有罪当诛——若殿下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会……”

    “……杀了你。”

    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卫铮已记不清当年的自己听后究竟作何反应,而二十年后的他却在回忆起这些琐碎时轻笑起来,白衣素淡不染尘垢,其实他始终都希望自己能是干干净净的。

    “陛下——”

    “陛下——”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他身边呼喊,大约因为他已离那道象征生死的城门越来越近,巨大的撞木攻城之声震耳欲聋,鲜血与烽烟越来越多地溅上他的衣襟——他明白得实在太迟,原来只要身在局中便注定无法清清白白从容来去。

    第173章

    “……开门吧。”

    他淡淡说着, 是这十余年来最难得的清醒笃定,身边的人却都当他是疯了,惊恐的注视如影随形——多好笑, 一叶障目时人人追捧、酩酊酒醒时又人人怀疑,堕梦便是如此容易的事, 他确不能指望还有什么人能拉他一把了。

    这也无妨, 他可以独自踏血向前,每个见到他的士兵都不自觉地小心退后,也许最初他们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当看到他伸手扶向长安城门翘关的那一刻一切也就清晰明了——他听到有人哭了,有人又在悲喜难辨地叹息,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注定会辜负一些人, 可十数年前因他而起的因果、今日却总应当由他亲手做一个了结。

    “轰……”

    十年一醉消磨心志, 他太久不曾出过宫门、都已没有力气抬起那道沉重的翘关,可渐渐的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帮他, 他们的职责本该是死守此门与城同在, 如今却也同他一样只求一个了断。

    ……那并不难。

    一双双手同时抬起自己的命运,城门缓缓开启的那刻他又再次看到了荒原之上漫天的星星——它们那么大又那么亮、几乎就跟那晚他在屋顶与友人同看的一样璀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也许很快世人便能见到另一个盛世,也许长安终有一日还能恢复成他记忆中的样子。

    而他少年时的那个友人……也在那里。

    隔着重叠交错的火光, 隔着寒芒森森的刀锋, 无尽的星河就隐在他身后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某一刻他好像也看到了他,一刹的怔愣过后目光竟似也有几分悲哀。

    ——悲哀……?

    你在为我悲哀么?

    因我早生华发面目全非,即便今日专程正冠束发也依旧难掩沧桑狼狈?

    抑或只是未料当初西北一别还能再见……又偏偏是你我都最熟识的长安城下?

    他笑了, 洞开的城门是平生唯一的功绩,墙外的将士却都惊疑不定、手执戈矛提防他这洪水猛兽般凶残不祥的逆王——可他其实只是想再见一次自己的故友罢了, 倘若来得及……还想再同他说几句话。

    他向他走去,城门之下的阴影便渐渐褪却,他要走到清白的月色里、要像过去一样自由地伸手摘星辰,沐浴到第一缕月光时他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意,仿佛终于得到什么天大的恩赦、可以从此放过自己了。

    贻之就在远处看他,某一刻目光却又忽然移开了,他觉得有些遗憾、心说彼此最后一面还当再多几分珍重,下一刻却见对方变了脸色、目光又从城楼之上落回他这里,四周的吵闹让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只依稀感到他在叫他——

    “殿下——”

    ……“殿下”。

    他的眼眶一瞬湿润,忽而便觉自己已无心愿未了——他在江北是狐假鸱张的“陛下”,在江南是死有余辜的“逆王”,在突厥口中是毫无尊严的“犬奴”,在舅父口中是懦弱荒唐的“竖子”……唯独不是他自己——睿宗次子,秦王殿下,卫铮。

    因果轮回如斯玄妙,原来世上最后一个肯这样唤他的人还是他,他的欢欣无以言表,以至于从身后射入心口的那支利箭也成了无足轻重——他只感到一瞬的疼痛,比起那漫漫十数年暗无天日的折磨……实在太轻太轻了。

    “竖子!是你——”

    城楼之上缈缈传来舅父的嘶吼,他的恍然与愤恨几乎正是旗鼓相当。

    “原来一直都是你——”

    “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

    “是你放走了方献亭!”

    “是你弃了长安——”

    惨然的颓唐触目惊心,便是高墙下的千军万马一时也只能静默而立,一代逆王叛将的末路竟是如此讽刺,世上无人能够料到自相残杀才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卫铮却并不在意这些注视和议论,胸口被舅父亲手射来的利箭刺穿后他便无力再向前走了——这也不算是意外,他早知自己走出城门后便会被来自身后的刀剑杀死,最后的惊喜却是来自身前的人给的,原来适才故友唤他也是想在万死之中留他一命的。

    他重重跪倒在原地,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都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耳中却还能依稀听到马蹄飞驰的声响,不多时终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却还是在下坠,也无心再费力爬出什么深渊地狱,越发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什么星辰落影早已不见了,他们说得对,贻之右目之下的那颗小痣果然最似一滴眼泪。

    “快些离去吧……”

    他已无暇同他叙旧,只能同他说这最后一句话。

    “这里……不值得。”

    ……许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逆王如失心智自己打开了西都长安的城门,看到钟曷怒发冲冠亲手在城楼之上射杀了自己的外甥,看到君侯在逆王死去后久久停留在他身旁、好像听懂了那句令旁人皆未明所以的“不值得”。

    他说过他会杀了他……

    可实际最终……杀死他的又是谁呢?

    “三哥……”

    方云诲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感到那时半跪在逆王身边的三哥遥远又陌生——他应当是最恨他的,若非是他社稷不会残破至此、甚至若非是他叔父也不会被迫丧命,卫铮一人犯下滔天恶业、却让千千万万无辜之人因他颠沛流离不得善终,难道不该恨么?

    可三哥却半低着头,面容在不断闪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晦暗,千军万马早已杀入城中夺取要冲、他却好像已不甚关心眼前一战的结果,某一刻他觉得他是在为逆王之死哀恸,可在他抬头时他又只在兄长眼中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走吧。”

    他听到他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起身时一向稳健的身形却微微一晃,细看去他方才与那突厥人厮杀时被双刀刺穿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脸色竟也早已是一片苍白了。

    “三哥,你的伤——”

    方云诲大惊失色、怪自己实在太过粗心,方才只一意关注战局却忽略了三哥的伤势,此刻方才急切回身要去传人召军医——三哥却制止了他,神情淡漠得好像受伤的并不是他,甚至他还亲自弯腰背起了那位逆王的遗体又扶他上马,似乎对方当真还是十数年前那位与他们相交甚笃的二殿下。

    “孜行……”

    三哥好像真的倦极了。

    “……走吧。”

    ……他们于是就这样再次踏入了西都长安的城门。

    十年了……太清一别十年未归,长安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个难以企及的传说,可在他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归人眼中却只是一个不即不离的故里,久别重逢总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跨进门去的那一步十分寻常,满地白霜一襟月色、乍一看就像是个极恬静的夜晚,唯独摇曳的火光打碎了原本的安宁,方云诲随兄长一同入城时正见到将士抬着钟曷的遗体步步走下城楼——他是自刎的,不等他们捉拿便一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不知只是惧怕为金陵所擒、还是将此一败视为奇耻大辱,一个将天下搅得风云色变之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在一座荒城的角落,或许无论于谁而言都是一场莫大的讽刺吧。

    三哥没有停步,在经过钟曷尸首之时甚至不曾驻足多向对方看上一眼,累累的尸骸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目光被更多不知名姓的亡者牵绊了,他听到他对一旁的副将说:“善待俘虏,不要为难。”

    “已经战死的……都葬了吧。”

    ……“葬了”。

    他自己也要去埋葬故人的,只是那时环顾四望却不知该将殿下带往何方——或许应当将他带回宫中,毕竟金殿之上那个最高的位子是他一生所求,可仔细想想或许他也没有多喜欢那个去处,一座囚笼罢了,将人所有的意气与抱负都消磨得干干净净。

    ——可是不去帝宫又能去哪里呢?

    长安已没有什么与过去相似的地方了……他们牵马走在城中,处处都是萧索陌生的尺椽片瓦,过去的长安第一楼别霄已被夷为平地,曲江之畔的芙蓉园也早不见什么花色,他们熟悉的一切都似梦幻泡影消失无踪,所谓的“旧都故地”……好像也不是故地了。

    ——而偏偏只有“晋国公府”还是完好无损。

    当初先国公死谏身殒、睿宗将方氏一族贬公为侯,他们离开长安东归颍川时府邸的牌匾已更为“颍川侯府”、即便是后来方献亭丁忧未满提早从江南回朝复职也并未改换,如今却竟换了回去、难免令人感到几分诧异。

    “此处怎么……”

    方云诲伸手指向匾额、同样察觉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变化,回头时却见三哥淡淡看了一眼伏在马背上早已生机断绝的卫铮,言语是一句也没有的。

    原来……竟是他……

    方云诲哑然,也不知该在那时说些什么——即便是他也知这十年来长安城中皆是钟曷主事,而他恨方氏入骨、岂能轻易容忍他人保下方氏一族旧迹?卫铮必然耗了不少心力方才留下这座无人的府宅,却又让他们对他的仇怨再次变得不伦不类了。

    “三哥……”

    他茫然地叫着兄长,后者在门外静立良久才终于有所动作——一步步踏上不高的石阶,指尖触碰到门扉的一刹前尘旧事便争先恐后扑面而来,少时欢言皆在耳畔,某一刻他像见到姐姐身着绯裙从自己眼前笑着跑过,而许久未曾入梦的双亲就在她身后对他摇摇招手。

    第174章

    但其实……那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正如这座长安城徒留一地霜白,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道理是凭谁都能明白的;他淡淡一笑, 收回的手却还有些许僵硬,入门时似仍还想将卫铮一同带上, 可惜伤得太重、依稀也是力不从心了。

    “……我来。”

    方云诲接了句话、又上前一步将逆王尸首从马上背下, 对方死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其实根本没有多重,那时却竟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致许多是非都在眼前变得朦胧了;随三哥进门时先闻到一阵花香,抬头才见庭中有几株生得很好的梅树, 虬枝蜿蜒花冠如云, 寒风过时簌簌而落, 却是他幼年不曾见过的风致,仔细一想才想起那是当初三哥从江南回来时亲手在庭中种下的, 未料十年过去世上千百万人死于非命、这几树角落里的花却反开得越来越满了。

    三哥似也有些怔愣, 而后竟又像是笑了——他没见过兄长那样的笑,慨然之外总有温柔,欣喜之余又见悲凉, 终而抬手轻轻触摸那几朵摇曳的小花、神情间只剩丝缕遗憾和不舍,不知那时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隐约像在同谁道别。

    “三哥……让我去传军医吧。”

    他莫名觉得不忍看, 三哥的血滴落在地上、颜色比满树繁花还要鲜艳,他则如他预料的一般摆手推拒了,行向后园时步伐看似稳健,可又分明有些近乡情怯的试探徊徨。

    因为后园里……是他父亲同他告别的那方小亭。

    当初南渡迁都时已故的宋公思虑周到、为方氏在金陵新筑的府宅与西都故邸有七八分像, 可再像也是不同、更无法尽数留下他们一族昔日生活的旧迹,如今又见真正的故家, 难免还是触景生情。

    “贻之……”

    当初与莺莺在牢狱之中一夜荒唐,自那之后父亲便再不肯入他之梦,如今大约照旧是不肯的,只是他自己心绪起伏多有波澜、是以才在庭中又看到父亲的幻影——他在叫他,母亲也正坐在他身旁,这样的虚景他以前也曾见过,只是这一回却是最逼真的。

    “我说过最终世上将再没有人能救你们……”父亲的叹息也像就在耳边,望向他的目光也像诀别那晚一样是很含蓄的悲伤,“贻之,你后悔了么?”

    ……后悔?

    他知道父亲在问什么,可答案却注定是对方不想听的,幸而他当时其实也并不是在责难他,或许那时同样也猜到了他最后的选择,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早些来见我们也好,省得一人在此生生受罪……”

    说到这里母亲也看向他,神情那般酸楚、好像就要落泪了。

    “只是我儿……母亲怕你疼啊。”

    ……疼?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道母亲是在说它还是在说别的什么,父亲又叹了一声,看他的目光渐渐也从复杂变得简单了。

    “也好……”

    他终于认可了他一次,在那么多无可奈何的退让之后,在那么多难分黑白的因果之后。

    “如果你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三哥……?”

    身边的四弟又在唤他、听语气已然有些惶惑,方献亭回过神、双亲的幻影便立刻消散了,他于是自己步入亭中坐下,正与记忆中父亲离开那晚是同样的位子——他希望今夜能与那晚更相似些,虽然无雪却有落花、唯独只少了一壶酒,于是便回头对弟弟说:“去寻个炉子来吧,今夜无事,正可陪我同饮。”

    这句“无事”实有些荒谬,长安失而复得,单是接管俘虏重筑城防都要让人忙得晕头转向,何况三哥还不曾上书朝廷禀奏战况,如何会是“无事”?可他不敢问,大约那时也隐约察觉三哥是有话要同自己讲,那一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也有些云里雾里失去章法了。

    “……好。”

    他应后便去寻,可惜如今长安残破、要寻个小炉都是十分不易,酒也只能从军中搜罗,都是些又浊又柴的劣酒,可与当初先国公去时亲手烫的长安新丰相去甚远。

    方献亭却不在意,寒亭之外落花如许、檐宇之内酒在炉上,于他这不停征战的半生而言已是足够宁静安稳;他是知足的,与四弟同坐时又看向一旁伏在石案上似睡着一样安详的卫铮,想一想,也为他斟了一杯酒。

    “三哥欲将他葬在何处?”

    方云诲没有饮酒的兴致,看到逆王的尸身更深感不适,有道是入土为安,他们还应早些为他寻个安息之地才是。

    “不必葬,”三哥却这样答,目光只落在酒杯中那轮浑浊的月亮上,“即便入殓金陵也会着人再将他的尸骨挖出来,何必还要再扰他两次?”

    方云诲:“……”

    ……的确。

    如今那位小天子早有言在先,称若擒逆王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天下百姓自也都恨透了他,不会容他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

    掘坟鞭尸……是极有可能的。

    他默了默、终于仰头饮尽一杯酒,扭头再看向三哥时胆子便大了些,低声说:“三哥倒像是有些体恤他。”

    顿一顿,又补:“今日钟曷死前说是他放走了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

    声音那么轻,可其中的意义却又那么重——周周折折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心存怀疑。

    他并不愿如此,何况兄长是一国辅臣一族主君、根本容不得人怀疑——可是许多事是解释不通的,譬如他此番强行将太后送出金陵又不许姜潮娄风率神略军驰援,分明是对战事有所保留、并未倾尽全力,而拿下长安后他又打算如何回朝?坊间对他和太后关系的议论已然甚嚣尘上,以颍川之力护着那个女子便无异于是在天下人前认罪,朝廷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公然背叛皇权羞辱宗室的强臣!

    除非……他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去。

    钟曷今日在城楼上叫嚣、其中固然有动摇三军军心之用意,可他那时神情惊恐又似大悲,却也着实不像在做戏——他说三哥有拥兵自重独占长安之心,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他自不愿怀疑自己平生最敬爱的兄长,可……

    ……可他对逆王的态度却分明有所不同。

    他并不恨他,抑或是说对他的怜悯远多于憎恶,可他卫铮分明正是如今天下离乱的祸首,三哥身为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普天之下最受战乱之害的人,缘何竟会对他心无怨尤?还有钟曷临死前最后说的,“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世上无人细究过三哥当年从西北生还的因由,只当是天佑大周神明垂怜、这才让护国之将再归东都,可鬼神之说未免虚妄、仔细想想若无人从中接应三哥又岂能从那等凶恶之境独自脱险?

    ——而若是因得卫铮相助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三哥音讯全无的那半载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卫铮避人耳目暗中救了他,三哥由此对逆王心生感念、故而眼下才难对他生出恨意——除此之外呢?他们是否还达成过其他密约?三哥手中握着卫铮十年前背叛钟曷和突厥人的证据,或许正是以此为要挟才逼得对方同他合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卫铮看不到好处怎会轻易打开长安城门?三哥许了他什么?日后与他一同割据长安称皇称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便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颍川方氏世代忠良,从无一人对朝廷生过背叛之心,可三哥已经染指了先帝的皇后,即便他们此前确曾有过一段情背叛也是不争的事实!三哥跟伯父不一样……或许他对大周的心早就已经变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其他成百上千存活于世的方氏族人该怎么办?

    一族声望一落千丈,他们的功业已逐渐被人遗忘,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脏水被泼在颍川身上,再这样下去方氏甚至会先大周一步崩溃灭亡!而他最恐惧的却是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对三哥产生的疏离和怀疑……他是他的弟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连他都因诸般种种生出这许多想法,那今日在长安城下听得钟曷叫嚣的三军呢?那大江南北被流言蜚语裹挟煽动的天下百姓呢?

    ……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即便是军中最烈的热酒也无法暖回他的心,深入骨髓的恐惧令他如坠冰窟,从没有哪一刻他那么迫切地希望三哥可以事无巨细与他促膝长谈,哪怕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声“不是这样”。

    可——

    “你猜得不错。”

    三哥淡淡开了口,纷飞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正似那时作答的语气一般轻飘。

    “当初在上枭谷确是殿下救了我,此事钟曷并不知晓,否则他也无法在长安活到如今。”

    “殿下一身傲骨、自不甘为胡虏驱策,这些年也多受钟曷操纵羞丨辱,早有归降我朝之心——我曾许他一个承诺,若他此番肯为我军打开长安城门,他日必在金陵保他性命。”

    平淡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如何惊天动地,方云诲的脸已经白了,看着三哥的眼神都有些打颤,问:“……三哥同逆王早有往来?为何、为何却从未让我等知晓?”

    “太清年间战事激烈,天下皆恨逆王入骨,我若说出真相一来有损三军士气、二来更伤方氏之名,有百害而无一利。”

    方献亭答得很快,手下章法犹在、甚至还平静地又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那今日呢?”

    方云诲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惊觉长安二月竟是凄寒至此。

    “你既同他早有预谋,今日又为何不救他?难道你想不到钟曷狗急跳墙会杀自己的外甥?”

    “我为何要救他?”

    三哥却竟反问起来,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在申斥他的幼稚和荒谬。

    “他知晓我所有的秘密,我若救他岂非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即便今日钟曷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杀了他,卫铮有罪于社稷是不争的事实,他本来就该死——

    “三哥!”

    方云诲听不下去了、终于重重一拍桌案愤而起身,看向兄长的目光那么陌生又那么失望,一颗心痛得仿佛在被千万只虫蚁啃咬。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几乎是崩溃地大喊。

    “逆王确然有罪,可问讯裁夺之权却都该归于朝廷!三哥当年既受卫铮救命之恩,不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至少也该让他死得干净死得明白!”

    “借刀杀人行若鼠辈,素为我族之人所不齿!钟曷今日在城楼上说三哥‘不过如此’……难道你竟果真变成如此卑劣狡诈之人了么!”

    ……他终于还是将这些质问说出了口。

    有些秘密压在心底良久,譬如两镇节度使谢辞自幽州寄给三哥的书信他曾在无意间看过,其中多有诸如“另立新天”、“附骥攀鳞”的大逆之言,可三哥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将守护东都的重责交予对方,难道他二人之间也早有勾结、时机一到便要东西合力叛出朝廷?

    “‘卑劣狡诈’……”

    兄长却仍是笑了,面对他如此的声嘶力竭心绪难平、竟依旧能做到云淡风轻泰然处之,重复“卑劣狡诈”四字时语气薄有讽刺,也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嘲弄自己。

    “孜行……你可知钟曷此番作乱是因为什么?”

    “他与金陵串通时日更早,卫弼已不知收到多少封来自长安的密函——怎么,他们要杀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抗么?”

    说到此处他眉眼陡然一厉、威压之感随之磅礴,那时方云诲只能感到兄长言语间的戾气、却竟那般容易便错失了他遮蔽之下迂回无声的哀伤叹息。

    “我一生皆为社稷奔走,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天子忌惮强臣在侧,群臣又恐我族擅专,这场战事本非天灾而是人祸!——钟曷和突厥人都是金陵借来杀我的刀,待我在长安城下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所谓的清剿之军便要来了!”

    “你说我变了?”

    “不错……我的确变了。”

    “再不变便要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再不变便要坐视我族大厦倾覆灰飞烟灭!”

    “你以为坊间议论是如何步步走到今日的?那些流言蜚语若无有心之人引导岂能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我族代代为君尽忠为国死义、马革裹尸从无怨言!可他们却唯独只要我方之一姓为这命在旦夕救无可救的社稷陪葬!”

    句句质问字字痛切,原来他从来都对那些龌龊的诡斗心知肚明,方云诲却仿佛突然坠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失去冷静的三哥狠戾得令他不敢相认,而那个突然被揭破真相的世界又残忍得令他无法正视。

    “而我也确有自己的私心……”

    三哥的声音渐渐又低下去了,零落的琼英停留在他的指尖,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既有纯粹的向往又有晦暗的野望。

    “她原本就是我的,只差一步便要成为我的妻子……先帝生时从未拥有过她,如今死了又凭什么再将她夺走?”

    “还有长安……”

    “大周已经失去它十年了,谁说中原之地便一定要姓卫?”

    “它也可以是我的!是方氏的!是每一个真真正正为这天下流血牺牲的人的!”

    “我何苦再作茧自缚为金陵卖命?——孜行,一步之遥……”

    “难道我族……便不能做这天下共主么?”

    ……长安的夜啊。

    那么宁静又那么萧索,悄无声息地见证了多少王朝更迭日升月落?如此寒冷的二月年年岁岁都能重见,而过去那些曾在这样的二月里一同醉酒当歌的人们……又该到哪里去寻呢?

    “……三哥是当真这样想么?”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沉默里,方云诲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么喑哑又低弱,便似千钧巨石之下一棵濒死的衰草。

    “你以为只要今日占了长安,天下百姓便能奉你为君?”

    “我族护了大周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难道护的便只是那个龙椅之上的卫姓皇族?”

    “伯父早就说过……我们护的是天下人……朝可为社稷而生、夕可为万民而死……”

    “你说是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在背后煽风点火让百姓怨恨方氏、欲令我族为大周陪葬……可难道这就是全部么?”

    “难道三哥你就从来没有做错?”

    “是,宋四小姐过去的确就要成为你的妻子,可你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命运作弄有缘无份,她的确就是成了先帝的皇后!你与她偷丨情便是不忠不臣,难道如今这天下的非议不是你与她当受的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再像方才一样畏缩胆怯,有些道理天经地义毋庸置疑、原本就端端正正摆在那里,并非是谁疾言厉色巧言争辩几句便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你错了!错在忘了自己是谁!”

    “伯父当初不惜舍掉性命也要守护的太平如今就这般轻易被你放弃了!”

    “占据长安岂是易事?”

    “金陵会一次又一次发兵征讨!百姓会一次又一次揭竿起义!”

    “……到时你要怎么办?”

    “将他们全都杀了?”

    “杀了过去我族先祖宁死也要庇佑的苍生万民?”

    他几乎就要落泪了,彼时望向兄长的目光实是又急又痛。

    “三哥,你醒醒吧——”

    “方氏不愿称皇也无力称皇!世上无人会将一介图谋私欲的叛臣视作自己的君主!”

    “国家已经折腾不起了……难道三哥还要一意孤行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便是退一万步,即便朝廷果真不念旧情要对方氏赶尽杀绝、我族便要牵累无辜再掀大战么?我不信便没有其他方法解这死局!事在人为——再向前走总还能看到转机——”

    “三哥——”

    ……他的眼睛多亮啊。

    即便也曾历经战火,即便也曾亲眼目睹许多人世间的坎坷周折,却依旧有隐隐的光亮在眼底烧着,与他这业已心死之人大为不同。

    ——他记得自己少时也是这样。

    令和盛世不夜之天,仿佛任何人的任何抱负都能轻易实现,他便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以为日后所见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后来剧变忽生父亲长逝,许多他过去笃定不会改变的东西都在一日之内化为泡影,即便如此他之所信也不曾动摇,以为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便终有一日能亲眼得见柳暗花明。

    可……

    ……不是这样的。

    他已无力再同旁人申述,更不在乎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功过,今夜之后尘埃落定、许多是非其实也就不必争了——他只是有些羡慕弟弟眼中那久违的亮意,绝路之上哪怕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能支撑人继续向前走,他愿意为了这一抹亮付出很多东西。

    ——譬如他的声名。

    也譬如……他的生命。

    “你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他终于再次开了口,在那么多尖锐苛刻的指责之后,在那么多痛彻心扉的失望之后,方云诲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三哥的神情变了,原来什么凶戾失控都是假象,他分明还像以前一样……是他沉静包容的兄长。

    “即便往后有很多事都改变了……也不要忘记。”

    寒风乍起,那个短暂安宁的夜晚也终于被再次掀起了波澜,黑夜那头依稀再次亮起了长龙般的火光,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更像从天而降的噩耗将虚妄的美梦砸得粉碎。

    “君侯——君侯——”

    “有敌军——敌军来了——”

    “不——是阴平王——”

    “他……正在攻城!”

    惊惶的传令不绝于耳,那时的方献亭眼中却只看着自己的弟弟;方云诲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终于还是忍不住失措地唤了一声“三哥”,对方已将自己腰间长剑轻轻解下,刀锋出鞘时那一瞬的寒光竟也莫名显得温柔不舍了。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立身在回忆里将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转交给他。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

    “所以要记得往前走……”

    “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浓烈的酒香在亭内飘荡,即便是最劣等的浊酒也同十年前一般香醇,也许所谓宿命轮回就是这般粗糙又精巧,他曾将先父遗训视作世上最苛刻残忍的教导,可多年后的自己却又偏偏在同样的地方将同样的话语说给最后一个留在自己身边的亲人听。

    ……孜行。

    我自问这一生劳碌已可算是殚诚毕虑,唯一的私心便是被你称作“先帝皇后”的那个女子……她实在不曾有过什么舒心的日子,在我眼中更是这世上最无辜可怜的人,我曾一度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可又无论如何都不愿她有与我一样的结局。

    你说得对……我错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理应承担的罪罚,唯一不能确信的只是你口中所言的那个“转机”——太清以来我日夜寻觅十数年之久、至今不单未能窥见踪迹反而还日益与之相隔万里……我想这应当是我太愚钝无能的缘故,倘若往后你和兄长找到了、还盼能在家祭之时再同我多一句言语。

    而即便是如此卑劣不堪一无是处的我,在这最后的时刻也还是可以留给你和家族一点微薄的东西——

    方云诲愣愣地,看着三哥在清白朗润的月色下将方才解下的长剑递到自己手上,那时长安之外的厮杀声已然震耳欲聋,而他含笑望向他的目光却还像少时一般宁静和煦。

    “孜行……”

    “——杀了我。”

    第175章

    颍川侯欲叛朝廷而为族人所杀的消息传到颍川时, 中原的梅花还没有谢尽。

    那是二月末,江北春寒犹未歇,有时到夜里会飘起冷雨, 方氏旧宅的仆役们常感到忧心,都知那位新至府中小住的女子身子贵重、是半点磕碰也经不起的。

    “宋小姐当心些, 可不要吹风受了寒……”

    她们都称她为“宋小姐”, 尽管其中一多半都知晓她就是如今天下人口中“秽乱宫闱”、“祸国殃民”的大周太后,可既没有人提、她便也不必自己上赶着讨没趣,于是同样过上了装聋作哑的日子,跟谁都是相安无事。

    ——颍川是很美的。

    十年之前匆匆一顾、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 如今才知这里也有极好的山色, 嶙峋险峻不似江南温软、沉默的峰岭总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孤高;府宅之内十分单调, 大约也是那人太久不曾回来的缘故,什么娇贵美丽的花都没种, 每日清晨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硬朗的苍绿。

    ……可她很喜欢那里。

    不必再穿那过分沉重的凤袍衮冕, 也不必再戴那过分繁琐的首饰钗镮,没有人会在见到她时三跪九叩山呼千岁,她也不必再假作威严同人虚与委蛇百般周旋——她只是她, 一个因有身孕而终日素面的女子,想静时可以一整日不言语, 孤寂时又可以同些性子活泼的婢儿闲话, 倘若压不住思念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同府中老人打听有关那个男子的旧事——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她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费力掩饰了。

    或许是因一切都太圆满,就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忍心来闹她——他很乖巧,每日几乎都没什么动静, 她听闻其他女子孕时都要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便以为自己也要吃些苦头,可实际却没有, 就像没有身子般一切如常。

    “夫人只是气血略虚,多服用些养身的补药即可。”

    日日来听脉看诊的大夫都这么说,她不疑有他、每日都按部就班去喝那些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一颗心全然扑在这个素昧谋面的孩子身上,想象他会生成什么模样、会更像那人还是自己,于是也没察觉那些大夫来去时各自微妙的神情,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可怜的。

    ——唯一的一桩忧虑却是濯缨。

    它自幼便不曾同方献亭分离,如今知晓他已去征战、便觉得自己是被弃了,听仆役说它日日都在厩中悲鸣、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她很不忍,也常常去看它,神驹果然通灵、在那人离去后只肯同她亲近,若是旁人靠到近前它总要凶狠桀骜地挣扎踢扭、可若见来者是她便会温驯地半低下头容她抚摸,也会勉强吃几口她给它的食物。

    她很欢喜又觉得酸辛,偶尔也会牵着它一同到山上去走走,它有时会蹭她的手臂示意她上背,她却因担忧伤到孩子而总是拒绝,次数多了它便不再要求,过去似黑曜石一般明亮有神的眼也越发黯淡下去了。

    “他没有弃了你,只是不想你受伤……”

    她和它一起坐在平缓的山丘上,像劝慰友人般同它交谈。

    “若你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等他回来见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它一直看着她,只在她停顿时扭头看向远方,悲伤的嘶鸣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散,大约也只有在听人提及主人时才会显出这样的波动——后来渐渐也就平静下去了、像是终于认了命,它开始接受自己不能再随他远去征战的事实,转而同她一样无奈地等待起来离人归家。

    直到那一天……噩耗传来。

    她其实早已习惯听到不好的消息,毕竟打从嫁入宫门的那刻起耳边便从未停止过凶讯——开初的端倪无非都是一样,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回避她的视线、望向她的目光又都隐隐带着怜悯,时至今日她已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可怜,心无端被狠狠开了一个大洞、却竟全然无法感到一丝疼痛。

    “……怎么?”

    “又出事了么?”

    那个“又”字苦得让人鼻酸,偏她问时眼中还有稀薄的笑意,或许那时她已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在等那最后定音的一锤罢了。

    “不——这不可能——”

    比她先崩溃的却是娄风,这位将军弃了在金陵的官爵一路护她至颍川、一月来几乎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过,那日却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人人侧目,想来也是先她一步接到了长安的消息。

    “君侯不可能会死——”

    “孜行是他的弟弟!如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死”。

    “杀”。

    这些字眼她都很熟悉,大乱的世道谁生谁死都不稀奇,她只是忽而有些混沌、竟想不起对方口中的“君侯”究竟是谁,至于什么“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也都是含糊荒诞的天方夜谭罢了。

    “我要去长安寻他们——”

    “亲口去同方四问个明白!”

    他像已失了章法、转身便阔步向门外冲去,府中仆役都拦不住这位高大魁梧的将军、当时皆四散喏喏不知所措。

    ……幸而姜潮正在此时来了。

    他是千机府总司,这些日子不在颍川始终领兵在外平定民乱,今日大费周章专程来此大约也是听到了西边的风声,只是神色并不匆忙惊惶,倒像是……有些已然沉淀许久的悲伤。

    “元景……”

    “……不要去。”

    那声叹息意义颇丰,落在宋疏妍耳中也是曲折的晦涩,有些声音压在她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仿佛有人重重掐住她的脖颈、又将她的头狠狠按进了水里。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拦我?”

    “他们说君侯要据长安而自立——他们说他与逆王早有勾结——”

    “难道你相信了?”

    “还是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她该庆幸那时还有一个人能替她说话,娄风质问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在心底尖声呐喊的,姜潮则已然用力压住对方的双肩,依稀也像压住了她未遂的疯狂和失控。

    “因为那是他的决定——”

    姜潮的声音一瞬拔高,某一刻也像就要落下眼泪。

    “元景……”

    “……他从未有过别的选择。”

    ——世上无人知晓当他在君侯出征前听闻对方一切安排时内心曾有怎样的痛苦与震动。

    “君侯缘何不召千机同去长安?四公子虽则善战,却未如当年神略来得稳妥。”

    千机府因法殿内烛火幽森、八面暗门紧紧闭合,他正坐在方献亭对面,不解他为何坚持让最善战的精锐之师去平定民乱。

    “何况天子已对方氏动了杀心,卫弼与钟曷互通密信早有勾结,此去……”

    世人皆知神略一部乃千机府前身,却大多都忘了此衙乃“总司兵事机密要务”之地,杀伐之外兼重“机密”,自不会对朝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察——卫弼自以为将与钟曷通函之事瞒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实际仍有端倪为千机府所察,是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知长安兴兵所图并非在与金陵争胜、而是暗暗指向方氏,唯独个中缘由一时难明。

    幸而少年帝王城府未深、在方献亭北伐归朝后便难掩饰对他的仇恨,方献亭自知有异、细查下去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很多东西——十数年前先帝可以至江南挖出他与疏妍的旧事,如今他也可以召当年之人还原许多事的原委。

    “君侯明鉴——下官当初别无选择——”

    年逾六旬的钱塘太守曾跪在因法殿内向他请罪,大约以为他要挟私报复、神情十分惶恐畏惧。

    “仁宗确曾过问君侯在钱塘之事,亦曾传宣州汪氏问他家公子同君侯在金陵所生争执——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相告!称君侯与先国公夫人曾亲自下顾乔氏……当、当与他家女眷……”

    话到此处便够了,前尘旧事林林总总,却终归要以一副十分凶残的面目重新翻回他眼前来。

    ——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早与疏妍有情、甚至一度谈婚论嫁,可他还是迎她入东都、又在他归朝后假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他是如何在心中看待他们的?又是如何在邀他入宫对弈时冷眼旁观他与她痛苦万分的一晤?他以为他与他在君臣之外总有几分故友之谊,可原来……终归是帝王无情。

    这实在有些讽刺,毕竟他一生都为守护宗室而活,疏妍亦为天家舍去了自己本该自由的一生,而最后偏偏也正是他们最受先帝猜忌——原来所谓“五辅”从不是什么表面公允的先设,而是专为他与她一并设下的杀局。

    “君侯……”

    姜潮当时忧心地唤他、大约也怕他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实则在那等绝境之中他已无暇追溯过往是非,只想在去路上为身边的人再多谋几分生机罢了。

    “八万神略英雄骨,不该平白葬送沙场,遑论我去之后国中仍需可战之军,还是留予你另行调度吧。”

    他答得很平静,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心也不会再起波澜了;姜潮却为那句“我去之后”变了脸色,不知君侯何以竟要说出这等骇人话来。

    “金陵既与长安合谋、所图便是断我后路,钟曷固知穷途已至、又因其子为我所杀而欲与我同归于尽,他必成金陵手中刀、此战之后亦无生机可言。”

    “突厥与我朝久战至此,内亦有分裂崩溃之患,如今所图当是求和、却又恐金陵秋后算账——此番卫弼应与他们也有往来,胡人借兵作乱不过只是障眼法,分我兵势之后必将合力杀我于瓮中。”

    他说得那样从容,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天下大势如斯纷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似纸上点墨一般清晰罢了。

    “那我等当如何?”姜潮已是忧心如焚,高声询问时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敌寇数倍于我、正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万一战时陛下再断我军粮草,那——”

    话至此处他便收住不说,想来也是不愿设想那最糟糕惨痛的境遇,下一刻他又抬目看向方献亭,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坚决,继续道:“君侯一生为王命劳碌,却被天家辜负至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顾念旧情?索性……”

    他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姜潮是锐意果敢之人,否则当初在幽州也无法与谢辞投契,其实天下人也都知晓若无方氏大周早在太清年间便会崩毁,即便是在如今这个万般不利的境地,只要方献亭想、依旧可以一力杀出一条血路。

    可……

    方献亭淡淡一笑,所谓“青霜玉楼”之说绝非虚妄,琼英在雪风之间落满他的襟怀,或许后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一个皇朝糜烂荒唐的末路上曾有怎样一抹清白朗霁的月光。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他像陷进了什么回忆里,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万神略在上枭火海中临死高唱的悲歌,有些道理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听,或许他的一生既是被逼无奈也是甘之如饴。

    “十年久战当初只因一姓私欲而起,今日至此,又何必因我一人贪生继续?”

    他摇了摇头,侧首看向因法殿外被夜色笼罩的台城。

    “忠义大道言之无趣,若非先父我也无力抱持至今——我并没有你此刻以为的那般无私伟大,只是不愿令先辈之死显得轻飘可笑罢了。”

    “此番朝廷杀我,对外只会坚称我有不臣之心,可说到底,是方氏所奉之道已与大势有违——北伐还都此后三十年无望、主战一派遂成悖时逆流,无奈太清以来光复中原之说人尽皆知,朝廷终究需以一人之死平复百姓对与胡人议和的怨怒。”

    “方氏本已饱受非议,我又确在光祐之后权倾朝野……做这代为受过之人,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有些过分透彻了,深知在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怨之外总还有一些公理在左右自己的生死——少帝或许年幼偏执,可他身边辅佐之人却都明白轻重,无论太傅还是卫弼皆知日后主和才是大势所趋,若不寻得一人替天子而死社稷倾覆便在朝夕之间。

    “可难道君侯便不顾方氏了?”

    姜潮心痛如绞,从未如此替一人一族感到不平。

    “颍川上下朝臣几何?他们都是碧血丹心的忠志之士!何况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妇孺!倘若君侯违心认罪被人所杀,那方氏上下又岂能逃过此劫!”

    大逆谋反株连九族……颍川方氏会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

    “所以唯一能与我同去长安的只有孜行。”

    却不料方献亭依然答得很快,姜潮这才明白原来早在对方踏入因法殿前便将所有一切都思虑得清清楚楚。

    “我乃方氏一族之主,颍川上下行事自皆受我之命——他们此前被我蒙蔽,并不知我有割据长安拥兵自重之心,直至破城那日我图穷匕见、方才知我重逆无道心怀不轨。”

    “只要孜行亲手杀了我再将长安献于朝廷,即便金陵仍有诛灭方氏之心,一时当也无从动手……至于往后腾挪之法,便由兄长回朝主持匡正了。”

    姜潮:“……”

    沉默在晦暗的殿宇内蔓延,姜潮已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他青年时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多年厚积潜龙勿用,也曾自以为忠肝义胆世间难有人企及;今日听闻君侯之言、却才一瞬知晓自己的渺小——生前之利与身后之名,世人趋之若鹜之物在他眼中竟都轻如鸿毛,就连平生唯一的算计……都是为救他人而将自己推入绝境。

    “此外还有一事……我想劳你费心。”

    震撼之际对方却又开了口,声音忽而低沉下去,隐约有种平素不见的含蓄与温柔。

    “疏妍她……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他们既已决意杀我、自也不会再容她活着,此后便请你和元景送她去颍川,待战事过后再护她回民间。”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天下人前承认了与太后的“奸丨情”,又重重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罪孽的伤疤,姜潮听得眉头紧锁,却也不知还能如何再劝了。

    只是——

    “为何是我与元景?”他十分不解,“中郎将乃太后兄长,自当与她更为亲厚……万一事后太后心伤,末将恐……”

    他怕自己无法安抚……那位一生从无所获、一直都在不断失去的可怜女子。

    “子邱诚然与她亲厚,可却也太疼她了。”

    他淡淡一笑,好像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眼中才会燃起微茫的光亮。

    “我去之后尸骨泰半会被送回金陵,她是顽固的人、大抵也会执意去见我……子邱磨不过她、自己也易感情用事,还是未及你稳妥。”

    “他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不应为这不可挽回之事送命。”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约思及他们兄妹也还是放心不下——他已经毫无保留地舍下了那么那么那么多东西,可却唯独还有最后一点温存的私心,迟迟迟迟……不肯散去。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诸般旧事皆从眼前退却,此刻姜潮仍然用力握着娄风的双肩——而实际对方已不必他再费心压制,打从他将方献亭生前一切筹谋和盘托出的那刻起便呆若木鸡无力挣扎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甚至连入颍川后与君侯素昧平生的仆役都不禁惶恐落下了眼泪,僵持的死寂是彻骨的绝望,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的震颤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

    “宋小姐——”

    有眼尖的婢儿忽然捂嘴惊呼出声。

    “你、你流血了——”

    第176章

    颍川方氏府中长有医者, 在宋疏妍身体有恙后不久便匆匆赶来了,房中众人皆提心吊胆唯恐这位小姐大悲伤身以致滑胎小产,唯独姜潮当时微微别开脸去、不敢去问屏风之后诊治的结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娄风最是急切、大夫一从内间出来便大步上前将人堵住问询, 即便那时长安传来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确证、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况下若宋疏妍果真小产, 那君侯最后留存于世的血脉便……

    那大夫面露难色, 当时却是支吾无言,宋疏妍在屏风之内听到屋外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耳畔回荡的却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从未怀有身孕……”

    “如今……不过是寻常女子葵水……”

    ……“从未”。

    多么平常的两个字,那时于她却像天书一般晦涩难懂, 或许她的确是蠢笨的, 今日打从那个“死”字开始便混沌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可隐约地……她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一些琐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楼中她第一次对那人提及自己怀了身孕,他的反应并不热切、相反还有几次欲言又止;又譬如当初在凤阳殿中他说要她离开金陵、见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协, 那时她只顾惊惶不知所措、却漏看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切与遗憾。

    “从未”……

    ……从未。

    她笑起来了, 不顾下腹尖锐的绞痛强撑着从榻上起身,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鬼,只在绕出屏风的那刻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继而又看到他们悲伤怜悯的目光。

    ……怜悯?

    她不需要怜悯。

    ——她只需要一个真相。

    “什么叫做‘从未’……?”

    冷汗不断顺着额角滴落, 钻心的疼痛令她连一句话都难述说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说过我怀了孩子……这些日子我也的确没有月事……”

    “……如何会是‘从未’?”

    她执拗地一声声去问,不知这样的顽固只会加重别人对她的可怜——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着别开脸的动作, 低声答:“当初小姐称身子抱恙、托中郎将去宫外寻大夫看诊,他怕你出什么事,便、便提前将此事告知了君侯……”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寻的……当时他已知晓大事将有变、怕你不肯答应离开金陵……”

    “于是……于是便让大夫谎称……”

    ……他说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说下去,许多原委已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拼凑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实在将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晓若不是为了孩子她绝不会肯离开金陵避入颍川,她会在台城之中为他筹措粮草与人缠斗, 直到最后一丝心血耗尽才会收手罢休。

    “至于小姐所说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时也犹豫着接了口。

    “许是此前心绪起伏影响气血,加之以为自己有孕、饮食起居亦多有变化,这才……”

    ——“以为”。

    呵……的确是以为。

    仔细想想最会骗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当初在寻大夫进宫来看前她便时时“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困倦、少食、多忧……桩桩件件都是比照着她“以为”的有孕妇人去学,甚至连一贯不爱吃的酸与辣也要硬吃下去,骗自己说什么“酸儿辣女”、她与他终会儿女双全——甚至直到昨日她还痴心地一直小心抚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说话,从未想过缘何三月已过自己仍未有一点显怀。

    ……所以她能怨怪他么?

    是她自己……实在太擅长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来,好像平生从未遇过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弯下腰、笑得眼泪不断从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吓坏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来世上最惨烈的悲伤从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几声含泪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绞。

    “宋小姐——”

    姜潮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七尺男儿双目泛红,想搀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却又不敢伸手。

    “末将固知小姐不易、连闻噩耗更不免心碎神伤——可当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送出金陵、宁负天下骂名也要周全相护,还请小姐顾念他的苦心善保贵体……”

    “务必,务必……”

    他说得如此诚心、到最后甚至不惜对她下跪叩首,满屋子的人于是都跟着跪了,“善保贵体”的呼声不断在她耳边回环——她只觉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与那个“贵”字究竟有什么相干,又不知事到如今万事皆空为何还要“善保”这副无用的躯壳。

    她实在很想问他们,可眼前却渐渐变得越发模糊。

    直到……

    彻底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已然入夜。

    卯月将去季月将至,颍川的深夜却还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落进来,与那夜他将她从台城带回府中、拥着她在房内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

    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镮却都不见了,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

    她笑着摇摇头,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

    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

    “尸首被送去哪里了?”

    “总应当……要有个归处吧?”

    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沉默过后低下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说:“宋小姐……”

    他不答,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低语:“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语塞、为她的敏锐所惊——也是,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如何会不聪明呢?

    “我想去见见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

    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

    “宋小姐不可——”

    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你又岂能自投罗网!”

    “君侯既去、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就算只是为了他,这最后一面……也莫要再见了!”

    ……“莫要再见”。

    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会知晓。

    “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世人传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

    “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们都说……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不知道怎么了,后面的一切……便都错了。”

    青光乌蒙,月色潺潺,她的陈述依旧清寡,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

    “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问了一句,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

    “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难道也不行么?

    ——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有时他还会亲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在房中又养了一日,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

    而那一天,负责在她门外“看守”的人是娄风。

    “娄将军倒是开明,竟肯放我出来走走。”

    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濯缨也认识他、只是同他不亲近,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一直不肯扭头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将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微寒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

    “不必自称‘末将’,也不必再说‘不敢’——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

    娄风当时脸色很差,或许前日才酗酒大醉过、身上还有不浅的酒气,眼下青黑胡须凌乱,瞧着着实有几分潦倒;听到她这样说却仍有极大的反应,拱手低下头,态度就跟过去一样恭敬,说:“末将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谨结草衔环,宋小姐无论何时都是末将之主,娄风必肝脑涂地护卫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知他之所言绝非虚妄——有时想想人生际遇实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枭谷大败是因娄风之父娄啸违令之失,此后十年风云转瞬即逝,却也是他在那人去后仍然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将军一件事?”

    她眼睫微颤、终于还是旧事重提。

    “将我送回金陵去……”

    “让我……再见他一面。”

    濯缨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好像听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争,娄风一颗心像被揪紧,却深知自己绝不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末将可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归有去无回、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君侯之托有千钧之重,我不能负他。”

    “负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却又意味深长。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看懂他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此前惊痛之下心乱如麻,如今两日过去思绪方才慢慢变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并非表面那样柔顺、若被逼到绝处难保便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何况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过身孕,那便更不可能为了孩子忍一时之痛勉强求生,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将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捐弃一切多此一举?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个人想给她的,是一个选择。

    被困台城的结果只有被杀,而他若对她坦诚一切便像是在逼她与他同死——那人终归是太过审慎了,既不愿她别无选择受人欺侮、又不愿她为情所困受义所缚,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让那么多人阻拦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从来没有选择,而她……却可以选择另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娄风却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沉默之时百感交集,慨叹这最不为世情所容的两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爱侣。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难道唯独舍生才能验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过得好……更绝不忍见你为人所辱。”

    “颍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也可以回钱塘、去民间,天下之大总会有一处可以容身,总会有一人能令你欢喜——”

    “你该去过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时他尚自称一声“末将”、到后来才总算以“你我”相称,最诚恳的关切便在此时得以显现,无关身份、无关立场,在这最苦涩艰辛的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第177章

    ……他其实不必可怜她的。

    许多人都不明白, 所谓“可怜”有时不是施予而是交换,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身后早就没有了靠山、凭谁都能在经过她时嬉笑着踩上一脚,他可怜她没有哪怕一点好处, 相反还会让自己同她一样万劫不复。

    可谁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趁姜潮不在支开侍卫闯出颍川,他将普天之下最后一道保护她的屏障敲得粉碎, 南归的路途并不遥远, 倘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出一日也就到了。

    她身子羸弱不能骑马,而那脾气一贯桀骜暴躁的濯缨竟也甘心为她驾车——天晓得,它打从出生便体貌不凡,被进献给晋国公世子后更成了举世闻名的神驹战马, 为人驾车这样的活计向来与它无关, 过去倘若有人胆敢往它身上套绳索必也会被踢打得体无完肤。

    可如今它没有怨言, 或许这通灵的畜牲也知此去是要寻它许久不见的主人,飞扬的蹄声在无人的山道上回响, 已然力衰的老骥即便累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不肯放缓一点脚步。

    过江之时渡口无人盘查, 每过一关也无士兵来验通行者身份,娄风这才明白身在台城最深处的那些人究竟有多么傲慢——他们从未试图抓捕离宫而去的“太后”,如今也不在各关隘设下卡口, 仿佛早就笃定他们要找的人会甘心入瓮、不必耗费什么力气便能得偿所愿。

    ——但终归还是有人拦他们。

    就在金陵城外十余里,再向前几步便能望见幽闭凶恶的城门, 一个白衣书生站在道中相阻, 天阴如晦乌云蔽日,宋疏妍轻轻挑开车帘,才见来者是一身素色的许宗尧。

    “……太后。”

    他仍以旧称唤她,只是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行礼参拜, 她心中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来为这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二来也为他那身像在为谁服丧的素衣。

    “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她在车中轻轻叹息,“秉书,你不要拦我。”

    她对这位光祐年的状元郎其实心怀不浅的愧疚——当初新政她便以他为矛、让他将江南士族一应开罪了个遍,后来擢升中书舍人便更坐实了他近臣的身份,如今她将自己折腾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恐怕也要连累这位大人仕途受限了。

    他却像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金陵城外衰草萋萋,只有他的眼睛还跟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样明亮坚定,看着她执着地求一个答案:“是真的么?”

    “坊间所传太后与君侯之事……是真的么?”

    她过去就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这位最耿介忠直的臣子得知她与那人之事会感到怎样的愤慨失望——她其实不想面对这样的境况,他毕竟是她亲手擢选提拔的臣子,在她主政的那段日子也曾对彼此有过难得纯然的相敬相惜。

    “是真的。”

    可她不能骗他,也不愿弃掷辱没她与那人的往昔。

    “……都是真的。”

    对方一瞬哑然,眼中的光亮也像立刻变得黯寂了,她的精神有些不济、难以分辨他那时是否对自己露出了厌憎鄙夷的神情,因缘曲折前尘漫漫,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争辩申述了。

    “娄将军,”她疲惫地放下车帘,“……我们走吧。”

    娄风在外低应了一声,车轮辘辘已向前而去,偏此时许宗尧又在外高呼了一声“女君”,陌生的称谓在他心里早念过许多遍、于她却还是头一回听见。

    “难道你还要回台城去吗!”

    “君侯已被视作反贼!他的尸骨不过只是陛下诱你回去的饵!”

    “你若不归、与他之事便永无定论!坊间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永远无法在青史上留下痕迹!”

    “难道你真的要授他人以口实,从此千秋万代受后世唾骂么!”

    ……他说得对。

    她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数日之前长安城破,方氏将将入城便被阴平王所率军队团团包围,传言方四公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向朝廷投诚,阴平王便在安顿长安后亲携方献亭尸骨南归,沿途两千里未置棺椁、令其遗骸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道旁百姓多有围观议论,听闻方氏主君实为叛将后更不免深恶唾弃。

    事到如今还去见他……又是何必?

    马车之内的人听言闭了闭眼,衣袖下骨瘦如柴的手已有些僵硬——金陵宋氏女尝有人人夸赞的潋滟姿容,如今却也像一朵业已凋零的花、再没有什么浮翠流丹的好颜色了。

    “‘青史’……”

    一窗之隔令许宗尧看不见女君的面容,可却依稀能够听见她略显薄凉的轻笑。

    “一言一事一是一非,终而不过一纸一笔全都写尽……他们竟都如此了不起,笃定寥寥几字便能看清旁人的一生。”

    这句“他们”意义莫明,不知是说写史的人还是读史的人,也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所指,这世上也早没有什么让她在乎留恋的东西了。

    许宗尧面色苍白,终究还是只能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清寒的风送来她唤他的一声“秉书”,他听到她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若有一日执笔之人是你,我盼你能在传闻之外再多记下几个字来。”

    “脏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个人……从来都是干净的。”

    马车驶过城门,一切都是那么轻易。

    他们堂而皇之迈进了专为自己所设的天罗地网,守城的士兵都认得娄风将军、见到他时各自脸上也都浮显出复杂微妙的神情——或许某一刻也曾想要阻拦,可后来又不知何故纷纷放弃了。

    将过青溪时却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他们拦住。

    ——永安县主……卫兰。

    她像大病过一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竟也不似宋疏妍印象中那样鲜妍美丽了,甫一见她便几乎是愤怒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你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么!”

    “你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几乎无厘头的怫郁,夹杂着许多并不为人所知的后悔与自怨——她并不知晓先帝早对方氏与皇后心存忌惮,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执意翻出二人前尘的过错。

    她从未想过要害君侯,甚至也并未当真想要伤害宋疏妍——她只是不甘心,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不容被人拂逆,所求无果后总难免要争一番意气,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那个人死了,而凶手……是千千万万人。

    “你快走——”

    她对自己曾经深深怨恨的“太后”大声嘶喊,好像恨不得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保她的命。

    “他死了,再也回不来——”

    “可你有他的血脉——”

    “保住孩子——替他保住这个孩子——”

    ……“孩子”。

    淬了毒的匕首深深刺入脏腑,宋疏妍却已麻木得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卫兰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下一刻才迟迟看到她依然平坦的小腹,随即如受当头一棒全然愣在原地,眼底终于也只剩一片恐惧与绝望了。

    “为什么会没有……”

    “他的孩子……为什么会没有……”

    喃喃自语濒临崩溃,大约是因失去了最后一点可以抚平自己心中负罪的因由,宋疏妍撤手放下车帘,再没同这位县主多说一个字。

    自此向前,台城已然近在咫尺。

    她一生皆被困于牢笼、便是做梦也想逃离这座吃人的皇城,可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处,威严的宫门已然洞开,仿佛也早已预料到她的归来。

    “将军且稍停,可否为我去沽一壶绛云楼的梨花春?”她在宫门外突兀地问,语气倒是难得的松弛疏朗,“我曾与他同在青溪畔饮过,今日倒是有些想了。”

    娄风在车外听得一愣,转念想过才知她是在临别之际最后怀缅与那人的过往,酸辛之余自然答应,不料却是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她知宫中那些人要寻的只有自己、泰半不会为难她身边的人,于是自当寻了法子将无辜之人支走,不可让他们同她一起遭难。

    而宫门……早就已经为她打开了。

    戍卫的士兵像早得了示下要为她放行,见她孤身而来无需盘问便侧身让道,她能察觉到他们鄙夷探究的视线、大约都在想似她这般不知廉耻的祸国之人如何还能有颜面回到大周的皇城。

    她半点都不在乎,不感到痛也不感到恨,那样的平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可恍惚间依稀也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只在等待着那个让它彻底崩溃宣泄的刹那。

    “太后。”

    有在御道一侧等待良久的宫人好整以暇走上了前,他捏着嗓子声音尖利,明明眼中全是奚落轻慢、可却还遵照过去的规制对她行礼。

    “请随奴婢移驾御园,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她其实并没听清对方的言语,整个人便似孤魂野鬼一般出离,阴沉的天幕低得就像要整个塌下来,那些乌蒙之下穷奢极欲的金殿却还无知无觉地伫立着,不知晓往后已再不会有人替它们遮去头顶无尽的风雨了。

    艰辛无趣地……她终于来到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梅林。

    那时已是季月初一,便是江南的琼英也就要谢尽了,满枝繁花簌簌而落,是极致的烂漫也是极致的萧索——她不在乎它们,途径无尽的花冢也没有哪怕一次回头,遥远的水榭间似有一道人影、依稀正同她梦中的光景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绝不会认错了他,俄尔果然在走近后……看到了卫熹的脸。

    第178章

    “母后, ”他像已等她很久了,折身看向她时神情有种好整以暇的笃定,“……你回来了。”

    那声“回来”是讽刺, 也是对胜利傲慢的宣告,仿佛在告诉她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而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指掌。

    她却还是不在乎, 仿佛他同她匆匆略过的那些话草木石没有任何区别,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即便到了此刻还要不断四望寻找,甚至问他:“……三哥呢?”

    “三哥”……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称呼, 在他和她于这深宫之中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哪怕一次都没有听过, 她明明应该客气地称呼那个人为“方侯”的……怎么, 却会是如此亲密的一声“三哥”呢?

    他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剑,疼痛甚至将把她重新诱回捏进手心的愉悦都冲淡了, 他头一次觉得她那么可怕, 原来在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笑容之下她竟藏起了如此冷漠的一颗心。

    “宋疏妍……”

    他同样改换了称呼,头一回用自己在暗地里肖想了无数次的方式叫她。

    “……你难道没有心么?”

    他痛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事到如今还是一意要找他……难道对我便没有一丝歉疚?”

    “你明知我最恨什么、知我可以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

    “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几句简单的问询也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可他的痛苦对她毫无意义,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肯端端正正看向他, 只依旧在问:“……他果真被你们杀死了么?”

    ……多残忍啊。

    他可以为她疯为她死为她罔顾伦常、为她将所有的不好都剜去只留下一副看似纯真的脸孔, 可她不在意不怜惜甚至不肯多问一句……他缘何,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

    “好,好……”

    他笑起来了,那么自轻自贱又那么自命不凡, 强压一月之久的怒火终于冲破禁锢从心底蹿起,某一刻他甚至担心自己会就这样将面前的女人一手掐死。

    “……你问他是不是死了?”

    “他当然死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死了!——一个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被自己的兄弟亲手斩杀于阵前!”

    “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死有余辜——”

    他说的是真的。

    可……又不完全是真的。

    世人盛传方四公子大义灭亲、识破兄长诡计后便杀之以谢天下, 可据皇叔卫弼回报那日他率军破城时方献亭已经死了,长剑贯心一击毙命、就在昔日方氏故邸之中,彼时方四满面泪痕坐在兄长尸身一侧,实难认定便是他动的手。

    “那方孜行过去一直领兵在外,还当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太傅陈蒙闻讯之后曾轻捻胡须如是说道,“未料倒也还算有几分聪明,至少懂得顺势而为不辜负他兄长的苦心。”

    是的——“顺势而为”。

    方献亭这一死实是将了朝廷的军——他们原本打算在长安城破后为方氏安一个谋逆叛国的罪名,朝廷以数倍兵马围剿之、再将后方粮草供给彻底切断,便是在沙场上斗不过那宛若武曲的颍川侯、耗也能将他的两万兵马活活耗死,此后方氏一族群龙无首,天子便能借机下旨剪其羽翼,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通通杀尽,名正言顺干干净净。

    可他偏偏死了、在外人看来还是被自己的同族兄弟所杀,如此一来方氏便成大义灭亲拨乱反正的有功之臣,朝廷再要诛其满门便是师出无名。

    “混账——”

    当初卫熹闻讯亦是万分激愤。

    “难道朕便拿他没法子?”

    “一介罪臣死不足惜!事到如今还能碍谁的手眼!”

    “朕要诛他方氏的九族!朕要他们通通去向先帝谢罪!”

    这是少年人只知宣泄的意气之言,陈蒙卫弼等一干老臣听过就听过了、心中思虑的还是王朝的未来——方献亭在最后关头以一己之死断了他们的后手,如今方氏杀不得、方云诲更在归朝途中趁卫弼不备带兵南逃投奔他长兄方云崇而去,甚至被交到姜潮手中的八万神略军也脱离了朝廷掌控,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僵持的原点,甚至变得比原先更加糟糕……

    方献亭……

    如果不是他——

    仇恨与愤怒正在心底不停翻腾汹涌,下一刻卫熹耳边却忽而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他回过神来看她、正见园中的梅花似雪一般纷纷而落,她的笑是残败的花冢,那么凄凉破碎……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乱臣贼子’……”

    她低低呢喃着这几个字,像是越说越觉得好笑,悲伤与讥诮同时浮显在她眼中,前者是给那个她放不下的人,后者才是留给他的。

    “诛反贼、正朝纲、定疆域、守民心……太清以来年年征战,原来在陛下眼中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那么怎样的人才不算是逆臣呢?”

    “是奉君左右长于逗趣的中贵人?”

    “还是一生不曾走出皇城,于天下几无一功的太傅?”

    她的声音不高,可言语间的锋芒却渐渐变得锐利,他受不了她这样的反问、更受不了她为别的男子对他展现出哪怕一点诘责与怨气。

    “诛反贼正朝纲——他诛的是什么贼?正的又是什么纲?”

    他同样大声反问她!

    “杀施鸿杜泽勋甚至不曾向朕请旨!大殿之上杖责阴平王世子更是狂悖跋扈只图压制五辅独揽大权!——他的诛是排除异己!他的正是党同伐异!”

    “定疆域守民心……这话说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太清以来节节败退,长安之后又失洛阳,大周已被迫偏安江南苦守一隅!他在扬州惺惺作态许民一诺说要北伐还都,可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根本未能夺回中原!也根本未能守住民心!如今坊间处处都是对他的唾弃谩骂,他分明是败了——他败了!”

    说到“败”字他似变得更加亢奋,一张扭曲的脸越发涨红、双眼更似冒着骇人的红光,那一刻大约深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可以居高临下嘲弄于人。

    “是的——他败了!”

    “他败给了父皇、也败给了朕!”

    “颍川方氏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说到底却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他要噬主便会被拔掉獠牙砍去利爪,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那些权势都是朕赏他的!但凡收回他便什么都不是!”

    说至此他又狂笑起来,畅快的自得涨满胸臆,羸弱的君主毕生从未有过什么值得夸口的功业,唯独在手刃对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时才有这样的强权与嚣张。

    “哈哈……哈哈哈哈……”

    宋疏妍笑得弯下了腰,胸口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个被她亲手埋在最隐秘处的锋利桀骜凌人斗狠的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挣扎而出。

    “你以为自己赢了么?”

    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育长大的孩子,过去所有温情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最终眼底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失望憎恨,以及……深深的鄙夷。

    “大周早就气数已尽,是他在前苦苦支撑才将你保到现在……你亲手折断了最后一柄愿意守卫你的利剑,还以为能让这个枯朽的国家继续苟延残喘?”

    她的冷笑是那么尖锐,便似一枚无情的钢钉狠狠打入他的血肉。

    “你说他败了?”

    她的反问咄咄逼人,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

    “是,他的确败了!——他败给了先帝的卑劣,败给了你的无耻!”

    “他一生都在为守护你们而活!从未将你们看作自己的敌人!”

    “可你们呢?”

    “仰仗他的庇佑又忌惮他的强大!盼他披坚执锐一举克定却又在他身后蝇营狗苟两面三刀!”

    “你以为你和你那些蠢钝的臣子想出的所谓计谋他都看不穿?”

    “出金陵前他便知你要杀他!你们宁肯跟突厥联手也要杀死大周的忠臣!因为你无法承认还都早已无望,你要用他的死转嫁天下对向胡人摇尾求和的悲愤怨怒!”

    ……是的。

    她都明白。

    剥掉那层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外壳,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察觉了那人的真意——在扬州江岸他第一次于千万人前为她拂去鬓间的落雪,是他知晓那是诀别方才要了却她欲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一遭的夙愿——他最后对她说,“莺莺,我走了”,难道她不知那便是他在同她告别?

    她知道,她都知道……为政以来夙夜忧叹,她早将这天下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从“主战”到“求和”,大势之变必以生人为祭,他是大周主战一派的领袖,如今朝廷要对外族低头、势必便要借污他之名击溃百姓对主战之人的信仰,往后议和天子才有腾挪之地。

    他舍身求死,并非因惧朝廷围剿……只是也知国力衰弱主和之势已不可逆,与其授君王口实让他下旨诛杀方氏、未如他一人赴死保全一切,国中已不可再起兵事,否则即便求和事成天下之乱也无法可止。

    如此情势下甚至连大周之君是庸是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止战,只要能求得哪怕几年的太平新政之效便能让社稷转危为安,而若继续内斗下去不单大周会亡、甚至天下汉民也会在自相残杀四分五裂后……沦为胡虏刀下鱼肉。

    “一派胡言——”

    卫熹闻言却更加愤怒,被揭破求和意图的羞恼和身为男子疯狂的嫉妒同时撕扯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失控了。

    “他为我们而活?”

    “若他没有不臣之心又怎敢染指于你!——宋疏妍!难道你敢否认吗!”

    “你敢说自己与他从无奸丨情!”

    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质问、无论对她还是对他自己——满园琼英几乎谢尽,卫熹的眼前却又闪过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在城墙上的角落远远向下看,看到她那么依恋地伏在别的男子怀中、甚至闭上眼睛索要对方给她的吻……

    他几乎是魔怔了,目光就落在她的唇上半寸也移不开——那一夜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像现在这样瘦,也不像现在这样病态的苍白,他要她永远做一个娇艳恬静的女子,要她像对那人一样对他全心全意,要她……

    痴狂的凝视越发火热,宋疏妍也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尚不敢置信、下一刻便被高大的青年用力攥住了肩膀——他完全疯了,十指铁钳一般深深嵌进她的皮肉,她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他则在她的抗拒中感到更强烈的刺激,随后终于猛地低头吻住她——

    她下意识极快地扭开头、他的嘴唇落上了她的脸颊,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坠冰窟不寒而栗、浑身都像在被蚁虫啃咬一样恶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终于猛地推开他,下一刻更毫不犹豫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梅林间回荡,那一刻整片天地都像变得寂静无声了。

    “卫熹……”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出于惊惧还是极度的恶心。

    “你……”

    她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令他怔愣,而那掩饰不住的厌恶又令他伤心欲绝羞愤难当,百感交集之下最终控制他的还是滔天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一双眼更像恶狼一样紧紧盯着她,下一刻则更大声地问:“那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你就允许他抱你、吻你!还心甘情愿怀上他的孩子!”

    “你明明是朕的!”

    “你明明永永远远都是属于朕的!”

    癫狂的叫嚣令人发指,而那几乎贪婪的注视更令宋疏妍毛骨悚然——那一刻她忽然懂了,当初她欲撤帘之时他的反应缘何那般奇怪,原来他对她……竟……

    “原来竟是这样……”

    她惨笑起来,感到堂皇又荒谬。

    “你如此恨他……”

    “竟不过……是因为这个……”

    她的轻慢令他无力,那声“不过”又让他的怒火显得不伦不类——天晓得,在他眼中天崩地裂一般的大事,在这个女子口中竟只值一声浮皮潦草的“不过”。

    “对……就是这样……”

    他索性也不再与她周旋,撕破一切伪装后终于体面尽失面目凶恶。

    “我恨他……恨他夺走了你……”

    “恨他让我、也让父皇蒙羞……”

    “我要杀了他——在他死后将他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说到这里他忽然对她诡异一笑,眼中的亢奋与狠毒令她一瞬心惊。

    “你不是来寻他的么?”

    “你不是宁死也要见他最后一面么?”

    “好,朕成全你……”

    “他就在那里——”

    他遥遥向远处一指,在那片梅林的尽头,是——

    ……望山楼。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才看到已有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楼外泼洒火油,飘摇的火把只是蝇虫般小小的亮、可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灼人又刺目。

    “不……不……”

    她僵硬地摇着头、僵硬的口舌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身边的天子却笑得越发猖獗,他轻轻向远处招一招手、那些士兵便将火把丢出了手,凶残的火苗立刻向上攀爬舔舐、那曾容她与他短暂栖身的春山幻景渐渐便被见风就涨的烈火吞噬——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熹的笑声是那么尖刻又扭曲,他的脸被地狱般的火光映照着,鬼魅似的凄厉可怖。

    “你想见他?——做梦!”

    “朕不会赐他入土为安的体面!也不会让他死后享半分供奉!”

    “那就是你们当初厮混偷丨情的地方对么?”

    “朕要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

    “你再也别妄想能从这世上找到任何一点有关他的痕迹怀缅凭吊——”

    “朕要把他们都毁了——”

    “都毁了——”

    ……那座遥远的春山啊。

    “楼高莫近危阑倚,行人更在春山外”……他曾在纸上写过,中间她最喜欢的那句“平芜尽处是春山”偏偏被摘掉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终于知道他是对的。

    她的春山被一把火烧掉了,狰狞的火光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大洞,季月的风明明应当变得很暖了、可那时却竟那么萧煞冰冷——她什么都想不了,只知道有人说他就在那里,她应当要去救他的,她要把他带出来、带他一起……回家去……

    家……?

    那又是什么地方?

    她真的曾经有过么?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想要的就只有……只有……

    她向那座彻底燃烧起来的古楼奔去,眼睁睁看着低处的榫卯一点点被烧得残破不堪,精巧的雕窗四分五裂、那曾迎她度梦的门扉同样摇摇欲坠——

    可——

    “太后这是急于向何处去?”

    一道老迈沉稳的声音忽从花树后响起,下一刻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太傅陈蒙与阴平王卫弼一同缓步从道道人影后走出,负手看向她时神情都有种说不出的矜高傲慢。

    他们……

    宋疏妍麻木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中的火却烧得像那座即将崩毁的望山楼一样炽烈,曾经的垂帘女君如今手无寸铁,可孑身而立时双目含威、依旧令四方曾为她所统御的禁军心中惴惴不敢妄动。

    “老臣固知太后挂念君侯安危,可眼下却另有一桩要事需同太后讨个示下,如今斗胆遮道,还望太后恕罪。”

    陈蒙悠悠开了口,仍以她最憎恶的方式称呼她,虚伪的谦恭令人作呕,她头一次知晓这位貌似平和冲淡的辅臣竟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不应答、对方也不甚在意,伸手向身后一招,一位脸生的臣子便走到了近前,手捧纸笔目光如炬,看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透着几许审视。

    “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臣以为还当白纸黑字写个分明,”陈蒙继续居高临下地说着,“此乃史馆修撰邓新邓大人,今日便由他将臣与太后所言如数录下可好?”

    史官?

    ……呵。

    他们也实在好笑……难道以为事到如今她还会在意什么他人毁誉后世评说么?

    陈蒙亦看到了她眼中的讥诮,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也不愿在这末路之上同个女流之辈多做计较,遂不兜圈子径直问:“君侯虽已获罪伏诛,然其党羽却仍逍遥法外——千机府治下有八万神略军,今仍为总司姜潮所统而未归朝复命,听闻他是在颍川护卫太后,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神略……

    原来他们大费周章不惜在他死后以他的尸身诱她回来,为的……便是那八万神略兵权。

    她笑得心碎神伤、眼角流出的都是血泪,史官之笔灵巧飞动,在场更有数千双耳目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之所言是流传千古的呈堂证供,一字之失都会成为后人口诛笔伐的业障因由。

    可……她哪里还会在乎呢?

    “难道你们从不会感到羞耻么?”

    她在那时只感到纯然的好奇。

    “用尽手段耗尽心力……只为杀一个从未与你们为敌的人。”

    “他甚至一直在保护你们……保护你!保护你!保护今日所有还好端端活着站在这里的人!”

    她伸手指向他们,不仅是陈蒙卫弼、还有那些威风凛凛对她锋刃相向的士兵,微颤的指尖是凌厉的刑具,令那些七尺男儿心头皆随之一震。

    “他到底为什么要保护你们……”

    “如此脏污、如此下作、如此卑劣不堪、如此贪得无厌……”

    “……你们也配?”

    史笔如椽字字清楚,她看到那位官员在一刻不停地记着,不知何故心底却反而变得更有勇气,平生一切未敢直言之事今日皆可宣之于口——

    “对……传言都是真的。”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将那几字说出了口,当即便听到无数倒吸冷气震惊议论的声音,陈蒙卫弼的神情都显出微妙、卫熹的脸色则是难看至极——她却只觉得痛快,仿佛禁锢已久的枷锁终于被打碎、一颗心轻盈得好像此刻飞雪一般坠落枝头的琼英。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爱他!从来都爱他!”

    “我垂帘数载却从不属于这里——若非为他太清三年更不会入宫为后——”

    “可你们不配!”

    “不配我十年久困蹉跎至此——更不配他殚诚毕虑忘身如斯——”

    直言不讳百无禁忌!她病弱的身子此刻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区区一个行将末路的腐朽之朝,也值得尔等如此绞尽脑汁勾心斗角?”

    “你们以为失去了他自己还能强撑多久?”

    “即便忍辱求和偏安一隅、最终也必轰然覆灭土崩瓦解!”

    “他不会做那亲手颠覆广厦之人……可你们,却必会为自己的愚蠢狂妄付出代价。”

    ……那是诅咒么?

    不……不是。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中兴之说似梦幻泡影、不过只是虚设在前令人不至全然丧却希望的饵食,崩溃之际也无人知晓失去颍川方氏之后他们还当如何求生,风雨飘摇狂澜既倒,或许……

    “他是干净的……”

    而那个女子奇迹般的力量至此似也终于用尽,她的声音低下去,斑驳的血泪悄然坠入泥土消失无踪。

    “即便你们所有人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为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也是干净的。”

    ……所有人都会记得那一幕。

    远处的古楼腾起冲天的大火,满园的琼英都在一日之内匆匆谢尽,末路的光景是那么残破又壮阔,不知是在为谁的离去哀哀不舍?

    陈蒙面沉如水、终于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一旁的卫弼也微微别开了脸,大约偶尔也不知自己同那位为国而死的同僚缠斗至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把人拿下。”

    陈蒙已冷冷下了令,眼中的暗芒阴郁锐利。

    “八万神略非方氏一姓私有而必归之于朝廷——姜潮若不交兵,便莫怪老臣对太后不客气了!”

    四方禁军得令惶恐,皆不敢对曾经的垂帘女君动手,然如今台城之内已奉太傅为尊、他之所言无人胆敢不从,彷徨之后终于还是举刀向那羸弱的女子而去,又听天子在一旁高呼:“不要伤了她——你们都不许伤了她——”

    宋疏妍却早察觉不到周遭的变故,她的眼里只有那座燃烧的小楼、还有楼里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他离她很近,那么近,只要她再努力一些,便能……

    嗖——

    一尾羽箭破空而来,射穿了一个试图举刀靠近宋疏妍的士兵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她素白的衣襟上也像违时怒绽的梅花;下一刻她又听到骏马长嘶,回眸远望……果然见是那人的濯缨。

    “宋小姐快走——”

    嘶喊之声乍然入耳,细看去才见远处持弓之人正是娄风——他终归还是未领她的好意执意进了宫门,即便知晓最后的结果也要助她在死路之上撞破南墙。

    她恍惚地看着,见他身后还有上百身着南衙卫府形制铠甲的禁军,便是他们一度在金陵城下欲劝他们离开——南衙……南衙……在娄蔚之前统御诸卫的正是那人,而就在他业已离去的当下……他们竟还甘愿舍生为他身后的她杀出一条血路。

    “宋小姐——”

    “走——”

    ……“走”?

    他们想她“走”去哪里?

    走出那道宫门、从此形单影只做个孤魂野鬼?

    还是走向那座燃烧的春山……生死不论再见他最后一面?

    她早就有答案了、便不必再左右顾盼,自私的步伐只知向前,她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向后看——那是对的,在她身后目送她步步离去的娄风心中只有满足的赞许,无数锋利的刀剑正迫不及待要捅穿他的心脏、划烂他的喉咙,可他却仍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坦然从容的时刻。

    他知道的……一切至于今日,总有几分是当初娄氏种下的恶果。

    争胜好勇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最初他的父亲娄啸也不曾有过什么害人恶念,只是不甘一族世代屈居人下、总想再为自己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罢了——然则上枭一败无可挽回,十年久战生灵涂炭,他们终归是背上了重逾万钧的业障,就算偿上十年百年也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而他亏欠最多的……便是君侯。

    世人将“有方无娄”的戏言挂在嘴上,人人都以为娄氏表面忍辱实则心下必存芥蒂,却不知太清之后他对方氏只有无尽的愧怍敬服,只因君侯待他太过宽厚、甚至与少年把臂同游时并无不同——他原谅他、提携他,将南衙卫府交给他的弟弟娄蔚,将人人觊觎的千机府交予姜潮和他,他让他去擒乱臣、推新政,点点滴滴助娄氏收回早已丢失的人望……与此同时他甚至从未对他多说过一句,仿佛并不知晓这样的恩情于他是何等的珍惜贵重。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过,“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贻之”?

    他怎么敢。

    一个犯下滔天恶孽的罪人,一个甚至对好友都心存妒忌的小人……

    如何……还能厚颜无耻佯装无事再唤他一声“贻之”?

    ——可今日不同。

    他虽并未有幸随他同去长安赴死,可却总算得以在他去后替他最心爱之人了却残愿——那女子说得对,这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懂得他们的却只有彼此——他无法揣度他的心意、唯独只深知他那状似应有尽有的一生其实是多么清冷贫瘠,倘若最终世上还有一人能在生死尽头令他欢颜……或许也可算是他对他们的一种成全。

    无情的刀剑贴着血肉从颈间划过,区区不足一百之数的南衙禁军又岂是千人敌手?他看到许多相熟的兄弟重伤被俘、还有许多倒下便再也没能站起,汹涌的血气是那么冷酷又残忍,而远处那座即将倒塌的古楼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

    那女子已然离得很近了——

    他狠狠掷出手中的剑、为她击倒又一个企图靠近对她不利的士兵——

    四周之敌见他赤手空拳立刻蜂拥而至,他们争先恐后将利刃刺进他的胸膛,将他的脸用力踩进埋花的泥土——

    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消散,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都变得那么艰难——

    可——

    “贻之——”

    他嘶哑的声音依旧坦坦荡荡传遍整片梅林。

    “我——”

    “还与你了——”

    ……宋疏妍同样听到了那一声锥心刺骨的呐喊,可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拼命、拼命向前跑去。

    疲乏的身体早已濒临崩溃,她并不知晓自己那时究竟因何能有那样的力气,一切险阻仿佛都无法将她困住,即便跋山涉水满身污泥也定要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要去见他——

    她一定要去见他——

    “把她拦住!”

    身后卫熹气急败坏的大喊已然传来,大约那时他也想将她撕成碎片。

    “擒之者封万户候——快——快把她给朕拦住——”

    古来封“万户侯”者皆有泽被千秋之功业,如今在此等荒唐潦倒的末世却只要擒住一个两手空空的女子便足矣了,人人都被激得发了狂、豁出一切也要将那泼天的富贵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混乱之下甚至有人引弓箭指向她,向着她瘦削的后背——

    飞——射——而——去——

    “咴——”

    清越的一声嘶鸣忽而响在耳畔,她知世上唯独只有一人的马才能令她这般熟悉又心安。

    曾记商州山道茫茫夜雪,一窗之隔惊鸿照影、便是素昧平生也可令人心弦微动;而后便是相识、相知、相恋、相离……其实相比那个人,它在纸上陪她的日子才是更久。

    ……她终于还是回头了。

    它果然就在她身后,过去修长健壮的四肢已经变得枯瘦,如今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前膝、终于逼得它不得不痛苦地向前跪倒。

    “濯缨——”

    她头回这样去喊它的名,过去闹别扭时不过只是你啊你的叫,可其实它有极动听的名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也与那人最是相称。

    此刻它却倒下了,最为桀骜不驯的性子却偏以最屈辱的方式跪倒在众人面前,那样的难堪让它深为恼怒,拼命想要站起可却终归未能遂愿——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可在满目尸山血海中看到如此的它却仍难免为之大恸,某一刻或许她也曾后悔,想着若是自己当初再狠心些能将它留在颍川该有多好。

    ——而那样的一幕却又令卫熹想起了很多过去未解的旧事。

    她是那样喜爱画马……一笔笔一幅幅一月月一年年……沉醉一般疯狂地画,有时甚至痴迷得令儿时的他心生恐惧——他以为她只是醉心丹青,可今日见了她与濯缨相对的场景才终于后知后觉解开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她是在想他。

    原来过去整整十年她在纸上留下的每一笔……都是在想他。

    无情的羞辱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已不知眼前这个女子还能再将自己伤到何等地步,而最令他痛切的却是即便她已令他失望寒心至此,他也依旧,深深深深地……爱着她。

    “杀了它——”

    他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

    “杀了那个畜生——”

    “杀了它——”

    这实在是荒谬的旨意,可在如今这个荒唐透顶的日子却也显得十分寻常了——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有百步穿杨之能,他们面无表情挽弓放矢,可以稳稳避开那个张开双手企图为一个畜生抵挡伤痛的失无所失的女子。

    “咴……”

    这一次它终于连声音都喑哑下去了,即便那些凶残的利箭深深埋入它的体肤、甚至还有两支狠狠射瞎了它的双目。

    “不——”

    凄厉的嘶喊像从她身体最深处迸裂而出,在那边无边的梅林间却飘渺得仿若无声无息,砌下落梅如雪乱……属于她的一切都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她束手无策地胡乱触碰着濯缨的身体,满手的鲜血在她眼中也是一片雪白。

    “咴……”

    它却又轻轻鸣叫了一声、好像真的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天下无双的神驹果然通晓人的悲喜,它深知她想去向何方,也明白一生奔驰千千万万里的自己……却偏偏再也无法将她送去了。

    你要去见他。

    你要代我亲眼去看一看……我的主人他,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像是会说话,即便微弱的气息再也无法支撑它发出生动的鸣叫,即便流出鲜血的双目再也无法展现它狡黠多变的神情;她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怀中生机断绝,即便在最后的时刻头颅也依旧勉力探向那座火中的小楼。

    而她……真的已经离它很近了。

    陈年的木石经不得磕碰,自前梁勉强存留至今已然算是万分难得,如今被烈火焚烧至此便也纷纷化作火星从高处不断坠落,明明是那般凶险可怖的景象,在那时瞧上去却竟有几分孤绝壮烈的美丽。

    小小的火苗落上无花的枯木,一瞬之间便在平地之上烧起燎原的大火,她正被牢牢圈在火海的正中,漫天飘落的琼英也不过只沦为了寡淡庸常的点缀——四周的士兵皆被烈火阻隔无法靠近,陈蒙和卫弼的脸色都变了、站在很远的地方严厉下令命人来火中捉她,大约是生怕她死了便无法再拿来胁迫姜潮交兵了罢。

    天子的神情也变了,只是却是变得惶恐悲痛,他看到火苗几乎就要烧上她的裙裾,陡然苍白起来的脸色看起来却越发滑稽——他像是疯了,不顾一切拼命向她奔来,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万金之躯”将要受伤、更不在乎与她一同赴死,她却不愿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来搅扰她的清净,幸而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纷纷将他拦住了,他哭得满面是泪狼狈不堪,或许终于也在那个时刻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会爱他。

    无论他再偏执顽固地反复尝试多少次……她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母后——”

    他终于妥协了,在这毫无意义的最后退回了自己原本就该止步的位子,无助的模样不再像个蛮横贪婪充满欲望的男子,而只是个犯错过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隔着烈火凝视他,眼前也划过林林总总许多旧景,东都之中岁月漫长,她亦确曾与他彼此取暖相依为命;奈何宿命无常终归还是走到如今,她的善因种成恶果,最后竟也无法追溯今日一切之源究竟是哪时哪地哪人哪心。

    “熹儿……”

    她也终于再次这样唤他,眼前的朦胧不知是烈火的灼热还是泪水的冰冷,飘渺的叹息是释然也是执念,没人知晓她在那时对他究竟有多少爱和多少恨,即便是她自己……也一样无法说清。

    “母后——你回来——”

    他在烈火之外大声地喊她,好像的确甘愿用自己的一切换她安然无恙。

    “熹儿错了——都是熹儿做错了——”

    “母后你回来——你快回来——”

    ……一个业已长大的男子竟然可以哭成那样。

    便似幼时被嘴碎的宫人在背后奚落了一般委屈,又像深夜时分梦到母后突然离开自己一样恐惧——他们之间的确并非血脉相连,可整整十年漫长相伴的岁月……便当真半点也做不得数了么?

    “不……”

    她泪中带笑,眼底终于无悲无喜无雨无晴。

    “我要走了……”

    “熹儿已经长大了……我便要去见我自己想见的人。”

    “他一个人会很孤独的……”

    “我……要去找他了。”

    她这样轻轻地告诉他,衣袖的边缘终于也被大火吞噬了,她的面容变得越发模糊,好像是在不断向后退着,向那烈火最炽的地方、向这世间唯一还算勉强与那人有关的地方。

    “母后——”

    “母后……母后……不要……”

    “不要——”

    他拼命地摇头、用尽全力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可身后士兵的阻拦却令他无法挪动哪怕半寸,最终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间污浊,不堪一顾……”

    “我既后悔至此,固然也替三哥不值……”

    她像在喃喃自语,整个人已全然沐浴在火中,古楼的残骸不断分崩塌陷,而她却像无知无觉般越退越深。

    “可他为它付出了一生……”

    “……我又如何忍心,让它终而支离破碎一文不名?”

    她像是笑了,美丽的容颜已彻底不为他所见,只有最后一点飘渺的声音从恣意燃烧的大火中传来。

    “我愿陛下千秋无期……”

    “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

    “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愿大周……”

    “……传之万世,永不竭矣。”

    轰——

    就在她最后一字的声息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时。

    那座被烈火焚烧已久的古楼终于——

    ……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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