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祺来的时候,戏台上已经唱开了。当他看见朱弦正坐在朱耀廷的旁边时,免不了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朱耀廷能对朱弦好一点,这次狩猎,他们姐弟俩便能过得顺畅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耀廷身边的位置,早没了空余,于是朱耀祺便在离戏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了。
今晚的曲目很丰富,朱耀廷亲点了四出戏,分别出自《鼎峙春秋》和《忠义玄图》,王济云和徐文峰喜欢逗趣儿的,点了两折《李二乞巧》和《换脸》。
朱耀廷让朱耀祺点,朱耀祺摆摆手说,三殿下点就好,殿下点的都好看!
朱耀廷听了便笑,转过头来又让朱弦点,朱弦也请朱耀廷点了就好,叫到冯霄和郭山也同样的结果。
朱耀廷想了想,便问朱弦是否想看番邦戏?
朱弦颔首:“三殿下喜欢的,小民也喜欢。”
朱耀廷笑,招手唤来荣春院的老板,要他换番人上来唱戏。老板忙不迭应下,屁颠屁颠跑去后台张罗起来。
不多时,老板张罗完毕。自戏台的背后传来铃声阵阵,有三名法师迈着规范化的棱形步子,有节奏地晃动腰肢,带动腰间沉重的腰铃,从的戏台的一侧缓缓来到了戏台的正中央。
法师们身穿带有飘带的法裙,戴着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里捏着羊皮手鼓。
当中一名法师是女人,身型娇小,她的打扮最火辣,除了下半身勉强能入眼,上半身只用了一块布条遮住关键部位。
她的手腕和脚腕部位还都戴了铃铛,伴随她的每一步行进,铃声脆响,让人心神难定。
第一次见穿成这样做法事的,朱弦想,有这样的法师出手,就算妖魔鬼怪驱不了,男人的三魂六魄倒是可以收得差不多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朱弦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转头再看身旁的朱耀廷,只见他兴致盎然,盯着那女法师,脸上笑开了花儿……
身后传来隐隐的骚动声,朱弦不用转头也知道,那是来自男人们灵魂深处的躁动的声音。
朱弦扶额,更不想说话。
法师们一边跳还一边唱着奇怪的歌,他们都带着狰狞的面具,朱弦看不清楚法师们的脸,却能感受得到自那面具背后射出来的目光——
直勾勾的,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朱弦不喜欢。
因为那名女法师的存在,这出戏便显得如此特别,朱耀廷不认识,便问朱弦这是什么戏?
朱弦自然不知道。
朱耀廷又问身后的几个公子哥儿,他们也都答不上来法师们究竟跳的是什么。
反倒是坐在最后的仇辉走了上来,他一直走到朱耀廷的身边,对他行了个礼。
“这戏我知道,除了女法师是戏院老板自创的,其他法师跳的都是地道藏番舞。他们将藏番本土的风舞、苯教巫舞和天竺面具神舞相结合,创造出这种新的舞蹈,他们本地人叫这个舞作羌姆,是用来驱鬼镇邪的。他们脸上带的面具,便是藏番人心中神的模样。”仇辉站在朱耀廷的身边,娓娓道来。
第一次听仇辉说超过十个字的,这么长一段话,朱弦有些吃惊,便转过头来看他,她曾经一度以为仇辉不会说话。
朱耀廷也有些意外,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仇辉的身上:
“女法师是自创的?”
“是的。”仇辉点头,“藏番法师没有女人。”
朱耀廷大喜:“一定是乔老板是根据咱中原的喜好改良的!”
仇辉再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仇兄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朱耀廷好奇地问。
“草民因身体原因,四处求医,几年前,曾经去藏番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仇辉很简略地对朱耀祺提了一下自己的过往经历。
番邦,呆了很多年……
为什么这些经历都跟那个人如出一辙?
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那种沸腾的感情如此强烈,朱弦几乎快要忍不住,想把仇辉带进黑暗的角落,直接问他是不是赵麾!
就在朱耀廷与仇辉说话的时候,戏台上那位女法师一边跳着唱着,一边端一只碗从台上走了下来。
她来到台下,用五指蘸起碗中的水,把水洒到看戏人的身上。
她先从站在一旁的宫廷护卫开始,一路朝朱耀廷的位置洒过来。
所过之处,带来香风阵阵,掀起欲海惊涛。
朱弦哭笑不得,一想到这衣着暴露的女人将端这碗水,一个男人挨一个男人的洒过去,朱弦心底涌起的酸爽味道,一言难尽。
女人很快就来到了朱耀廷的身边,她弯下腰,不出朱弦的预料,那里波涛汹涌,一览无遗。
给人带来——
一阵眩晕……
铃声叮当,女人抬起手中的碗,玉臂轻舒……
朱弦轻叹一口气。
不等这口气叹完,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伴随一阵细碎的,就像指甲划过纸面的声音传来,朱弦惊讶地发现,正俯身朱耀廷正前方那位女法师的脖颈上,皮肤翻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生生的肉。
不过一瞬,有血浆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响着冲天而起,女法师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一滩白花花的肉。
耳畔人声乍起,戏台上下乱作一团。
仇辉提着刀,站在女法师的尸体旁,刀尖挂几滴血。
不远处两名戴面具的法师从戏台上跳了下来,他们拉开手中长长的法器,露出藏在里面的刀。
朱耀廷的护卫们嘶喊着,从四面八方朝朱耀廷的方向冲过来,只可惜他们都不够快,因为朱耀廷距离戏台太近,护卫们怎么赶也不如那两名法师的刀快。
脑袋里面“嗡嗡嗡”作响,朱弦陷入了痴呆状态,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新皂靴底下,鲜血流成了河,是那名女法师的。朱弦忘记了避,脚边就枕着那位女法师的手——
纤长的玉臂已染上片片猩红,血泊中银制的铃铛正静静地躺在朱弦眼前,铃铛的个头比正常铃铛要大出许多,其中一颗正对朱弦,当中一枚银针已经突出半截头,或许因为淬过毒,散发出荧荧的蓝光……
仇辉的刀很快,快到朱弦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
朱弦只觉得仇辉的手动了一下,眼前乱光一闪,冲在最前那名法师的头就掉了,鬼脸面具都滚落一旁。
第二名法师冲过来的时候,朱弦听见朱耀廷喊了一句“留活的”。可是仇辉的刀早已奔至对方身前,他转不了向,也不准备转向。
好在朱耀廷的卫兵赶到,长戟伸过来替那法师挡了一下。法师的右肩中了半刀,震掉了手中的兵器,但命还在。
法师受了伤,兵器还丢了,依然不放弃。他反手一薅,冲着朱弦的座位而来……
一道人影闪过,朱弦腋下一紧,被人倒拖着,带到了戏院子的最后面。
“你快走,这里很危险,他们都只管自己先跑了。”仇辉站在朱弦的面前,弯着腰,对她和颜悦色地说。
朱弦惊魂未定,转头看四周,周围空荡荡的确实没人了。只那戏台子底下还有人,是法师眼见自己脱身无望,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自决了,死在了戏台子底下。朱耀廷的卫兵们正围在他身边,热烈讨论着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
“我,起不来……”朱弦坐在地上,周身的力气都离家出走了。
仇辉了然,伸出手来托紧她腋下,把朱弦给提了起来。
“走吧。”仇辉放开手,把她往外推。
可朱弦走不动,又软绵绵地继续往地上坐。
“……”
仇辉无奈,只得提着朱弦,把她拉过花厅,一直拉到院子外的池塘边,才重新把她放至一块石头上坐好。
朱弦晃晃悠悠坐稳了,待她看清楚了面前站的是仇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我是仇辉。”仇辉好脾气地回答。
“仇辉……”朱弦口中喃喃,翻来覆去地念他的名字,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明白仇辉说了什么。
“你不是仇辉。”朱弦说。
“……”仇辉无语,向来冷峻的嘴角也泛起一圈涟漪。
“我不是仇辉,那么你说我是谁?”仇辉笑嘻嘻地反问朱弦。那抹笑如此柔软,让朱弦原本不堪一击的心脏瞬间溃成渣渣。
她痴痴地看进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眼睛里有繁花似锦……
……
仇辉被朱弦看得不好意思了,像小媳妇一般想找个地缝钻。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摆放自己——
距离朱弦一丈远的地方还有一块石头,仇辉走过去,背对着朱弦坐了下去。
看不到眼睛了,朱弦这才回过了神,她冲着仇辉的背影发话道:
“那个……你不回去了吗?”
仇辉没有回头,反问道:“回哪里?”
朱弦朝着花厅方向挥挥手:“戏园子啊,他们还没有清场,万一还有刺客呢?那戏园子的老板可得要好生问问。”
仇辉摇头:“不去了,我得歇会。”
“……”朱弦扶额,关切地问他:“你是哪里得病了?”
仇辉笑了,觉得朱弦真的有点不分好歹,他转过头来,用一种半开玩笑半叱责的口气问她:
“我跟你很熟吗?非得要告诉你这些?”
“……”朱弦一噎,知道他生气了,立马打消了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计划。
仇辉转过脸去,再不与朱弦说话。
“咳咳……”半晌,朱弦清了清嗓子,重新找个话题继续与仇辉谈话:
“那些刺客,都是有备而来,你不应该杀了他们。现在连一个活的都没有,回头想追查他们的上家都没有办法了。”
仇辉长叹一口气:“我身体有恙,纠缠不了太长久,若要出手,务必使杀招,保叫对方一招毙命。若非要顾忌那么多,倒不如叫我别动手了,你们自个儿捱着。”
“……”朱弦一噎,无言以对。
或许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冷硬,仇辉站直起身,转过头来重新看着朱弦的脸,换一种语气与她说话:
“当时那么危险,我只想着保住你的命而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