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最需要的就是眼色。
皇帝的意思,宫里的每一个奴才都得奉为圭臬,更何况已经下了旨。
青岩当晚便收拾了家当,准备动身前往七皇子居住的前徽殿报道。
只是离去前免不得受了几句阴阳怪气。
“呦,这样快就要走了?”
今日他们几个都不当值,下处里围着炭炉坐了三五个小内侍,正瞧热闹似的看着青岩收拾床铺东西。
“原以为青岩哥哥来了养心殿,咱们往后一块在万岁面前当差,便都是兄弟了,不想哥哥来的快,走的竟也这样快。”
青岩笑了笑,没答话。
他若是回两句嘴倒还好,可这副温和模样,落在方才那开口讥讽的小内侍眼里,却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不屑口舌相争,顿时更觉碍眼——
小内侍敛了面上笑意。
“你笑什么笑?”
青岩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微颤似蝶翼,温声道:“漱雪公公说的很是,是我没福气与各位一道继续伺候万岁爷,日后咱们另在两宫,还请珍重,我托造办司的季姑姑从宫外买了些糖果,各位哥哥若不嫌弃,且吃着顽吧,还请不要推辞,就当是这些日子谢青岩承蒙各位照顾的谢礼了。”
那漱雪本已打好了腹稿,无论青岩如何反唇相讥,他都有话阴阳怪气的堵回去,不想谢青岩却真的并不和他计较,一时反而愣住了。
内侍们虽有月银,但养心殿里的宫人们几乎没有出宫机会,想要买些玩意吃食,只能走造办处,这一点糖果看着不起眼,其实既废银子又要关系,小内侍们正是嘴馋的年纪,一时竟没人能拒绝他的糖衣炮弹。
很快有个圆圆脸的小内侍率先败下阵来,咽了口唾沫收下糖果道:“那就多谢你了,听说前徽殿那边朝北,进了夜里冷得很,多带些被褥去,你身板这样单薄,可别着了凉。”
漱雪见他为了几个糖果临阵倒戈也就罢了,竟然还对谢青岩嘘寒问暖起来,不由得气得眉毛倒竖。
“薛漱青!几个糖果子罢了,万岁身边,咱们什么稀罕吃食你没见过,真没出息!”
薛漱青已经飞快的把青岩给的那小纸包塞到了床褥底下,闻言忍不住小声道:“那是万岁的吃食,又不是给咱们的……”
漱雪险些没被气个倒仰。
有了漱青开了头,旁边几个小内侍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笑眯眯的青岩,也没忍住收下了糖果——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何况人家还给他们送糖果子吃呢。
漱青见漱雪仍梗着脖子不愿收,忍不住小声劝了句:“漱雪哥,你就别犟了,总归往后青岩就走了,咱们那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都是一起伺候过万岁的,何必非得闹得这样难看呢。”
他不说还好,这下漱雪听了更来气,忍不住扭过头来倒豆子般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一点吃食就把你收买了,漱石哥对你多好?当初他若不来,商大伴分明是要收漱石哥做徒弟的,咱们几个一同长大,漱石哥的人品模样,规矩体面,哪点比不上他?如今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真是个没出息的软骨头!”
“你们都被他收买了!难道都忘了小时候,漱石哥待你们的好了吗?”
薛漱青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倒也不恼,脸上有些讪讪。
青岩未料到漱雪竟把心里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股脑说了出来,倒有些措手不及,门边却传来一个有些不悦的低沉青年嗓音。
“漱雪!”
漱雪听见这声音,背脊一僵,闷着头转向一边去,终于不再吭声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漱雪口中的漱石。
他转向青岩,缓了神色温声道:“皇后娘娘今日有差事吩咐我去了趟坤宁宫,方才回来,才知你要走了。”
青岩自然和颜悦色同他说不妨事,又把每人都有的糖果纸包也递了他一份——
说实话,如非必要,养心殿里这些漱字辈的内侍,青岩一个都不想得罪,毕竟这几个内侍以后说不准就是哪宫的掌事内官,青岩既励志于做一个搅风搅雨的权奸佞宦,自然是要和各路人马都打好关系的。
——至于漱雪,不过是个孩子气的小娃娃罢了。
青岩着实犯不上和他生气,哪怕这些日子漱雪的确给他制造了不少小麻烦。
最后除了漱雪,几个小内侍都和善的同青岩道了别,庄漱石更是送他到了养心殿外的宫道上。
青岩本来正纳闷他送自己这么远做什么,却听庄漱石低声道:“我听闻前徽殿那边……恐怕差事不好当,七殿下的身子不好,这回又落了水,你去那头不比在商公公手底下当差,毕竟是一宫掌事内官,倘殿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上面问罪下来,头一个要的就是你的脑袋,你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一些。”
庄漱石平日里温厚本分,并不多话,因此青岩本打算和他客气两句便罢了,不想却听了这么一番真心实意的关切,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漱石,道:“我省的了,多谢。”
庄漱石点了点头,却把方才青岩递给他的纸包塞了回来,道:“我年岁大了,不爱吃这些,你拿去前徽殿打点上下,也好结一番善缘,倒比在我这里糟践了强。”
语罢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青岩看了他的背影半晌,才继续朝着前徽殿去了。
他有些明白,为何漱雪会对漱石那般掏心掏肺、死心塌地了。
*
前徽殿在钟辰宫南边,原是宫中一处观鲤池子边避雨歇脚的偏殿,后来皇帝把七皇子交给宸妃抚养,这才修葺成一处可供居住的殿宇。
此处面积虽不大,但景致却很好,穿过小竹林便是开阔的千鲤池,主殿临着碧波漾漾的鲤池,一入了夏更是荷风阵阵,风景独好。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好风景却成了七皇子闻楚的催命符,十一岁的孩子一脚栽进冬日冰冷的池水里,再也没能醒来。
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是闻宗鸣。
不需要询问宫人,也不需要打听什么,只看宫人打扮、殿中摆设,闻宗鸣也能认出,这里是昭朝皇宫。
他熟悉这里,毕竟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但却好像又不太熟悉。
殿中陈设比起当年他还在宫中时居住的地方,实在是简陋太多了。
这是何处?
这具幼小的孩童身体不是他的,甚至也不是幼年时他的,能在这样的一座寝殿的大床上醒来,说明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宫中不大不小,应当算是个主子。
宫人们哭天抹泪,口称殿下,庆幸他终于醒了。
殿下?
从前,闻宗鸣也被人称为殿下,只不过那时是十一殿下,如今这些宫人嘴里叫的却是七殿下。
闻宗鸣确实有位七哥,只是因忤逆不悌,早已在多年前便落了罪,被贬为庶人。
难道他如今这具身体,是孩提时的七哥?
也不对。
闻宗鸣想起来了,他那七哥身份尊贵,母妃极为得宠,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那这个七殿下是谁呢?
直接问自己是谁,难免立刻让人察觉不对,而一个孩子思念母亲,却不论何时何地都是情有可原的。
他问:“母妃呢?”
然后闻宗鸣便发现,这问题似乎还是不太妥当。
宫人看他的眼神像是怜悯,又像是不忍,他们没有回答他,只是合上殿门出去了。
然后闻宗鸣听见了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
“七殿下这都木呆呆好几日了,一开口就要找燕嫔娘娘,你们说,不会是燕嫔娘娘泉下有知,想儿子了吧……”
“呸!你胡说些什么?不想要命了?殿下只是受了惊吓思念母亲罢了,哪里就有那样吓人!”
又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唉,上头把咱们支使到这来,真是倒了大霉了,你们瞧这几日七殿下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伤了脑子,若是傻了,以后咱们伺候着个傻子,可怎么熬得出头来啊,早知道我当时宁愿去御药房,也比来这里好。”
“什么傻不傻的,殿下就是受了点惊吓,一定吉人天相,你们还是盼点好吧!难道没听说么,先前贴身伺候殿下的,今日养心殿那边发怒,全叫杖毙了,在这说些不吉利的,难不成咱们跟着一道上路么?”
接着又是唉声叹气的声音,后头的话闻宗鸣便没再继续留神了,只隐约听见那几个内侍议论,说要来个养心殿指的管事内官,估摸着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云云。
闻宗鸣心里感觉很奇怪,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这几个内侍似乎和他隔着不止一道墙,说话时更是压低了嗓音,声音极低,可他们的议论声,他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习武之人刻意锻炼之下,或许会有极敏锐的听觉,可这却并不是一个病弱的十一岁孩童该有的能力。
而那几个内侍话中的燕嫔,他倒想起来是何许人也了。
在林州时,皇帝潜邸中有一个赤魈族的胡女,名叫焰姬。
那时闻宗鸣赶到林州,打算拥立闻宣——也就是后来的潜华帝上京为帝,满府女眷神情有惶惶者、也有因能重返帝京雀跃期盼者,唯有焰姬见了闻宗鸣,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会吃人的妖魔似的,目光惊骇又恐惧,紧紧抱住了怀里只有五岁的儿子。
后来焰姬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得了急病,不治而亡,皇帝登基后追为燕嫔。
闻宗鸣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些印象,倒不是因为那时她看自己的眼神,而是因为焰姬与他的母妃身出同族。
他的母妃是赤魈族汗王的女儿,也是赤魈族最后一个王女,被送入京城给昭朝皇帝为妃后,赤魈族没多久便在草原部族的战乱中倾族覆灭了。
所以自闻宗鸣长大后,便很久没见到那样和他一样,长着一双灰色眼睛的赤魈族人了。
这具孩童身体的主人闻楚,若是焰姬的儿子,是否就是当年,他在林州看到被焰姬紧紧护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呢?
所以,现在是什么年号了?
这又是他死后第几年?
闻宗鸣头痛欲裂,却忽听得殿门外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殿下醒着么?”
他听见这个声音,微微一怔,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的是养心殿新遣来伺候的掌事内官,不知殿下此刻可否方便,让小的进来请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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