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太子殿下直接请求退婚,倒省了她的麻烦。
对面的安宁本攒着怒气,这时恼怒里赫然蹿出一丝希冀。
她一直想着太子哥哥请求退婚,或是父亲母亲为她想些法子,却是从不曾想过安若自愿退婚这一条。
这样的荣宠,竟有人会拒绝。
纵一时间知道安若兴许就是说说,眼底还是骤然发亮。不曾想,这念头兴起,还没有楚元启话音起得快。
他急急道:“不可!”
那模样,似是将将敛起的镇定全都不见,只余下方寸大乱。
安若静静瞧着两人脸色青白斗转,听得楚元启紧接着解释:“陛下赐婚,怎能轻易退掉?”
这由头却是冠冕堂皇,安若恍悟般:“臣女唐突,方才只想着成全殿下。”
楚元启眉目紧蹙,并不做解。
安若知晓缘由,若楚元启多说一句“他并未有心许之人”,那便是偏向她。可他选定安宁,归根结底亦是选定了安宁父亲定国公,自不会多嘴解释、
楚元启纵是太子,也需要太子妃身后的母族势力。若安若入嫁,明面上岳丈同样是定国公,却是远远不如娶了他的亲女得力。
“无妨。”楚元启说着,便有一小厮向他跑来耳语两句,他随即道,“你们姊妹在此赏花,我有事先行离去。”
安若施礼恭送楚元启离去,这身子还未直起,一双绣鞋便戳在眼前。
“安若!”安宁抬起手掌,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安若淡淡地回望,这一处本就僻静,安宁这一掌下来,也尽可落一个无人知晓。不过,安宁真是欺辱她惯了,疾言厉色与挥手打人,几乎要成为常态。
幸得她还存着一丝清醒,又撞着安若幽幽的目光,到底是将手放下,身子前倾附在她耳侧,恨恨低语。
石竹凝着二小姐终于甩袖离去,一颗心扑通扑通方才平复下来。
“小姐?”石竹还有些后怕,那一巴掌险些落在小姐脸上,又不知二小姐同小姐说了什么。
安若无谓道:“不要紧,她就是叮嘱我,不要肖想她的太子哥哥。”
石竹顿时不忿:“明明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是小姐您。”顿了顿,又是低声咕哝,“怎说的像是您抢了她的,平白没个道理?”
安若忍不住笑起:“一家子,本就讲不来道理。”
“小姐……”石竹愈是心疼。小姐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亲人间是论情不论理的,可石竹却是知道,是那一家子无耻,才论不来道理。
安若见石竹眼眶都要红了,凑近她小声道:“不难过,反正,我也不喜欢太子。”
石竹赫然抬头,满目惊讶。顿了顿,惊讶之色缓缓退去。小姐本就不曾见过几次太子,若是喜欢,才是稀奇。尤其,明知太子与二小姐亲近,更不会动心。
可小姐这话,似另有深意。
石竹张嘴便要问,忽见安若食指竖在唇间,一侧脚步声响正徐徐传来。来人带着身侧侍女一步步走近,安若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安若方才便觉周遭似有视线落在身上,是以同石竹说话一直轻微。不成想,竟是公主。
四公主懒懒地睇她一眼,细长的手指缓慢挑起安若精巧的下颌,细细端详片刻,方道:“我瞧着你这脸色,真是不好。”
安若头一回被人挑着下颌,偏还是一女子。然女子正是公主殿下,她只得眉眼低垂,瞧不见公主眸中深意。
只觉话头被反复提及,实在刻意。索性直接应声:“本将养的好些,前些日子受了惊,便瞧着仍不大好。”
“哦?”四公主收回手,意有所指却被人移开。只继续疑问道,“好端端的可是梦魇了?”
安若从前不常出门,多半用的就是身子不适,或者梦魇惊扰的借口。
眼下却不打算这么回应,道:“最近倒不曾梦魇,是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猫,受了冲撞。”
四公主轻笑出声:“你怕猫?”顿了顿,自个了悟道,“噢,想来不是怕,是忽然受了冲撞。”
“劳烦公主挂心。”
“我才懒得操心,”四公主率直道,“倒是听着你与太子说,想要退婚?”
“安若,退婚可不是件易事。”
安若终是抬眸望向她,这位四公主瞧着率真,说话不走脑子,不曾想却是一眼将人看了透彻。然四公主看得准,安若在不知敌友前,却是不能认了。
她道:“此乃陛下赐婚,无双荣耀,谁会想要退婚?”
四公主轻哼一声,眼珠子翻白,当真懒得再搭理她,径自带着身侧侍女离去。
直至桃花宴罢,客人们与公主道别,张氏带着安若安宁落在最后。四公主等着她们之前的最后一茬客人出了门,方才悠悠然坐下,手指捏了块绿豆糕闲散地用着。一时间,竟是不打算着人将定国公府的家眷送客出行。
张氏本以为四公主是当真有些倦了,毕竟人来人往,实在令人疲乏。然这般僵硬地站了半个时辰,四公主手边的茶也用了两盏,张氏一颗心终于一寸寸提到嗓子眼。
张氏额间冒汗,正欲伸头一刀挨住时,四公主终于拿了帕子细细擦拭着手指,而后眼皮微掀,嗓音凉凉道:“听闻府上养了猫。”
猫?
安若被猫惊着,明明已过去多日。这小蹄子,竟敢私自告状。安若养在她膝下多年,一贯任她拿捏,除却多年前无意间被皇后娘娘撞见小臂伤痕,何曾这般给她使过绊子?
尤其张氏单单听着四公主这平静的语调,就要昏厥过去。
这不是疑虑,是已然下了定论。
张氏讪讪解释:“臣妇没有,那只猫其实是……”
“便是野猫,也不该有。”四公主赫然打断她。
张氏猛地跪在地上:“臣妇知罪。臣妇定好生看管院子,再不能令那……”
“得!”四公主再度懒懒地打断她,“你的家事本宫没心情听,倒是此番,本宫知晓便也罢了,若是陛下知晓你定国公府没能力看顾未来太子妃,你可明白。”
“臣妇明白!”
刹那间,张氏满身是汗,脑门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只觉心下更冷。多年前皇后娘娘提点她,不过委婉之言。现下四公主的提点竟这般直接,下意识便令人惊骇。
四公主冷眼瞧着地上妇人,淡淡道一声“走吧”,当即便是带人离去。她穿过外室,走过一道道院门,最后穿过满目粉白的桃林。身后的侍女一并被她抛下,一人大步走向桃林中央六角凉亭。
凉亭内一方圆形石桌,周遭摆了四面石凳。一石凳上正闲散地坐着一男子,男子着素蓝长袍,一袭清淡,合在风景里仿若一副丹青。
他正饮一杯桃花酿,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杯上轻轻转动,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颌骨带着喉头滚动。
风乍起,掠过额前碎发,趁着束发用的竹骨玉簪,顿显得风流不羁。
四公主大步走来,大刺刺坐于他对面,宽大的袖摆随意撩起,自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男子静静瞧着她,似见惯不惯。
四公主脸颊泛着微弱的粉色,微喘着就急促道:“我就说这桃花宴不会白办。”
男子凝着她,眸眼深邃,看不出神情。
四公主继续道:“我前些日子进宫探望母妃,巧遇太子,他还同我拐着弯说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说我院里的一片桃林定然最美。”
“果真,就是想着与安家小姐私会。”
男子唇角扬起,了然一笑:“你明知如此。”
四公主侧首扁嘴,哼哼着白了他一眼。顿了顿,才又道:“他也真是不知羞,回回都叫我这个做妹妹的撞见。”
四公主吸一口气,思索着:“奸/情这种事,若由我来戳穿,定搞得我这堂堂公主的脸面也一并丢尽。啧!”
男子方才只是浅笑,这时笑意粲然,他无奈摇头:“他自个都不觉脸面有损,你怕什么?”
四公主晃了晃神,觉得甚是有理,刚要附和,忽听得男子又道:“不过你们两个,也分不出高低。”
四公主顿时板正身子:“我比他强得多。”
男子道:“你若是继续胡闹,只怕陛下不喜。”
四公主轻哼一声:“我确然是成婚三年无嗣,那又如何?驸马难道还敢闹到大殿不成?这事呀,只要不闹开,陛下就总是纵着我,他可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你那位驸马大约快被你气死。”满城贵胄皆知的桃花宴,竟只有四公主一人待客。而堂堂驸马,却是被告知好生在书房待着,她懒得与他虚与委蛇。
“死了正好。”四公主无谓道,“本就是各取所需,讲什么情意深重。”
男子喟然:“他死了你便是孀妇。”
“孀妇也好过被那宫墙深锁。”公主的宿命在及笄前被困在宫中,及笄后说不准又要远嫁和亲。她宁可这样草草嫁人,好歹落一个清静自在。
男子的目光终于一寸寸柔和下来,他宠溺道:“你喜欢就好。”
四公主说话间又饮了几杯,脸颊已带些微醺的酡红。她双手抵在桌上,身子忽然前倾,一眨不眨地凝着眼前人:“三哥哥,你可见了安若?”
美人踏着桃花,款款而来,纵不是盛装,却也是激得桃花宴中每一个男子心神摇曳。若非有个未来太子妃的名头挡着,只怕不止林家公子上前。
那些蠢蠢欲动的眼色,可是一个也敛不住。
三皇子楚元逸不以为意:“见她作甚?”
今日这桃花宴,四妹妹第一个请的便是他,然他懒得见人,也知四妹妹懒得应付旁人疑虑,怎的三皇子明明被贬为庶民还来参加这样的宴会?是以,一直待在隐蔽处,也落得自在。
四公主眼睛微眯,醉意熏然:“好看呀!而且我喜欢她。”
“你何时喜欢女子?”
四公主又是翻白瞥他:“我是瞧着她与那一家子不同。”
楚元逸终于搁下杯子:“你从前倒不曾说过。”
“从前我也不曾觉得。”四公主道,“只今日,看她似乎有些不一样。像是木桩子开了花,霍然有了生机。”
说着,又是兀自坐回去,扁着嘴哼哼:“也许是她那一家子,各个嘴脸难看,便衬得她这个不贪图太子妃之位的人模样好看些。”
“不贪图?”
“对啊!”四公主眼睛亮起,“要不说我今日这桃花宴没有白白折腾,不止瞧见太子与安宁私会,还瞧见安若撞见他们私会,可谓好戏一场。”
“只可惜个个隐忍,全不发作,又委实无趣。”
“对了,她还主动提出,可与太子一道请求退婚。”
楚元逸眸中未有半分惊诧,只淡然开口:“许是以退为进。”
撞见未婚夫婿与妹妹亲近,不知尴尬有几成?
且定国公这两个女儿,嫡长女看着尊贵,但尽是虚名。她父母早逝,唯一屏障便是这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应不会随意舍弃。
四公主思虑了好一会儿,终是摇头:“可我看她,不像是说假。”
楚元逸眸色渐深,此事若真,那便是舍弃太子妃乃至日后母仪天下的尊位。这可不是寻常女子能做的抉择。
他正盘算,四妹妹眼力有几分可靠。不妨她忽的目光灼灼道:“对了三哥哥,你可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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