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澄讨厌雨天,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她永远记得那天,雨下得那么大,天空是那么黑。


    裴海澄出生于医学世家,接受精英教育长大。


    她的父亲是传染病学权威专家裴渝泰,作为硕士生导师,他对一双儿女的要求也是极高的。


    母亲徐庭君是临海医科大学校长,理所当然地培养孩子成为医生。


    裴海澄和哥哥裴海辽就是在这样一个极度严肃、理性、冰冷的家庭长大,任何事都要做到最好。


    兄妹两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一个优秀体面的人,不能给家里丢脸。


    裴海澄从小到大一直保持第一名,唯一的一次失手,是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临海市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的氛围不算好,甚至很糟糕。


    尽管多年未回到那个家,裴海澄依然清楚的记得,家里摆放最多的是奖牌和各种比赛的奖状。


    哥哥的优异成绩得到全方位的展示,同样的,她迈向成功和获得辉煌的时刻也都被记录了下来。


    整间屋子像是家具杂志的封面,干净、精致,非常没有真实感。


    那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回到那个让她时常感到压抑的家。


    裴渝泰坐在皮质沙发上,翻动手中的医学杂志。


    裴海澄局促的站在门口,低着头不敢踏进客厅。


    余光瞟到门边的纸箱,她霍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裴渝泰。


    “《影视鉴赏》《戏剧表演基础》,看来是我们太过纵容你,让你有心思看这些闲书。”


    “你要记住,你以后是要当医生的。没用的书少看,这次中考,你比第一名低了近十分,这是你应该发挥的水平吗!”


    近乎质问的话语让小小的裴海澄不知如何回答,她颤抖着肩膀,不敢看父亲的眼神。


    裴渝泰在这个家里是绝对的权威,谁都不能忤逆。


    “别告诉我,你要当个戏子!”裴渝泰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你的房间,已经重新收拾过了。今天开始,你给我把心收好。”


    “回答我!”


    “……是。”


    “大点声。”裴渝泰对裴海澄的态度很是不满:“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裴海澄声音发颤:“是。”


    裴渝泰皱着眉,十分厌恶地扫眼她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你该向你哥哥学习,他从来没有拿过第二。”


    “进去吧,今天就在房间里看书,哪儿也不许去。”


    裴海澄如蒙大赦,直到回房间后,她才发觉后背竟然都被汗水打湿了。


    她小心的呼出一口气,捂住轻微发抖的手。


    房间里格局变了,床被挪了位置,难怪她偷偷藏在床底的书会被发现。


    书架上都是各种教材和医学相关的书籍,床铺、书桌,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


    甚至连灰色地毯都那么一丝不苟,方方正正的铺在脚下。


    角落的家用摄像头正在工作中,裴海澄木着脸,将录取通知书放在抽屉里,端坐在书桌前开始看书。


    客厅传来开关门的声音,裴渝泰和徐庭君的工作都很忙,时常不在家。所以家里到处都有家用摄像头,随时掌握裴海澄的一举一动。


    她羡慕去念大学的哥哥,终于摆脱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


    裴海澄无意识的翻动书页,想起了那只小区里的小橘猫。


    贪嘴又爱偷懒,看到她时会猛的从草丛里窜出来,讨好的露出肚皮,对她喵喵叫。


    只有这种时候,裴海澄才会感到轻松。


    被一条小生命依赖,是她按部就班枯燥无味的生活里,唯一的寄托。更是她压抑灰暗的人生里,打下来的第一束光。


    她所有的心事,开心的和不开心的,都对小橘猫讲。


    她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不是当医生,而是成为一名演员。


    她在学校里不快乐,同学们都不敢接近她,甚至在背后嘲笑她是学习机器。


    她数着长大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裴海澄不知道。每一天都那么漫长,她只能日复一日的扮演完美小孩,不容许一点瑕疵的存在。


    裴海澄还记得那时正是晚上九点,父母都没回来,家里只有她自己。


    到了规定休息的时间,本该洗漱睡觉的裴海澄却迟迟没有动作。


    天空像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暴雨倾落,哗哗作响。


    狂风卷着暴雨拍打在窗户上,如一头即将破窗而入的猛兽。


    裴海澄心里急得不行,这么大的雨,小猫怎么办?


    一个纸箱根本抵挡不了暴雨,裴海澄焦急着、犹豫着,整颗心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她余光瞄到家用摄像头,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


    去了,她该拿什么理由解释出门的原因?


    不去,小猫可能会死。


    雨越下越大,天空像是要崩塌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要是小猫真的死了,她的世界会怎么样?


    裴海澄无法想象,她果断冲出房间,抓起雨伞就匆忙的跑进电梯。


    走出单元楼,雨势远比她想象中大。


    裴家所住的小区是临海市的高档楼房,小区里绿化做得很好,楼房间距离也远,保证了住户隐私。


    这曾经大大方便了裴海澄偷养小猫,可此刻,倒成了她寸步难行的阻碍。


    尽管撑着伞,裴海澄单薄的身子还是被淋湿了大半。


    草丛被雨水浸湿,一脚踩在上面泥水顷刻间涌进鞋子里,粘腻冰凉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她为小猫搭的纸箱孤单的倒在一边,猫粮洒得到处都是,里面的小玩具都还在,唯独小猫不见了。


    裴海澄拨开周围的草丛,四处查看。不停呼唤着小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最终一无所获。


    回到家时,家里灯光大亮。


    裴海澄一颗心沉了又沉,脸色煞白。雨水顺着头发丝低落,很快她脚边就已聚拢一小滩水渍。


    她嗫嚅着血色尽褪的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裴渝泰波澜不惊的眼神看过来,似有千斤重:“去找猫了?”


    裴海澄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裴渝泰。


    “也不嫌脏。”裴渝泰将手边的毛巾扔给她:“那只野猫,我通知物业处理了。就是它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吧?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分得清轻重,是我高估你了。”


    “今晚这场雨,就当做一场教训。我要你永远记住,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里。”


    裴海澄紧紧抓住毛巾一角,轻声说:“那是一条生命,您怎么可以……”


    “住口!”裴渝泰低沉的声音里包含怒气:“你还敢顶嘴?看来处理掉它是正确的决定。现在,去把你自己洗干净,别弄脏地毯。”


    裴海澄下意识的噤声,指尖泛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卫生间。


    打开花洒,很快被暖意包围。


    但心里的冷怎么也驱散不了,裴海澄抱膝缩在角落里,低声啜泣。


    她讨厌雨天,更讨厌这个冰冷到刺骨的家。


    ……


    裴海澄猛的睁开双眼,大口呼吸。


    又梦到了那晚,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捂着心口坐起来。


    过快的心跳让她呼吸加重,裴海澄脚步不稳,一手撑住吧台才不至于摔倒。


    她抖着手打开一瓶红酒,直接往嘴里倒。半晌,心跳才渐渐平复。


    裴海澄摸出手机,翻出她和贺宁雨的合照。


    她不断安慰自己,没事的,那只小猫已经回来了,不会再离开。


    裴海澄回想起那天贺宁雨的模样,眉眼舒展,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第一次注意到贺宁雨这个人,也是在一个夜晚。


    那天她独自练习到半夜,经过另一间练习室时,看到了独自窝在里面哭泣的贺宁雨。


    脆弱、柔软,像只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奶猫。


    贺宁雨注意到门口的裴海澄,来不及收住眼泪,那双带着深棕色瞳孔的眼睛,和裴海澄记忆里的小橘猫重叠在一起。


    因为这一眼,裴海澄开始接近贺宁雨,把她当成了那束光。不管她走得多苦、多累,只要贺宁雨还在,她就有停下来休息的地方。


    喜欢和爱,都不足以形容裴海澄加注在贺宁雨身上的感情。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她将贺宁雨牢牢抓在手心。


    消失的那半年,她确实去看了心理医生,但却不是为了出戏。


    饰演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少女,确实影响了她的精神状态。


    小时候最不愿回想的那晚,开始出现在她的梦里。频繁到她不愿睡着,只要一闭上眼,那晚痛苦的情绪就会立刻将她包裹,密不透风。


    如果没有时常传来的贺宁雨的照片和她的近况,裴海澄没有信心能走出阴霾。


    她知道贺宁雨总是会心软,所以适当的示弱和吐露心迹最为有效。


    为了把贺宁雨绑在身边,她不介意当一个卑鄙又自私的人。


    世界上有两种极致的体验,一种是爱,一种是恨。前一种让人相见恨晚,后一种让人撕心裂肺。


    但对裴海澄来说,爱和恨都不重要。


    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绪,真正握在手里的,才最有价值。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