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男人佝偻着身躯,身上压的是沉沉的床板与被褥。他双腿的抖厉害,似乎不堪重负,下一秒就要被压倒在地。
沈君小心侧开了身子。
男人也不言语,只是沉默的踏进屋子,而后吃力的将床板铺好。寻常人半盏茶的功夫,他居然耗了一柱香。
“沈姑娘,您看是否合心意?”他哑声道。
男人规规矩矩的,到让沈君觉得之前看到的眼神都是错觉,是她自己敏感了些。
她凑到床边看了下,被褥与床板擦的崭新,去了那股霉味,余下都是沁人的清香。
总算能睡好些了。
想到这,她弯起了嘴角:“有劳了。”
“不谢......不用谢。”
男人摇摇头,望着自己扭曲的手,一脸颓意。他蹒跚的往屋外走出去,待行到桌边,眼神不经意的扫过那件黑色的胡服时,陡然瞪大了眼睛。
三爷的衣服......
湘宁的钱袋......
手指碎裂的疼痛似乎又在此刻炸起,疼的他眼前发黑,不由一手撑在桌面上。
“你没事吧?”
沈君担忧道。
柳顾却像没听见一般,不停的喘着气儿,他身体不停的发颤,脖颈的汗几乎要浸湿他的衣裳。
原以为湘宁的钱袋是巧合,可这又有三爷的衣裳。三爷回来了啊.......他要干嘛?取他的命嘛?!
他就是要了差爷点的钱而已,为何要,为何要对他赶尽杀绝啊?!
恐惧像潮水一般盖过头来,即便未见到孟庭的人,身体却冷的几近僵硬,那瘸拐的四肢似乎都在呼喝着——跑,现在就跑!
“你......”
沈君想要上去扶他,可眼前的人却立刻起了身,一瘸一拐的跑出屋门去,即便撞翻了桌椅也不曾下。
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
好奇怪的人……
屋外寒风正盛,缕缕寒风钻进衣裳,刺的人直发颤。沈君捂了捂手,移开视线,将房门一关,取下头上的帽帷来。
她走到梳妆台前,带着点儿期盼,小心的望向镜中的姑娘——
里头映出一颗点了胭脂的发面馒头,笑起来,还带着莫名的滑稽。
沈君:“......”
她心里微恼,用帽帷把镜子一盖,遮掉里头那张肿胀的脸。
“喵~”
猫儿窝在枕边,舌头恬着毛绒绒的白爪,眼睛忽闪,好奇的望向她。
“你呀。”
沈君走过去点着它的额头:“倒是会享受,新换的被褥竟是第一个躺上了。”
猫儿不明所以,翻了个身,继续舔起毛来。
沈君望着这无忧无虑的样子,低低叹了口气。
她在家中时,何尝不是娇娇女呢。
——
翌日。
斑驳的光影透过纱窗,照在床上。沈君被刺的睁开双眼,眼中迷惘了半晌,方缓缓才回过神来。
昨晚,是个难得的好眠夜。
自从落入拐人手中来,这是她第一个无梦深眠的夜。
屋外传来鸟雀的轻鸣,她翻了个身,阳光轻轻吻过脸颊,带着淡淡的暖,最后洒在乌黑的发梢上。
忽而隔屋传来低低的“呼呼”声。
像石头坠落一般,紧凑而有力。
一大早的,三哥......在干什么?
“啪、啪、啪”
屋外响起阵阵敲门声,紧接着憨厚的声音传了进来:“沈姑娘,你昨日要的针线我给买来了。”
“等下。”
沈君立刻起身洗漱换衣,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方才戴上帽帷,起身开门。
二柱一手拎着布匹针线,一手端的滚烫的药,端端正正的站在门口。
见沈君将屋门打开,他低着头,把手里头的物件都放了进去:“沈姑娘,布匹针线共五两,这是余下八钱......”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几个碎银来。
“不用了。”沈君笑了笑:“若你不嫌弃,这些就当是你买布匹针线的辛苦钱。”
“不,不用了。”
二柱脸色微红,紧张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着他执意要将碎银放进沈君手里。
沈君自然不依,隔着帕子轻轻推了回去,这大白天的,两人就这么在门口处僵持起来。
“吱呀——”
隔壁屋门被推开来。
两人抬眼望过去,只见孟庭站在屋门处,他手上拎着汗巾,正缓缓擦拭着冒汗的脖颈,双眼淡淡的看向两人推诿的双手处。
那双眼里不见得有任何情绪,可却看的二柱脊背发凉,霎时收回了手。
沈君一见到他,就想起昨夜狼一样的眼神,心里有微微的羞恼,直往屋内退了退。
孟庭挑了挑眉。
“三爷。”
二柱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
“让你收着便收着吧。”
孟庭垂眼看着门框处那藏的只剩半边的衣裙,问道:“昨夜让你打听老三的事,可打听好了?”
二柱涨红了脸,喃喃道:“三爷,我今早有些事耽误了,还未去打听。”
孟庭皱起眉头,不悦道:“杨老五让你跟着我,可不是......”
“三哥。”
娇娇的声音陡然从隔壁响起,带着些着急:“你别怪他,是我让他帮忙买的布匹针线。”
孟庭点点头,还未说话,二柱便羞愧道:“三爷,我是没做好您交代的事,任您处置!”
“三哥,我是想买来做衣裳的,你可别怪他......”
眼见两人一唱一喝,左一个三爷,右一个三哥的,倒让孟庭那本还明朗的心绪变的烦躁起来。
“呵......”
他咬着后牙,哑声道:“这一大早的,我倒成恶人了?”
旁边那絮叨的娇声戛然而止,半晌,喃喃道:“不是,三哥是......”
君子两字经昨天一事,沈君已然说不出口。她顿了顿,认真补充道:“三哥是大丈夫。”
“呵。”
孟庭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走出屋门,直直拍了拍二柱的肩膀:“跟我来。”
“啪——啪——!”
这两掌拍的二柱腿脚一沉,暗哼一声,险些抗不住。
三爷力道可真大啊.....
他咬了咬牙,跟着孟庭走下楼去。
见孟庭走远,沈君方才松了口气。她俯身拾起地上那些布匹针线,先细细缝好旧衣裳上的破洞后,又照着旧衣裳的尺寸裁起布来......
——
酒馆,大堂。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大门一锁,明窗一拉,堂内便聚的馥郁浓厚的酒香,带着山间清泉的甘冽,又掺着些浓郁的果香,闻之醉人。
孟庭坐在桌前,手中拿着酒杯,低头闻了闻。
“三爷,这可是好东西啊。”杨老五嘿嘿一笑:“您猜这是多少年的酒?”
“不够烈。”
孟庭放下酒杯,淡道:“五年?”
“诶,这回您可猜错了。”杨老五得意的摇了摇头:“这是株洲的女儿红,十五年了呀!”
株洲?
那是沈君的家。
孟庭喝酒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
“这女儿红啊,是株洲每户人家在生下女儿时所埋的一坛酒,一直埋到女儿出嫁,方才可挖出来开坛谢客。所以这酒啊,可不能烈,纯香浓厚才能应上女儿红这三字!”
杨老五嘿嘿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回味绵长,足够醉人啊。”
足够醉人么......
不喝,不就不会醉了。
孟庭摇了摇头,将酒杯一放,问道:“三日后是冬至,黎州街道上可会热闹些?“
“诶,这您可问对人了。”杨老五一拍大腿,开始吹嘘起来:“这冬至小过年,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不夜城吧,那他娘的全是人啊!嘿你要是个婆娘,挤还挤不过去,非得在有汉子在前面开路才行......”
“城门处呢?”孟庭打断道。
“那道上全是车啊,进城的出城的那跟沙子一样,哎哟热闹的很。”
“四个门,何处人最多?”
“诶,那自然是咱这的北门了,这儿比其他门多了条水路......呃,三爷,你问这个干啥?”杨老五纳闷道。
孟庭摇了摇头,自是不提。
浑水摸鱼也好,暗渡陈仓也罢,冬至一来,只要城门处足够混乱,他就能顺着这熙熙攘攘的人流,冲出黎州去。
“柳顾可有什么动静?”
“害,还能有什么动静,孬货一个,弟兄们看着他都憋屈。”
“我现在出去寻个人,待我回来,把拉柳顾拉去沈姑娘那,由她去处置。”
“为何啊?”杨老五怀疑自己酒劲上了头,惊奇道。
孟庭晃着桌面的酒杯,淡道:“没什么,还债罢了。”
那日从湘宁房里出来后,作为寻找吴婶的交易,他答应了沈君要见柳顾的要求。他向来许诺必践,自然不喜欢欠他人的债。
“得咧,您放心。这柳顾啊,逃不出我杨老五的手掌心!”言毕杨老五闷了一口酒,将胸膛拍的哐哐作响。
孟庭点点头。
他起身戴上斗笠,推开酒馆大门走出门去,风雪吹了一地,将满室的酒香卷冲散。
下雪了啊。
他披着一身风雪往梧桐路走去,身姿修长挺拔,晃如岁寒的松柏,坚韧而苍劲。
不知那赌徒张老三,考虑的如何了。
他需要一个不要命的人,替他出城之路挡刀。
本想好好谈谈的,可昨日张老三给他胸口的那一刀,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巷弯弯,逼仄绵长。
他一路走到一破旧的屋子前,在这残垣断壁里,传出风雪也盖不住的孩儿哭闹声。
一个脸色阴郁的男人用木盆接着雪,神情恍惚之间,不停转头望屋内望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张老三,昨天的事,你可答应?”隔着风雪,孟庭寒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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