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煜此番走了很久。
从夏转入秋,汀丘城中人人皆知那将小妾与儿子送入永安城的三王爷已在南方自立为帝。
花翥猜想此事定东方煜脱不了关系。三王爷登基,厉风北便是谋逆,而后会成为众矢之的受到众多军阀联手讨伐。
杨恩业便可韬光养晦。
她猜想那日在驿站东方煜出门寻找的盟友便是杨恩业。
秋意渐浓。
汀水两岸的枫树披上了红衣。秋风肆虐,红叶铺满汀水,像染上了战士的血。
花翥来汀丘前从未见过枫树,去永安城的路途中、在永安城中也未曾见过这种叶子古怪,一到冬日便披上血色战甲的树,此番见到甚是喜欢,只等东方煜回来求他让自己在家中种上一棵。
东方煜走的这几月花翥一直跟着丁戜学武,三天两日便去丁家武馆,与丁母也越发熟悉,丁母常握着她的手道花翥虽说长得不行,但家事做得井井有条,娶亲应娶贤。
“戜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别成日想着修缮武馆,多存一些钱娘好替你去小花家求亲。”
这番话让花翥如坐针毡。
丁戜大笑:“娘亲说笑了。我与猪宝早已结拜成了异姓兄妹。”
事后花翥问起,丁戜道不过是见她尴尬而生的搪塞之言。但结拜也可。
“‘猪宝’又是何意?”
“临时想到的。我觉得很是好听。”
花翥无奈,猪宝就猪宝吧,毕竟青悠也跟着东方煜叫她小花猪。
她真正担忧的是自己的武艺。
学了很久却无太多成果,丁戜的剑法极快,她练了许久、每一次比试丁戜都只用那三招换着来,一而再、再而三,她却依然连丁戜一剑都接不住。
就连丁母也皱眉说她陪着相公开了这么多年的武馆,笨人不是没有见过,笨成花翥这般的却是少有。
“小花你着实一点儿天赋都没有。”
这样的话东方煜也曾说过。
丁戜资历尚浅,也不知该如何提升她的武学能力,只能劝慰道:“你身为女子又不行军打仗,这点武艺防身已是足够。”
花翥咬着唇,不言不语。
先前不管是学琴还是学舞,请来的先生都说她天赋极好。
她头一次被否认却是在自己最渴望学有所成的地方。
愁眉半日,又再度振奋起精神。
不就是一句毫无天赋,怕什么?
别人学一遍便会,十遍便分外熟练。
而若她十余遍才能会,那便练上一百遍直到练熟、若一百遍不行,便练上一千遍。
自此,日日以木为剑,奋力练习。膝盖上、手上,处处伤痕。
唐道见她练得辛苦,板着小脸说师父回来会生气的。
花翥自然知晓。“可师父不也常说人在年少时总会做错事?姐姐尚且年少,做错事也是情理之中。”
“姐姐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花翥轻轻揉了揉唐道的小脑袋,唐道读书一直很用功。全然不用她操心,她唯一担心的是唐道的身体。
唐道每夜看书看到很晚,清晨又起得极早,若是困了便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青玉耳坠看一眼。每次看过青玉耳坠,他眼眸中的恨意刻都会再度加深,而后振奋起精神,坐直身子继续翻看书卷。每一日都面色清灰,眼中红血丝越来越多,眼眶下挂着重重的黑。
花翥每每劝他,他却不听,说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儿小苦都吃不下,又如何正天下、守气节?
“没有好的身子又如何‘正天下、守气节’?”
唐道却道:“男儿当死在任上!”
花翥轻轻拍拍他的头。“胡言乱语。”
天气渐凉,唐道身子也终于出了状况。
先不过只是伤风,却不肯出门治病。当日夜晚便高烧,咳血。
那夜雨很大,大夫都不愿在此种天气出诊。唐道病得很重耽搁不得。无奈花翥只能背着他,将伞夹在两人的中间。弓着身子、踏着一地泥泞气喘吁吁寻找大夫,寻了好几家,终于一位姓马的大夫愿意收下两人。
马大夫心善,见他们年纪尚小便将他二人留在医馆,让他们等唐道病情稳定后再离开。
一晃便在医馆呆了三日,期间花翥听街上闹得厉害,又见那马大夫黑着脸将从乡下来探望他的娘子和女儿藏入柴房便觉有大事发生。碍于唐道病重也没去打听。
直到马大夫要带妻女出门,花翥见唐道身体渐好花翥才背着他离开。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花翥走时雨停了,屋檐依旧滴答滴答落着雨滴,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刚到卯时,空气尚且温润。早市的商贩却已挑着担子在毗邻碧汀河的街市上占据了一个好位置抱着手臂打瞌睡等着客人。听见花翥的脚步声,几个买早点的小贩陡然有了精神,奋力吆喝起来。
唐道迷迷糊糊睁眼,趴在花翥背上喃喃道想要吃豆腐脑。
自从他病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想吃什么,花翥好久才找到一个叫卖豆腐脑的小贩,见唐道蔫在长凳上不想动弹便一勺一勺小心喂他。顺便替他理了理衣襟。喂了几口唐道便像出生不久的小猫般紧紧靠着她,低声唤着娘。
花翥鼻子一酸,唐道失去所有亲人的时候只不过七岁。
她比他好出不少。
那个被叫做爹的男人除外,花翥至少还有个亲弟弟,而今那个称呼柳金露为姐姐、却叫她“贱.人”的亲弟弟柳继业而今也有十二岁了。
一愣神,拿着小勺的手僵在空中。
直到唐道一个劲扯她手臂轻声唤着“姐姐”花翥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捏捏唐道一脸担忧的小脸。自己吃掉那勺已经凉掉的豆腐脑,重新挖了一勺喂唐道。
这个孩子才是她的弟弟。
偏是听见一声闷哼,听见重物落入汀河水中的声音。
喧闹、争吵,打斗。
早市上的小商贩纷纷去凑热闹,花翥带着唐道不便去看,待唐道吃饱便将他背回家。
晌午唐道略微好了一些花翥才出门买菜。
脑中寻思着每日出门买菜着实麻烦,院中空地不少不如同东方煜商量一番待明年开春自己挖一块地种一点儿小青菜,再养几只小鸡。
今日的市场着实古怪。
菜贩们面上都带着一丝惶恐不安,彼此窃窃私语,花翥觉得古怪,打听许久才知晓唐道病重这几日汀丘城出了一件大事。
那贪色成性的张小太岁三日前抢了一个前来汀丘投奔亲戚的孤女回家。那张小太岁脾性古怪,最喜将自己享用过的女人送给下人享受,一夜后那女子便死了。那女子亲戚去闹,张小太岁又抢了那孤女的表姐,当日丢出来便死了。
那户人家家中的两位老人被活活气死。那女子的爹受不得这耻辱上了吊,只剩一个娘跪在县衙门口大叫委屈。
县令见事情闹大,便让账房赔了十两银子。
五口人,一条人命二两。
“除了县太爷,这汀丘城也就司马家在朝中有人他们动不得。可司马家又怎么会管这种事?十两,连丧葬费都不够。那寡母埋了家人,昨日清晨在县衙门口上吊。气坏了县太爷,令衙役挖了那家人的坟。”
花翥大怒。
街坊说起此事连声叹息,道自从厉风北登基,那张小太岁便越发嚣张霸道。
“这般肆意妄为,难道太守想要称帝?”
“如何说?”
“太守称了帝,他张家不也水涨船高再也无人敢管?”
那群人又一阵长叹,却又窃声说起今日清晨之事。
今日花翥听见的那落水声便是有人行侠仗义,将醉醺醺从花楼回家的张小太岁一脚踹入了碧汀河中。
行侠仗义那男子一身黑衣,用黑布蒙面,身法如行云流水。
无奈寡不敌众终被击退。
那小太岁也被人从碧汀河捞了出来,保住了一条命。
县衙豢养的那群手下清醒后说那袭击人的少年被他们用刀割伤了右臂。县太爷派出衙役正在满城抓人,事发时城门未开,而后便封了城门,那人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被抓到,自然是个死。”
花翥默不作声,买了一包糕点给唐道,便去丁家武馆。
丁母喝药睡了,大瓷缸中装满了丁戜才挑回来的清水,丁戜的右臂上胡乱包扎着纱布,血迹斑斑,他坐在小凳子上劈柴。见到花翥,他笑言自己命不久矣,走前得为娘做一些事情。
“猪宝如何知道是我?”
初见司马元璋时帮花翥的便是丁戜。若说这汀丘城中尚且有谁怀抱侠义心肠,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丁戜。
“我死后可否麻烦猪宝照顾我娘亲?”
花翥不言,只是仔细打量丁戜的模样。
不到半个时辰那衙役便砸开了丁家武馆的大门,他们见丁戜坐在小凳子上劈柴,骂骂咧咧让丁戜撩起右臂的袖子。
无伤。
胳膊洁白如玉。
“一个大老爷们,胳膊细得宛若女子。”
那群人又落一个空,为发泄砸了院中的水缸,见丁戜家中有一只老母鸡便一把抓住翅膀带走,也没有忘记拿走窝里的蛋。
待这一带再也听不见那伙人的说话声花翥才取下面上的易容,掏出裹在身上增加身体宽度的衣衫。擦了一把汗,心跳还是很快。
换回女儿装扮,她帮丁戜仔细包裹好伤口。“这几日切莫用力,不然伤口会再度裂开。届时谁也帮不了你。”
“猪宝,原本生得那么美貌?”丁戜看着她再度易容回普通女子模样的脸庞,瞠目叹道。
帮了丁戜却不得已暴露了自己的真容,花翥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丁戜道此种乱世,女子不以真容示人也是极好。
花翥反问:“连长得美也是错的?”
丁戜张了张口,只能道今日之恩日后必然相报。
“你教我武功,我帮你一次,只算是扯平,何来报恩之说?”
丁戜眉目带笑,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花翥一惊,欲将手抽出,却怎么也抽不出。正心道难道此人看似满腔江湖义气实质上却是伪君子?
却不想丁戜道:“你我结拜为异姓兄弟吧!”
花翥瞪眼。
唐道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啃玩花翥夹给她的鸡腿,又将花翥夹给第二个鸡腿夹回花翥碗中,盯着花翥吃下。这才徐徐道:“他看见了姐姐你的模样想到的却是与姐姐你结拜为兄弟?兄弟?竟然不是兄妹?”
“他之前也说过一次。”
“看见你模样还结拜?这男人着实与众不同。”
“对。”
“为何是兄弟?”
“他说女子少有我这般胆大的,若不是我年幼几岁,他定要称呼我一声‘大哥’。”
“怪人。”
花翥觉得唐道的神情有些可笑,便在唐道额上轻轻敲了一下。
“姐姐准备如何对付那个讨人嫌的小太岁?”
花翥想要教训那人,一时却又想不出好的计策。
出了此种事,那伙人的防备应比之前强许多,丁戜想要靠近张小太岁并再次刺杀,极难。
丁戜且如此,何况她?
花翥只能自我安慰道,那张小太岁短时间应不会再生出事端。
三日后是庙会。花翥见唐道身子才好就拿着书埋头苦读,便强行将他拽出门逛庙会,却不想在街上撞上司马元璋。
司马元璋看了她许久,支走下人,笑道:“那日的美人竟然是师姐你。”
花翥还未来得及回应,他又道:“那日小爷我只在街上寻到你丢弃的琴,杨兄说是你细作,做完了事便丢了累赘的琴,大抵已去了远处。相貌会改,身段却改不了。本少爷在这汀丘看过不少美人,但只有你这个不被人留意的丑女才有那日遇见的姑娘那样的长腿。”
他的手轻轻落下花翥腿上,被花翥一巴掌打开。见花翥面上愠怒,司马元璋讪笑着站端正。
“师姐不喜欢,青玉便不这般做。”
“师父还未回来。”
“青玉知道。既然有幸与师姐在街上相逢,不知可否有幸请师姐……”
“不空。”花翥牵着唐道便朝家走。
司马元璋亦步亦趋,陪着笑,说着好话。
唐道一路翻着白眼。
路遇那日的张小太岁,那日落水后休养了不过三日,小太岁又挽着秦楼女子街上闲逛,那女子面上有血痕,红着眼。略笑得让那张小太岁不悦意,他便一耳光扇了过去,重语相向。
见司马元璋缠着花翥,张小太岁大笑司马公子的品味着实让人生忧,又将手中的女子推来。
那女子跌入司马元璋怀中,司马元璋本欲推开,但见那女子双腿虚软,神情仓皇,又见张小太岁身后那群爪牙面上的笑,约莫猜到了几分。
将那花楼女子扶好,他笑道:“张兄今日这么有兴致。看来那日的伤已痊愈。”
“自然。”
“张兄不怕遇见那日那人?”
“本少爷想到一条妙计。”
“张兄明示。”
“本少爷从今日起玩遍这汀丘的美人,逼着那人现身,而后布下天罗地网!”
司马元璋唇角一抽,却还是笑道:“抓了又如何?”
“让爹爹判他个凌迟!”
“死刑皆需朝廷批复。”
“朝廷?司马兄说的是厉风北的朝廷还是三王爷的朝廷?”
“至少得告知太守麾下的刑狱官。”
“司马兄是说太守想要造反?”
司马元璋愕然。
张小太岁洋洋得意抓过司马元璋臂弯中的女子,那女子本是秦楼女子,既被张小太岁点了,旁人自然也管不了。
花翥见那女子眸中满是惊惧,正欲开口,却见司马元璋一把将女子扯回,笑道:“张兄不是将她借给了我?”
“司马兄喜欢,拿去便是。”那张小太岁瞥了眼花翥,一脸嫌弃。“也好,司马兄的口味着实让小弟生忧。”
待他们走远,司马元璋让那秦楼女子早些回去。给了她一锭银子。“告诉你们花楼的妈妈,本少爷买你三日,待会来给钱。你好生休息。”
那女子走后,花翥道:“她为何不争?”
“一个秦楼女子,争什么?”
花翥觉得这番话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只对司马元璋道:“你倒也有些廉耻心。”
“师姐,我好歹读过几日书。他过去倒也不会这般胡闹,只是——”
厉风北称帝之事让手中略有权势之人有了争心。
“怕是这张小太岁对自己爹爹过于自信了一些。师姐,那酿春楼近日又出了一道新菜,不知小弟可有幸请师姐去酿春楼一叙?”
唐道:“我们无空!姐姐,去庙会!”
“好!那便依小师弟的,去庙会!”
司马元璋一路纠缠,花翥不便在大庭广众下拒他,一来二去也懒得搭理。
街上人头攒动。
唐道看司马元璋不悦,一路走一路要东西。司马元璋有求必应,一来二去唐道也没有兴致。只用力牵着花翥的手气鼓鼓瞪着司马元璋。
路上一阵喧哗。
花翥见那位马大夫一身是血躺在担架上哭喊,路人说这一次被抢的是他的妻女。
“这小太岁着实太胡来!”
看着浑身是血的大夫,想着那三日大夫对唐道的细心照顾。
花翥难以压制自己的情绪。
——面对真正的恶人,绝不要手软。
她还未想好该如何,也知晓张小太岁已守株待兔,而今去张小太岁府上便是自投罗网。
可迄今为止,她遇见的危险又岂止一次两次?
又有哪一次不比现在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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