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小太岁被衙役寻回已是三日后。
整三日他都泡在水中,胸口以下都被泡得发白溃烂,被水中的小鱼啃去一层发白腐烂的皮,又被泡烂,又被啃掉一层。
待被衙役寻到,被人从水中捞出已是气若游丝,身子干燥后全身上下处处龟裂,再也没办法出门生事。
小太岁才被救回家,司马家的老夫人就哭哭啼啼亲自前来询问司马元璋的下落,那小太岁嗫嚅着唇说司马元璋被杀,杀人者是一个蒙面少年,裸露的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老夫人闻言便晕死了过去。
右臂有伤疤的男子在别处出现,事发时被关押在县衙的丁戜自是被冤枉的。
师爷提审并责问丁戜为何偏偏在今日来县衙,丁戜只道张小太岁的人偷了他家一只老母鸡,他不过是想要要回那只鸡。
丁戜挨了一顿打。他无罪,却依旧被关在大牢。他有冤屈,这牢中有冤屈的却也不止他一人。
那张小太岁回来后张县令便将满城的大夫抓进了府衙让责令他们给少爷治病却无人能治。
几个大夫都被杖责。
幸而张小太岁归家的当日午后汀丘便来了一个毁了容的游方术士,只用了一点儿白色药粉便治好了一个疯子的癔病,张县令从衙役口中知晓此事,重金将那游方术士请回县衙。
那游方术士给张小太岁身上溃烂的地方涂抹厚厚的药膏,药膏里有浅浅的荷叶香,待干透再涂抹,接连涂抹三次,包裹上轻薄的丝绸,一夜后,张小太岁症状大为改善。
游方术士又给张小太岁一些黑色的烟叶,抽服用后小太岁精神大震,胃口比以往还要好一些。
张县令万般感谢,当日便宴请那游方术士。两人聊了几句,张县令惊喜地发现此人竟然与自己在许多问题上不谋而合。
张县令欲征兵,年纪从十五岁到六十岁。
那术士却道男孩应从七岁入伍好生锻炼,这才养得出一流的兵将。最老可到七十岁,男子六十七八还能与女子生儿育女,自然也能从军。
张县令欲将赋税提升至十征四。
那术士却道男丁都从了军,女子与老弱病残业吃不了太多粮食,十征七八为好。知晓男子都在军中,家中人也愿将粮米上交。
张县令甚是惊愕,道此番易生民变。
那术士哈哈大笑,道张县令做事优柔寡断难成大气。他观面向发现这张县太爷有帝王之相,若不做出一番事业岂不是辜负上天?说话时引经据典,从天地伊始说到厉风北称帝。
“那厉风北难道不知贸然称帝会导致自己被各地军阀围攻?厉风北登基好几个月,期间大小战役十余次,可曾吃一点儿亏?为何那么多小军阀都拿厉风北无法?只因厉风北骁勇善战,兵强马壮。养兵需人,也需粮食。难道厉风北不暴虐无常?为何他身边的百姓无人敢反?
“世上之事总有得失。百姓则是世上最好对付的人,若是闹腾得厉害了,杀鸡儆猴即可。何况自消息拟定到颁布汀丘所有地方至少半月,整半月,难道张大人还觉察不出民间异动?”
张县令沉思,大笑,对那游方术士更加尊敬。
四日这便过了。
秋意越发深了,又是秋日正午的光比夏日还要强烈,热得极快,却又很快阴凉。
就在那术士说服张县令之时,花翥一身骑装,套上正午脱下的外袍从枣红马上翻下,紧随青悠去向汀丘城附近的又一个村子。
该村的人都姓柳,又因村中多槐树,便被旁人称作柳槐村。
看见“柳”姓花翥略有些恍惚,那是曾被她抛弃的姓氏。
却又很快回转过神,易容成县衙小厮的她紧跟着手中拿着伪造榜文的青悠,走得趾高气扬,一如县衙豢养的那些嚣张跋扈的走狗。
“师兄,师父常说槐树是木鬼,怎么这柳槐村的村民对此毫不介意?”
“既然祖祖辈都与木鬼朝夕相处,又何来介意之说在黑暗中呆久了,便习以为常。”青悠笑道。
花翥听得认真。
在黑暗中呆了太久便习以为常?
她想到了永安城。
柳槐村的里正听闻县里有人来赶紧带村长老者前来相迎,态度恭敬。
青悠与花翥手拿榜文贴得甚有气势。
里正与老者们读过榜文后大惊失色,追问怎么麒州那边未说征兵汀丘却闹着征兵。
青悠与花翥目光交换。
与前几个村子相比,这个村中的人头脑聪慧不好糊弄。
“一个小村子,也配接受太守的命令,政令要层层下达,难道不知道?”青悠尖着嗓子道。
“可县令大人征兵怎能从七岁到七十岁?”
花翥道:“难道里正不知厉风北称帝之事?厉风北称帝,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集合队伍进攻麒州。”
“厉风北?很可怕?”
花翥道:“他连皇帝都杀。”
“那刘大公公呢,总能对付他吧?”
两人临走前东方煜说普通百姓很少人真正知晓厉风北究竟是何人,又做了何事,遇见质疑两人随意说说便是。但花翥未曾想到普通百姓竟不知刘董昨年便死了。这便板着脸道那厉风北的确连刘董都杀了。
“大公公都敢杀?那便不得不从。十石粮食征收七石?县太爷还要我等活吗?”
“不还有三石?难道不够一年用度?”
见花翥嚣张跋扈,那里正也不敢多言。
东方煜只要求二人将尚未开始的征兵之事大肆宣扬。县衙大印等自然都是假的。
事已做完,花翥与青悠交换眼神欲走。却被一男子拦住,那男子身着褐色短褂,手上拿着锄头,裤腿上满是泥,文质彬彬,道:“敢问两位差役,可是要打仗了。”
“厉风北已称帝。万事得早做准备。”
“这般倒是个不错的时机。”那男子笑道:“男儿本就应立身军中扬名于世。”
接连走了四日,也曾遇见不少在家中混吃等死的混子闹着要从军,这般冷静,说话有条不紊又文质彬彬的却还是头一个。
花翥忍不住多看了此人一眼。
此人相貌中上,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在下柳画楼。”
离远了,青悠嘲弄道。“一个山野村夫,名字却取得有几分小倌的味道。”
当日,两人又跑了三个村子,待日头沉入山林才寻了间破屋歇脚,次日回到汀丘城,处处都是神医治好了那小太岁的毛病的消息。
“师父究竟用了何种方式治好那人?”
青悠闻言笑道:“而今是秋日,那人在水中浸泡太久染上了风寒。担心冷着儿子那个做爹的便提升了屋中的温度,温度上升,屋中更加干燥,自然浑身上下都是龟裂。”
东方煜用的不过是女子使用的润泽皮肤的香脂。城中别的大夫也不是真寻不到办法。不过是无人希望张小太岁活下来。
那烟叶之前在永安城中也给刘大公公使用过。
东方煜化作神医给了张小太岁药物,潜入张县令身边撺掇他征兵增税。
花翥与青悠假扮成县衙的人提早将增加赋税之事宣扬扩大舆论。
“接下来便是司马家的人的事。”青悠笑道。
司马家的人在第五日扮做衙役,抓了临近三个村子七岁到七十岁的所有男子,又叫嚣今年的所有收成都必须上交。
道这是服从张县令的命令。
一时村村不安,汀丘人人自危。
张县令只觉古怪,眼见日子不甚安稳也曾有改变政令的意图,那游方术士却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百姓不听话,打一顿便是。”
那游方术士口舌如簧,张县令见儿子身体彻底康复,甚至恢复了与家中婢女行房的能力,对那游方术士更是深信不疑。
民不聊生时只需一人振臂高呼,便有无数人响应。
民怨沸腾,那县令顾不得儿子的伤病,召集军士平叛。
但那些军士平日训练不当,张县令又时常克扣军士的俸禄,自然无人愿意出力。几次三番被司马家家院假扮的百姓与民兵击倒。
张小太岁的病越发怪异,唾沫涎水横流,哭着吼着要那烟叶。
那游方术士却消失不见。
局势失控。张县令再也无能为力。
当此军士混乱之时,司马家老夫人带着家中儿郎站了出来。
传闻已经死掉的司马元璋更是带着一身血从地狱爬回人间,着力平反。
司马家骁勇万分,无奈还是没能阻止汀丘城的百姓闯入县衙杀了张县令。
在东方煜的斡旋下双方派人何解,司马家释放了那些被强征入伍的百姓,也将赋税恢复至往昔。此番做法得到了汀丘城以及所有乡村居民的感谢。太守杨恩业新派来的县令再也分不了司马家在汀丘的权势。
张县令死了,司马家的人顺理成章接过那张小太岁小心照顾,可惜那小太岁太过于思念亡父,七日后在一个大雨天去给亡父上香,不留意滑落下一道矮梁,摔断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发现已是十日后,尸体被山上的野狗、老鼠啃得坑坑洼洼。
还是司马家,将其葬入其父身边。
汀丘城处处赞颂起司马家的美德来。
“从地狱爬出”的司马元璋也得到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
那日在柳槐村遇见的柳画楼没有离开,他入伍从军,在军中人纷纷赞颂司马家稳定局势之能时唇角总会挂起莫名的冷笑。
“小花猪,你可看明白,世上最可怕的是民心,谁能控制‘民’,谁便有了最可怕的武器。”万事毕,东方煜躺在青悠膝盖上,甚是悠闲。
“徒儿有一事不知。为何张县令有胆子私自加收赋税?”
“只因为师让他相信——他便是新皇。蠢货总是好糊弄的。小花猪可记好了?”
“可太守杨恩业真不知……”
花翥听见东方煜一声冷笑,便不再问。自然是因为杨恩业身边有东方煜的人。她沉沉点头,说起此番死去的那些贫民百姓。
“成大事者,总得有所牺牲。”东方煜笑道。
花翥觉得这番话对,却又觉得怪怪的。
事发那一日,司马元璋说他要绑架张小太岁,逼着张县令先动手,司马家便可借机铲除这个碍手碍脚的县令大人获得汀丘的最大权力。
司马元璋本欲硬拼,却不想东方煜玩了这样一出。
花翥忆起永安城外的流民。
——成大事者,总得有所牺牲。
东方煜从不会牺牲自己。
毕竟在操纵人心上东方煜素来是一把好手。
从计划开始到一切结束,正好十日。
从酿春楼买了一壶美酒,司马元璋说汀丘有个好去处邀花翥、唐道和丁戜一道游玩。
“汀丘名为‘丘’是因地势较别处略高,而此地便是汀丘最高之处。”
那是一处小山坡,坡上向阳那面高树林立,末秋时节。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放眼望去黄澄澄的煞是好看,脚落在落叶上咯吱咯吱作响。唐道抱起一捧落叶朝天空狠狠一抛,落叶纷纷扬扬,他张开小手在落叶中奔跑、跳跃。
花翥见他喜欢,便用力摇动树干,却未能落下太多。
丁戜狠狠一脚踹在树干上,树叶纷纷而落,花翥伸手接住其中一片,叶片像是小扇子。司马元璋说这种树叫做银杏。
四人坐在山坡最高处的巨石上。
唐道见司马元璋顺理成章坐在花翥身边,便挤在他二人之间。重重白了他一眼。“丁大哥,坐姐姐另一边。”
花翥轻轻捏了捏唐道瘦瘦的脸颊,接过司马元璋递来了酒。酒名为酿春。
小心抿了一口,她几乎被辣出眼泪来。辣味后方觉酒味隽永。好奇,正想尝第二口却被唐道夺了杯子。“姐姐,这里有两个坏男人!我娘当初时常告诫姐姐不可与男子喝酒!”说起娘和姐姐,唐道眸中的光暗了。
花翥赶紧揽着他瘦瘦的小身子,说姐姐知道了。
“姐姐一定得记住!”
“是。”
唐道复又白了司马元璋一眼。
司马元璋轻声咳嗽,问起花翥将来想做何事。
花翥看着满天的红霞,慨然道:“做成我想做之事!”
“何事?”
那些朦胧的想法分明越来越清晰,她却不知该如何说,只道:“我想要帮助那些受苦的女子。”
“女人那么多,你能帮几个?”
花翥沉默,是啊,她能帮几个?“那便帮一个,是一个。”
她心中却也知晓,这不是长久之计。
“之后呢?”司马元璋挤眉弄眼。起身与丁戜换了位置,手一点一点朝花翥哪方挪了过去,眼见就要碰着她的手,唐道板着脸坐在他们之间,气鼓鼓打落他的手。
花翥未曾留意这一幕,她望着天际的红云。
“若我能做到,我——”
她要看遍山水,访遍名士,喝天下美酒,品天下美食,结交天下好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司马元璋自然大加赞赏。
“我却与师姐不同,我愿手握重权,枕边有美人相伴。”说话渐渐结巴,他的手再度朝花翥那边移动,又挨了唐道狠狠一巴掌。终于不再尝试。
唐道这才抓住花翥的手,说话尚且带着奶气。“我要正天下,守气节!”
丁戜看着翻卷的红色云海。“我?”
他拔出长剑,方才打磨过的长剑上泛着最后的夕光。
“我要招揽世上侠客义士,以此剑为兵器,屠戮世间不平事,屠戮世间该杀之人。取名为——戮夜阁。”
司马元璋大笑,“戮夜阁?你怕是连买一只老母鸡的给娘补身子的钱都没有吧?”
“莫欺少年穷。”
两人相视一笑,杯盏轻触,一口饮下杯中美酒。
一人在山林中穿梭大声呼喊着丁戜。
丁母过世。
丁戜手中的钱甚至买不起一副棺材。
司马元璋出钱,花翥帮着丁戜料理丁母的后事,期间唐道如影相随。
几人出门做事时,唐道一直与丁母在一起。
他们两个一个儿子在监牢中,一个早失了娘。
七日后丁母下葬,丁戜看着娘亲的坟茔苍白着脸,嘴唇青紫,泪早就干了。
唐道看着看着,却大声嚎哭起来。
“我娘连坟都没有。”
花翥抱紧他。
她娘也没有坟茔。
她娘被浸猪笼,而后再也没有浮起来。那水塘是临近几个村子用来处置“不洁”女子地方。那些猪笼中都塞着巨大的石头,那些女子沉没下去后便再也没有浮起来。
那水塘,便是千千万万“不洁”女子的终点。
花翥想到了马大夫和他的妻女。
两日前,那马大夫妻女一道悬梁自尽。
她们熬出了县衙的大门。熬过了那一场纷乱,却熬不过街上的流言蜚语。
不过在县衙呆了几个时辰,便让任何人都不相信她两人是清白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花翥拼尽全力想要改变人们的观点,却无济于事。
她二人悬梁自尽以证清白后,反倒人人赞许起她两人品德的美好。
马大夫关了店,回了乡。
想起那对母女,花翥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丁戜还未从丧母的悲哀中走出,也无法安慰她。
唯有老狗大黄走来舔了舔花翥的手掌,趴在丁戜身边,头在他手掌蹭了蹭。
丁戜挤出笑,摸了摸大黄的头,眼神逐渐浑浊的大黄小心舔掉他手心的污迹,头搁在他手心。
这便死了。
丁戜抱着老狗,在花园中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进去。
“家中只有我一人了。”
丁家武馆的牌匾被他小心取下,他用破旧床单将牌匾紧紧包裹搁在堂屋,复而提笔在磨得光滑的木板上写了三个字。
戮夜阁。
花翥离开丁家慢慢朝家走。
那些纷乱如蛛丝的想法汇聚再一处,渐有了雏形。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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