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从中秋那日便开始围城,期间还在城外搭起帐篷,养牛放羊日子过得分外惬意。却直到十月的最后一日才开始正式攻城。
花翥一直想知晓缘由,极想登上城楼一探究竟。
可守城的士兵却道女子上城楼会让城楼沾染晦气。若是身有月事的女子碰触了城墙,更会给守城的士兵带来血光之灾。
逃回的士兵之一吴振也如此说。
花翥无奈。
众人都这般说,便是对的。
她知晓做自己想做的事会分外很辛苦,却未曾想她竟然连靠近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吴振让她早些回家,她不愿。
既不能上城墙,就在城墙下帮忙。
战事已有三日,花翥每日帮受伤的士兵包裹伤口,帮他们打磨刀刃已砍杀得卷口的兵器,帮着分发每日的食粮,帮洗碗、扫地、喂马。
她每日都会看见好几次褚鸿影。
过于宽大的军服穿在消瘦的褚鸿影身上越发显得空荡荡的。
士兵们都说褚鸿影是个懦夫,平日就躲躲闪闪,连人的眼睛都不敢看。他爹褚燕离三日前入狱,之后褚鸿影便更加懦弱,每次上城墙看见凶悍的蛮族都吓得浑身发抖,面色青白。
花翥不解。战事吃紧,县令贺峰连死囚都提出了监牢参战,怎会突然将褚燕离关进去?
吴振道,那自是因为褚燕离多嘴。
褚燕离从蛮族围城那日就几次三番找贺峰,对贺峰抵御蛮族的方式大放厥词。
贺峰喜欢守,早早便用石头将城门洞塞得满满当当。而从当初留在明荣城的一千余老兵中选出的李姓把总【官职】则主张开城硬拼。
褚燕离道不可守,城中男子数目极少,军士只有千余,固守只会消耗明荣城的男子,届时蛮族攻入,城中只有老人、小孩和女人。
他也道更不可硬拼,男儿豪情不是这般用的。
“贺大人问如何做,那褚燕离絮絮叨叨,一会儿道要拖延,一会道要奇袭,今日道要在城墙下掏洞,明日道蛮族一直在收集晒干的牛马的粪便是打算用火烧城门。还说守城之战不管男女老幼都应该上阵,嘿,那些深闺中的小姐能露面吗?见了外男岂不是名节有失得悬梁自尽?这番话真是气得明荣城中的老者暴跳如雷。贺大人与李把总已很有耐心,可那褚燕离,平日说说也就罢了,开战了还这般说!这才将他关入牢中。”
花翥觉得此番话很有几分道理。
吴振嘲弄道:“道理?他褚燕离当年在紫阳关当兵时又打过几场仗?不就是个读了几本兵书的断腿书生,还能比得过常年征战沙场的李把总?”
褚鸿影从身边路过,听见这番话,眉目见似有不悦。
吴振握紧拳,面上满是凶神恶煞。不过一个动作便吓得褚鸿影蹲在城墙角紧抱着头。
士兵们哈哈大笑。
花翥看不过,扯着褚鸿影帮自己干活。
“你这种胆小如鼠的男人,也就帮女人洗洗衣裳做做饭,还想打仗?”
一脸苍白,褚鸿影甚至不敢反驳。
花翥扯着他帮着准备马草,此番蛮族的攻势被打了下去。
士兵们得了闲暇,坐在城墙上喝水聊天。
城中居民的不安也略微消减。
“为何蛮族要选在此时攻城?”事毕后,花翥问。
褚鸿影低垂着头,盯着膝盖上的口子。低声道十月底荣水进入了枯水期,截断水流比以往容易很多,护城河干透,阻拦减弱,蛮族便可使用云梯、勾梯、飞梯攀城。此时天气也最是干燥,若想使用火攻也很容易。围城一个半月,游牧蛮族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只等一举拿下明荣城。
“贺大人是个好官,但不是兵法家。爹爹人微权轻,又是残废,谁会听他的?”
又七日。
士兵和成年男子的数目越来越少。
贺峰点了人数,只剩两千五百余人,其中一百余人还身负重伤,每日都在生死鬼门间挣扎不休。
城中所有的柴薪都被集中在县衙和城中的几个大户人家家中,由贺峰选派的妇人统一筹备每日饭食。
可为时已晚。
前些时日贺峰一直深信不日便有援军并未仔细规划,到了此时余粮已所剩无几。
花翥坐在马厩旁啃着半个冷硬的馒头,这是她今日的所有食粮。
男子要作战,每日可得两个馒头。花翥若不是来帮忙,分得的馒头更小。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七日。
她已饿得头晕眼花。
过去虽说苦,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挨饿。
为了充饥,她喝了一口凉得彻骨的水。
凉水下肚后小腹就一阵一阵的疼,天气寒冷,她昨日来月事,身子比前几日还沉重不少。
军中忌讳颇多,她自不敢去伙房要热水。热水要留给老人、小孩与闺阁中的小姐。
花翥曾问过东方煜关于月事的事。
东方煜说来月事的女子会污浊男子根本是胡说八道。
“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睡雏儿的时候怎不嫌女人的血脏?不都是同一处的血?终究是喜新厌旧罢了。”说此番话时他枕着青悠的大腿,懒洋洋打着哈欠。
花翥更相信东方煜。
可当身边的人的想法都统一,她觉得东方煜是正确的也是无用。
疼得再难受她也只能忍着。养的狗叼来一块骨头放在她手心,洋洋得意的摇着尾巴。
花翥摸摸小狗的头,有些不安。
从围城那日起到现在,城中的猪已被吃干净。
猪这种牲畜格外耗费粮食,若不能出城打草便很难养活,一开始便吃掉倒也算是帮着节约了食粮。
花翥家中那群鸭子却还在。
毕竟鸭子也就比手掌大一点儿,前几日县丞庄海便说杀了鸭子取肉,却被贺峰阻拦。
“鸭子太小,杀了也取不了多少肉,况且她家中已经备下了足以让鸭子过冬的草料和用干鱼磨成的粉,这些鸭子抢不了人的食粮。暂且留着,养大点,到了绝境再吃。”
褚鸿影说贺峰不懂打仗。
花翥却很敬佩贺峰。
蛮族人多、力量强大。
亏得明荣城城墙高约二十四尺(八米左右),凭借地利,抵挡住一波又一拨的攻城。
守城期间贺峰一直与士兵同吃同住,也提刀上战场,像士兵一样在战场中弄得处处是伤,满身是血。
又一场恶战后,贺峰一脸血,提着砍得刀刃都坏掉的刀,一瘸一拐从城墙上下来,指挥士兵们收敛尸体。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贺峰的儿子贺紫羽在家中老妇人的陪伴下跑来,一把抱住贺峰的腿,奶声奶气道:“爹爹,鹏鹏来了。”
花翥抿唇一笑。
却不料贺峰当即黑了那张在百姓面前永远笑容温煦的脸,抓着贺紫羽的后领将他扯开,又一耳光狠狠扇去,打得贺紫羽接连打了好几个转,一头栽倒在地上。
陪在身边的奶娘慌忙将孩子抱起,心疼得一个劲抹眼泪。
“是‘父亲大人,孩儿有礼了。’!教了这么多次还说错!废物!”贺峰瞄了一眼,见贺紫羽背着的小布包中似乎什么东西,板着脸翻出来,原来是一只不过比铜钱大一点的小乌龟。
“蠢货!”
不顾贺紫羽的哭闹和哀求,贺峰用力一挥,乌龟消失凌乱的场地上。他复又一巴掌扇在贺紫羽脸上,这次更狠。老妈子不敢拦,只站在一旁心疼得抹眼泪。
贺紫羽蹲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吐,口水混着血,一颗白生生的小牙躺在血水中。
“带小公子回家,废物!都五岁了还成天只知道吃喝玩耍!将来如何为国效忠!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利!滚回去读书!”
周围的人个个愕然。
却也无人有胆子出声,爹爹打儿子,天经地义。
他们走后,花翥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只小乌龟。
落在马草中乌龟没有摔坏,震动让乌龟小心将头探出,又赶紧缩回去。
文修语曾说乌龟怕冷,北方的乌龟会冬眠,乌龟冬眠不能受冷,却又离不得水。这便小心将乌龟带回家放进小碗中,在龟背上洒了一点儿水。
此时就算将乌龟还给贺紫羽,八成也会被贺峰丢出来。
花翥便回家放好小乌龟,记起那夜与贺紫羽做的约定,便小心拿住藏在柜子深处的糖塞入怀中。
出门才觉街上的孩子个个面上都是笑意。原来贺峰今日找了几个手巧的妇人做了不少红枣糕,里面放了很多糖。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不论贫贱、身份,一人一块。
心道县令大人还是疼儿子的。花翥加快脚程,人力物力皆集中在城墙下,县衙守备很是松懈,她很容易便混了进去寻到贺紫羽。
贺紫羽独自坐在小院,怀中抱着一块大石头,一边一个劲摸石头一边同石头说话喊石头“小龟”。
他的眼眶、鼻头和嘴角都红红的。
花翥记起第一次见贺紫羽。这个孩子时常挨打,因写错一个字,因偷养了一只小乌龟,因喊错了称呼。
备受百姓尊敬的好官不一定是好父亲。
花翥正欲拿糖给贺紫羽,杨佑俭却来了。
战事开始后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杨佑俭。
杨佑俭比之前还要消瘦很多,脸越瘦,衬托得眼睛越大,原本有神的眼睛这一刻黯淡无光。
杨佑俭在贺紫羽身边坐下,从怀中拿出一小块红枣糕。
贺紫羽眼巴巴看着,泪水吧嗒吧嗒落下。奶声奶气絮叨:“鹏鹏没有糖糖,爹爹说糖糖不够,鹏鹏是他的儿子,所以鹏鹏不能吃。”
杨佑俭想想,将枣糕分成两半。
贺紫羽啃得小心翼翼,不留意落了一块在地上,赶紧拾起来就着泥一道塞入口中。
花翥看得心酸,每次看见小男孩她便会想到自己的弟弟。便露面,在两个孩子震惊的目光中从怀中拿出两颗糖,一个孩子一颗。“小龟我给你收好了,等战争结束我便还给你,好不好。”
“爹爹、不,父亲大人会打、不,会责备在下的。”
花翥笑道:“称呼自己‘鹏鹏’也没关系。毕竟鹏鹏还小。”
“爹爹说不行。”
“那就不在爹爹勉强称呼自己为鹏鹏好了。”
贺紫羽盯着花翥,许久。“乌龟哥哥!”
花翥吓了一跳,杨佑俭大惊失色,将花翥上下打量,终于道:“原来如此,还有可能是女子。”
“你还抓我吗?”
杨佑俭摇头。“哥哥重要,哥哥定会回来。”
花翥不言。
在紫阳关遭遇了屠城,杨佑慈能活下的几率很小。
那老驿吏,驿站商人很早之前便过世了。东方煜究竟要做什么,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
街道上忽然喧哗起来。花翥□□出去询问,连找了几人才知晓缘由。
蛮族刚才又发动了一场攻击。
贺峰身先士卒,战死在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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