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的大雪两度化了又积。
过了立春,朔北的川流仍像被月华凝冻,“霜冷长河”在这里并不是一句空谈。树枝上积着新雪,马蹄声声踏碎枯枝败叶,窸窣间落雪垂枝,兜人满头。
楚煊在这样凉薄的春夜仍只着单衣,双手持着长刀,同顾澈一左一右,刀身在寂夜里舞出寒芒来。
两人却仍被一柄青霜剑逼得步步后退,在林中辗转腾移。对面赵潜身影宛如游龙,全然看不清是如何出手,听着声儿躲过身侧时不时袭来的九节鞭,趁着顾澈后退磕到树干那一刻一把挑开他手里的剑。
朔北现任节度使楚熠站在不远处,披着斗篷提着灯,淡淡地评价道:
“顾前不顾后,在战场上就是个等死的命。”
楚煊见状立马抬刀横劈,赵潜来不及回击,就直接用剑鞘抵住。苏遇在这一刻瞅准时机,抓住他左侧的破绽就是一鞭子下去。
赵潜“啧”了一声,抬脚就踹向楚煊的膝盖,同时剑身回转格挡。在一鞭子抽到赵潜胳膊上那一瞬,楚煊已经被逼退,青霜剑闪着寒芒,停在了苏遇喉咙前几寸。
“优柔寡断,战机只有一瞬,出手就应该直接冲着要害去。”楚熠皱起了眉头。
解决了苏遇,赵潜挽着剑花,转而对准楚煊。楚煊立马扬刀抵住,朔北陌刀与青霜剑一碰,在寂寂的月夜里透出清冽之声,同时两人曲起的膝盖相磕。
楚煊疼的眉头一皱,想借着陌刀的厚重将剑刃压下去,赵潜立马顺着她拆招,青霜剑如灵蛇一般滑走,脱开刀刃,向楚煊的腰腹刺去。
楚煊暗骂一声,向后连退几步,长剑如同青衣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向上削断楚煊一缕鬓发,楚煊匆忙低头,剑定在她身后的树干上,雪扑簌簌地落了她满头。
楚煊把头顶的雪甩下去,那边楚熠已经走了过来,把斗篷扔给她,训道,“刀重有刚猛的好处,也就有不够灵活的坏处。你一味想着利用优势,视而不见自己的劣势,这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楚煊披上斗篷,难得地不和人对呛。风灯晃出两人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一样的桃花眼仰月唇,只是楚煊下颌的弧度更柔和些,显得更容易亲近。而楚熠面容则清冷而寡淡,一双眼深若寒泉。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楚煊低下头,极低地说了一句,“错了。”
楚熠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赵潜便已插进来,“楚帅何必这么认真计较?瞧我这徒弟,不是也有长进吗?再努努力,就能在我手里挺过一炷香了。”
楚煊不敢在楚熠面前对他翻白眼,只暗暗地呲呲牙,然后转头想要找顾澈或苏遇帮自己挡挡刀。
顾澈?
苏遇?
没良心的乌龟王八蛋。又跑了。
这会儿日头还没出,天上还下着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
杨小胖拿包子捂着自己胖乎乎的手,站在练场上刚打开纸包想咬一大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是猪肉白菜的吗?”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手上的包子就被人抢跑了,杨小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尖尖的虎牙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留了个印,心中大骂他畜生,嘴上却委委屈屈地转头喊,“苏遇姐,他又抢我吃的!”
苏遇从后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把一个油纸包笑着塞进杨小胖怀里,“给,你吃他的。”
杨小胖幽怨地看着顾澈,又用手一捏,是两个!他顿时觉得自己赚到了,忙油嘴滑舌地夸苏遇美若天仙。
苏遇笑着摇了摇头,杨小胖叼着包子再抬头时,两人已走了半个练场远。
“你干什么把你的包子都给他?”
“那你又干嘛抢人家吃的?”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再拿一份,要肉的还是素的?”
“……”
日头刚刚出来,将士们已整齐列阵,这两年铁勒部狼主格外的消停,可天策军内仍日夜操练,不敢掉以轻心。这会儿将士们的铁衣上还结着早晨的薄霜,楚煊挨完了骂,裹着斗篷走过来。
“诸位吃的可饱?”
“饱!”
“睡的可好?”
“好!”
楚煊笑了,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那两人一组,先比射箭,再比近战,还是,输了的表演节目。”
这几年无事,楚煊这个将军便充当起教头来。将士们大多也喜欢她,爱开玩笑,好说话。不像楚侯爷和赵先生,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负重绕营跑十圈,就跟吃个肉包子一样容易。
不过,也有人会有不那么喜欢她的时候,就比如现在。
杨小胖磕磕巴巴地唱着,“我是一只小、小青蛙,我池塘里面去玩耍,遇见害虫我就抓……咕呱!咕呱!呱!”
楚煊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就最后几句叫在调上了。”
杨小胖要哭了,“你就欺负箭射不准的老实人!”
大家一阵哄笑,楚煊拍拍袍子上的灰站起来,笑道,“那你下回射准点不就不让你唱了?过来,我教你找准头,大家接着练。”
正当楚煊教杨小胖摆弄弓箭的时候,不知是谁轻声说了句,“好像大帅来了”,原本有些喧闹的练场顷刻鸦雀无声,好像舌头通通都被狼给叼走了。
天策军女侯爷楚熠,名声在关外可止儿啼。
楚煊听周围如海浪般的细碎喧哗声一下子没了一干二净,转头向练场边看去,果然,楚熠在那儿。
她拍了拍杨小胖的肩膀,“先自己练着。”
楚煊一路跟她回到帅营,掀开营帐看苏遇顾澈也在,楚煊自觉地凑过去,跟他们俩排排站。
楚熠把一封火漆印的书信递给楚煊,道,“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走京东路,跟苏遇去海州。”
楚煊把信纸展开,略略一看,眉头皱起。
这是干什么?
剿匪去?
“海州之地倭寇山匪横行不假,但真要管也不至于要从朔北抽人去,汴京城没人啦?”
楚熠提醒她,“紫宸殿出来的公文,太子钦点的你。”
楚煊这就明白过来了。
皇上这是开始给李睿攒功勋了。
李睿这储君之位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些白捡来的的味道,李汶李吉都敢对皇位揣着心思,皇上自然更加疑心与提防各州手握实权的武将。
这次剿匪让李睿去,有些磨掉他软弱性子的意思,也想给他个年少建功立业的名声,打下个四海宾服的前提。
至于为什么要楚煊跟他去?一来是李睿大概是有意帮着在皇上那儿提拔她。而来,她也确实是合适。当年李桐惨死南疆一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这次给李睿挑人,必然要挑个有能耐能保障李睿平安回来的,却又不能挑名声太过响亮能盖住风头的。
大抵是楚煊在猎场夺权中的当机立断让皇上记住,而她又算不上是当世名将,适合给太子保驾护航。
“记住这回不是你争功勋的时候,行事切莫招摇。”楚熠嘱咐道。
楚煊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至于顾澈,”楚熠淡淡地看向他,“姨丈当年因为管教不好把你送到军营来,你已多年没回过家,央你回府的信在我这儿堆成山,这回你跟她们南下,回苏州。”
“姐……大帅,”顾澈有些急了,“那我……”
楚熠道,“你入天策军已有五年,可自己决定是走是留,回去跟姨丈好好商量,你怎么选,我不管。”
“……是。”
三人第二日顶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往南走,杨小胖还特的起了个大早来送她们,向楚煊抱怨着她昨日教到一半就跑,他准头还是找不着,楚煊笑道等回来一定好好教。
出朔北,走京东道,过祈水,连着折腾了十多天才到信中提到的海州小镇边缘。
那厢朔北仍是雪封山,这边江南岸却已舟船竞渡,画旗喧鼓。楚煊坐在临岸的酒楼,看锁窗朱户外,一树桃花静锁一庭的春光。
那桃树下翩翩公子身姿挺拔,嘴唇微微翕动,手指抚过漆黑竹木,吹一曲婉转悠扬的江南曲。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树下自吹笙。
一曲笙歌引得楼上佳人纷纷侧目,楚煊暗骂一声“风骚”,合上了窗。
不消一盏梅子酒上来,那吹笙人就已坐到了楚煊眼前,李睿这回没穿木屐,却仍带着一柄洒金大折扇,笑道,“就你一人来的,苏遇她们呢?”
“折腾累了,”楚煊道,“在旅舍睡下了。这一回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玩够了再办。”李睿一提到这,兴致勃勃,“你知道不?这正赶上祭河神,塞龙船虽赶不上汴京,却也热闹的很。我看这街上有卖荷花糖藕的,你肯定喜欢,等会儿咱俩尝尝去……”
“我的殿下,”楚煊压低声音打断道,“你让我千里迢迢地来,就是陪你玩一趟的?”
“不然呢?我不找你你得何年何月才能出朔北一回?”李睿笑笑,“摇船走马下江南,玩个够本再回去。”
楚煊失笑,给李睿倒上一杯清酒推过去,“我多谢你这心思,但先办正事儿,其他的再说。”
李睿有些不乐意,但明显争不过楚煊,只得随她回了那简陋旅社,展开了幅被圈圈点点的海州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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