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内清溪静流,杏花簇簇开满枝头。
日头高照,这一座老城在酒馆茶肆的炊烟里活泛过来。扬州不比汴京繁华,街上算不得摩肩擦踵,但也有百般样的叫卖声,和马车小轿交错纵横。
楚煊停在了城里最大的一家首饰铺,牌坊上鎏金描红的“花信”两个大字,大抵是取女子花信年华之意。
在客栈门房的絮叨里,“花信”里的东西价格高的离谱,不是达官贵人连这家的门都不敢入。楚煊想了想,自己在“达官贵人”里也就占个“官”占个“人”,恐怕没有进这家店的资历,于是出门的时候,特的把自己那金贵表弟带上了。
还没进屋“花信”的伙计就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楚煊在心里感叹着贵有贵的道理,她在朔北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待遇?
那店里珠宝首饰居多,可堪玲琅满目,晃眼的很。楚煊和顾澈在店里挑挑拣拣,楚煊压低声音,“顾小少爷,掌个眼。”
顾澈家里是苏锦第一大字号,也间或做着珠宝生意,他一双桃花眼垂下来转了一圈,低声道,“没多稀罕,正常价。”
楚煊抬头对伙计道,“还有没有再贵一点儿的?”
伙计还未说话,恰赶上有人从内堂走了出来,体型微胖,一脸笑眯眯地,可就是有股精明相,楚煊觉得这大抵就是“花信”的老板。
老板笑呵呵地将他们迎进里间,“客官客官,里面打眼。”
“这嵌海珠金花蝶步摇,这南红玛瑙手串,保证两位在扬州城挑不出第二份的。这位公子,不给姑娘选一支?”
“姑娘自己挑。”顾澈笑嘻嘻地搭上楚煊的肩,在上面用力地捏了一下。
楚煊明白着他的意思,她眸光淡淡地垂下去瞥了一眼,而后挑眉看向老板,不言语。
老板问道,“姑娘可是都不满意?”
顾澈笑着道,“她是看上了你手里带的那串东西。”
老板手里带着一串圆珠,楚煊没看出这有什么特别来,但那老板听闻此言那笑意立马更深了些,一叠声道“姑娘好眼力,好眼力……”
楚煊跟着老板转到那片水墨屏风后,里面一个柜子摆着不少棕色的瓶罐,老板取下来其中一个,打开送到楚煊面前。
那罐子里也是一串珠子,楚煊觉得一凑过来就能闻到一股香气,并不浓郁,萦萦绕绕在珠子里,一股子含蓄氤氲的清静之气。
“这是蜜香。姑娘再瞧瞧这个,”老板又开了一罐子推到楚煊面前,“这个罐封的时间更长,蕴的也是上好的果仁香。”
醇厚淡雅的果香充斥在楚煊鼻端,隐隐中,还掺了一点药味儿。
“沉香木不上炉,哪有果仁香啊?”顾澈道,“老板,你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拿香薰了的珠子当奇珍诓人吗?”
“公子,这话可不兴说,不兴说,”老板精明的眼睛在顾澈身上转了一圈,“您这一身绛华织金锦,一看就是懂行的富贵人,我哪敢诓您呢?做这珠子名叫奇楠沉香,稀罕的很,只要磋磨或是罐封久了,不上炉就生香!”
顾澈摇摇头,“闻所未闻。”
“呵,公子,不瞒你说,这奇楠沉香中也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为什么?太少!满扬州城都找不出几家能卖的店,您没听过不算怪事儿。”
“那可真是个稀罕物,”楚煊抬头道,“公子,这东西我喜欢。”
顾澈瞅了楚煊一眼,“啧”了一声,一副千金一掷美人笑的浪荡模样,开了口,“多少钱?”
“这一串略贵一点,四千银。”
楚煊险些被呛到,四千银?得值扬州一套南北通透的大宅子,略贵?
饶是顾澈听了也“嘶”了一声,“老板,这沉香木虽好,价位也一直跟小叶紫檀不相上下,你这四千银,漫天要价!”
“呦,”老板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东西都不是咱大夏的,能不贵吗?我们进这,也不便宜。”
顾澈一挑眉,“难不成这东西还漂洋过海来的?”
“可不是嘛。”
楚煊扬唇一笑,“老板,这珠子我是真想要,可您这要价实在是太高。而且,我们也不是扬州人,只听说“花信”便来了,这……您说外来的就是外来的?”
老板有些急了,“姑娘可话可不能乱说,我这货可都是正正经经从月港进的。”
“月港,月港海禁的时候不就封了吗?”
“此月港非彼月港,这是咱扬州商行自己私下建起来的,害,海禁……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啊……”
“这月港真有?”
老板有些反应过来,抬头疑惑地瞥了一眼,“二位真是来买货的?”
“自然是,”楚煊在老板的打量目光下撑着笑笑,“这钱就算我们拿得起,也不是小数目,问清楚点不应该吗?”
老板仍是面色有些不善,“那这珠子二位买不买了?”
“买,怎么不买,这珠子我订下了,”顾澈道,“我先付定金,你给我开了条子。”
老板脸色这才好些,点点头说行。
顾澈去柜台押了两张银票,楚煊到店外等他,他出来是还拿了两支步摇,把一支烧蓝的塞在楚煊手里。
“那老板说,买珠子赠钗子,反正那珠子咱是肯定不能买,省得到时候退押金麻烦,我就先把钗子拿了,也不亏。”
楚煊笑笑,“那谢谢大聪明了。”
顾澈收起了方才在店里那一副纸迷金醉里打滚的少爷样儿,羞赧一笑,梨涡浅浅,虎牙尖尖,瞧着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朗朗少年。
楚煊把他手里另一支步摇上瞥了一眼,道,“去换支白玉的,你看她什么时候用过点翠簪子?”
顾澈看着楚煊,有先是有些错愕,似乎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送谁”,却没张的开口,有些心事被点破的羞涩,他低下头,低低地说一句,“谢了。”
回去之后把这“月港”一事交代清楚,李睿听完嗤笑一声,“什么商会牵头,官府不应允他们敢办吗?”
“那老头不敢说实话,也不会说月港在哪儿,姐,这事还查吗?接下来怎么办?”顾澈担忧道。
楚煊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在桌上,这无意识的动作昭示着她也在犹豫。
苏遇想开口说,“要不先等侯爷的回信”,却被李睿一句话抢了先,“要说月港在哪儿,找个大商户或者淮南当大官的绑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楚煊拿李睿那柄洒金大折扇扇着风,“你不怕死我惜命。”
“那不绑的话直接问人家能……哎,也不是不可以……”李睿好像想到了什么凑过来,“我听说扬州城外有个闲思园,流觞曲水,富贵人家公子哥都爱这个,要不去跟人家吟个诗,做个对,这动不了老狐狸,你还玩不过小的吗?”
楚煊抉择了一瞬,而后拿扇子敲敲手心,“那先走一步,看看呗。”
一天后,闲思园。
芳草在微风吹拂下绿了堤岸,池塘里悠悠游转着画舫游船,池边的亭子里富家子聚在一处,簸钱声阵阵传来。
哪有那么多富家闲人流觞曲水?
彭泽闲琴还不如投壶双陆来的快活罢。
楚煊凑了一桌叶子戏,同桌的富家子虽不知她是何人,但总归是个风流蕴藉的美人。这美人玩的还不错,已是开场就连着胜了两把。
眼见着楚煊又抽了一把好牌,同桌一个富家子咋舌道,“姑娘你这运气排得上是扬州城第二了。”
“第二?”楚煊笑笑,“你还见过玩的更好的?”
“害,”那富家少爷叹道,“她的运气可不是什么叶子戏上的手气,是命,命好的很,本是一滩将死的烂泥,偏偏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我说林爷,你怕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周围有人起哄道。
“林爷万花丛中过,早不稀罕那一支了。”林爷吹嘘道。
“那毕竟是节度使义女,这话可不兴说啊。”
“呵,那节度使当年杀她全家,就留她一个,那是拿她当义女养?那是用她几分姿色留住府中那位门客……”
楚煊低头摆弄着从李睿那儿顺来的扇子,从他们的碎语间拼出一个女子的故事来。他们说的是前任淮南节度使周琼山之女周昕,周琼山,楚煊听过,当年让武帝李璟下定决心海禁的人物。
当年淮南临海之处,官方和民间的贸易都做的繁荣,节度使把握着一方军权,眼看着大笔的利润在眼前过,不想只做过手财神,在民间的海外互市上卡一卡,从中捞点油水,其实无可厚非。
但这周琼山毁就毁在,他用这从商户那儿贪来的钱,没用在花天酒地去。周琼山在节度使的位置上坐了十年,周家宅子没多盖起来一处,淮南水师倒是富的流油。后来太子李桐暗中查探南疆,这事儿被抖落出来,皇上勃然大怒,这是怎么着?这是不受转运使钳制的意思?是想拥兵自重还是裂土封侯?
天子大怒,流血漂橹。周琼山养出来的军和攒出来的钱在那场战役中发挥出作用来,足足使他与讨伐的三军周旋了半年有余。但周琼山最终还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杀他立了头功的黄昊平步青云,从乡野混混一跃到了朝廷大员,淮南水师从此被雪藏,民间可通商的港口通通被关闭。
楚熠从前和她讲过,淮南水师被雪藏和海禁开始,周琼山算是极重要的引子,但这不是根。海禁一方面是限制民间商业,有利于国家在对外贸易上的垄断,另一方面,是大夏从建国以来,西北就是军事重镇,这么多年以东南之财富,养西北之兵马,来抵御游牧民族长驱直入。
而要发展沿海贸易,要抵御年年来打秋风的海上寇贼,就必须要发展出一支强大的军队来,这就破坏了大夏军事上北重南轻的格局。
而这种东南富庶之地,要再养出一支强盛之师,极易生变。东南乱,财路断,西北虎狼入侵,鲸吞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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