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吗......我没有名字。”
听到勾陈的提问,女子摇了摇头。
天下生灵众多,光论数量,水族无疑独占鳌头。
因为实力弱小,水族通常一胎都成千上万的生,甚至数量上亿的也不是没有。
这么多孩子,若起名字的话,父母都叫不过来。因此除了那些人丁稀薄的族群,她们这些水里的妖怪普遍是没有名字的。
“这可就头疼了啊,没有名字,称呼起来怪不方便的。”勾陈不由得摩挲起下巴,征询道,“你介意我为你起个名吗?”
姑娘听罢,当即坐直了身子,局促地摆摆手,“当然不会,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在尘世与人同行的这千年间,勾陈自认受到文人们的熏陶,肚子里还算是装了点墨水。
此刻约莫是辰时,他的面前有一位经历过苦难,却顽强地不愿屈服于命运的珠蚌姑娘。
尽管她从未开口介绍过自己,但勾陈是何等眼力,当然能一眼看透她的真身与因果。
......辰者,言万物之蜃也。
“有了。”他一手握拳,捶击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吾便取这‘蜃’字,为汝赐名。望汝今后亦能如周而复始的万物一般,百折不挠,生生不息。”
“多谢恩公。”她感激地行了个大礼,“如此厚恩,他日必将报偿。”
勾陈轻笑着点点头,唇角的弧度带了点狡黠。
“既然已有名字,那便可签字画押了。你所招来的雷云平白轰了我的客栈,若将破损之处修葺回原样,大约要耗费白银六千两。”
“这、这么贵!?”
蜃直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大张着嘴,好似又挨了道晴天霹雳。
勾陈可不管这些,自顾自往下问道,“你有什么长处吗?精怪之流因为寿命悠长,使唤起来要比人类方便许多。在能够独立生存,觅得一方水土扎根之前,可以在我这里工作很久。”
既然是由自己引发的问题,蜃自然不愿意推脱。
她冥思苦想一番,才皱着眉答道,“我每月可产几颗珍珠,假以时日定能还清债务......好痛!”
“不过一个奶娃娃,怎么就不会爱惜自己,净想着干伤身的事?”勾陈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敲击着蜃的脑门。
他使用的力道已经接近于无,蜃却因为身受重伤,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触碰便觉得疼。
“我有听沿海渔民提起过,珍珠是因外界异物侵入进珠蚌体内,为了将其排出,才会分泌物质进行层层包裹。吾非汝,切肤之痛难以感同身受,但想来这个过程也不会好受。”
勾陈叹了口气,“算了,总之你就先待在这里,观摩一阵其他人的工作。等身体静养好了,我再想想该给你分配什么活计。”
“嗯......总之,多谢您的关照。”
尽管这番措辞听上去合情合理,不过蜃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完全是出于好意才会收留自己。
于是乎,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住进了由神明亲自经营的三界独一的客栈里。
......
“掌柜,是有新伙夫了吗?”
一只像人一样直立行走的小动物听到了风声,特意来找勾陈核实消息。
它有着一身红褐色的皮毛,脸部有白班,体长约六十厘米,尾巴上则长有九个棕黑与棕黄色相间的环纹。
蜃对这一种族的名字留有印象,叫了一声,“浣熊?”
谁知道听了之后,小家伙立即奶凶奶凶地鼓起两颊,“真失礼啊,我可是九节狼!比那灰扑扑的丑家伙好看多了!”
“好啦,别生气,蜃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勾陈的目光满溢着慈爱,安抚性地摸了摸九节狼的头,奖励给它一把桑葚。后者得了吃的,立马开心地坐在原地,美滋滋地啃了起来。
“别怪它脾气有点暴躁,讲实话,它和浣熊确实......挺像的。”为了谈论这点小事,勾陈特意施了个隔音术,没让九节狼听到。
一路走来,蜃就没见到过人类,不由得问道,“客栈的店小二们都是妖吗?”
“没错。”
桑葚的汁水很容易弄脏衣服,注意到九节狼吃的满身皮毛都染成了紫色,勾陈便掏出块丝帕为它擦拭,“注意点形象哦,九节狼。”
结束后,他复而言道,“弱小的妖怪生存不易,在外界很容易被大妖随手抓来当下酒菜。于是纷纷找上此处,靠奉献劳动力的方式,来换取我的庇护。”
“原来如此,您不仅有一副好样貌,更有一副好心肠。”
蜃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后半睁着眼追问道,“......所以说,您之前其实都在吓唬我吧?”
“哈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又不是白泽。”
他语气爽朗地将恶作剧给敷衍过去。
客栈建在深山上,人迹罕至,平常接待的更多的是各种非人类客官。
整座山头都称得上是勾陈的菜园,被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一番,栽种着各种作物。
勾陈没给蜃安排额外的任务,但也不会让她无所事事。在进行着一如既往的掌柜工作的同时,也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多看多学。
他仰脖瞧了眼天色,此时阳光不怎么强烈,正适合下地干活。
男人于是威严地立于田垄之上,抬手对聚集在自己面前的众妖怪发号施令,“时间可不等人,听我号令,列阵!”
下属们顿时齐声喊道,“是!!!”
蜃不由得被这气势所惊到,心想这儿难道是什么深山里驻扎的军营吗......?
再一结合勾陈先前的说法,他莫不是在秘密训练弱小的妖族,以期它们在脱离客栈之后也能自保?
她顿时钦佩地望向男人,武神勾陈,真是不容小觑!
......然而,蜃想象中的画面压根没有出现。
妖怪们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然后该抡锄头的抡锄头,该松土的松土。还有几头牛妖怪,特意变回原型拉着犁去耕地。
面对这番辛勤劳作的景象,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季节正是好滋味儿的开始,一定要踏实肯干,才能收获最饱满的果实。”
整个晌午的时间,就这样在巡视中匆匆过去。
蜃紧跟在后面,旁观了他工作的全程,越来越搞不懂这个男人。
分明是最为尊贵的天神,所作所为却跟人间的寻常掌柜别无二致。
不,不能这么说。大多数掌柜,可都做不到像勾陈这样事事亲力亲为。
到了饭点,她自然而然地随对方来了后厨。
蜃一心扑在跃龙门上,其他事情都不怎么关注,看起来不像是会下厨的。
所以,勾陈本是不抱期望地问了句,“会做饭吗?”
却没想到,对方自信满满地答道,“会一点。”
不就是下厨嘛,又有何难?
她为了抵达龙门,路上为凑够盘缠也当过厨娘,对炊事还算略有心得。
勾陈听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表情,“那今天这一餐便由你来准备吧。”
蜃躬了身,听话地走至案板前。
她看了看感觉都差不多的食材,既不上手捏一捏,也不闻一闻味道,随便挑两个顺眼的就拿来用。
勾陈的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紧接着,她洗过食材就开始切肉。分明是用在同一道菜里的羊肉,却或是切成拇指般大小和厚度的肉块,或是切成蝉翼般的薄肉片,两极分化极其严重。
勾陈的唇角,开始不悦地下压。
盐可是个奢侈品,私自贩盐乃是重罪。尽管客栈看起来不差钱,她也不敢在烹饪过程中放的太多,想着口味清淡应该也不影响什么,便仅撒上一丢丢。
勾陈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停下。”
在蜃不明所以的眼神中,他一把上前夺过食材和厨具,“你是在小看做菜吗?”
蜃立即摇了摇头,冷汗直流。
尽管温润动听的嗓音近在耳畔,却只让她打从心底觉得发寒。
“是吗?”
男人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站在案板前。
正当蜃以为蒙混过关了的时候,勾陈却忽然拎起一块处理了也跟没处理似的残留着血水的肉,反手拎到她眼前,“那就来解释下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吧。难道说,你以为不管是什么食材,只要煮熟了就总能入口?”
在这迫人的气势面前,蜃就连为自己辩解两句都做不到,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麻雀。
“简直就是本事还没磨练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提剑跨马,以为能一鸣惊人的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新兵。呵,真是好久没遇见过这样直白的二傻子了,感谢你让我回想起操练天兵天将的感觉。”
男人明明在笑着,却感觉比怒发冲冠更加瘆人。
紧接着,他当即换了副面孔,咬牙切齿地厉声斥责,金珀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勺子是摆设吗,是光用来盛汤的食器吗?看看这份菜谱,明令写下了一次该放几勺!在手艺高超到能仅凭目测就确定调料的分量、乃至对配方进行改良之前,就该严格照着方子来做!”
“哎呀,还有这粗糙的刀工,真是烂的可以啊。”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食材仅需切成块就可以下锅了吧?哈,真叫人贻笑大方,我都替你感到害臊!大小和形状,无论多么细微的变化也会影响口感和汤汁的吸收,进而影响食客对整盘菜肴的评价!”
在男人的滔滔不绝中,蜃不知道打了第几个冷颤,瑟瑟发抖弱小无助,就如同暴雨中的一叶扁舟。
怎么会有人的情绪转变如此突然,从和颜悦色到面红耳赤仅发生在一瞬之间啊,又不是川剧变脸。
她所不知道的是,曾有仙子觉得生活太过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近距离接触容貌俊美的武神,于是以学做饭的名义来天地逆旅找到勾陈。
其结果,却是不仅没能勾搭上对方,反而被他给骂得狗血淋头,嚎哭着连夜飞回了天庭。
她事后越想越怕,在寄给闺中密友的书信中写到——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正可谓是天庭的鬼教头......!
武神什么的真不是说着玩的,蜃在此刻,切实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威压。
“算了,我跟你置什么气呢。”
半个时辰过后,他总算冷静下来。
“我亲自给你演示一遍步骤,你且好好学着。”
小麦早就在水中充分泡开,蜃却以为这是要熬汤,而放在一旁不做搭理。
勾陈接手了她的烂摊子,将其细致地碾磨成糊状,摊烙在鏊子上聚成圆形。
烙好了几个煎饼,他见羊肉块形状各异,干脆彻底剁碎,用刀背剁成肉泥,临时改换了菜单。
以葱姜末来去除羊肉的膻味儿,毫不吝啬地撒上适量的盐,再打入鸡蛋搅拌成肉馅。
随后,把肉馅捏成一个个大小相同的肉丸子——蜃一眼望过去竟然分不出区别——将它们放在芝麻堆里滚一圈,再捏成椭圆的饼状,即完成了羊肉脯的制作。
炒锅上火,倒入猪油,烧到有十成热时,便将羊肉脯挨个放入油锅里炸。
为防止受热不均,炸的过程中,勾陈有规律地用大勺慢慢推动,待肉脯两面皆炸成金黄色,便及时捞出装盘,随盘子一同摆上两个椒盐小碟,供食客自行蘸取。
蜃虽然看完了全程,却仍觉得眼睛发直。
说复杂吧,好像也没多复杂,就是比自己多了一点点细节。
可要让她说出那些细节具体是什么,她也回答不上来,只能不上不下的在那里一个人尴尬。
“来尝尝吧,我去把剩下的拿去给小家伙们分着吃。”
勾陈简单吩咐了一下,就准备去给妖怪员工们送餐。
蜃注意到,男人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条和发色一样的赭色尾巴,像手一样灵活。
此时,这条尾巴上稳稳当当地摆满了好几个盘子,却连晃都不晃一下,好似已经粘在了上面。
尽管勾陈刚才的态度,变得和初见时一样温和;但受了之前那顿责骂的影响,蜃到底是变得有些怵他。
察觉到这一点而主动离开后厨,让她一个人更加自在地用餐,也是男人惯会照顾旁人情绪的体贴之处。
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诱惑着饥饿的胃囊。蜃不由得大口吸气,拿起一张煎饼送入嘴中。
一口咬下,嘴里立即就冒出油香。
烙出来的饼通常水分干燥,勾陈便在饼上涂了层油润的芝麻油,弥补这方面的短板,且增添了额外的浓香。
煎饼的口感筋道,越嚼越口齿生津,无形中促进了食欲。
一口气吃完了一张饼,蜃意犹未尽地舔舔舌头,望向一旁的炸香羊脯。
初入嘴中,只听见一声脆响,油香便紧随其后地爆开。
因为剁成了肉泥,羊肉的口感极其软嫩,还因为混入了鸡蛋而显得爽滑。芝麻的香气也不容忽视,存在感并非特别强烈,却长久萦绕于舌尖,使得味道的层次感变得丰富。
单论羊脯本身,外酥里嫩的香脆感就已趋于完美,蜃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一旁小碟里的椒盐。
如果,再加上更多的味道......
这样想着,她便控制不住地取了块羊脯,在椒盐中蘸了蘸。
同时取得花椒粉与盐之精华的调味料,为羊肉酥脆的外衣抹上层沙沙的口感。
光是嗅闻到这扑鼻的芳香,唾液就开始分泌,蜃连忙将其送入嘴中。
“!!!”
花椒的香、芝麻的香、猪油的香、鸡蛋的香......明明各自都是足以雄霸一方的香气,组合在一起却毫不拳脚相向、徒增杂乱,而是有如拨开油纸般一层接一层,极有秩序地展现出自己最为诱人的一面,恰到好处地勾引出味蕾的贪婪。
一口气解决掉添加了椒盐这一大杀器的羊脯,简直就像在久旱的沙漠中终于觅得了绿洲,直叫人大呼过瘾。
等到勾陈回来,不出所料地看见了好几个空盘子,只剩小碟里还残留着一点椒盐。
他浅笑着问了句,“不知客官可还吃得满意?”
蜃一脸感动,疯狂点头,“太美味了,与之相比,我以前做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配被称为菜肴!”
“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做,而是有没有这个想法。”
见她对厨艺这门学问彻底改观,勾陈收敛了面上的表情,严肃地问道,“蜃姑娘,你对下厨有兴趣吗?”
“如果是之前的我,肯定会因为小看它,而觉得不以为意吧。”她面相诚恳地回复道,“但现在的我,只会有一个回答——那当然!”
可有勾陈先生的珠玉在前,她又不禁悄悄泄气,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也想用自己的手,做出如此能打动人心的食物。不过,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做饭最重要的不是天赋,而是日复一日不断精进的努力。就算是我,一开始煮出来的东西也叫人难以下咽。”
勾陈眉眼弯弯,“很好,我能从这句话语中,感受到你的志气。”
“那就举起剑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觉悟!”
蜃:“???”
不是,做个饭为什么还要舞刀弄枪?
看出了她的疑惑,勾陈便为其解释道,“剑是用于防身健体的利刃,亦能在厨之道上化为艺术。”
“古有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奏刀之精妙,令剑客也为之赞叹。反过来讲,只要剑法精益求精,厨艺水平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
她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就是您堂堂一介武神,亲自下厨做饭的理由吗!?
“天真,太天真了,你的想法全都直勾勾地写在脸上。”
勾陈从乾坤袋里掏出两把木剑,递给蜃一把,“拿剑术来做比喻,客栈里的小家伙能与我过上两招,雄踞一座山头的大妖能接下我五招。”
天地逆旅里的妖怪们,时不时就要被迫与勾陈切磋,而今大多能在野外做到自保。
言及此处,他莫名兴奋了起来。
“耗费个一二十年,我保证也能将你调|教成一流的战士兼厨娘!”
“您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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