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李家坳的里正李老汉正在家中接待一位贵客。
“韩?”年过五旬的李老汉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黑黄的豁牙。“回贵人的话,咱们这李家坳只有一户姓韩,就是长安那小子。”
嘴唇微干的李承宗没动李老汉端来的大碗茶,却在李老汉提到“长安”这个名字后微微动了动眉。
“长安……”李承宗沉吟了一阵,方缓缓说道。“韩年是我故友,只是多年未通书信。不知他……全家可还安好?”
哪知,李老汉却是一愣,只讷讷道:“贵人,这韩年是谁?小老儿竟不认识。”
李承宗闻言,眉头皱地更深,忙道:“正是长安的父亲。”
“喔喔,”李老汉连连点头,赶忙将他所知给李承宗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贵人您节哀,您这位朋友应是不在人世了。八年前,您朋友的妻子韩先生抱着长安来了咱们李家坳。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没有土地可以安身立命,只是大家伙见她孤儿寡母着实可怜,便帮她垦了地落了户。韩先生识文断字,这些年一直给村里的娃娃们启蒙认字,还不收束脩,是个好人哪!好人啊……可是,老天不开眼,这好人不长命,韩先生身子弱,去年也走了。如今只剩下长安那小子,孤零零一个人,可怜哪……”
李老汉话音方落,李承宗的身躯猛然一直,竟“咕咚”一声连人带凳仰面翻了过去。
“大郎!快醒醒,大郎!”一直立在李承宗身后的六叔赶忙接住对方,掐着李承宗的人中将人摇醒。
“妹……”
“大郎,你节哀啊!”不等李承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六叔又暗暗捏着李承宗的胳膊大声干嚎。“老汉知道,你跟韩年情同手足。但是人已经去了,你要想开点啊!”
李承宗对上六叔焦急的目光,这才忆起了出发前父亲嘱咐过的话。他心中一痛,嘴唇哆嗦着哽咽两声,终是揪着六叔的衣襟犹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里正,里正,不好了!长安带着人上山啦!”
李承宗这头正哭地惨烈,李老汉家门外偏又响起了几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长安带着我家小子大清早上山去打老虎了!”
“家里的斧子、锄头都不见了!”
“连麻绳都带走了!”
“大木才多大啊?这不是去送死吗?哎呦呦,我也不活啦……”
眼见那撞进门来几名村汉村妇就跟炸了锅似的跳着脚又哭又叫,李承宗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哭了,急忙抹抹眼泪从六叔怀里站了起来。
一片混乱中,李老汉竟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有主意的。
“都别嚷嚷了!”李老汉叉着腰大喝一声镇住场面,绕开坐在地上拍腿大哭的大木娘,将李大木的亲爹李屠户从人群中揪了出来。“富贵,你来说。长安带着哪几个小子上山了?事情确定吗?什么时候走的?”
李大木他爹李富贵到底是干屠户的,这见过血的人就是比一般人镇定些,忙红着眼答道:“千真万确啊,里正!我们几个都去石头家找过了,今天一大早,大木、立春、石头家两小子,还有时秀才家的时然,都跟着长安上山了!”
“你们几个大人怎么都不拦着?”李老汉急道。
“这哪知道啊!大木跟我说,是跟长安一道去找官宝玩,谁成想……官宝他爹刚追来,说是官宝换了他铺子里的钥匙,不知弄了点什么东西,也不见啦!”
李富贵话音未落,刘官宝的亲爹刘允就挤出了人群,赤眉白眼地嚷着:“李老汉,长安撺掇我家官宝偷钥匙,在我铺子瞎胡闹,还带着我儿子上山!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他爹,别这么跟三叔说话,伤了和气。”刘允的妻子见丈夫说话不客气,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滚远!”哪知刘允一把将妻子搡倒,指着她的鼻子怒气冲冲地喝骂。“早跟你说了别让儿子总跟着长安混,偏你喝了迷魂汤,把长安捧地天上有地上无。现在儿子要去喂老虎了!你满意啦?我刘家绝了后,你就称心了!”
刘允的妻子刘李氏性情柔弱,登时低着头呜呜痛哭。
“姓刘的,你敢打我妹子?这还是当着我的面!”李立春他爹李来福见状,即刻红了眼就要往前冲。
“好了,刘铁匠!现在是你打媳妇耍威风的时候吗?”刘李氏毕竟是自己村里嫁出去的,平时还喊自己一声“三叔”,李老汉自然也看不得她挨揍。
但眼下,哪是让李来福和刘允干架的时候?他急忙上前挡住两人。
“你儿子上山了,你就去找啊,跟你媳妇闹什么?”说着,他胳膊一挥,扬声喝令。“大伙还愣着干啥?赶紧上山去找,带上趁手的家伙事!”
“走,走!赶紧走!”有李老汉拿主意,李富贵忙会意地扯了一把李来福。
李来福恨恨地瞪了刘允一阵,终是觉得找儿子比较重要,随手接过一根长棍跟着大伙一起往村外走去。
眼见眨眼的工夫李老汉这一院子的人走地干干净净,李承宗不禁有些茫然无措。“六叔,这……我……”
“哎呀,大郎,还愣着干嘛?赶紧跟上啊!”六叔可比李承宗机灵多了,二话不说就挟着李承宗追了上去。“没听见长安也上山了吗?”
哪知,李承宗和六叔二人跟着李家坳一众家长们刚赶到山脚下,迎面就见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自山上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见到山下来了这么多人,两个孩子眼前一亮,忙大呼小叫地喊着:“三爷爷!爹!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抢东西!快来帮忙啊!”
“官宝!”
“立春!”
与此同时,刘允和李来福两人也自人群中冲了出来,将失而复得的宝贝儿子抱入怀中。
“跑哪去了?敢去上山打老虎?不要命了?”但很快,温情过去,刘官宝又被亲爹摁在膝头打屁股。
“爹,爹别打我!”刘官宝挣扎着大叫大嚷,“我们真把老虎打死了!现在有人要跟我们抢老虎,你快去给长安哥帮忙啊!”
又是李老汉出面,将刘官宝自亲爹手里搭救了出来。“官宝,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三爷爷,快走吧!”李立春和刘官宝急地要命,反手扯住了李老汉就往山上跑。“长安还缠着那不要脸的坏蛋呢!你快点跟我们上山,晚了,老虎就被别人抢走啦!”
于是乎,李承宗又晕晕乎乎地被六叔拽着跟着那群村民浩浩荡荡地往山上冲去。
半山腰处,韩长安都快要控不住场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算是见识了。遇上这号二皮脸,无论是好说歹说软说硬说,统统说不通。他就是要舔着脸明抢你的猎物,就问你能怎么着?
“揍这小婢养的!”性急的李黑牛大吼一声,抄棍子扑了过去。
这回,竟连时然也嗷嗷叫着加入了战团。
一时间,风云变色,四个半大的孩子跟一人高马大的壮汉打成了一团。
韩长安随手扔下弓箭,近战,这玩意施展不开。眼见四个兄弟已缠住了那虬髯客的手脚,他即刻上前左拳捣入对方的腋窝,右肘直击对方颈侧。
韩长安的这两招脱胎于以色列军警格斗术,经众多格斗大师及实战经验的千锤百炼,简单直接,出手就是攻人软肋彻底瓦解对方战斗力的杀招。此时虽说气力不足,但毕竟前世练了十多年的格斗术,这功底架势犹在,两拳上去那虬髯客即刻头晕目眩地倒退了数步。
“杀才!使阴招!”虬髯客红着眼暴喝。
“比不得你心黑。”时然迅速抢白。明明打死老虎他们出力更多,这无赖偏要以大欺小,连根毛也不想分给他们。什么东西!
虬髯客似被说中痛处,神色瞬间狠戾。“江湖行走,竟使这种下三滥的阴招,不能留你了!”
“……江?湖?拍武侠片啊?有病!”韩长安话音轻蔑,动作却是迅捷无比。不等那虬髯客摘下腰间的铁链,他已揉身而上,飞起一脚蹬向他的下颚。
然而,这虬髯客却终究是条身负武艺的八尺壮汉,此时他挣脱了李黑牛等人的纠缠,韩长安再想偷袭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见虬髯客不慌不忙地退后半步,竟是仅凭一只右手就扣住了韩长安的脚踝。
“长安哥!”眼见虬髯客暴喝着要将韩长安抡向一旁的山石,离那虬髯客最近的李玄武想也未想扑上前去,一口咬住了虬髯客的胳膊。
有李玄武这一阻挡,被提在半空的韩长安即刻翻出了腰间的匕首,腰肢一挺,手起刀落,立时扎透了虬髯客的臂弯。
“撤!”
韩长安高喝一声,不等虬髯客呼痛出声又一脚蹬在他的胸口,整个人如蛇一般窜至他的右侧,将他始终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给夺了下来。
有肉票在手,韩长安这才安心地长舒了口气。事实上,韩长安虽加入战团,却从未奢望过就凭他们几个孩子能将这壮汉打趴下。可他却早已注意到方才无论李黑牛他们几个如何围殴,那虬髯客都紧紧护住了他怀里的孩子。
哪知,这才刚一转身,被虬髯客的铁链勒住了脖子的李玄武即刻满脸委屈地喊了一声:“长安哥……”
你妹!
盘算落空,韩长安当即抬起胳膊“噼啪”两声给了那个被猛虎吓晕许久的孩童两个大耳光。
“畜生!你敢!”虬髯客的眼底几要喷出火来,即刻紧了紧手中的铁链。
可惜,李玄武终究是个半大的小子又向来烈性,纵已被勒地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却仍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
相比之下,那刚被打醒的稚童就不够看了,一个劲地哭嚎着“柴叔”。
韩长安冷笑着将匕首压向了那稚童的颈侧,寒声道:“你敢伤我兄弟一根寒毛,我必十倍还给你的孩子。有种就试试!”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过是比谁更心黑手狠。谁更豁得出去,谁就能镇得住场面。
“你敢!”虬髯客显然不信一个孩子能有多少勇气,当下又紧了紧手中的铁链。
“呜哇……柴叔……疼啊……我疼……”
刹那间,这空旷的山林中就响起了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嚎声。
虬髯客双目一瞬不瞬地瞪着扎在孩童右臂上的那柄匕首,双唇不自觉地簌簌发颤。可当他听到那孩童连声哭疼,却又忍不住斥道:“别哭了,你是男儿丈夫,当流血不流泪!”
然则,一个稚童能懂什么叫“男儿丈夫”?他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阵,直至韩长安拔出匕首,他亦跟着迸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虬髯客被这一声几乎耗尽了气力的惨叫震地心肝俱裂,不禁白着脸又急又恨地瞪住韩长安,眼底爆出的仇恨怒火若能化为实质必能将韩长安烧为灰烬。
韩长安见状顿知他与这虬髯客已结下死仇,然而他却夷然不惧,只慢条斯理地将那带血的匕首又搁回孩子的颈项,仰头向对方微微一笑。那意味深长地笑容仿佛在说:继续。
虬髯客一时没有做声,只觉不寒而栗。他是个江湖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什么凶残的歹人没打过交道?可眼前的这一个,分明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狠辣?
眼见镇住了对方,韩长安又漫不经心用刀刃一抬那孩童的下巴,将他打量了一番。
两人四目相对,绑匪韩长安自是言笑晏晏,肉票孩童却是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原本他还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可此时一对上韩长安的双眼,竟是瞬间哑然,喉咙里嗬嗬呜咽,就连小小的身躯也微微抽搐起来。
韩长安绝无怜悯,反而曼声道:“我那兄弟今年七岁,你这孩子看着不过……三、四岁?是吧,铁叔?今天他们一起上路,还是柴叔你赚了,省了四年粮食。”
韩长安此言一出,虬髯客更是慌乱,忙放下狠话。“我小主人若是有事,你们谁也别想活!”
听到这句“小主人”,韩长安心中愈发笃定。“这么说,柴叔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就凭你们?”虬髯客狠狠咬牙,神色傲然,显然是自负于一身好武艺。
“我们这几个都是本地村民,下山就是回家,家里总有人相助。阁下呢?带着你家小主人餐风露宿,生病了也不敢去找大夫,你在怕什么?若是出了人命,官府全城大索,阁下可有户籍路引自证清白?”
韩长安这看似轻描淡写一番话却是字字句句都击中虬髯客心头隐忧。他是赳赳武夫,生性粗豪,不擅心计,眉宇间已然漏出了一点马脚。
韩长安既然点破了虬髯客的身份见不得光,当然不能干等着他回过味来杀人灭口,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们这些小民却也有我们的生存之道。正所谓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如非必要,咱们也不想见官。阁下既然身在江湖志向高远,又何必与我们斤斤计较这区区猎物呢?”
虬髯客虽说粗豪口拙,却也并非愚蠢。只见他沉吟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好一张伶牙利嘴!”
这一回,不等韩长安应声,山崖下已传来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长安——大木——长……安……”
韩长安心下终定,即刻朗然一笑,悠然道:“柴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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