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鸟鸣破空而出,陈罗木摆脱惺忪的睡意,睁开朦然的双眼。佛龛肃立,红门紧闭,空气中是一道清远幽沉的檀香气息,使人醺然。她身下是几个拼在一起的蒲团,很好地将背后伤处保护住了。
这是座寺庙,我如何在座寺庙里?
若兰寺。
她忽然想起什么,检视了信物还在身上,又旋即回身寻找,正在那蒲团旁边找到了一件裹着熟悉细布的三尺长物,正是她无法忘怀,时刻牵挂的师兄的佩剑——怀肠,以及自己来时被少女一行抢去的包袱。一切完好,连银钱也未少损分毫。
他们人呢?
陈罗木跨出殿门,脚底踩实,忽见门下已补好了高阔门槛。昨晚事情混乱纷杂,她甚至忘记自己如何睡过去,很多事记得前因,却描不出后果。恰逢此时日头初升,一线熹微晨光从身畔打进殿中。她这时正值头脑混沌无主,见了光线不由自主跟着回头。
这一回头,正见那束光芒将殿中唯一的佛像照得清晰明亮,栩栩如生。那又哪是佛像,分明是一座男人雕像,和青泥白土,如玉色般泛着凛然的皎洁。好似将美玉打成碎浆,再为这原身细细雕琢,倾其神思,方是边角也能尽善尽美,无一不独。
这仿佛,便是令范若兰思之如狂的那位“神女”化身。
陈罗木缓步走近,想要细观。这神像有副极为精致的轮廓,高鼻深目,薄唇微抿,一双眼睛最为动人,好似能深深瞧进人内心深处。她竟渐渐有些痴了,恍然生出亵渎之感,倏而左右环顾,急忙退后几步,又抬头再看。
最终她闭眼转身,轻道一句:“你便是神女吗?”
又出到院中,坐于石桌旁,伸手晃晃茶壶:有水,便为自己下一杯。
转头环视,忽见石桌上茶盘下侧边缘一点红迹,推开一看,不知是留下多久的一块血痕,亦不知有多少人留下,旧又覆新。可惜那清理若兰寺的人手脚利落之外,竟忘了周全这里,未能抹去这一道血印,致使曾经发生的惨剧,终有一丝引线可窥。
杯水未完,她握着茶杯,忽又想起自己昨夜悲愤之下,一力将那范老三弄做废人的场景。想来其他武者的手臂,在他眼里正如此茶杯,一握,碎便碎了,而他的铁腕,在自己眼里也正如此茶杯无异,一握,也是碎便碎了。武学一道,最容易将活物看作死物,毁损轻易,重修不能。宗者犹甚,因此要慎行用忍,但既怀之,怎能不用?若不能用,何故怀之。
她不是没杀过生,从前在觉露峰宰鸡宰鹅是常有的事,不过这自不能同捏碎人的武学根基,或小命相比。她也未觉着自己无错,只是当日情景,听着那恶人狡辩滥言,毫无悔改,不下手亦是绝无可能。
罢,我捏了别人,大不了日后若技不如人,让别人也来捏我,世间之报大抵如此。她通了心窍,爽而吐纳,再不作想了。拿出怀肠剑细细擦拭,忽而脑中一闪而过昨夜月色投在那神女身上的影子,同师兄杨飞台舞过的清晖剑招分叠往复。
飘渺似仙,行之如月,还有什么比月光要快!心法言道“随光而动”,这光难道就指月光?
她心头微动,擦拭好剑身步行至院中,双眼闭合,脑中回响的是杨飞台的式,昨日夜月无声之速。剑锋一出,开始只是模仿,而后愈快,渐渐能成以剑锋接日光之态,光影丛丛,四散而抛。
“好剑法!”
陈罗木毕于一刻,还未归神,院门外有人拍掌三下,大声喝彩道。
她归剑入鞘,门外之人大步走进,正是两男一女,面容年轻,与她不甚相差。
那两位男子容貌端正,一高一矮,气质一温和一疏狂,服饰颇为清贵,同样拿起所佩长剑上前拱手道:“女侠剑法迅疾如虹光,我二人引以为奇,见之忘情,一时失礼了。”
陈罗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拱手回礼,默默点头。
那女子也走上前,自报姓孙名幼仪,乌借人士,借道觉露来参加今年的贯纵秋荻,偶遇那两位剑门弟子,便做同行。
陈罗木听了这女子坦诚之言,不由细思:不若就与他们同行,也有照应,自己也同是为了贯纵秋荻才作此旅,只不过非夺信者,乃送信者。不说分明,不算欺骗。
又注意到此女,她身法奇异,腰肢轻摆如柳,衣裙皆是轻纱所制,行动间恍如水中素莲沉浮,袅袅亭亭。而她一动,正露出身后那一块暗黄衣角,正是之前与陈罗木颇有渊源的桃核。
桃核见陈罗木盯住了自己,眼神晦暗不明,又见她剑术殊盛,直觉此人一路都在扮猪吃虎。心里暗骂:贱心肠!真不该特意拦了这几人来这里帮忙,还以为她经此一遭有什么不好,这下她倒是不能放我这仇家了。苦哉!
她如此想,却将弯眉倒起,挤出几滴眼泪,缩下身子,作出一副十足的可怜形态,哭声告饶道:“女侠,您大人有大量,我实在不是故意害你,那些人用全村人的性命要挟,我第一日没同意,他们便活活砍下村民的脑袋挂在我眼前,我当时真恨不能直接死了!……”
她越说,心头真的涌上那股愤恨委屈,本是不大的年纪,再忍不住眼泪委屈,当场便放声嚎哭起来。这小女儿哭叫痛狠得紧,旁边几人微觉尴尬,也不知如何是好,劝得劝不得。
她哭得昏天暗地间,忽觉一只手轻轻握住自己肩膀,抬起朦胧的泪眼,正见到陈罗木在跟前。
桃核用力擦擦眼泪,看清她另只手还拿着几件衣裙,虽不很新,但都清洗得十分洁净,飘悠悠出一阵皂角的清香,红色粉色,坠着挂饰小珠,都是少女见之心喜的颜色。
桃核愣住,动动嘴唇道:“你……”
陈罗木再拍拍她,双手捧起那几件衣裙,一双圆眼透过长长睫毛十分真诚地望住她。
“能穿上它给我看看吗?”
她道。
……
“所以陈女侠,你也是要往来因客栈去的?”
陈罗木点点头。
林通拊掌而笑:“恰好!我们三人正是为了那三年一度贯纵秋荻之物信。如今再遇高手,便可四人结成队伍。我料今年物信无论为何,总不少于十枚。我四人齐心协力,定能共享这上峰资格。”
几人亦无异议,便整理行装准备出发。临行之际,陈罗木避开众人,再次来到若兰寺殿内,她将睡过的蒲团一个个摆正放好,立身注视那神像半刻,随即一扫裙摆,对其蓦然跪拜。
“若你真是神女,可否保我完成师兄的嘱托,寻回我父亲呢。”
此言幽微,轻得仿佛自她心底悄然流出,随暗暗浮动的檀香徘徊绕梁。
“陈女侠,要走了!”
陈罗木道一声“好。”背上包袱与怀肠踏步出去,推门之际,最后回望他一眼,红门开合,这曾在此寺安度一夜的香客终是收拾待续,向去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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