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白月一番颜色变换,叫陈罗木不知如何回应。只看那位怡人姑娘面目不喜不悲,难知是否自愿与他私奔出来的,只能不作回答。
她哪里知道,因为这少年叛逆出逃,一步峰已经广发寻人帖。峰主扬颜玉许诺,无论何人,见到他这小侄且将其完好无损地送回,便可向一步峰索要一个承诺。
因这一诺,武林中人尽皆摩拳擦掌,且将这当作一道极难完成的任务。毕竟公子桀骜乖张,且善毒。
而扬白月二人实在不顺,路未行远,竟能在私奔途中因为银钱丰厚、太过露富被劫匪盯上,以至路过同住一家客栈的乌借峰弟子遇乱而出,这才认出了他们。便一同带上,准备前往不归山白鹿升仙台,参加即将举行的贯纵秋荻聚会。
如今陈罗木再加入进去,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往不归山去。夏季林中燥热,行路不免口舌干燥。已至正午,恰逢道路旁一座茶棚,便有人提议坐过稍歇。祝萍池思量一番,也就点头答应。
陈罗木同秦冰、扬白月二人坐在一桌,茶姑送上茶来,他喝了一口便哇哇全吐出来,嘴里埋怨:
“这叫什么茶!好像沙子,连我一步峰的最下也比不过!”
同桌三人默默饮茶,好似听不见他抱怨。陈罗木心中有些明白,为何他这么快便被抓到了。凭这张扬纨绔的态度,行走在外无人给他随时撑腰,总有人要去收拾。
她又观那叫怡人的女子,只希望若她不情愿,能明说出来,哪怕暗示也好,自己定设法将她从扬白月身边带离,予她自由。
扬白月又“呸呸”两声,抬起双手道:
“溅到链子了。人呢,来给我换一条。”
祝萍池示意,便有个脸幼女弟子取出包袱中一块上好面料,扯出两个长条,再用剑分作四块,剃过上面线头,捧着过来,要给他更换“锁链”。
扬白月换完,小女弟子便要给怡人换,却见她玉璧轻拒,柔声道:“不用了。”
小女弟子想再劝,祝萍池的声音隔几桌传过来:
“能言,还不回来!”
孙能言收回了布条,忙要退回,那布条一端却被扬白月“啪”地按下,抵在桌面。
“回什么回,就在这里帮她换上。”
孙能言手里握住布条另一边,回头望了望祝师姐,为难地不知如何是好,绑是不绑。
一只手从她那边接过布条,孙幼仪轻声对孙能言道:
“好了,回去喝些茶。”
孙能言冲小师姐感激地点头,跃步而归,总归是小女孩子,解决一件小事便很开心了,足见她有多不耐祝扬二人的为难。
怡人同时劝解着扬白月:“我自己不想替换,莫再为我与人争执了,等扬峰主见了你,怕要再受罚的。”
孙幼仪抬眼瞧过她,又瞧陈罗木与秦冰对喝茶这件事情如出一辙地认真专心,亦不多言。
此时正过晌午,万物初歇,鸟鸣殷殷自陈欢欣。偶有林间风路过,棚盖花布被吹起波澜沉伏。
有蝉附树上鸣,“知、知、知、知……”,一息一顿,叶影斑驳。陈罗木不自觉随着那蝉声吐息归纳,心窍顿开,一路所经皆发于怀,正是那:
绿槐影里一声新,
薄雾风轻力未匀。
莫道闻时总惆怅,
有愁人有不愁人。
她用指尖蘸了茶水,于木桌写字。写到那“有愁人有不愁人”之最后一字,茶水用光。见茶姑正汗流浃背忙于添柴,便向边喝边吐的扬白月道:
“扬公子,若你不饮,可否将这剩茶给我?”
扬白月不解:“你想再喝,怎么不同茶姑要,非要我碗里的。”
陈罗木见他不愿给,便不强迫,也不解释了。
但见一只美手推出半满的茶碗,怡人轻声道:“周姑娘,我的给你罢。”
陈罗木道谢,正要拿走,旁边又伸来一只手握住茶碗另一边,正是方才同在冥思的秦冰。
她的手也大,不同于二师兄杨飞台的宽大,是一种骨节凸起、手掌细长的有力。而她桌边,也正下了首诗:
蝉鸣兮夕曛,声和兮夏云。
白日兮将短,秋意兮已满。
陈罗木差了“人”字,而她亦差一个“满”字,二人同时握住这茶碗,一时间竟争住了。
扬白月不满,怎么不抢他的,要去抢旁人的?将自己的也推出来道:“我的也给你们!”
陈罗木闻听他言,主动放了手,拿起扬白月那杯,同他道谢。
秦冰无甚反应,茶是她的,被她放回自己身边,全神贯注地补全最后一笔。
两人写完各自的,便又开始发呆。孙幼仪坐在她们中间,左右看过,笑说:“不同不同,你们二人真是有趣得不同。”
见有人兴趣地看来,她便将那两首诗朗读了,又分析道:“蝉声恒久,听出什么只在人的心境。周妹妹闻蝉声感人生,赋新于旧,在乎这进取之意,莫道黄泉碧落,唯以歌而咏怀,便是那‘不会惆怅’、不要惆怅之人。”
“而我大师姐,闻夏即知秋,蝉声沉浮,生机如灭,恰如枯叶辗转飘零。似这般望尽远处,胸怀四季的境界更是难得,师妹我受教了。”
秦冰略一点头,受了此礼。
这话表面听来是在用陈罗木夸赞秦冰领悟非凡,只让人觉得孙幼仪闲来无事讨好大师姐,祝萍池心中冷笑,瞪着几个上前凑热闹的女弟子。
陈罗木却心里明白,孙幼仪是在借秦冰的诗开导于她,要她再领会更上一层境界,对于自己来说只有功无过。何况她方才那句“莫道黄泉碧落”,竟让她一下想到了与萧握找到的那处名为“莫道碧落”的洞府。其间经历,可谓神妙,如今思来更是意味深长,刻骨难忘。
她这一路,遇见好人,遇见坏人,遇见善人,遇见恶人,遇见对她好的人,遇见对她好又欺骗她的人……亦悲亦喜,本心却不曾变过。
正如这夏蝉鸣叫,是有穷还是无穷?若有穷尽,便等来年夏季再续,四季更替轮回,怎么有穷?
一叶知秋如何,一叶知四季又如何?
当应映向阴阳割暮刀那句:但为一心所向,不畏他人之言!
心念如光电转动,陈罗木骤然睁开双眼,正对上秦冰一双眼眸。这位寡言的女子一路从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似乎只有武学能让她痴迷。
此刻她盯着陈罗木,用很感兴趣的声音说道:
“你创出了什么?”
陈罗木圆眼晶亮,也看向她:
“秦师姐呢?”
秦冰道:“一套掌法,我叫它‘无边落木’”。
陈罗木道:“好名字!我也是一套掌法,我叫它‘气象掌’”。
二人隔桌而望,同时说道:
“比一比?”
其他女弟子好奇站起身,孙幼仪淡淡微笑。扬白月不明所以:“怎么了就要比武了?”
他转头去看身边的怡人,发现她竟也是笑着的,见他不懂,对他道:“公子有所不知,天赋奇佳之人,便可做到观景如观心,脱离门派限制,创出自己的招式。这两位皆是这样的奇才,方才各有所悟,便要切磋了。”
扬白月这才明白,喜爱地笑道:“你当真聪慧。”
他未见怡人听见这话一瞬难辨的神色,大声对那二人喊道:“快打起来!谁赢了公子我给谁好处!”
却听身旁有人冷哼,正是前来观战的祝萍池,她嘲笑道:“倒不知晓扬小公子要给她们什么赏赐。”
扬白月嘴角挑起,邪气的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
“解药。”
“什么?”
“解药啊。若你们大师姐赢了,我便给你们乌借峰每个人解药,来解我一个时辰前在你们身上所下的毒。若是周姑娘赢了,那只能不好意思了,我便只会救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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