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山是碧水村的传奇人物。
这人的前半生都只能用本本分分踏踏实实来形容,活到四十四岁那年,都还只是个靠手艺吃饭的泥瓦匠。
村里大半的人家,住的房子上都有他砌的砖,每逢雨过天晴,也总有人来喊他修补屋顶,修完了塞几只鸡蛋给他,当做谢礼。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虽然他的手艺不至于让祝家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活得相对不那么拮据。
因此,他和刘秀娘各自带着一儿一女重组家庭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养的都还算可以,很少饿着苦着哪个孩子。
几年前国家恢复了高考,读书又有了盼头,他是很想让三个孩子都去考考看的,结果除了小儿子听话去试了两次,另外两个一听考试就避之如蛇蝎,理都不理他一声。
气得他出去喝了一阵子闷酒,这才结识了镇上的第一位倒爷黄克俭。
黄克俭是镇长黄克勤的亲兄弟,对于政策方面的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所以上面一旦松开了口子,他就开始动脑筋了。
包产到户,改革开放,价格双轨制。
这些都成了黄克俭反复琢磨的事儿,后来他一拍大腿,出去干起了倒买倒卖的行当,不出三个月,成了镇上第一个万元户。
农村人乡土情结重,赚了钱想的不是去城里买房子,而是先在老家盖栋好房子,所以要请手艺好的泥瓦匠来干活。
加上两人又是酒友,一来二去,便成了知己。
房子一盖完,黄克俭就带着祝大山去做倒爷。
扬江镇盛产银杏和竹子,虽然这年头银杏深加工没做起来,但只是单纯的倒卖银杏果也能挣不少。
而竹子都被劈做竹篾,做了篮子筐子椅子凳子,这东西,从手艺好的工匠手里一出来,可一点都不比工厂流水线上的东西差。
而且竹篾制品结实,耐造,城里人也爱用。
祝大山便和黄克俭分工合作,哥俩一个倒卖银杏果,一个倒卖竹篾制品,很快都富得流油。
祝家也因此成为了碧水村第一个盖起了小洋房的人家。
祝家人在村里走路,谁看了不是满脸堆笑?
祝大山一时间成为了比村支书更受追捧的大人物。
到了儿女婚事上,祝大山自然也就大方得很,一开口就是888的彩礼给了房秋实娘家。
这在八四年的农村来讲,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手笔,而房家夫妻两个急着花钱摆平小儿子闯下的祸,自然就把心一横,卖了女儿贴补儿子。
数钱的时候,夫妻俩笑得看不见眼睛,直夸房秋实的书没白读,完全无视了房秋实想读大学的真实意愿。
其实祝大山自己还挺爱读书的,奈何他生在战乱年代,没赶上好时候,家里又是贫农,没有那个条件。
现在日子过好了,有盼头了,他这心里却还是觉得意难平。
这才看上了考上了大学的房秋实。
倒不是他故意横插一脚毁了房秋实上大学的希望,而是在他知道房秋实这人的时候,房秋实的录取通知书就已经被她爹妈给烧了。
女子读书无用论,在这个闭塞的乡村里还是一种大行其道的观念。
他改变不了房家人,又不想委屈了房秋实,所以大手笔地甩彩礼,四大件彩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一个都不缺,让房秋实很是风光地嫁到祝家来做了他的大儿媳妇。
他想着,只要房秋实跟祝鸿来生下孩子,到时候孩子有这么一个学习好的娘,还愁考不上大学?
但凡他的孙子辈里出一个大学生,他这辈子的遗憾也就可以弥补起来了。
所以祝大山对房秋实很是看重,一开始刘秀娘磋磨房秋实的时候,他总会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可是他再公道,也架不住房秋实的肚皮没有动静啊。
这都嫁过来一年了,他还是没看到大孙子,渐渐地,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刘秀娘胡闹去了。
房秋实上辈子不懂,被祝鸿来忽悠着男女躺在一起手牵手就能生宝宝,一直信以为真,直到她跟陆茂行走到一起,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谎话。
现如今,她要离婚,势必要把这些隐情都跟祝大山交代清楚。
她也不怕祝大山不同意,要是祝大山不讲理,她就闹,祝大山要面子,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个碧水村首位万元户在村里被人说三道四的。
她豁出去了,比起脸皮,一辈子的幸福更重要,不是吗?
再说了,做出丑事的又不是她,她怕什么啊?
死过一次的现在,她算是顿悟了,想通了。
因此她走着走着,脚步不由得加快起来,好像迟上一两分钟,都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亵渎。
她这一加速,很快把刘未明甩到了身后,走上前去,迎着刘秀娘那吃人一样的目光,探头朝着院子里喊道:“爸?爸你睡了吗?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祝大山正在后面堂屋里抽叶子烟呢,闻言抬头看了眼院子外面,没见着房秋实的人,倒是见着了对他挤眉弄眼精神抖擞的祝翠莲。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母女俩合起伙来挤兑他这个大儿媳呢,可他只是祝翠莲的后爸,怕人说他偏心,所以格外地宠着祝翠莲,在计划经济的时代,家里从没让祝翠莲干活挣过工分。
现在有钱了,更不可能让丧夫回娘家的继女受委屈啊。
所以他这么一权衡,还是无视了房秋实的声音,只当不知道这回事,继续在藤椅上晃悠着抽烟去了。
房秋实得不到祝大山的回应,索性站在院门口继续喊。
以前是她傻,有什么事都回家说,现在她可要聪明着点,就在门口路上喊,左邻右舍听见了,丢的可是祝大山的人。
又喊了两声,祝大山还是没应,倒是刘秀娘,气势汹汹地拎着一捆秧绳,扬言要把房秋实捆起来打。
这秧绳可是插秧时拉在田间地头用来保持秧苗的行距的,特别耐水泡,因此格外的结实,真要是被秧绳捆住了,除非她是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否则别想挣脱。
所以她立马调头往隔壁二爷爷家跑,这位二爷爷叫祝海涛,跟祝大山的爹是堂兄弟,老一辈的兄弟几个,就剩他还活着,因此,祝大山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点面子。
房秋实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见祝海涛在门口站着,便跑过去躲在了他身后,喊道:“二爷爷,你看看我,这么矮,这么瘦,我能推得动我大姑姐嘛?别说是我推不动,就是两个我都推不动啊!大姑姐养得那样好,只有鸿来才推得动!我刚还看见鸿来脱光了趴在她身上呢,说是给她吸蚂蟥。二爷爷,我是个蠢人,只会读书,不懂什么吸蚂蟥的事,所以我帮不上忙,就走了。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推大姑姐呢?我也推不动啊。”
祝海涛本来不想掺和这事的,可是他听到半路,眉头不由得一皱。
他听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了:“秋实啊,你刚说什么?你说鸿来脱光了给翠莲吸蚂蟥?”
“是啊,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两个在打架呢,想上去劝一劝,结果鸿来说不是在打架,只是在吸蚂蟥,我最怕蚂蟥了,一听就跑了。”房秋实说着,抬手摁了摁头上的伤,疼得立马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祝海涛这才注意到,房秋实额头上包着几圈白纱布呢,额头前的这一块还有血斑,想必是包扎之后沁出来的。
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跟刘秀娘也做了二十年邻居了,这女人是个什么性子,他还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前后那么一联系,差不多就懂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臭,抬腿便往隔壁的祝大山家走去,还招呼了他孙媳田甜一声,让她护着点房秋实。
祝海涛上前,直接把咋咋呼呼的刘秀娘往祝大山家院子里拽,一拽进去就从里面关上了门,直奔祝大山而去。
叔侄两个去堂屋左边的东屋说了会话,片刻后,屋里传来搪瓷杯子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清脆,刺耳,吓得院子里的祝鸿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有些后怕地看了眼祝翠莲:“姐,你说,二爷爷说啥了都,咱爸怎么发这么大火?”
“怕什么?还能吃了你?”祝翠莲不以为意,头上的伤也用白色的棉布包了起来,还故意宰了只鸡,多抹了点血在上头。
其实她的伤很浅,她才不舍得真的撞伤自己呢,只是象征性地在铁犁边缘擦了擦,留点印子而已。
皮都没破,哄哄房秋实这个笨女人罢了。
她得意地挑了挑眉,等祝海涛出来的时候,却立马哭丧着脸,捂着额头假装哭泣。
祝海涛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走到院门那里,却停下来回头看着,等他亲眼看到祝大山出来,把这刘秀娘、祝翠莲和祝鸿来全都喊了进去,才拉开门栓,往自家去了。
出去的时候还冲其他围过来看戏的人摆摆手:“都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碧水村还是挺注重长幼尊卑的,祝海涛作为一个老者,说话自然有分量,很快,围观的人都散了。
至于房秋实,则被田甜挽着,暂时借住在了田甜房间里,正好她男人跟着建筑队去深圳搞开发了,她一个人睡觉也寂寞。
房秋实很快睡去,至于陆茂行今晚在哪里落脚,她不知道,也没立场知道。
不过她不担心,刘秀娘好歹是陆茂行的亲姨妈,不会让他露宿街头的。
很快,一个流言悄悄传播了开来。
这一晚,很多夫妻都靠在床头,兴奋地谈论起了那个结婚一个月就丧夫,回来后却揣了崽的祝翠莲,以及那个会脱光了趴在她身上吸蚂蟥的结婚一年都没有孩子的祝鸿来。
说到后面,几乎所有人都默契地想起来了祝翠莲带回来的遗腹子,那小孩是个男娃,今年刚会走路,第一次说话喊的就是爸爸,还是在祝鸿来怀里的时候喊的。
加上这孩子确实跟祝鸿来长得特别像,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这姐弟俩,有什么奸|情。
“我说呢,当初甩了祝大山给她找的小学老师,一扭头却上赶着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后面那家的小媳妇傅茉忽然惊坐起来,她原本都睡下了,想想还是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把时间继续往前推,推到祝翠莲那个死鬼老公身上,她才终于恍然大悟:“说不定那时候肚子里就有了!不然为什么祝苗苗明明是早产儿,却长得比咱家大宝都壮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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