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呀？”
周六清晨，小小的客厅支起折叠桌，爸爸和女儿叽叽咯咯说不停。
平底锅倒油，打两个鸡蛋下去，另两枚磕在碗里，加一把葱花打匀，哗啦一声倒在空出来的半边锅底--孟红林跟着爷爷长大的，爱吃葱蒜，煎鸡蛋也要放大葱。
微波炉“叮”一响，冯依晨麻利地取出一叠烤好的面包片，分三堆涂抹沙拉酱，抓起案板切好的火腿（丈夫那份最多），掰几片生菜叶，再用长筷子把金黄色的煎蛋夹进去。架在火上的小锅沸腾了，她抓起锅柄，把热牛奶倒进三个玻璃杯，女儿的撒一点点糖，早餐就ok了。
这些事她做过千百遍，在心底熟极而流，望着小小的女儿和高高大大的丈夫咔嚓咔嚓吃，心里百感交集。
“妈妈，未来什么样啊？”露露嘴巴鼓鼓。
2023年吗？移动4g，智能手机，微博微信小红书抖音，现在都有了啊？没有质的飞跃啊？美国总统倒是换了。冯依晨头疼，只好说“和现在差不多”
露露露出失望的神色，孟红林边吃边笑--今天早晨，妻子顶着两个黑眼圈说，自己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小说网剧看多了吧？他哈哈大笑。
嫁给自己几年，妻子越来越会玩了，都说有人宠爱，女人才会越变越小，孟红林很有成就感。
当时他附到妻子耳边，“等天黑了，本大爷陪小娘子玩个够！”妻子满脸失望，想说什么，女儿穿着小兔子鞋，推门出来“妈妈你没陪我睡啊？”，她也就不吭声了。
现在嘛，见冯依晨低头不语，他有点奇怪，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昨晚梦见什么了？”
冯依晨不知说什么好。
肚子填饱，女儿嘴边一圈牛奶印，把自己的小碗和杯子端进厨房，欢呼雀跃地奔到卧室，“今天穿裙子”
第一个方格堆满儿童上衣，第二个裤子和半身裙，连衣裙挂在另半边衣架；其余空间属于冯依晨，夏□□服摆得整整齐齐，厚衣服塞在床底和阳台。
孟红林？男人衣服很少嘛！除了正式场合，怎么舒服怎么穿。
喏，他煞有其事地在女儿衣柜寻找一番，摘下一条蓝衣黄裙、胸前装饰红蝴蝶结的长裙，“今天我们当白雪公主好不好？”
女儿连连鼓掌，立刻要爸爸给自己换上，戴好发箍，美滋滋地拎着裙摆，对着客厅掉了漆的落地镜转个圈，“妈妈，妈妈！”
2023年的露露只穿正版迪士尼服装，现在嘛，孟红林还是一个穷光蛋。裙子是冯依晨在淘宝买的，几十块包邮，收到后用针线缝补开线的裙角，换上自己做的蝴蝶结，穿出去能唬人了。
丈夫一边开车一边咒骂送快递的“不要命了”，景物在窗外向后移动，身边女儿一本正经地拍打裙摆（白雪公主不能有褶皱呀），冯依晨慢慢有了真实感。
上午十点半，车子停在杭州余杭区某个旧小区外，一对中年夫妻提着大包小包在门口略一张望，就向这边走过来。
见到死去数年的人，是什么感觉？冯依晨心里有恐惧，也有发自内心的庆幸和轻松：公公婆婆对她和孩子向来是很好的。
公公孟守疆今年53岁，是一位憨厚稳重的长者，从部队转业出来，在杭州水利局担任一个科室的办公室主任，半辈子循规蹈矩，没出过差错。
婆婆石文珊今年52岁，书香门第出身，祖父是某985大学的教授，父母在政府机关和高校任职多年，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是正正经经的干部、公务员，石文珊自己在杭州财政局任工会主席。这是一位行事妥当、热情善良的妇人，对晚辈尤其疼爱。
“爸，珊姨！”冯依晨给自己鼓了鼓劲，推开车门，接过长辈手里的东西放进后备箱，女儿也溜下来：“爷爷！奶奶！”
说起来，石文珊不是孟红林的亲妈。
孟红林爷爷有三个孩子，长大的只有孟守僵一个，早早给后者订了娃娃亲，对象是战友的女儿，比孟守僵大三岁。孟守僵18岁就结婚了，第二年得了个大胖小子。
孟红林开始叫“孟成林”，一岁那年，妈妈李红梅去夜校读书，骑着自行车路过一片湿地，车轮一滑，连人带车载进水里，等家里人打着手电找过来，人已经凉了。
孟守僵把妻子的“红”字放进儿子名字，“孟成林”就成了“孟红林”。之后他把儿子留给父亲，自己黯然离开，数年之后在部队表现突出，被领导介绍给石文珊，才有了现在的家庭。
冯依晨第一次跟着丈夫回家，叫“孟伯伯”“珊姨”，结婚改了一半口：孟红林自始至终称呼石文珊为“姨”，全家人都习惯了。
喏，石文珊弯腰搂住露露，使劲亲一口“哎呦，哪里来的小公主啊？叫什么名字呀？”
露露咯咯笑，搂着她脖子不放。
小小的车子朝杭州中心驶去，公公在前面与丈夫谈论nba，身畔一老一小聊着幼儿园的趣事，冯依晨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
年轻的，有温度的，能呼吸能欢笑的，活着就好。
片刻之后，再次见到故人，她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了：
1.75的个头，略有些胖，后背佝偻着，大大的眼袋，一看昨晚就没睡好--孟宏略，27岁，孟红林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的小叔子。
冯依晨盯紧对方的脸：眼睛略呈三角，嘴巴没特色，鹅蛋脸和高鼻梁像石文珊，怪不得，这么多年孟石两家人也没察觉，这位青年和自家没有血缘关系。
“哎呀，怎么着？”孟宏略被她盯毛了，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嫂子今天瞧上我了？”
她连忙掩饰，“没，你好像瘦了。”
孟宏略伸个懒腰，“好事啊，我媳妇巴不得我瘦点呢。”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腾腾腾奔过来，拉着露露的裙子“真好看！”后者得意起来，原地转起圈，像一朵黄色喇叭花。
孟宏略儿子，孟凯旋。
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从厨房端出提子和蜜瓜，招呼“爸妈哥嫂子”来吃，又从冰箱拿橙汁和一盒蛋糕，切开盛进小碟。
冯依晨心情复杂：面前的王蕾下巴尖尖，娇小玲珑的，除了肤色黑些个子矮些，可以算一位中上等美女，任何人无法把她和七年后满眼金钱与嫉妒的寡妇联系在一起。
孟红林端起蛋糕，使个眼色，“哎，不干活啊？”
她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做儿媳的本分。
厨房热气腾腾，石文珊正煮面，另一个灶眼是她带来的牛肉香菇卤，好大一锅。见冯依晨进来，便说“洗洗菜就行了，我带了皮蛋和烧鸡，昨天超市促销，才20块钱。”
又嗔怪王蕾：“少买点甜的。”
王蕾嘴巴甜的像蜜：“这不是您跟爸、哥和嫂子过来么，平时我们不吃。”
说起钱，片刻之后冯依晨盯着餐桌，开始算账：蛋糕是好利来的，一小块就要100多；橙汁是每日鲜的，1.6升装要30几块，桌面摆着2桶；牛肉卤是婆婆在家做的，牛肉少说5斤，菜市场卖40元/斤，香菇20块钱；皮蛋豆腐20块；烧鸡20块；一大盘烤鸡翅少说50块；一盘白灼虾100块；蔬菜沙拉30块，面条忽略不计。
也就是说，面前一餐至少500块，都是公婆的血汗钱；再看看小小的孟凯旋，全身耐克，同样不便宜。
以前不觉得，现在么，冯依晨胃口好不起来。
同样不爽的还有孟宏略：别人碗里是香喷喷的牛肉面，他碗里盛满黄瓜西蓝花胡萝卜，只有几块牛肉，青菜豆腐随便吃。
于是他啃一个鸡翅，吃完又夹一个，还是不饱，站起来盛面条；石文珊叮嘱“多吃点菜”，他不高兴了，把碗一推“让不让人吃饭？”
孟宏略有糖尿病，八岁就查出来了，长期吃药控制饮食，家里人都知道。
场面有点冷，孟守僵圆场：“听你妈的没错”又对孙子孙女说“我们吃，多多吃长大个，啊？”
孟宏略气哼哼坐回原处，开始剥虾，石文珊没吭声，给孙女倒饮料，低声细气地说“喝完要刷牙”。孟红林给女儿夹个鸡翅，岔开话题：“对了，外面生意怎么样？”
15年中，孟宏略二次和朋友合伙创业，继续做童装。可惜，这条路已是红海，大大小小品牌都杀进来，竞争太过激烈，一点水花都没有。
“那么回事吧。”孟宏略无精打采，顺口问“你那边呢？”
结婚之后，孟红林和两位大学同学开了一间小小的水果店，取名“果好美”。几年下来，一间店扩大到20多家，有了固定的货源，客户也稳定下来。
孟红林说，“还行，把我们那个区拿下了，和“果多多”真刀实枪拼呢。”
男人聊生意，女人话题转到孩子。冯依晨话不多，偶尔打量周围：此处位于杭州拱墅区万达楼盘，140平四室两厅两卫，红木家具高档电器大理石地板，莫奈的《睡莲》和《野罂粟》油画装饰每个房间，南北通透的阳台种满绿植，随暖风摇曳。
目前房价2万/平，到了2023年便成了6万/平，财帛动人心。
傍晚时分，一家三口把公婆送回住处，风驰电掣回家。
“洗澡去吧，啊？”孟红林哄女儿，“明天看太爷爷。”
玩一整天，露露还在兴头，在床上蹦蹦跳跳，“我们三个挤豆包！”
还挤豆包呢！她是大孩子了，一张床可挤不下三个人。
孟红林读完童话讲故事，把女儿哄睡了，轻手轻脚溜出卧室：他不比20多岁，无法一夜七次郎了，昨晚交过粮，今天和妻子喝口小酒说说情话，亲热一次就睡了，一周也就松快两天。
等他洗漱完毕，念着“本大爷来了”爬上双人床，冷不丁冯依晨冒出一句：“对了，万达房子，是爸的名字还是谁的？”
孟红林有点懵，“宏略的啊，怎么了？”
冯依晨哦一声，“房子是10年买的吧，爸妈才40多，还能贷款啊？”
言下之意，怎么写孟宏略的名字？
有啥不对吗？孟红林奇怪，谁家父母不给儿子买房子？“早晚得买啊，用他名字就用他名字呗，省得交遗产税房产税，爸妈又不是没有。”
孟守僵石文珊现在的住处才40平，90年代建的老楼，今天电线坏了明天漏水后天修煤气管，年轻人是不愿意住的。
还有一层意思，丈夫没说，冯依晨是明白的：有能力的人家在儿子婚前买房，万一儿子离婚，儿媳妇是拿不走的。
喏，孟红林这套一居室，就是他考上大学之后，孟红林爷爷出钱买的。余杭区地段不行，当时一平方才2000多块，现在1万出头，2023年2万6，比起万达房子差远了。
冯依晨沉默，孟红林以为她嫌现在住处小，噌一下坐起来，拍着胸脯：“等过几年，我们上市了，哥哥给你买大房子，比万达的还大，啊？”
上市么？上市是不可能的：2019年，孟红林的“果好美”被阿里巴巴旗下生鲜果品收购，创业团队套现，孟红林到手9千万，交完个税7千万，确实买了大房子和宝马，剩下的被他雇人找侦探买水军，对付王蕾和医院去了。
冯依晨热泪盈眶。
玩出花了？孟红林盯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孩他娘，跟我说说，今天怎么了？想什么了？”
她搂着丈夫脖子，轻轻亲一口。“明天，跟我去一趟我家吧。”
孟红林以为啥事呢！“成啊，从爷爷家回来就去，去店里拿箱橙子。”
他店里的，便宜。
冯依晨却说，“去我妈那。”
孟红林愣住了：嫁给他六、七年了，妻子探望母亲的次数，加起来不到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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