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落下今冬第一场雪后,姜博喻谢客三日,独坐院中,挖出八坛清酒。又笨拙地引火炒了碟花生米,就着头顶枯枝抖落的簌簌积雪,一齐当作下酒菜吃。


    也不知是厨艺太差还是运气不好,连着拈了三枚,俱是一部分炒得焦黑、另一部分又生得与尚未下锅时并无两样。


    她撇撇嘴,将就着嚼了小半碟,将杯底残酒一饮而尽,懒洋洋地倒在椅子上装雪人。


    这个冬季过去,就是她穿越的第九年了。


    往年每次下第一场雪后,她都会挖出年初埋下的酒坛,再自己动手做点饭菜佐酒。吃饱喝足了,再认真地进行年度工作总结。


    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嗝儿……”她喝得太急,几回差点呛着,顺好气了,手还放在胸|口,“今年业务繁忙,老皇帝年事已高,朝局动荡,每天都有送上门的kpi。唯一不好的是大老板好像真的寿元将尽,也不知道明年还是不是这个老板。”


    姜博喻不无惋惜地又斟了一碗。


    清亮酒液映出纤细的枝丫与漫天新雪,手腕一摇,便颤巍巍地晃动起来,打碎的倒影也各自占据几方、互不相让。


    “哎,他一辈子勤政爱民兢兢业业,唯独没能留个靠谱的子嗣。要是他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问题,恐怕不过半个月,朝里就要闹成一锅粥了。”


    要是真乱起来,她的辞职计划就得泡汤了。


    她原计划今年春节一过,就挑个吉利日子卷退休金走人,找个风景秀丽的小镇做做小本生意。


    每天想干多久干多久,闲得无聊了就在大街上支把椅子,和老头老太太围成一圈晒太阳吹牛:


    “朋友们啊,今天要讲的是老姜我当年……”


    要吹传奇事迹,至少得从八年前说起。


    被时空bug塞进了这个玛丽苏版女驸马的奇妙故事没多久,刚消化完穿书事实,她就被父母迫不及待地打包好,送进京寻找未婚夫,之后皇榜高中。


    穿书半个月考过人家寒窗十年,靠的主要是女主光环,倒也不算什么值得说道的传奇事儿。


    她向来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能力算不上拔尖,大老板当时又没有重用穷学生的意愿,硬往朝堂上挤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姜博喻本打算老老实实地替女主把剧情走了,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按照原书剧情走,先出场的本该是几个人帅有权的专一男配,结果叫她碰上的第一个原书角色却是那个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前未婚夫。


    选择左拥右抱的乙女剧情,意味着要长期忍受前未婚夫的恶心操作。


    犹豫了半秒不到,她就从心地连夜伪造好完整的假身份,出生地都改到了几十里外的小村,生怕再和前未婚夫扯上半点关系。


    之后老皇帝突然垂青寒门子弟,委派她屡次赈灾、三出关外监修水利,又跟着周老将军戍边蹭了两年军功,历尽风雨,总算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陷在幻想中自我陶醉了还没一会儿,急促的敲门声就打破了周围老头老太太对她的赞美和惊叹:


    “姜大人——姜大人出事儿了!宫中秘密来人,让您立刻进宫面圣!”


    姜博喻心里一个咯噔。


    不年不节的,大老板叫她进宫,总不会是为着联络感情。该不会这边周年纪念酒还没喝完,老皇帝的身体就挺不住了?


    掬了把雪塞进领口,她抖抖披风,急步走出院外。


    小门外的阴影里停着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大老板的心腹曹显乔装成普通车夫模样,坐在车前低声叫她:


    “姜大人,事出紧急,还请您先上车吧。”


    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车轮闷闷地滚动起来,将曹显的话搅成一团。姜博喻边听边摇头,伸手又接了捧雪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果然。


    老皇帝自知寿数已尽,特派人接她先安排好身后事宜。


    如果猜得不错,到时候大概率会叫几个近臣说说个人意见,挨个儿把老板候选人点评个遍。


    这可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事。


    她在脑中快速把几位候选人过了个遍:


    大皇子生母据说是外族之女,出身应当也不高,母子二人向来不受宫中人待见。即便传言不实,这人任性暴戾,也绝不适合为君。


    二皇子是中宫皇后所出,外戚势大,加上他本人性格荏弱、又没什么主见,难免大权旁落,最后干脆被架空。


    至于三皇子……


    三皇子自幼体弱多病,比许多公主养得都娇贵,有权力斗争的地方基本都查无此人。


    吗的,还不如劝老皇帝干脆从其他藩王那儿抱个懂事的来呢。


    姜博喻叫马车颠得胃里翻腾,撩开车帘一角,猛吸了好几口冷风。


    即便近日气温骤降,路上也有不少往来行人,交游贸易都不曾受大雪影响。


    她暗叹一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大老板很有事业心,能力也算得上出色。十三岁登基后,硬是从世家争斗中强理出头绪,撑住了风雨飘摇的大宁朝。


    但就他平时起用人的偏好来看,这几个皇子估摸着没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嘎吱”一声,马车猛地停下。


    她正出着神,差点儿一猛子撞到曹特助背上。


    “大人,失礼了。”


    曹特助回头行礼,堪堪扶正她身子,便提溜着她进了皇帝寝宫。


    炉火烧得极暖,似是为了遮掩掉汤药味儿,宫中沉积着浓郁的熏香。


    姜博喻适才饮过不少酒,乍进到这又热又香的环境里,脑子不免又糊涂起来。


    “你们几个,门守好了!”曹显厉声吩咐,“若是叫外人知道姜大人面圣一事,凌迟处死,九族连坐!”


    殿中已不剩什么下人,二人一路进到内殿,见到的都是些熟面孔,病榻前守着的也都是她的老熟人:


    被她蹭过军功的周家父子、同期登科的小御史、位同副后的甘公公。


    还有她前未婚夫。


    也不知道这小白脸是怎么混进如此重地的。


    姜博喻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和易来了?”


    龙榻上传来大老板熟悉的声音,气若游丝,但听着精神还算不错。


    其他几人很有眼力见地让开路,绕着龙榻围成个松散的拱形。


    “陛下。”姜博喻走到床前,鼻头忍不住一酸。


    到底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大老板,内忧外患里并肩作战,即便知道对方只是个书中的角色,她还是忍不住动了点真感情。


    老皇帝大笑:“和易呀,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必太过介怀。”


    他向来豁达。


    即使瘦得几乎脱了相,双眼也炯炯有神,不难瞧出最意气风发时的风采。


    “陛下……”


    老皇帝颤巍巍地抬起手止住她的话头:“你在朕心中早亲如半子,不必见外。”他一声长叹,“当年开明殿上朕初次见你,看着还是个斯文清秀的白净书生,一晃七八年过去,方才打外间进来,竟显得沧桑成熟了不少。这么多年,也是苦了你了。”


    一室沉寂,香烟缭绕。


    姜博喻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跪下磕头谢恩,感激涕零地谢谢领导这么些年的大力栽培。


    等她表完忠心,老皇帝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状若不经意地问:“我大宁江山社稷,和易都亲自丈量过,大小诸事也历过不知凡几。依你看这储君,该立何人?”


    来了来了。


    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给三个皇子都夸得天花乱坠。


    老皇帝听了虚弱地笑笑,敲了一下她脑瓜,佯怒骂道:“你个混小子!朕知道你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就是爱藏着掖着打太极。”


    这太极不打能行吗?


    她背后只有圣宠,这些年虽也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但尚不成气候,直率不得。


    姜博喻眉毛微挑,先前饮过的酒全作冷汗发了出来,面上仍陪着笑脸:“陛下,臣……”


    “行了,朕清楚你这么多年为官不易,行事多受掣肘,难免有些顾忌。”他摊开手心,展出三张纸条,“但选一个便是。便是在这大正殿里,也绝无第三人知晓。”


    老皇帝睁开眼,长叹一声:“和易,你是朕的左膀右臂,大宁的股肱之臣。若是如此贤臣都须得谨小慎微,朕这皇帝做得实在不称职。”


    这帽子扣的就重了,她不想选也得选。


    手伸出一半,她又犹豫起来。


    二皇子背后的卫家权势滔天、野心勃勃,若是让他即位,恐怕不出三五代,符宁江山就得改随卫姓。


    虽然还有个母亲出身不错的三皇子,可他身子孱弱,当皇帝得高强度加班597,晚上还得幸妃子,估计干不动几年就得被迫下岗。


    她思来想去,硬拖到老皇帝再次开口催促,别无选择地抽了“一”。


    老皇帝接过字条,满意地点点头,三张打乱丢给曹显烧掉:“人选既然是和易定的,便由你摄政五年,辅佐新帝。”他猛咳两声,“周达、周臧!”


    “臣在。”周家父子出列行礼。


    “你二人但听和易差遣。”说着,又摆摆手,召来一个捧杖侍立的宫人,“自即日起,姜卿封镇国公,食邑一万五千户。另赐勤王杖,上打昏君,下诛奸臣,见其如见朕亲临。”


    姜博喻贫贱不能移的骨头一软,麻溜儿地伏倒在地:“臣姜博喻——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深望!”


    好家伙,一万五千户。


    她穷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到这么个天文数字。


    便是卫家族长也不过一万两千户,不晓得大老板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凑出这么多家匀给她。


    老皇帝咳了两声,摆摆手,叫宫人将她扶起。扫视旁人一圈,朗声道:“今日进来内殿诸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对我大宁忠心耿耿。”


    她叫人虚扶着站在最前,听大老板挨个儿给人许诺了一堆好处,心里不由一酸:


    大皇子势单力薄,他这是想留住所有信得过的人,给儿子争取点成长的时间。


    但卫家把持朝政,岑家手握重兵。老皇帝病倒之后,单靠他们这几个散兵游勇,又能支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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