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门外,身穿火红礼袍的青年一见了她,就跟赶着开饭的小狗似的从舆辇上往下蹦,一跃蹿到她面前。
为了今日大典,符采特意简单打扮过,风姿更加动人。
若不是周身各处还在隐隐作痛,只怕姜博喻还得叫这美人计套中一回。
【真是带刺的玫瑰。】
不等她开口,小皇帝就当着众人拉起她的双手,急切地上下打量了好一圈,表情冷凝,咬牙切齿地问:
“小白仙儿,你莫不是受了伤吧?”
姜博喻额角跳了跳。
【人不是你派来的,现在装什么装?】
刚要开口,话又被符采堵了回去:
“怎么伤得这么重?天子脚下,谁敢对朕的亲信、两朝重臣下此毒手?”
他牙关咬紧,面皮微微抽动,眼里蕴养起两团烈火。似乎只要姜博喻随便报个名字出来,这团火就会纠缠上那个名字,直到将它烧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
姜博喻头顶冒出三个老大的问号。
【这他吗是搞哪出?】
莫不是狗皇帝怕她起疑,特意用这招儿来降低她的戒心?
她扯扯面皮,似笑非笑,正要说话,又被符采堵了回去:“一群饭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人!”
姜博喻清清嗓子,小皇帝连忙紧张地看过来,一叠声儿地问:“小白仙儿可是冷着了?”
说罢,手忙脚乱地脱下身上大氅,支起两角,虚虚罩在她身上。
他身上还有祭天熏染留下的香烟气,闻起来飘飘渺渺,却扎扎实实地往姜博喻脑子里灌。
离了料峭冷风,她又有些头脑发昏。
她是真搞不明白这小皇帝想做什么了。
前头刚派人要杀她,现在又当着群臣的面儿亲昵到这般田地……
【难道是想让旁人以为自己是他娈|童?】
姜博喻小脸一皱。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她强硬地压下小皇帝的胳膊,一字一顿就要陈词,话头刚起,又被塞了回去。
“小白仙儿怎么了?可是这破衣裳刮疼你了?”
【……你吗,让我说句话啊。】
只见价值连城的孔雀裘被随手掼在地上。
符采犹不解气,抬脚将衣服粗暴踢开,阴沉着脸冲甘公公吩咐:“愣着作甚!还不去拿曹显狗头来向小白仙儿请罪!”
闹到此时,不说群臣,就连姜博喻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知道是曹显?
姜博喻心中冷笑一声,清清嗓子,总算拿住间隙能插句话,一声“陛下”刚叫完,后面的话又被小皇帝拔剑的动作塞了回去。
“罢了,一帮酒囊饭袋,还是朕亲自来!”
符采信手一扯,紧身礼袍散落在地,露出内里浅绛色的下裤。
他脚踩十二章花纹,气势汹汹地挽了个剑花,点出几名政官随行,二话不说就往城北杀去。
姜博喻:我看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这狗贼一句话都不让她说,自导自演了好一场大戏,临到末了,寻仇都跑错了地方。
她忍不住扶额提醒:“陛下,先前那拨刺客乃是埋伏在中平、长宁附近,在城西。”
符采脚步一顿,生硬地拐了个弯,又往城西杀去。
余下的人和她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祭天队列里才传来悠悠一声:“姜国公当真深得帝心呐。”
岑愈身穿玄衣,自队首踱出,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又视线下移,盯着勤王杖看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
“哎,今日在场诸君全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姜国公在陛下同先帝心中的分量呐。”
姜博喻脸上挂着淡笑,让开两步,懒得同这个满嘴呐呐呐的二次元理论。
“不过姜国公,”岑愈走到她身侧,突然停了脚步,又讨人嫌地秃噜了一堆,“听愚兄一句劝,君心似海,还是同事之谊更为稳固。”
她皮笑肉不笑:“多谢岑大人,今日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一席话。”
岑愈叫她一噎,连连摇头:
“孺子不可教也。”
姜博喻心里飘过一句呵呵。
她在朝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圣宠,如果她也卷进党争之中,这唯一的靠山自然会离她而去。到那时,先前得罪过的人可不会再管她是否与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岑愈过去,下一个就是甘公公。
他拂尘一挥,毕恭毕敬地慰问一番,话锋一转,又点到侍君之道上:
“姜大人,您是国之辅弼,各方面还应直言劝谏,不可任由陛下胡来。”
姜博喻猝不及防被教训了一顿,敷衍地“嗯”了两声,把皮球踢了回去:“和易笨口拙舌,伴驾时日也不及甘公公的长,还请您多多担待。”
甘公公盯着她摇摇头,躬身捡起孔雀裘大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都是什么话!”
等余下官员犹犹豫豫地散去,路定己才挤到她身前,骂了句家乡土话:“娘的,不晓得的还得以为你是在以色侍君呢!”
说到此处,他古怪地打量一番:“莫说,和易倒还真有这个本钱。”
“去去去!”
姜博喻笑着推他,牵扯到伤口,疼得轻轻吸了口凉气。
“可要我替你找个医师?”
“那倒不必,这种小事儿,叫朝露来办就好。”姜博喻搓搓爪子,“左右她都在你家住上了,不然路哥宽容点儿,放我去你家里蹭顿年饭吧。”
路定己刚要说话,迎面扑来个小太监,左脚绊右脚地要往姜博喻怀里跌。
念着姜博喻身上有伤,他忙一个箭步上去先将人接住。
“路、路大人。”
小太监扶正头冠,喘着粗气问了好:“姜大人,陛下特为您请了个医女,应当已在大正殿候着了。”
“医女?”路定己抓抓脑袋,“宫医莫非是腾不出人手了?”
虽然对她算是好事,姜博喻却一点儿庆幸的意思都没有。
——符采这是什么意思?
先要杀她,后又当众做出些亲昵之举,这回又派了个医女替她疗伤。
在这望都城中,除去朝露,再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份。
如此说来,这小医女应当是皇帝的心腹。小皇帝许是想让她二人一见钟情目成心许爱得难解难分,进而通过控制那女医来掌控自己。
可方才当众那般表演又是为何?
她垂下眼,暗叹一声:君心难测。
“那曹大人……”
小太监急急地答道:“陛下已亲手将其处死,连坐三族。”
“其他刺客呢?”路定己问。
小太监摇了摇头:“只抓着几个往青龙桥赶的,俱已自戕,没问出幕后主使。”
那几个应当是来杀她灭口的。
姜博喻搓搓手,伤口已经被冻得发麻,寒意开始往心口钻去。
一旁的小太监急着带她进宫,虽不好明着催,重心却在两脚换来换去。
这么着急做什么。
她喉咙发干,舌根浮起一点紧张的涩意,只觉越发看不懂这位新老板了。
*
今日大正殿中特意换了熏香,温润平和,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草药味。
若不是她刚被符采的人追杀过,或许真会感激涕零地表示自己要为新老板付出生命。
先用美色降低戒心和嫌疑,再搞一出追杀戏码让她急需精神抚慰,末了再给个英雄惜英雄的甜枣。
这一套操作下来,姜博喻愿称符采为职场pua楷模。
她提起衣摆,进了内殿。
陈设虽与先帝在时没什么大的变化,但上头挂着的书画全都换掉了。
凑近一看,净是狗爬似的拙劣之作,每一样都强行附庸风雅,讲的无非是情爱之事。
都说字如其人,看见符采的亲笔,她愈发笃定这是个拎不清的废物:间架结构一塌糊涂,该松的地方密密麻麻,该紧的地方松松垮垮,整幅字写得是神散形不散。明明没有什么错误之处,就是让人看得不舒服。
她绕开香炉,再去看皇帝的亲笔画。
左边画的是黄衣姑娘站在秋千上、红衣男子守在身后,右边画的是女子鬓发散乱、男人替她描眉画眼。
——不光拎不清,还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内殿即便是帝王寝宫,也鲜少有人会往这儿挂什么情情爱爱的书画。有事业心的挂江山堪舆,没事业心的挂修身养性。到符采这儿可好,全是郎情妾意小家子气的东西。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过去。
除了这么拎不清的人,倒也少有皇帝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况下自折臂膀。
又蠢又坏,还荒唐。
她收拢起心思,决定将计就计,给符采演一出花心臣子对医女一见钟情的好戏。
姜博喻轻咳两声,抬手轻轻敲了敲柱子:“医女大人?”
“姜大人折煞下官了,”屏风后绕出个嫩黄衣裙的姑娘,五官清秀水灵,嗓音都甜得带蜜,“唤我绵蛮便是。”
绵蛮。
这名字在口鼻之间滚动,牵引起微微的震颤,倒是有趣。
“姑娘可是姓黄?”
医女手上动作不停,微微挑眉问:“姜大人如何得知?”
姜博喻学着风流公子的模样挑眉轻笑,狎昵地抬手敲了一下她的前额:“‘绵蛮黄鸟,止于丘阿。’没想到还真叫我侥幸猜对了。”
绵蛮羞窘地微红了脸,轻轻跺脚:
“大人身上有伤,莫要乱动,还是我来替您处理一二吧。”
“无妨。”姜博喻躲开绵蛮的手,撑着柱子,轻轻冲她呵气,“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儿得做。”
“大人自重!”她一把推开姜博喻,气呼呼地放下随身木箱,指着姜博喻的鼻子骂道,“陛下说你身份特殊,叫我来伺候你,你怎的就轻薄上了?!”
???
什么?
什么身份特殊?
姜博喻脑瓜一嗡,五脏六腑紧张得揪成了一团。
——不,不可能。她向来谨慎,符采……
绵蛮扯开一段纱布,上前就要掀她的衣领:“姜大人,若非是你身份安全,您以为先帝为何会突然重用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