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明如昼。


    白日清淡的返魂梅被撤下,换成了另一款不知名的熏香,嗅来更加柔和淡雅。


    案上陈列着四十品精致小菜,甘公公垂首侍立,岑愈也不吱声,只留符采和姜博喻两人面面相觑。


    符采拉起滑到小臂的衣袍,放下还没握热乎的筷子,疑惑地皱起眉:“小白仙儿这是……?”


    姜博喻默然。


    【就不该期待他的智商能给出什么暗示。】


    临走前,符采特意强调了冬日天黑得早,催她快走。若不是卫观在旁小声抬杠,估计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儿。


    但经他提醒,姜博喻不禁往深里想去,——到底是在官场浸淫多年,必要的敏感性还是得保持的。


    毕竟符采是大老板看上的人,虽然做事儿不大按常理出牌,但从头到尾也没当真做出过什么拖后腿的事儿。


    万一——她是说万一,万一符采只是在韬光养晦装疯卖傻,那这句话和先前屡次提到的返魂梅就是在暗示她带岑愈进来护驾。


    ……她也没想到符采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啊。


    符采为难地轻叹一声,吩咐甘公公去添座椅碗筷:“来不及再命人做热膳了,便委屈岑卿与朕同桌而食吧。”


    “谢陛下恩典。”


    岑愈笑呵呵地撩起衣袍,挤在姜博喻前面坐下,大脚一勾一送,把右侧的椅子偷偷往更右边带,面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容:


    “姜大人,请。”


    若不是受他腿长限制,姜博喻合理怀疑这厮会把她的椅子直接踢出大正殿去。


    【有求于他,合作关系,不能生气。】


    她跟着挤出副笑脸坐下:“岑大人年事虽高,腿脚倒还利索,日后定能长寿。”


    “哪里哪里,不过是朝中尚有奸臣未除,愈不敢老。”


    符采点头附和:“奸党势大,朕还须仰仗二位卿家。”


    “奸臣”姜博喻抿唇憋笑,眼中掬起一湾浅浅的得意,手肘一拐,催“奸党头子”和她一起替大宁和符采祈福。


    “不必麻烦,”符采将浇了醋汁的蟹粉碟子向姜博喻那儿推了推,又亲手端出一盏温热的黄酒,叫甘公公一并送去,“餐前祈福是先帝的规矩,二位都是我朝重臣,不必拘礼。”


    他漫不经心地随意给岑愈点了两道菜品,命人送去,眼波一转,又落回姜博喻身上:“小白仙儿可用了那香?”


    【……哪儿来得及。】


    光是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让她琢磨了一路,去岑府挖人又耽搁了大半个下午,连回路家报个平安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回自个儿家专程拿香去点了。


    但这是老板给的礼物,她要是说自己没空,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姜博喻谢过蟹粉和黄酒,斟酌片刻答:“的确是好香,梅香清雅,自有几分凌霜傲雪的风骨。”


    符采意味不明地笑笑:“朕只是香好吗?”


    ???


    岑愈手腕一抖,差点儿把那碟御赐煮毛豆给散出去。好在他多少是三朝元老,稳住了腕子,也没干出偷眼看她笑话这种事儿,否则姜博喻真得连夜放火烧了国公府、去换个星球生活。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敷衍:“陛下风姿卓绝,自然也非常人能比。”


    符采轻啧:“明日群臣宴后,二位卿家可有旁的安排?”


    岑愈自知这话不是在问他,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闭了麦。


    场面一度又尴尬了起来。


    姜博喻很想直接跟他说:


    【我很忙,我不是闲人,我需要工作。】


    但她的工作就是给符采打工,显然不适合用作婉拒老板的借口。


    可她又的确不想和老板在工作之外有什么其它接触,——这种消极情绪在老板和眼前这位一样不讲套路时格外高涨。


    思忖再三,她拉岑愈做了挡箭牌:“臣与岑大人早前便约好,携亲眷子女同去京郊看傩戏祛秽迎新,想来……怕是不得空。”


    餐桌下,岑愈泄愤似的抬起脚尖轻轻砸向地面,顾忌着有符采在场,不敢将这不满明晃晃地表现出来。


    姜博喻心情大好。


    【嘿嘿,你倒是继续隔岸观火呀。】


    “傩戏?”符采奇道,“小白仙儿食实封八千户,如何连班社都请不起?”


    岑愈此时和她绑在一根绳上,此时也不好拆台。只见花白胡子抽动两下,不情不愿地替奸臣说了好话:“姜大人向来心系百姓,想借此考察民生、与民同乐。”


    “原来如此,”符采搁下筷子,“肯同小白仙儿深入民间,岑大人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


    姜博喻在心里默默补充:


    【老板真有眼光,一下就相中了这位贪污数额和卖官业绩都百年一遇的绝世好官。】


    她早就想对岑愈下手,只是先前卫家势大,朝堂局势必须靠岑家制衡稳定。等过些时日他和卫观一派咬得两败俱伤,就是她动手的大好时机。


    姜博喻出神地想着,勺底匀开炒蟹粉,蹭到碗面,发出短促的脆响。


    一应证据都已让赵敬之备好,不过岑愈这老狐狸,未必会忠心到为了新君折腾得自己元气大伤。


    【得想个法子让他感觉自己和小皇帝捆绑起来了。】


    她抬起勺子,向符采请过失仪之罪,朗声说:“岑大人为人忠谠,如有政务待办,定会推却一应邀约。”


    “非为政务呢?”


    【……倒也没想过你会多敬业。】


    岑愈率先滑下椅子跪倒:“不论何事,臣悉听陛下差遣!”


    “哦?”符采漱了口,叫人撤下菜肴,换茶膳上来。一面漫不经心地洗手,一面和奸党头子唠家常:


    “岑卿家的幼子今年也该加冠了吧?”


    “回陛下,犬子现年十九,明年三月才行冠礼。”


    符采颇不讲究地甩甩手,随意扯来巾帕草草擦过:“岑因?”


    “是。”


    他点点头:“‘大方无隅,大器免成。’朕有意为他赐字免成,岑卿意下如何?”


    岑愈一顿,深深拜了下去:“谢陛下隆恩!”


    “嗯。”符采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甜汤润喉,“年十九,也该立业了。江州吏治向来廉明,是年轻人磨炼的好去处。”


    【江州?】


    江州是原身的老家。


    她离家时虽然还不大懂事儿,但经朝露提醒后,也在老家安插了几个可用的人。


    大老板替她遮掩过身份,江州也必定有他的心腹在。让岑愈的小儿子过去当官,能干多大业绩都是小事儿,有这么个人质把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这小皇帝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笨,怎么能挑中这么个好地方?


    姜博喻心里乐得开花,刚想夸一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听他下一句说:


    “小白仙儿祖籍便是在江州,朕神往已久,奈何政事缠身,不如就请岑小公子代朕去瞧瞧,何等山水才能养出姜国公这般的妙人。”


    【……谢谢你。】


    每当她对符采的刻板印象有所动摇的时候,对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动摇的部分钉死。


    【笨比,我和岑老狗本来就不对付,你挑破了说江东是我地盘,他怎么可能答应把儿子送过去?】


    姜博喻闭上眼,认命似的也跪了下去:“陛下谬赞。不过臣少小离家,至今已八年有余,故土风貌都记不大清,更莫论时任官员了。岑小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若是去了,只怕得吃不少苦。”


    岑愈立刻摇头晃脑地反驳:“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乎自胜。况且江州多少百姓生长于斯,何苦之有?姜大人十有六七便上京赶考,此等坚忍心性,本就该为犬子视作表率。”


    “既然如此,”符采满意地点点头,“那朕明日便派人护送免成去江州,至于官职……”


    世家子入仕官阶不会低于下大夫,这是默认规则。但由老板开口先提,岑愈也不好意思把潜规则放到台面上说。


    “既是将姜大人视为楷模,不如便从县尉做起,安县利民,好替陛下分忧。”


    “那再好不过,不过毕竟是岑卿爱子,朕也不能太过苛待,不如便食租税于县,为一县之令吧。”符采吹去浮沫,喝了两口放下汤盅,才注意到似的轻笑一声,亲自起身扶起岑愈,“吃顿团圆饭罢了,还讲究君臣之间的虚礼做什么?”


    扶完岑愈,又伸手要拉姜博喻。


    【可不敢再整出什么君臣友好的不实传言。】


    她不动声色躲开符采的爪子,麻溜儿地自个儿爬了起来:“多谢陛下。”


    符采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坦然得好似人真是他扶起的一样:“小白仙儿可想随朕走走?”他笑得暧昧,“千金良夜,不可辜负。”


    岑愈被口水呛着,掩面低咳两声。


    “岑卿若是无事,不妨一起?”


    姜博喻不明就里:“岑大人这是……?”


    “无事,”符采当先走出大正殿,“许是想起了哪出好戏,一时出神了罢。”


    【好戏?】


    听了这话,岑愈耸肩的频率更快,脸也涨得通红。


    “岑……”她有心问问,刚酝酿出气音,便被人粗暴打断。


    “岑大人!卫观那厮带了百余精兵要闯宁王宫!”


    岑愈立时不咳了,搁下袖子给属下使了个眼色,凑在符采身边等他示下:“陛下?”


    “朕?”符采沉吟片刻,“不然岑卿先忙,朕领小白仙儿先去花园走走?”


    “陛、陛下,”侍卫像是刚瞧见他,故作惊惶地补全了礼数,“数十名官员正围在安同门外,要、要……”


    “要什么?”符采笑吟吟地牵起姜博喻袖角,“要见朕和小白仙儿不成?”


    侍卫猛地跪倒在地:


    “他们细数陛下十大罪状,如您不肯禅让于二王爷,便要上陈于天,请诸神降罪!”


    【完蛋。】


    姜博喻暗道一声:“不好。”


    【这卫二还真是卫观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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