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别怕,你杀的只是该杀之人,即便刚才你没有杀他,他也还是会死的。”
宋止用丝帕替乐珂擦去了飞溅在她脸上还有手背上的血迹,随后又用袖口遮住乐珂的眼睛,不让她去看眼前血淋林的一切。
熟悉的松竹书墨香气,虽混合着血腥味,却叫乐珂一下子平静了不少,她伸出指尖,紧紧拽住了宋止的另一只袖口,像救命稻草一样。
“大人,没有留下活口。”
宋程草草理了下伤口,便去清理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待到全部确认后,他才走了过了低声禀告。
“如此便好,将宋十一几人好生安葬后即刻启程赶往边城,此处已不能再留了。”
宋止颌首,随后温声嘱咐道。
“乐姑娘,马车已清理干净了,我扶你上去吧。”
约莫片刻的时间,宋止的队伍便已重新整装待发,檀云自马车上下来,伸手去扶乐珂,却发现她的手拽宋止拽得极其的紧,骨节都已泛白。
“大人,这...”
“无事,先让她跟着我,你且去弄点儿水来给乐姑娘擦擦。”
宋止瞧了瞧如同小尾巴一般的乐珂,他走到哪就跟到哪,亦步亦趋。
低眉沉思了几秒,就任由乐珂跟随着上了他的马车。
被黑夜笼罩的古道,又再次扬起尘土,两辆马车披星戴月的朝着边城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宋止在用帕子洗净身上的血迹后,见乐珂还是呆呆的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后,拧帕子的手顿住。
“乐姑娘。”
无人应声。
“乐姑娘。”
仍旧是无人应声。
宋止不急不缓地接连好几句,乐珂才终于给了点反应。
她茫然的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瞧着宋止,像是个木偶娃娃一样。
“吃糖。”
宋止恍然想起车厢里还有两块遗落在暗格里的饴糖,由于天气炎热,那两块饴糖融化沾在了一起,模样看上去颇为奇怪。
索性甜味还是在的,乐珂呆呆得咀嚼了好一会,直至口腔内满是糖果的甜味后,才像终于回过了神一般。
她抬起眼,软软地开合着嗓子。
“宋止,我怕。”
“没关系的,我在,睡一宿就好了。”
大抵是车厢内的烛光给予了温暖,又或者是宋止此时的声音比平日里还要清润温柔。
让乐珂逐渐忘记了方才那种将剑刺入人身体里的恐惧之感,她低低应了声,便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闭着眼睡了过去。
待到乐珂呼吸放缓平稳,宋止将灯吹灭了了,靠在车厢的另一角闭目养神。
只闭了一会,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了乐珂仍旧紧紧拽着他袖口的指上。
带着燥意的风偶尔将帘子吹出一个角,月色趁机洒了进来,照映在乐珂的脸上,如展翅欲飞的眼睫时不时颤动,在眼睑下蒙出一片暗影,像是在表露她此刻即便是睡梦中也极其不安的情绪。
宋止叹息了一声。
*
次日清晨,乐珂再睁开眼时,入目的是雕花大床的帐顶,屋外是透过门缝钻进来的艳阳,昨夜里的阴霾像是一场噩梦。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清醒了过来。
“乐姑娘,您醒了,要不要给您打点水洗把脸。”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檀云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瞧着门外的长廊灯瓦,乐珂问了句。
“这是到边城了吗?”
“是的,今日卯时到的,我再去给您端点茶点过来垫垫肚子。”
檀云的话,叫心绪才平缓的乐珂心又沉了沉。
宋止终究还是如原著剧情一般,到了这边城,接下来就该是...
乐珂推开门瞧着天上。
今日里依旧是艳阳天,万里无云,不过才清晨刚过去不久,就已经是火辣辣的,烤的得人皮肉刺痛。
这样的天,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个要下雨的天。
“乐姑娘,您怎么在这,日头晒,您到屋内歇歇吧。”
“这天,一会就不会晒了。”
“您说什么?”
乐珂的语气有些低沉,叫檀云没能听得清楚,她有些不解的追问了一遍。
“没什么,今日宋止是不是要去太守的府邸参加宴会。”
“姑娘您怎么知道?”
檀云诧异了,方才吕太守命人来送话时,乐姑娘不是还在睡觉吗?
“宋止在哪,还在睡吗,我要去找他。”
“大人在前院书房内,您要现在过去吗?我带您去吧。”
一路穿过长廊,跨过角门,乐珂跟着檀云到了前院宋止的书房前。
“进来吧。”
还未等乐珂出声,里头的宋止像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一般,温声开口。
乐珂推门而入,宋止身着月牙白长衫,边角绣着隐隐约约的山水墨画暗纹,似有暗香浮动。
他正伏在案几前写着什么,手腕飞速转动,微风带起袅袅书墨的香气。
“宋止,你一会是不是要去太守府邸赴宴,可以带我去吗?”
乐珂直接开门见山,提出了要求。
她必须的赖定了这次赴宴,一定要跟着去。
原著中,宋止此次赴宴中途,已三个月没有下过雨的定安边城忽然下起了大雨,全城百姓欣喜若狂,跪在暴雨中等候宋止这个为他们带来福泽的少年状元郎。
数十米长的主城街道,黑压压的跪满了人,连下脚的地都没有。
宋止就那样站在台阶之上,而他的脚下,是跪伏数里的贫民百姓。
此事飞速传遍整个大元,乃至京城,宋止被民众捧上神坛的位置,却惹来了狗皇帝的更加厌弃。
他才是大元至高无上的存在,世人却总是只记得宋氏一族的,现如今连宋氏出来的小辈也敢踩在他的头上撒野笼络民心。
于是乎,当伴随着大雨一同而来的瘟疫爆发时,狗皇帝借着屠城的旨意,玩了一手甩黑锅的龌龊阴谋,让宋止迅速被曾经捧他上天的民众亲手摔入泥潭。
既然如今已经进了这定安边城,退回去也没可能了,那她就得跟在宋止身边,看看有无可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乐姑娘,你要随我一同去?”
宋止似乎有些诧异,停下了写字的手,抬眼望向乐珂。
“对啊,不可以吗。”
乐珂坐在了离宋止不远的凳子上,低落着声音。
“今日醒来时,我梦到了昨晚...我害怕。”
乐珂并不想借用昨晚帮着宋止刺出的那一剑说事,多少有点挟恩望报的意思,可她真的怕宋止不肯带她去,那她呆坐在这里,等同于束手无策。
“乐姑娘,不是延之不愿带你去,而是并无合适的身份带你去。”
“没关系,什么夫人小妾外室啥的我都无所谓,只要你让我去就好。”
乐珂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身份去。
“乐姑娘,这样的玩笑开不得,有损你的清誉。”
宋止有些无奈的叹气,自从遇见乐珂以后,他总觉得,自己叹气的次数正逐步增多。
“那丫鬟婢女呢,这总不会算影响我清誉了吧。”
“乐姑娘,你可否方便告知我,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要跟着去吗?”
“因为这个。”
乐珂捡起案几旁的笔,重新挑了一张素纸,在上面一阵写画。
然而,黑色的墨汁才沾到纸上,就瞬间消散于空气中,与昨日马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乐珂仰头与宋止相顾无言。
“依宋姑娘的意思,此番定安边城之险,与这太守府邸拖不了干系。”
“反正我是一定要跟着你去的,可以吗。”
乐珂没有再执着于去应一声嗯,反正有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了她,挣扎不拖,那就从侧面去回应宋止。
“乐姑娘,你...”
“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回去换身丫鬟的装束。”
怕听到宋止还是拒绝的话,乐珂干净利落的拎着裙边一蹦一蹦的一溜烟没影了。
只余宋止站在门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沉思。
他觉得乐珂怪异极了,行为举止不像大元人,也不像外族人,像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怪异族群的人。
她好像对于自己异常执着,又好像能提前预知些有关于他的事情,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真能有人提前预知未来吗。
起先,他总觉得乐珂对于他的这种执着是有所图,可她的眼睛里偏是一片纯净,没有任何被权力亦或者世俗浸染过的野心欲、望。
且她似乎从未杀过人,却在昨夜里为救他杀了生平的第一个人,之后被吓得哭了好久。
这样一个没见过腥风血雨的少女,嘴里却是不是念叨着会保护他不让他死掉,她究竟在想什么。
*
定安吕太守的府邸内,今日异常的热闹,丫鬟小厮们捧着各式精致菜肴与蔬果鱼贯而出,忙而有序。
乐珂与宋止一同坐在马车内。
宋止在闭目养神,乐珂则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面看。
本就处于边关的定安常年风沙,再加之已三个月未曾下过滴雨,除去主城街道上铺了青石板外,别的地方露出的土地早已裂开无数条缝隙,纵横交错。
踩一脚上去,就溅起无数成土飞扬,因此此时城内为数不多的人群身上,皆是灰头土脸,嘴唇干裂,干瘪黝黑的脸上满是晒脱皮的痕迹。
有的人靠在墙角处躲荫,神情麻木的望着乐珂这辆缓慢行驶而过的马车。
乐珂心情沉重的又望了一眼天,最后放下帘子靠在车厢上沉默不语。
吕太守的府邸十分好找,不过一会,就到了他的府邸门前。
乐珂跟在宋止的身后,一路随着带路的小厮来到前院的会客厅内。
“宋大人可算是到了,老夫可是在这等了你许久啊。”
此时厅内已坐满了人,主座上喝茶的是个流着山羊胡子,体态颇为圆润富贵的中年男子,正是定安太守吕成礼吕大人。
他见宋止跨入院内后,才将手中的热茶放下,眯着一对小眼儿,小山羊胡子扑簌抖动,走近了宋止亲切客套。
“是延之的不是,叫吕大人久等了。”
“见过宋大人”
“......”
顿时,四周此起彼伏的寒暄声响起,宋止扬着一张温和内敛的笑唇,在人群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乐珂则亦步亦趋跟在宋止身后,时不时主意周边形形色色的人,时不时看一眼天。
“宋大人身边何时换了个如此貌美的婢女,倒真是好福气。”
忽然,有一只手朝乐珂的手摸了过来,她被吓了一跳,还未等她反应,宋止已恰好往前挪了一步,替她挡住了那只想要揩油的手。
“宋大人这是急了,看来不只是美婢这样简单,怕是留在屋内红袖添香哪。”
被挡住手的那人也不急,只是侧过头滴溜溜的一双眼盯着乐珂的脸笑得意味深长。
“王大人说笑了,延之——”
“轰隆”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巨雷,旋即,悬挂在高空的烈阳暗淡而去,被迅速聚拢的浓稠成墨团一样的黑云遮蔽。
晴空朗朗的天顿时变得黑沉沉一片,黑云压城,狂风骤起。
“哟,这是变天要下雨了!”
顿时,厅内所有的人全都朝天上望去,有人惊呼出声。
这人话音才刚落,豆大的雨滴瞬间自九天砸落而来,不过一瞬,雨珠串联成线,形成一道巨大的白雾屏障,院子里的草木全都隐匿在雨幕中,叫人彻底瞧不清眼前的一切。
只有飓风推着雨珠朝长廊飞扑而去,不过一会,长廊道上到处都是积水,以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灯笼枯叶。
“没想到干旱了三个月,今日竟然下雨了,可真是一个大好日子。”
“这下太守大人不必再担忧水源干涸的问题了,老天还是站你这边的。”
厅内安静了一会,又七嘴八舌的喧闹起来。
有人是真心为这场大雨高兴,也有人明里暗里吹捧着吕太守。
整个场面言笑晏晏,众人推杯换盏。
宋止在抿了一口酒后,瞥了眼身后的乐珂。
果真是下了,这就是原著剧情的厉害么,那么接下来的那些剧情,会不会一一在宋止身上应验呢。
乐珂仰头瞧着这场暴雨,眉头越发紧蹙。
“宋大人,你在发什么呆呢,来来来,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喝点酒怎能行。”
宋止笑着随意附和着颌首,敛下的眉眼下思绪万千。
昨日乐珂曾说要与他打赌,赌这两日边城会下雨,如今便真的下了,莫非她真的能预知未来?
“说起来,这也是宋大人带来的好运,你们瞧,这满屋子里,哪个不是常年守在这定安边城的,只有宋大人是今日来的,偏生他今日这一来,三月滴雨未下的定安成立即就落了如此盛大的一场雨,宋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仅才识过人,连福泽都比旁人要深厚如此之多。”
一片喧哗中,吕大人的声音突然格外突兀。
听得宋止握住了酒杯,敛下温和的眉眼只笑着推脱。
“吕大人太抬举延之了,只有当今天子才是最有福泽的人,这是天子庇佑了定安,延之若是冒领了这福泽,怕是要惹了天下人耻笑怒骂。”
“宋大人不必如此,这屋内全都是自家人,这话到不了外人嘴里的。来,咱们再喝上几杯,为你接风洗尘。”
吕太守笑眯眯地拍了拍宋止的肩,热情道。
屋内重新燃起推杯换盏的热闹,宋止忽地被阻在人群中数十杯酒下肚。
“还请各位大人今日放过延之一马,延之已不胜酒力,便先行告辞了。”
酒过三巡,外头的暴雨也逐渐温和了起来,只是那黑压压的乌云直逼而下,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宋止自人群中推搡而出,向在一旁候着的乐珂招了招手,装作醉了的模样将手虚搭在乐珂肩上,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厅。
待到转角处,借着需到歇息醒醒酒的由头,在小厮的带领下,宋止与乐珂进了一间厢房。
门一关紧,宋止立即恢复了正襟危坐地模样,眼神清明,没有方在在宴上醉眼朦胧的迷蒙样。
他微叹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没有隐瞒身份进入定安城,一来是打着借势去阻挡江州刺史疯了般的追杀,二来是见韩将军,试探是否值得将江州虎符给了出去。
毕竟如今定安成的形势已不容再等了。
可方才宴会上,吕太守有意无意的将他防的死死的,丝毫不给他接触韩将军的机会。
“你是在心烦吗?”
乐珂坐到了宋止的对面。
别说宋止烦闷,连她也感到烦闷,是她太高看丫鬟这职位了。
刚才在宴会上,除了刚开始以外,之后她就一直得守着规矩远远在一旁候着,压根就没再有机会跟在宋止后面,自然也就没有机会看清人群里究竟还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这样子,她还怎么帮着宋止改变原著的结局。
说不准,这个时候吕太守的大门外边已经聚涌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宋止即将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被捧上神坛,又坠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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